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家人夫妻、父女间,竟似都充满了怨毒,互相在暗中怀恨、咒骂,他也不知竟该相信谁的话。
姬灵风自然瞧得出他的神色,冷笑道:“这些话信不信都由得你,和我本没有什么关系。”
俞佩玉嗫嚅道:“我……我不是不信,我只是觉得,一个人既然对猫狗都那么仁慈,又怎会对人如此残忍。”
姬灵风皱起了眉道:“他会对猫狗仁慈?”
俞佩玉道:“我亲眼瞧见他将一只死猫的尸身,好生埋葬了起来,当时他并不知道我在那里,显然并不是故意做给我看的。”
姬灵风嘴角泛起一丝奇异的微笑,悠悠道:“但你知道那猫又是谁杀死的?”
俞佩玉道:“谁?”
姬灵风道:“就是他自己。”
俞佩玉心头不由得一寒,失声道:“他自己?”
姬灵风冷笑道:“花儿开得正好时,他也会将花摘下揉碎,然后再好生埋起来,无论是花木也好,是猫狗也好,是人也好,只要别的生命活得好好的,他就不能忍受,但是那生命若死了,他立刻不再怀恨,只有死,才能获得他的善心,你若死了,他也会将你好生埋葬的。”
俞佩玉忍不住打了个寒噤,再也说不出话来。
姬灵风道:“这一片庄院的地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又亲手埋葬的尸体,你若不信,不妨随便找个地方挖出来瞧瞧。”
俞佩玉只觉一阵恶心,嘶声道:“我只想走,走得越远越好。”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想走也走不了。”
俞佩玉刚站起来,又“噗”地坐倒在床上。
姬灵风道:“你若想活下去,只有好生听我的话,否则你只管走吧,我绝不拦你。”她果然闪开身子,让出了路。
门是开着的。
但俞佩玉却不知是该走出去?还是该留在这里,他眼睁睁瞧着这扇敞开着的门,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姬灵风冷眼瞧着他,缓缓道:“你不必担心有人闯来,姬葬花胆子再大,也不敢带人来的,我自有要挟他的手段,我也有保护你的法子。”
俞佩玉终于站了起来,道:“你保护我?”
姬灵风冷冷道:“你只管放心,有我在,你绝对死不了的。”
俞佩玉缓缓道:“不错,此时此刻,的确惟有这里才是最安全之地,但有些人宁可冒险而死,也不愿求人保护的。”
姬灵风冷笑道:“但你却不是那样的人。”
俞佩玉淡淡一笑,道:“我不是么?”
深深吸了口气,大步走了出去。
无论他心中多么悲愤激动,说话却永远是温柔平和的,他永远不愿在人前失礼,别人若认为他柔弱怯懦,那就错了。
姬灵风也不禁怔了怔,道:“你真的要去送死?”
俞佩玉头也不回,走出了门。
姬灵风大声道:“你已无处可去,为何还要逞强?”
俞佩玉回过头来,缓缓道:“多谢关心,但我自有地方去的。”
姬灵风冷笑,道:“好,你去吧,反正你是死是活,都和我全没半点关系。”
她嘴里虽如此说,但直到俞佩玉已去远了,她还在那里痴痴地瞧着他出神。
※ ※ ※
俞佩玉晕过了半日,此刻已又是黄昏。
他每次脱力晕迷,以为已再难支持,但醒来时,用不了多久,就立刻又有了力气,这倒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体质过人,那神奇的小还丹,自然也有关系。
这时他跃入黄昏中的庭园,精神又一振,他伏着身子,穿行在林木中,别人显然也想不到他有这么大的胆子敢闯出来,因而也未在园中派人监视,何况无论谁想在这么阴森阔大的园林中,想避开人的耳目,却非难事。
但他也休想能闯得出去。
自树叶掩映中瞧出去,庭园四周都隐隐有人影闪动,每一株树下,每一片暗影中,都似隐藏着危机。
俞佩玉东窜西走,一心想寻回那破旧的小屋,只因他此刻只觉这“杀人庄”里,惟有高老头是可以依赖的人。
但庭园阴瞑,草木森森,他哪里能辨得出方向,兜了无数个圈子后,他突然发现自己又到了假山流水间那神奇的“纸阁”前,地上的尸身虽已被移走,但残留的战迹仍在,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血战,似乎又泛起在眼前。
俞佩玉回头就走,但走了两步,又突然驻足。
姬葬花既已将他从这纸阁地下的秘窟寻出来,就再也想不到他又会回到那里,那里岂非已是最安全的地方。
俞佩玉实在无路可走,此刻想到这里;再不犹疑,转身又掠入了那纸阁,拖开蒲团钻了进去。
地穴中伸手不见五指,俞佩玉倚在冰冷的石壁上喘息着,眼前这一片无边的黑暗又藏着些什么?
