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留醉话未说完,柴青山倏地近身,两手按住他脉门,将两股热流冲进他体内。他吃了一惊,察觉柴青山并无恶意,便以自身内力去挡这两股气力。说也奇怪,这两股气一接触他的内力就如脱缰野马径自游走,江留醉连忙闭目凝神,引气追去。只觉那气流引领自己的内力顺着经脉疾走,所经之处激起内息反应,不觉相互绞在一处,不分彼此。

如此气流越聚越大,万流归宗、江河入海般循环十二周天,等江留醉睁开眼来,百骸通泰,舒畅不可言语。柴青山松开手,神情凝重地道:“他的拂尘手颇有独到之处,最为阴毒的是一击之力竟可藏伏体内两月方才发作,适才我为你查了一下…”

江留醉惊道:“那我…”回想遇袭后与红衣动手并不曾有碍,放心一笑,“我没事。”柴青山含笑道:“并非他手下留情,而是早有人替你解了内劲之毒。”

江留醉“哦”了一声,思及花非花心下感激。她为他疗伤时,就暗自驱除他的内伤,而今晨又为他打探到敌人来历,看来她心里竟是一直挂念他的事,只是不言明罢了。相识以来,屡碰她的软钉子,他心灰得以为流水有意落花无情,此刻希望顿生,是否她面冷心热,只把那份关心埋在心底?

江留醉心里荡出一丝暖意,他没有信错她,看错她。

柴青山见他沉思,以为仍忧虑冷剑生之事,遂道:“冷剑生的成名绝技有三,一曰拂尘手、二曰一元剑、三曰太玄步,尽得黄山道长真传。如今他隐匿不出十余年,必又有绝招练就。如果与你有仇,要打得赢他不易,避他却也不难。”他款款道来,言谈间仿佛羽扇纶巾,正谈笑指点江山。

“老贼胡扯!”一声娇叱传自门外,“叮”地的一记,一支弩箭穿窗而过,标进屋内,直冲柴青山而去。柴青山脸稍一侧已避其锋,弩箭余力未退,“噗”地透入地砖,箭尾兀自摇曳不停。

只听厉孤鹤高声骂道:“臭丫头,哪里走!”门外乒乒乓乓打将起来。柴青山眉头大皱,自言自语道:“何苦又来?”示意江留醉同他一起出去。

江留醉一出门便看到一个青衣女子,手持一张劲弩与厉孤鹤斗在一处。这女子不是别人,正是他当日在京城所见的黄衫女子,手上那劲弩煞是奇怪,弯曲的弩弓竟由薄刃所造,仅靠近弩臂处由木头制成,稍不留神被它划到不亚于被利器割伤。

柴青山一面注视两人相斗,一面对江留醉道:“这姑娘叫灵萦鉴,其父灵天骄死于我手,每年都来寻仇。”

他言语间尽是惋惜之意,江留醉闻言大吃一惊。灵天骄这名字实在如雷贯耳,只因他曾是一代霸主,二十多年前雄踞岭南,俨然小国之王的架势。当年燕陆离领大军久攻重镇邵州不下,向灵天骄借兵十万,突袭永州、衡州断其支援,南北夹击方告成功。灵天骄因此博得先帝信任,许其做嘉南王。后来传闻灵天骄得胜归来便即告抱恙,不久辞世,而燕陆离转战多年后成为御赐嘉南王,名列四大辅政王爷之一。

江留醉一惊灵天骄死于柴青山之手,二惊这可能是冷剑生徒弟的女子居然是灵天骄后人,世事多变令他摸不清头脑,他不觉暗自取出双剑。再看场中,厉孤鹤仅凭单手压住灵萦鉴的攻势,她没机会扣动弩机,身后的数十支弩箭便没了用场。

灵萦鉴见兵器受制,大喝一声,索性运气把劲弩当作当做暗器,旋转间破空飞去,直冲柴青山。她瞥了一眼,见江留醉在场,神色大变,忽然回头对厉孤鹤冷笑道:“老鬼,我让你见识我真正的功夫!”

劲弩闪着刀光呼啸而至。柴青山张手抓去,江留醉方欲惊呼,见他稳稳地抓牢了弩机,这才放心。再看灵萦鉴双脚疾点数步,歪歪斜斜走来,又从腰间横抽出一把软剑,凌空一划,耀出万丈光芒。柴青山失声道:“银索剑?一元剑法?”忽地又涩声对江留醉道,“你要寻的人在这里了!”

江留醉道:“舅父认得她的剑法?”柴青山凝神道:“岂止是剑法?银索剑名列天下三大奇剑之一,是冷剑生的成名兵器,此剑极薄极软,可藏于腰间,一出手却又锋利无比。想不到这丫头为报父仇,学了他的功夫。”

江留醉心道,回想上次在十分楼外中毒被困,差点命丧她手,那神秘的高手必是冷剑生无疑,出手高深莫测,令人心有余悸。场中灵萦鉴出手快如闪电,配合脚下玄妙莫测的太玄步法,厉孤鹤不得不双掌齐上,避其锋芒。

柴青山似不相信,喃喃自语,“灵天骄的后人,怎会拜冷剑生为师?不可能。”

江留醉不解地问:“舅父何出此言?”

