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还没有死,就得好好地活下去。

  他想找个舒服的地方,先洗个澡,刮刮脸,再换套干净的衣服,想到泡在热水里的滋味,他全身都痒了起来。

  只可惜他身上已只剩下几文钱了,一个人只有在连性命都保不住时,才会忘记金钱的价值。

  黄昏前,俞佩玉已走到个小镇,用两文钱买了包火种,四文钱吃了两碗担担面,走出小镇时,他已囊空如洗。

  但是他心里却很兴奋——名人的秘密,往往是人们最感兴趣的事,喜欢刺探别人的隐私,本是人类的劣根性。

  俞佩玉在小镇外找了个隐僻的避风处,生起了一堆火。被火焰一“洗”,账簿上的字迹就渐渐现了出来。

  账簿上的名字果然全都是声名赫赫之辈,大多数人的名字俞佩玉都听说过,其中包括有:“不夜城主”东方大明、李天王、胡姥姥、怒真人、“飞驼”乙昆、神龙剑客……

  除了这些号称“十大高手”的名字之外,黄池大会中十三派掌门人的名字也大多都在其中。

  最令俞佩玉怵目惊心的,还是姬苦情、凤三和俞放鹤这三人的名字,尤其看到“俞放鹤”这三字时,他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父亲一生正直,淡泊名利,又怎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隐私?

  他不敢看,也不敢相信。

  看到“凤三”两字时,他也跳了过去,凤三是他的兄弟,是他的好友,就算犯了些过错,他也不愿知道。

  但他却没有错过“姬苦情”,在姬苦情的名字下只写着四个字:“兄妹乱伦。”

  俞佩玉几乎连呼吸都停止了,世上竟真有这种不顾羞耻的人,这种事他简直难以相信。

  但他却不得不信,因为他想到了姬苦情的儿子“姬葬花”,若非兄妹乱伦,又怎会生出那种变态的侏儒?

  但姬灵风和姬灵燕为什么却没有得到他们恶性的遗传呢?畸形的侏儒生出的子女,本也很少是正常的。

  难道她们并不是姬葬花的女儿?

  俞佩玉不禁又想到他在杀人庄的秘道中,所发现的那块石块,又想到姬夫人那神秘的情人。

  那人无疑也是俞家的人。

  难道那就是“俞放鹤”的秘密?

  俞佩玉不敢再想下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若不将这件事弄清楚,以后,时时刻刻都会忍不住要想到它的。

  他不由自主地翻到“俞放鹤”那一页。

  他的手已在发抖,一颗心几乎已跳出腔子。

  只见在“俞放鹤”的名字下写着:“兄弟阅墙,逐弟为寇,貌似君子,行实小人。”

  旁边还有行小字:“漠北大盗‘一股烟’,即俞放鹤之弟,自幼被逐,流落为寇,兄称圣贤,弟为巨盗,妙极。”

  俞佩玉的掌心已沁出了冷汗。

  他也记得小时候曾经听说过有位“二叔”,那时他的母亲还没有去世,他一问起这“二叔”,他母亲就仿佛很生气,告诉他:“二叔已经死了,死了很久。”而且还叫他以后莫要再提起。

  现在他才知道“二叔”并没有死,那么,姬夫人那秘密的情人,难道就是他二叔,姬灵风姐妹难道就是他二叔的女儿,姬灵风一直掩护着他,难道就因为他们之间有种神秘的血缘关系?

  俞佩玉正在沉思着,突听一阵车轮滚动声响起,一个身穿蓑衣,头戴笠帽的人推着辆独轮车自东方走了过来。

  黑暗中虽看不清车上装的是什么货物,但远远就可嗅到一阵阵很浓烈的药草味,载的想必不外是药材。

  蜀道崎岖,多数山路便难行车马,惟有这种独轮车最为方便,深山中盛产药材,各地药商中俱多蜀人。

  这一人一车可能丝毫没有什么奇特之处,若是换了别人,一定不会留意,但俞佩玉却觉得很可疑。

  他远远听到车轮碾动的声音,就知道车上载的货物甚是沉重,而一般药材的分量却都很轻。

  蜀中少雨,这人却穿着件蓑衣,他推着这么沉重的一辆车子,脚步却很轻捷,看来一点也不吃力。

  普通的药商大多结帮而行,他却是孤身一人,而且此刻夜已很深,他犹在赶路。

  这些都是可疑之处,只不过俞佩玉此刻并没有心情多管别人的闲事,推车的人正低着头匆匆赶路,也没有留意到他。

  就在这时,突听远处又有一阵急骤的蹄声响起,一霎时像已近了很多,显见这匹马走得很快。

  荒郊静夜,这蹄声听来分外刺耳,但推车的这人既没有抬头,也没有回顾,仿佛根本没有听到。

  只见一匹快马急驰而来,远在三丈外,马上的人便已自鞍上飞掠而起,凌空一个翻身,飞燕投林般落在独轮车前面。

  那匹马轻嘶一声,立刻收势停下,俞佩玉不由得暗中喝了声彩:“端的人是强人,马是好马。”