他喘息渐渐平复,但这问题却越来越令他恐惧,他忍不住往前面搜索,突然,他摸着了一个人。
竟有人躲在这黑暗里等着他,黑暗中,只觉这人仿佛是坐在那里的,身上穿着麻布衣服。
俞佩玉连心脉都几乎停止了跳动,颤声道:“你……你是谁?”
那人动也不动,更未答话。
俞佩玉满头冷汗涔涔而落,紧贴着石壁,缓缓向旁移动,嘶声道:“你究竟是谁?躲在这里究竟想怎样?”
黑暗中仍无一丝动静,但这死般的寂静,却更可怖。
俞佩玉摸索着石壁的手掌,已满是冷汗,脚步一寸寸移动,脚下似乎拖着千斤铁链般沉重。
突然他手指触着件冰凉之物,竟是盏铜灯。
石壁凹入了一块,铜灯便嵌在那里,灯旁竟还有两块火石,俞佩玉赶紧一把将火石抢在手里,灯油未枯,但他手掌不停地颤抖,一时间哪里打得出火。
俞佩玉深深吸了口气,沉声道:“现在火石已在我手,你纵不说话,只要火光一起,我也会知道你是谁的,你何苦不现在说出来。”
这番话自然毫无作用,但俞佩玉这也不过是借自己的语声,壮自己的胆,话说出来,他心神果然已渐镇定。
“嚓”的一声,他终于打着了火,点燃了灯。
火光一闪间,他已瞧见一个矮小的老人盘膝闭目坐在那里,须发俱已苍白,身上穿着件淡黄的麻衣。
他面色干枯得全无丝毫血色,看来竟依稀和姬葬花有几分相似,只是比姬葬花更森冷,更阴沉。
俞佩玉手脚冰凉,道:“你……你莫非是姬葬花的爹爹?难道你还没有死。”
那老人从头到脚,动也不动,甚至连须发都没有一根动静,在闪动的火光下,看来实在是说不出的诡谲可怖。
俞佩玉咬了咬牙,壮起胆子走过去,突然发现这老人须发有些不对,伸手一摸,竟是蜡铸的。
这老人原来只不过是具蜡像。
俞佩玉忍不住苦笑起来,但想了想,又不禁怀疑道:“想必是姬葬花的父亲的蜡像,却又怎会被藏在这秘穴里。”
他再往前搜索,只见这地穴前面竟有条秘道,黑黝黝的瞧不见底,也不知是通向什么地方的。
地穴方圆有两丈,除了这蜡像外,竟还有张小床,床边有个小小的木柜,上面零乱地放着些杯壶、书册,灰尘已积了半寸。
这些虽都是些平常的日用之物,但在这无人的秘穴里发现这些东西,却更显得说不出的神秘,俞佩玉惊奇疑惑思索,终于恍然:“姬葬花的爹爹或是为了被人所逼,或是为了沽名钓誉,所以故作姿态,说是要在那纸阁里诵经忏悔,其实却在这下面睡觉,他为了瞒入耳目,所以又做了这蜡像,平日就将这蜡像放在纸阁里,别人既不敢进来打扰,远远瞧去,自然以为坐在阁里的就是他。”
这分析不但合情,而且合理,俞佩玉自己也很满意,却又不禁叹息,有些看来极神圣的事,真相却是如此可笑。
他将铜灯放在那小柜上,忍不住去翻动那些书册,但却只不过是些传奇的书,并非是什么武功秘笈。
俞佩玉又不觉有些失望,突见一本书里,夹着几张素笺,上面写着的竟是些艳语绮词,而且看似女子的手笔。
俞佩玉文武俱通,一眼便看出词意中满含着相思悲恨之意,显然是女子以诗词寄意,将相思向情人倾诉。
那蜡像身材瘦小,容貌诡异,像这样的人,难道也会是个风流种子,难道也会有少女对他这般爱慕。
俞佩玉苦笑着摇了摇头,放下书,突然瞧见床下露出了一角锦囊,他又忍不住拾了起来,锦囊中,落下了一方玉石,玉质温良,雕刻细致,正面阳文刻的是“先天无极”,背面阴文竟是个“俞”字。
这玉石赫然竟是俞佩玉家族中的珍藏。
俞家的珍藏,竟会在这里出现,这岂非更不可思议。
俞佩玉怔了许久,又瞧见那锦囊上绣着个女子的肖像,明眸如水,容华绝代,赫然竟是姬夫人。
绣像旁还有两行字。
“常伴君侧,永勿相弃。
媚娘自绣”
这“媚娘”两字,自然就是姬夫人的闺名,针绣虽和笔写有些不同,但字迹却显然和那诗词同出一人。
她嫁了姬葬花这样的人,深闺自然难免寂寞,所以便将一缕情丝,抛在别人身上,而她的对象,竟是俞家的人。
俞佩玉怔在那里,姬夫人的语声似又在她耳边响起。
“……以前有一个姓俞的,杀了我一个很亲近的人,在我的感觉中,姓俞的都不是好人。”
姬夫人痛恨姓俞的,想来并不是因为姓俞的杀了她的亲人,而是因为那姓俞的刺伤了她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