胭脂凝视江留醉,他显是不开心,在廊上痴痴愣愣站了半晌,眉宇间心事盘桓。奇怪,她歪头想,为何他紧张的样子会让她难受?她的心跟他眉头一齐揪起,仿佛一根丝从中穿过。又是为了花非花,胭脂不无嫉妒地抿了抿嘴,咽下一口不甘。

伸手捋了捋耳边的秀发,顾盼生姿,只是没人欣赏。胭脂默默地想,一路走来,他不是没对她留意,却轻如点水呼地便过去了,在他心上竟是没留下什么。她宁愿一直伤着病着,也要他疼,要他来关心。

看得出来,他恨不能马上冲出去寻人。她冷冷一笑,转身离开,任由他去急去烦罢。可心下到底不忍,转了一圈回来,手里多了封信,递给他道:“花姐姐留了信。”

江留醉几乎要跳起来欢呼,顾不上问,忙拆开一看。花非花并未说去了何处,只约他正月初三巳时在灵山脚下朝霞坡再会。他掩信沉吟,心下安慰许多,她毕竟不是不告而别。

胭脂探头看了一眼信文,淡淡地道:“既到了杭州,花姐姐想是回家过年去了。说起来,我也要先回断魂宫一趟,江大哥,你是否要在除夕前赶回仙灵谷?”

江留醉一想,是啊,花非花一定往花家去了,怎么没想到呢?他暗暗笑自己胡思乱想,顿时大感踏实,搔头道:“要是赶不回去,那三个家伙非要把我劈成两半。也罢,干脆我也在那时寻你,一同去见你哥哥,再访失魂宫如何?”

胭脂点头,“如此甚好。明日就二十九了,得早些赶路才是。”江留醉叹道:“可惜非花不和我们同行…”胭脂闻言便道:“今夜出发已然迟了,花家既离得近,不若我们一起去拜会伯父伯母,给花姐姐拜年敬个礼数。明早再走也不晚。”

江留醉自然求之不得,马上应了,刚想回去收拾包袱,却听家丁传话,说是郦伊杰想见他,只能请胭脂稍等片刻。

郦伊杰回府后始终翘首盼着江留醉,有许多话想与这少年讲,关于柴家、关于郦家,关于那些挥之不去、刻骨铭心的过往。他独坐在专为柴青凤备的卧房里,出神地凝视她的妆台。那时她搬来杭州住,却鲜少住在郦家,这屋子始终是冷清孤零的,像他此时的心境。

台上有一面玉匣团花镜,是隋时古物。他特意搜寻了给她,为的只是镜背上四句铭文:“玉匣聊开镜,轻灰拂去尘,光如一片水,影照两边人。”她揽镜自照时不仅可照见她,还能照出在外征战的他的身影。

奈何!如今这古镜,所照的两边已是阴阳相隔,是这镜文不祥,还是他不祥?

郦伊杰苦笑,他又在归咎于冥冥中事,自青凤去后,他越来越不敢面对日益无力的自己。曾经让他束手缚脚的命批,如今更如利剑高悬,提醒他克子的另一层宿命。

或许他从开始便错了,没有所谓亡神、所谓不祥,有的只是他不敢承担命运的懦弱。在青凤去后,他更应该给予儿子父爱的温暖,联手去抵抗哪怕是地裂天崩的厄运。

家丁来报,说是江留醉已回,郦伊杰整好物品赶到客厅,着人请江留醉过来相见。这少年要回家了,他不觉记起午后被这少年搀扶时所说过的话。回家探亲去吧。

回家。家园何处?郦伊杰几乎不愿去想,他人阖合家团聚的日子,于他仍是单身只影。当年一步走错,这是他应得的报应。

江留醉来不及细述在柴家的经历,只惦记着去见花非花,于是见了郦伊杰的面便道:“义父,趁着今日辰光尚早,我想和胭脂去花非花家中拜访,明日一早也要向您辞行,回雁荡山过年去了。”

郦伊杰想,这一刻终究还是来了。他说要一个人孤零零去守墓,心下到底是凄凉的,能有个伴会添莫大的安慰。可子侄家将,即便至亲能靠得了谁?各有各的路要走。他压下渴望,没有说出让江留醉留下的话来——既然慷慨地说过要他走,留又能留得住吗?

