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佩玉动容道:“弟子的身世,前辈难道已经知道了?”

  黑衣妇人淡淡一笑道:“你可知道为你改变容貌的人是谁么?”

  俞佩玉黯然道:“弟子身受他老人家的大恩,却连他老人家的姓名都不知道。”

  黑衣妇人道:“他本身也有很深的隐痛,是以早已隐姓埋名,但我却可以告诉你,他就是我平生最好的朋友,东郭先生多年来都不敢妄动,就是为了对我们两个人还有些畏惧之心,只因他纵然练成了‘无相神功’,但我们两人若是联手对付他,还是可以将他置之于死地……只可惜……只可惜……”

  她声音渐渐低弱,变为叹息。

  俞佩玉耸然道:“只可惜什么?难道他老人家已……”

  黑衣妇人胸膛起伏,沉默了许久,才长长叹息了一声,黯然道:“他只怕已遭了东郭的毒手。”

  她很快地接着道:“这件事我虽还不能证实,但东郭若非知道他已不在人世,又怎敢复出为恶?就因为他死了,东郭的胆子才大了。”

  俞佩玉咬着牙,忽然道:“前辈的吩咐,弟子无不从命,只不过,这‘东郭先生’行踪既然十分诡秘,弟子怎能找得到他呢?”

  黑衣妇人道:“你自然找不到他,但却可叫他来找你。”

  俞佩玉道:“前辈是否要弟子扬言出去,说出报恩竹牌已落在我手里?”

  第三十七回 阎王债册

  黑衣妇人点头道:“不错,那东郭先生只要听到‘报恩牌’已落在你手中的消息,一定会不远千里而来找你的。”

  俞佩玉道:“可是,‘见牌如见人’的意思也就是‘认牌不认人’,弟子还未将竹牌交给他时,无论任何人都可以将这面竹牌夺去。”

  黑衣妇人道:“但又有谁能从你手上将这块竹牌抢走呢?”

  俞佩玉苦笑道:“弟子倒也并非妄自菲薄,但江湖中的能人的确太多。”

  黑衣妇人道:“这话倒也不错,以你现在的武功,天下至少还有十三个人能胜过你,也许还不止此数,这些人虽已大多退隐林下,听到这消息,也必定还是会心动的,有些人纵然不至于动手明抢,但暗中还是免不了会来打你的主意。”

  她不等俞佩玉说话,忽又一笑,接着道:“但你既然已有了销魂宫主的‘阎王债’,又何必再怕这些人呢?”

  俞佩玉道:“阎王债?”

  黑衣妇人道:“你既已有了报恩牌,怎会没有阎王债?”

  俞佩玉恍然,道:“前辈说的可是那本账簿?”

  黑衣妇人道:“不错。”她徐徐接着道:“人非圣贤,焉能无过?一个人活了几十年下来,多多少少都做过几件亏心事的,尤其是那些成了大名的人,别人只看到他们光彩的一面,只看到他们高高在上,耀武扬威,谁也不知道他们是用什么来做垫脚石才能爬得这么高的。”

  俞佩玉长叹了一声,他也知道成名的路并不是条好走的路,要想走到终点,也不知要跨过多少人的尸骨。

  黑衣妇人道:“譬如说,洪胜奇能做到风尾帮主,就因为他先陷害了他的大师兄,再毒死了他的师父,这件秘密后来虽终于被人揭破,但在未揭破时,江湖中人,还不是都认为洪胜奇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

  俞佩玉叹息无语。

  黑衣妇人道:“这件秘密被人揭破,只能怪洪胜奇的运气不好,因为,江湖中像这种事也不知有多少,只不过没有人知道而已。”.

  俞佩玉道:“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一个人做了亏心事,迟早总有人知道的。”

  黑衣妇人道:“不错,无论什么秘密,总有人知道的,而普天之下,知道这种秘密最多的人就是销魂宫主。”

  俞佩玉道:“哦?”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颠倒众生,阅人无数,而男人最不能保守秘密的时候,就是躺在一张很柔软的床上的时候。”

  她这话说得虽很含蓄,但无论任何人都还是可以听得懂,当一个很美丽的人和你睡在一张床上,一双很美丽的眼睛在枕畔望着你的时候,你若还能为自己保守秘密,就已经很不容易了,你若还能为别人保守秘密,你简直就可算是个圣人。

  这世上圣人毕竟不多。

  黑衣妇人道:“销魂宫主辗转自很多人口中听到很多秘密,她就将这些秘密全都写在你得到的那本账簿上,她是个很聪明的人,对每件事的价值都知道得很清楚,她要等这件事价值最高时再来使用它,所以她一直将账簿藏着,一点也不着急,因为她知道迟早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俞佩玉叹道:“但她却始终没有用着。”

  黑衣妇人道:“那是因为她后来忽然变得愚蠢起来了。”

  俞佩玉道:“愚蠢?”