“灵天骄好武如痴,曾与冷剑生交手,不耻其为人,放言冷剑生决无好下场。个中情形我虽不知,却…听灵天骄提过。”柴青山目露追惜之意,紧握双拳长叹,“我虽非有意杀他,他毕竟死在我手下,这个错…”

灵萦鉴闻言,“啐”了一口,高声骂道:“老贼,你卑鄙无耻,诋毁家师,我一并和你算账!”柴青山双目怒睁,陡然喝道:“丫头,错杀你父是我平生第二大憾事,你要报仇便来吧!那个冷剑生本就混账,不服气只管来试!”手一招,叫厉孤鹤退下。

灵萦鉴扬剑掠向柴青山,一剑刺出。江留醉细看她出手,发觉步法诡异多变,虽不如叠影幻步灵动飘逸,却更为繁复玄奥,令普通一记杀招隐了若干后着,更不用说她所使的是变幻莫测的一元剑法。

江留醉只看了一招,剑刺四面,锋扣八方,颇觉难以对付,便留神细看柴青山的应对。

“玄有二道,一以三起,一以三生。”柴青山悠然吟道,说的得正是太玄步法的总纲。他身法忽变,竟用了与灵萦鉴一模一样的脚法,先发制人,灵萦鉴反像影子般跟在他身后。

江留醉看得着迷,却听柴青山又长声说道:“仰而视之在乎上,俯而窥之在乎下,企而望之在乎前,弃而忘之在乎后。”江留醉怦然心动,知道他正在教授自己太玄步法的精要,玩味这四句的含义,隐约摸索到其中真义。

与上回灵萦鉴识得江留醉的出手的相同,此番她无论如何踏步、出剑,无不在柴青山的意料中。柴青山纯是守势,并不乘隙进攻,令得一旁掠阵的厉孤鹤眉头微皱。江留醉一面看,一面吟诵刚才柴青山所背的口诀,参照两人步法深思,厉孤鹤见了,走到他身边,有意无意地道:“天以不见为玄,地以不形为玄,人以心腹为玄。”

江留醉朝他微一躬身,恭敬地道:“玄者既无形无象,又无所不在,这步法也是如此。”厉孤鹤扬起眼看他,听出他话中仍有疑问,嘴角哂笑道:“玄生阴阳二气,又以三起三生,三三为九,遇九则变,共计九九八十一方位。”

江留醉豁然开朗,凝视场中道:“她下一步脚踏东南。”厉孤鹤瞥了一眼道:“止位。”灵萦鉴恰恰踏到此步,江留醉又道:“舅父踏东南,却偏南两分。”厉孤鹤道:“难位。”江留醉道:“她转向西北,舅父守偏北。”厉孤鹤道:“格位、更位。”江留醉点头,不再言语,继续留神揣摩。

厉孤鹤暗自称许,负手走开,守在灵萦鉴的退路处,目光仍对她不依不饶。

太玄步法被完全识破,灵萦鉴恼羞成怒,干脆止步不动挥出一剑。失却了身法凭仗,灵萦鉴使剑更为用心,将周身先护得密不透风,再伺机而再动。柴青山微微一笑,轻身飞起,避过剑锋,食指如箭戳入剑圈中央,倏地点到灵萦鉴右手外的劳宫穴。

灵萦鉴顿时握不稳剑,被柴青山一手夹住银索剑不放,任凭灵萦鉴手中发力亦无法动摇分毫。灵萦鉴无奈,左手攻向柴青山,宛若清风拂面飘忽而至。柴青山正是要逼她使出拂尘手,左手两指继续夹紧银索剑,右手一挡一推,与她拆起招来。

江留醉见到柴青山破一元剑的那招,立即领悟到一元剑法以一为本,持剑之手即是根本所在。再看她所使的拂尘手,指尖仿有千丝万缕缠绕,又似拨弄琴弦调曲弄音,五指箕张,疾扭如蚓。柴青山却以慢打快,任她变招再快,只是一味退避,候其力竭再轻轻一拨,即化解了她的凌厉攻势。

看到此处,江留醉忽然明白,柴青山竟是教他识遍冷剑生的成名功夫,以备日后对敌,心头不觉一热复又一酸。他自幼无父,师父虽然慈祥,但练功时常严厉以待,而平时又鲜有言语。唯独此次遇上郦伊杰及柴青山两位长辈,一个体贴照顾,一个谆谆教导,宛如慈父所能给予的种种关怀。

灵萦鉴无论如何攻不破柴青山的防守,心也冷了,双手力拔,将剑从他手里夺了出来,往脖上抹去。柴青山急忙一阻,灵萦鉴却是虚招,一剑横挥把他逼退两步。谁知厉孤鹤早看出她的伎俩,悄然赶上,掌中含劲一吐,尽数往她背脊上按去。