江留醉说完辞行的话,就等郦伊杰回应两句便可去花家,然,那两句该有的临别之言迟迟听不到。他不由凝视老人孤瘦的面容,比在京城时更清减了三分。郦伊杰穿的是便服,江留醉看着那略显单薄的双肩,竟要担天下之重,那心头的压力与孤单,不是他所能体会。

“早去早回。”郦伊杰说了这么一句,江留醉愣了愣。郦伊杰自知失言,苦笑道:“你安全送我到此,自有家要回,我不便多留。但你需知郦家也是你的家,常回来探我这老头子可好?”

江留醉忙翻身拜道:“义父言重。年后留醉必亲来请安。这几日请义父勿以前事为念,调养身体安心过年。”说到此处,他暗自叹气,竟只能说这些冠冕堂皇的客套话。

郦伊杰忽然想到一事,道:“你在柴家用膳了没有?厨房里做了些小点,你吃过再去。”江留醉这才发觉肚饿,感激地道:“我这就去吃,义父歇着吧。”于是疾步走出厅去,眼里有不争气的潮湿。

到了厨房,他何尝有心思细嚼慢咽,便随手抓了块饼,吞下一碗七宝姜粥暖身,就去找胭脂。

出了郦府别苑,江留醉手中捏着宽焦薄脆饼,走两步啃一口,沿着巷子慢慢走着。脆饼酥甜脆美,但他浑然不觉,嘴里轻微的喀嚓声犹如一腔待咀嚼的心事,碎成一团。是因郦伊杰离别那几句话而伤怀,还是念及身世生出无依之感?,他也说不清。这苍茫天地间,何处是安身立命之所?好在他仍有家,有三个翘首盼他归来的兄弟,这是他心头最温暖的依靠。

胭脂携了拜仪,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想和他说话解闷儿,怎奈他的嘴好似完全被食物堵住,空不出来。她微微恼了,越走越慢,心情如那渐黑渐凉的夜,很不痛快。

花家位于杭州城东勇定门边的庆乐巷,离郦府隔得了不远,两人戌时到达,巷子里灯火耀眼。站在那高门大户外,闻到浓重的药香味,江留醉一笑,想起花非花为自己调制的汤药,心中倍觉温暖。

“原来是找三小姐,两位稍坐。”花家门房的话证实了花非花的身份,确是花家子弟。江留醉与胭脂对看一眼,她果然是回了花家,便安心在堂中候着。

江留醉的心更定了,兀自摇头自嘲,先前居然在蒙面人一事上怀疑花非花。明明该最信任她才是,怎可三番四次有他念?!或许,他不过是想更近她一步。

正想着,花非花换了身曳地茜裙,亲手端了两杯茶袅袅而来。江留醉突然想起李商隐的诗:“茜袖捧琼姿,皎日丹霞起。”,眼中一时全是她的倩影。

茶香带着早春新雨的气息,经茶女纤手采摘,研制成末,密密压制了,又被她细细碾碎,一面冲水一面搅拌,混成一汪欲说还留的心事。他捧着茶,似乎看得见那一杯茶的来龙去脉,看得见隐藏其后千缠万绕的心绪。

“有劳两位久候,真是怠慢。”花非花曼声说道。江留醉瞥了一眼守在一旁的门房,略略不惯她的语气。胭脂亲热地迎上,接过她手中的茶,笑道:“怎敢劳花姐姐大驾亲自点茶?都是江大哥不好,见不到姐姐心急,只好陪他过来,顺道拜见伯父伯母。”

江留醉附和道:“是啊,既然来了你家,须给他们请个安。”