  黑衣妇人道:“不错,愚蠢。”

  她缓缓接道:“世上有两种最愚蠢的人,第一种是爱上了少女的老人,这种人本来也许很有智慧,而且饱经世故,但却往往会被一个乳臭未干的黄毛丫头,骗得团团乱转,这种人虽可怜却没有人会同情他,因为这是他自作自受。”

  俞佩玉只有苦笑,他也知道“一树梨花压海棠”并不是喜事,往往是悲剧,有时甚至是笑话。

  黑衣妇人道:“第二种最愚蠢的人,就是痴情的少女,无论她平时多聪明,只要一变得痴情,就立刻会变得愚蠢的,她爱上的明明是个恶徒、强盗,但在她眼中,却是世上最忠实、最可爱的人,他就算告诉她雪是黑的,墨是白的,她也相信。”

  俞佩玉想到钟静,又不禁为之叹息。

  黑衣妇人道:“但销魂宫主后来却变得比这两种都愚蠢得多,她不但变得很痴情,而且爱的又是个比她小几十岁的小畜生,这件事你想必已知道了。”

  俞佩玉叹道:“朱宫主为了此人,既已不惜牺牲一切,自然不愿再以隐私之事来要胁他的父亲,等到后来她看出他们是人面兽心,再想用也来不及了。”

  黑衣妇人道:“正是如此,但以你的智慧,若能将这本账好好利用,必定能做出很多惊人的事,更不必怕别人来动你一根毫发了。”

  俞佩玉道:“可是……”

  黑衣妇人截口道:“你不必说,我也明白你的意思,但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物之本身,并无善恶,只看用它的人是存何居心罢了,这道理你更不能不明白。”

  俞佩玉垂首道:“是。”

  黑衣妇人这才笑了笑道:“很好,我言尽于此,你去吧,等你成功之日,也就是我们再见之时,到了那时,你所有的心愿我都可助你达成。”

  ※          ※          ※

  俞佩玉的身影终于消失在远方,黑衣妇人却始终站着没有动,日色已渐渐西沉,苍茫的暮色终于笼罩了大地。

  在暮色中看来,她仿佛忽然变得很阴森,很诡秘。

  她仿佛有两种身份,在白天,她是人。

  但一到晚上,她就变成了黑暗的幽灵。

  这时黑暗中又出现了一个人的鬼魂。

  姬苦情的“鬼魂”。

  他衣服上仍带着斑斑血迹,但一张脸已洗得干干净净,一双发亮的眼睛里,闪动着诡谲的笑意,咯咯笑道:“你今天的话说得可真不少。”

  黑衣妇人淡淡道:“要少些麻烦,又何妨多说几句话?”

  姬苦情道:“杀了他岂非更没有麻烦么?”

  黑衣妇人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

  姬苦情叹了口气,苦笑道:“我的确不懂你为什么要我装死,为什么放了他?”

  黑衣妇人道:“因为我只有用这种法子才能让他自动说出许多事。”

  姬苦情道:“他说了吗?”

  黑衣妇人道:“他已承认他就是俞放鹤的儿子,而且我猜得也不错,的确是那老狗为他易过容,这两件事我一直无法确定……”

  姬苦情道:“你现在既已确定,为何还要放他走?”

  黑衣妇人又摇了摇头,道:“你不懂的,但你很快就会懂了……”

  姬苦情道:“我只希望你莫要做错。”

  黑衣妇人冷冷道:“我几时做错过一件事?”

  她忽然后退了半步,道:“你身上是什么血?为何不换件衣服了”

  姬苦情笑了,道:“你也认为这真是血?看来我的本事已越来越大了。”

  黑衣妇人也笑了,道:“你的本事本来就不小。”

  姬苦情道:“你那徒弟呢?”

  黑衣妇人道:“海东青?”

  姬苦情道:“嗯。”

  黑衣妇人道:“他已带着朱泪儿和铁花娘回去了。”

  姬苦情道:“他知不知道这件事?”

  黑衣妇人一字字道:“要成大事,知道内情的人总是越少越好。”

  姬苦情道:“杨子江呢?”

  黑衣妇人悠然道:“要成大事,总得找几个人来做替罪羔羊的。”

  ※          ※          ※

  秋天已不知不觉过去,风中的寒意已渐重。

  这些天来俞佩玉可说没有一天不是在紧张中度过,每天总有些不可预料的事发生,一次接着一次,一次比一次危险,使他觉得每天都可能是他活着的最后一天,直到现在,他才真喘了口气。

  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模样是多么狼狈,身上穿的也还是很单薄的衣服,早就该换了,更应该好好洗个热水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