  推车的人却似什么也没有看到,依旧低着头推他的车。

  那骑士拦在道中,眼见独轮车已将撞在他身上,他却还是动也不动,当真可算是动如飞鹰,稳如山岳。

  俞佩玉发现这人身材又矮又胖,就像是个圆球,背后却斜背着一柄很长的剑,模样看来有些滑稽。

  但他的气概却很不凡,随便往那里一站,就有一种慑人的威仪,令人不敢稍存轻视之心。

  俞佩玉虽然看不清他的面目,却已想到他是谁了。

  推车的那人堪堪已将独轮车推到他身上,才忽然停住,说停就停,毫不勉强,那么沉重的一辆车子在他手中竟轻若无物。

  那骑士这才仰面大笑道:“欧阳帮主怎地改行卖起药材来了,这倒是怪事一件。”

  推车的这人竟是长江水道七十二舵的总瓢把子欧阳龙,俞佩玉在黄池会上本也见过他的,只不过他此刻蓑衣笠帽,隐去了本来面目,俞佩玉虽也觉得他有些眼熟,却想不起他是谁。

  只听欧阳龙也大笑道:“鱼岛主果然好眼力,佩服佩服。”

  他将笠帽往头上一推,接着又道:“只不过鱼岛主为何不在南海纳福,却跑到这里来干什么?难道鱼岛主放着好好的掌门人不做,也改了行么?”

  俞佩玉并没有看错,这佩剑的矮胖子果然就是海南剑派的掌门人,“飞鱼剑客”鱼璇。

  这两人一在江上,一在海南,此刻却在这里碰了头,这显然不会是巧合,俞佩玉暗暗奇怪。

  欧阳龙车上载的究竟是什么?

  他们究竟有什么图谋?

  ※          ※          ※

  俞佩玉本就躲在小石后的避风处,所以他虽然燃着堆火,他们也并没有发现,何况此刻火已渐渐熄了。

  只听鱼璇道:“小弟不远千里赶到此地来,这原因帮主难道会不知道?”

  欧阳龙道:“请教。”

  鱼璇大笑道:“帮主是为什么来的,鱼某也就是为什么来的,帮主又何必装糊涂。”

  欧阳龙沉默了半晌,突然自怀中抽出了样东西,道:“莫非岛主今年也接到了此物。”

  他手上拿的只不过是张请帖,以他们的身份每天接到张请帖都不稀罕,奇怪的是他拿着这份请帖,手竟有些发抖。

  鱼璇看到这份请帖,笑容也立刻不见了,长叹道:“不错,今年我也倒了楣。”

  欧阳龙打了个哈哈,道:“今年是富八太爷的七十整寿,他帖子不远千里下到海南,正显得鱼兄有身份,有地位,怎可说是倒楣呢?”

  这也是俞佩玉心里奇怪之处,有人送帖子请他,正表示他交游广阔,就算他觉得路途遥远,不愿亲自去,也尽可派人送份礼去,以尽心意,就算白送了份礼,人情总是做到了。

  像他们这样的江湖大豪,又怎会吝惜于区区一份礼物。

  但听欧阳龙的笑声,却似充满了幸灾乐祸之意,就好像一个人临死时忽然发现了个陪绑的。

  俞佩玉实在想不通这是为了什么。

  只听鱼璇干笑了两声,道:“帮主说得好,富八太爷请了我,就正该觉得面上有光才是,只不过,我找了两个月,却还没有找到一份礼物,帮主你看这怎么是好?”

  俞佩玉更奇怪了,送礼乃是交情,只要送者拿得出手,无论礼物厚薄,对方都绝没有拒绝之理。

  何况上至金银珠宝、古玩珍饰,下至糕饼喜点、衣衫绸布,莫不可以用作礼物。堂堂的飞鱼剑客,一派宗主,若说连一份礼物都找不到,这话无论说给什么人听,只怕谁也不会相信。

  欧阳龙冷笑道:“鱼帮主财大势雄,江湖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若说鱼帮主连一份礼物都送不出,这岂非是天大的笑话。”

  鱼璇沉默了半晌,突然道:“帮主可曾听过郑玄这人么?”

  欧阳龙道:“紫沙岛郑岛主不但大名鼎鼎,而且又是鱼岛主的生死之交,在下虽然孤陋寡闻,却也曾听说过的。”

  鱼璇道:“帮主可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欧阳龙似乎觉得有些意外,讶然道:“郑岛主莫非已病故?”

  鱼璇道:“他身子素来强健,终年也听不到他一声咳嗽,又怎会病死?”

  欧阳龙道:“若非病死,难道是……是被人所害?”

  鱼璇道:“不错,他正是被人杀死的。”

  欧阳龙道:“郑岛主掌中一双日月轮,招术据说乃得自昔年东方城主的真传,数十年来未遇敌手,又有谁能置他于死地?”

  鱼璇道:“富八太爷。”

  欧阳龙脸色变了变,不说话了。

  鱼璇道:“富八太爷去年做寿时,帖子下到紫沙岛,郑玄搜寻了两日,才找到一株三尺高的珊瑚,他心里也颇沾沾自喜,以为这份礼纵然不能冠绝群伦,至少总可以让富八太爷觉得满意了。”

  欧阳龙道:“嗯。”

  鱼璇道:“他将礼物送到后,富八太爷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带他到一间屋子里,那屋里没有别的,只有珊瑚,每一株都在七尺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