“哦,喝茶。”花非花神情淡淡的。

三人默默坐了喝茶。胭脂对花家的药铺很是好奇,一句句地问着,花非花有问必答。江留醉凝神看花非花的一举一动,才半天不见她已不同,有种凛然不可侵犯的神情,当然,主人家须有的礼仪是一分不差。唯其如此,江留醉更觉伤心。

茶饮毕,话尽了,胭脂旧话重提,要拜见花非花的双亲。花非花拗不过两人拳拳盛意,只得引他们入内。那一瞬间,江留醉感到了花非花有一下极短暂的迟疑,像一个逆呃,稍不留神就过去了。就这么一下,江留醉直觉那一刻的花非花是矛盾的,她并不愿两人久待。

花非花领了江留醉和胭脂直奔内堂,间中碰到几个花家子弟,见了她都是不冷不热的一副面孔,花非花也仅略一点头算作招呼,江留醉与胭脂人心下纳闷,对视一眼。

从小径走,转过几间大屋,穿入一条幽深的走廊,两人越走越静,眼见修竹重重,枯黄地摇曳在一个拱门前。花非花慢下脚步,抬头望了望,轻声对两人道:“到了!”

她站着不动,欲言又止,微一跺脚方往里走去。他们走进的那个庭院里称得上鸟语花香,几株腊梅幽幽绽放,一阵冷香扑面而来。江留醉定定神,顿觉精神一爽,见到群花尽处有一妇人正在庭前修剪花草。

花非花走上前去,恭敬地道:“娘,非花带了两个朋友来拜见。”花夫人抬起头,淡淡地道:“你爹睡了,别吵了他。既有远客到访,请人家进门喝杯茶。”她话虽客气,面上疏冷闲散,看也没多看他们一眼。江留醉和胭脂不觉微微错愕,对视茫然。

花非花听了这一句,绷紧的弦忽地松了,眉头舒展道:“不用了,爹既睡了,我们出去聊。娘也早些歇息。”花夫人闻言“哼”了一声,喀嚓剪去一枝枯茎。

江留醉与胭脂朝花夫人拜了两拜,奉上贺仪。花非花带他们走出时,脚步轻快,与先前判若两人。她在院外的暖阁让两人稍坐,仍去准备茶点。胭脂若有所思,低声道:“江大哥,你觉不觉得花姐姐今日怪怪的?”江留醉直直望住花非花的背影,等消失了才回了句道:“是吗嘛?”胭脂淡淡一笑,自言自语,“许是我多心了。”

花非花再回来时,三人言谈复常,仿佛重新坐在摇晃的马车中,聊江湖逸闻武林旧事。胭脂叹了口气遗憾地道:“可惜不曾拜会花伯伯,他老人家既是弹指生之兄,医道造诣必定不凡。”

“那却未必。三叔是花家百年难遇的人才,连家祖都自愧弗如,更莫提家父。”

“花姐姐,今次来得不巧,不曾拜见令尊大人。日后我再来杭州,一定还来探望他老人家。”

花非花盯着她看了一眼,移开目光叹道:“不看也罢。”江留醉和胭脂都是一怔,听她幽幽地道:“家父有不治之症,平素是不见客的。”胭脂“哦”了一声,奇道:“难道花家…”花非花道:“花家也非神仙,三叔亦无能为力。此事不必再提。”

江留醉隐隐觉得花家人与花非花之间关系怪异,而她生病的老父可能就是关键所在。但听得她极不愿吐露个中详情,也不想再探询,便道:“说得也是。你约我们初三在灵山见面,到时记得来。一等事了,那里离我家近,还可去我家转一转。”

花非花抿嘴一笑,“你还念着玩,只怕到时被牵进去,脱不了身。”胭脂道:“是啊,灵山三魂一个都不好惹,怎么说得倒像去灵山串门似的。”江留醉道:“灵山就在我家附近,说起来是串门啊。”三人相顾莞尔,气氛这才重归融洽。

“哐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