灵萦鉴听得身后风响,暗骂老鬼狡猾,翻转手腕将剑向后一挥。厉孤鹤变掌为指,“乒”地弹在剑上,这一指凝聚他数十年功力,灵萦鉴顿感手指发麻,银索剑脱手而飞。厉孤鹤有心为柴青山去此余孽,得势不饶人,掌风如刀迎面割去,柴青山惊呼“小心”,灵萦鉴躲闪不及,正中脖间扶突穴。

遭此重击,她一声惨叫,人如落叶横飞出去,轻飘飘不着力,看得柴青山色变。厉孤鹤掠上,一探她鼻息,哑然抬头道:“死了。”

“什么?”柴青山奔至,俯身去看灵萦鉴。见她面色发白,双眼紧闭,气息全无,不由颓然跌坐。厉孤鹤不忍地说道:“楼主,我…”柴青山一挥手,摇头道:“与你无关,是我害了她。你先陪江公子到里面休息。”

厉孤鹤叹了口气,方欲离开,却见死了的灵萦鉴如鬼附体,手腕微动,数点寒星朝柴青山打去,柴青山离得太近,却不躲不避。厉孤鹤大骇,待要出手已是不及,眼看那些暗器就要打中柴青山,两只小剑忽现,叮叮两声,暗器尽数被拨落。

江留醉一心想找灵萦鉴问出身世,始终注意她的举动,见她忽然出手,手中双剑立即挥出。

灵萦鉴一击不中人便疾退,厉孤鹤的双掌拢出一圈气劲,将她整个人粘了回来。柴青山见状高喝一声,“不要伤她!”厉孤鹤愣了一愣,灵萦鉴就势脱身,着地一滚,捡起地上的银索剑,遁出丈外。

江留醉满腹疑团,不依不饶地追上她,叫道:“慢走!”便一剑刺去。灵萦鉴回身一剑格上,金光乱窜,胸口受击处犹隐隐作痛。她一咬牙,用力舞出一道剑光,匹丈雪练斜劈在江留醉上首。江留醉不敢怠慢,忙以师门功夫应敌。怎知冷剑生曾教过灵萦鉴一套功夫,专门用来破解江留醉的武功,她刚才对付柴青山时不敢使出来,此刻却无忌讳,冷笑出招。

江留醉被她连击数下,刚才在柴青山面前耍得得意的剑法居然屡屡受制,对方似乎极为熟悉他的心意。他正苦恼中,厉孤鹤绕着两人逡巡不已,又欲上阵。

灵萦鉴心里着急,怕再拖延下去,两人夹攻脱身不得。忽听一声呼哨,院外一个蒙面人如鸟投林冲进战圈,扬手一鞭扫开江留醉,另一手牵着灵萦鉴往外遁去。厉孤鹤哪里容她跑掉,双掌一错拦住了他们的去路。

那蒙面人身形矫健,忽然揽住灵萦鉴的腰,两人拔高丈余,长鞭下扫风力激荡,更卷出一股似粉似烟的沙尘。柴青山看出蹊跷,喝道:“小心有毒!”厉孤鹤稍缓了一缓,被那人携了灵萦鉴掠出院去。

江留醉见状来不及告别,朝柴青山匆匆一拱手,就此追出。

厉孤鹤提步欲赶,被柴青山阻道:“由她去吧。”厉孤鹤一跺脚,甚是可惜,想了想又露出担忧之色,沉声道:“楼主,那丫头装死用的是魔境的龟息功,救她的人身法也像来自魔境,莫非…”

柴青山望着门口出了会儿神,叹道:“塞外千里魔境…我们有多久没去了?”轻轻念了两遍江留醉的名字,陷入沉思。

纵身追赶出柴府时,江留醉看见那顶小轿还在门口等他,郦伊杰为他想得甚是周到。只是他没时间招呼轿夫,急急地掉吊在那蒙面人身后穿巷过街,飞檐走壁。那人轻功极佳,与灵萦鉴配合默契,相携着手如比翼双飞,几次差点消失踪影。

江留醉追了个半死,眼见夜色渐浓不禁暗暗着急。约莫过了一炷香的时辰,眼前的楼阁看了眼熟,江留醉惊疑地发现,那人带着灵萦鉴没入了郦伊杰的杭州别苑,没了踪迹。

他飞身进了郦府,想去找花非花帮忙,胭脂远远地迎过来道:“你回来了,王爷等得你心焦。”江留醉忙问:“见着花非花了没?”胭脂一侧头,微怔道:“我也没找着她,不知去哪里了。”

江留醉心中揪紧,不发一言直奔花非花的住处,果然人不在,包袱也不见了。他隐隐不安,对着胭脂又不便说,甚是难过。

郦府门外的小巷中,灵萦鉴躲在一辆马车中,服下一颗丹药,盘膝运气。良久,吐出数口血,脸色渐渐转润。她摸着脖上的掌印,眼中恨意丝丝凝聚,忽地掀起马车的布帘,凝神看去。

无月无星,夜已黑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