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姓俞的想必正和俞佩玉现在一样,遭受着危机,所以姬夫人便将他藏在这密窟里——那时姬葬花的爹爹自然早已死了,他生前只怕再也想不到自己用来骗人的密窟,竟被他媳妇用来藏匿情人。

  姬夫人也许早就和那姓俞的相识,也许是见他在危难中而生出了情意,总之,他想来并未珍惜这番情意,终于将她抛弃,独自而去。

  “……人间哪有光明的月夜;

  除非在梦里找寻……”

  “他”走了之后,姬夫人在人间已永无欢乐,惟有在梦中去寻找安慰,她之所以终日痴痴迷迷,只因她已伤透了心。

  俞佩玉瞧着锦囊中美靥如花的姬夫人,再想到此刻那幽灵般的姬夫人,暗中也不禁为之叹息。

  但他却再也想不出那“姓俞的”是谁?那算来该是他的长辈又自然绝不会是他的父亲,他也想不出有别的人。

  这一段充满了情艳与神秘的往事,除了姬夫人和“他”自己之外,只怕谁也不知道详情。

  俞佩玉长叹一声,喃喃道:“想来他最后必定背弃了姬夫人,独自悄然走了……但他却又是从哪里走了?这地道莫非另有出口。”

  想到这里,俞佩玉不觉精神一振,立刻将一切别的事全都抛开,拿起铜灯,向那黝深的地道走去。

  ※          ※          ※

  地道窄小曲折,而且十分漫长。

  “这一片地底下,几乎已全都是他亲手杀死的尸体……”俞佩玉想起姬灵风的话,掌心不觉又沁出了冷汗。

  但地道里并没有尸体,俞佩玉终于走到尽头。

  他寻找了盏茶时分,终于找着了枢纽所在。

  一片石板,缓缓移动开来。

  外面已有光亮射人,俞佩玉大喜之下,抛却铜灯钻了出去……突然,一双手伸过来扼住他的脖子。

  双手冷得像冰。

  只听一人咯咯笑道:“你终于回来了,我就知道你会回来的。”

  俞佩玉心胆皆丧,猛抬头,便瞧见抱住他的竟是姬夫人,而这地道的出口外,竟是姬夫人的闺房。

  姬夫人整个人都扑在他身上,泪流满面,颤声道:“你好狠的心,走了也不告诉我一声,害得我日日夜夜地想着你,恨不得杀了你……但现在你既已回来,我还是原谅了你。”

  俞佩玉阴错阳差,回到这里,又被人错认为是她薄情的情人,他心里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叹息道:“姬夫人,你错了,我并不是你想的那人,你放开我吧。”

  姬夫人紧紧抱着他,也是又哭又笑,道:“你好狠的心,到现在还要骗我,但你再也骗不了我了,我再也不会放开你,永远不会再让你悄悄溜走。”

  俞佩玉正急得满头大汗,突然发现姬灵风也站在一旁,大喜道:“姬姑娘!你总该知道我是谁的吧?”

  姬灵风冷冷地瞧着他,突然笑道:“我自然知道你是谁,你就是娘日夜想着的人。”

  俞佩玉大骇道:“你……你为何要如此害我?”

  姬灵风淡淡笑道:“你让娘苦了这么多年,也该让她开心开心了。”

  俞佩玉惊极骇极,汗透重衣,他想要挣扎,怎奈那姬夫人死命将他抱着,他竟挣不脱。

  姬夫人痴笑着将他按到床上坐下,拉着他的手道:“这些年你好么?你可知道我是多么想你。”

  俞佩玉道:“我……我不……”

  姬夫人不等他说话,又抢着道:“我知道你必定累了,不愿意说话,但我们久别重逢,我实在太开心……灵风你还不将我为他准备的酒拿来,让我庆祝庆祝。”

  姬灵风果然盈盈走了出去,拿回来一只形式奇古的酒樽,两只玉杯,姬夫人斟满了一杯,送到他面前,媚笑道:“许久以来,我都未如此开心过,这杯酒你总该喝吧。”

  灯光下,只见她面靥嫣红,似又恢复了昔日的媚态。

  俞佩玉知道自己此刻纵然百般解说,也是无用的了,只有静观待变,于是叹息着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姬夫人悠悠道:“这样才是,你可记得,以前我们在一起喝酒的时候,你曾经对我说,永远也不会离开的,你记得么?”

  俞佩玉苦笑道:“我……我……”

  姬夫人盈盈站了起来,瞧着他道:“你以前虽在说谎,但喝下这杯酒后,就再也不会说谎了。”

  俞佩玉一惊,但觉一股寒气自丹田直冲上来,四肢立刻冷得发抖,眼前也冒出金星,不由大骇道:“这酒中有毒?”

  姬夫人咯咯笑道:“这杯酒叫断肠酒,你喝了这杯酒,就再也不能悄悄溜走了。”

  俞佩玉跳起来,骇极呼道:“但那不是我,不是我……”

  呼声未了,已跌到地上,眼前已是一片模糊。

  姬夫人瞧着他倒下去,笑声渐渐停顿,眼泪却不停地流了出来,缓缓蹲下身子,抚着他的头发,喃喃道:“我还记得他第一次从这地道里钻出来的时候,那时我正在换衣服,他瞧见我又是吃惊,又是愤怒,但他却又是生得那么英俊,就站在这里笑嘻嘻地瞧着我,他那双眼睛……那双眼睛竟使我没法子向他出手。”

  她做梦似的喃喃自语着,往事的甜蜜与痛苦,都已回到她心中,她终于又在梦中寻着了那光明的月夜。

  姬灵风淡淡地瞧着她,缓缓道:“你那时想必就一定很寂寞。”

  姬夫人幽幽道:“嫁给了那样的丈夫,哪个女人不寂寞,寂寞……就是那该死的寂寞,才会使我上了他的当。”

  姬灵风道:“但他总算对你不错,是么?”

  姬夫人眼睛里发出了光,展颜笑道:“他对我的确不错,我一生中从未有过那么幸福的日子,就算我见不着他时,只要想到他,我心里也是甜甜的。”

  姬灵风道:“就因为你们在一起太幸福,所以他走了,你更痛苦。”

  姬夫人一双手痉挛了起来,嘶声道:“不错,我痛苦,我恨他,我恨他……”

  她手指渐渐放松,又轻抚着俞佩玉的头发,道:“但现在我却已不再恨他了,现在,他已完完全全属于我,永远没有一个人再能从我身旁将他抢走。”

  姬灵风冷冷道:“只可惜你现在杀死的这人,并不是以前的‘他’。”

  姬夫人疯狂般笑道:“你骗我,你也想骗我,除了‘他’之外,还有谁会从这地道中出来。”

  姬灵风缓缓道:“这地道虽然秘密,但昔日你的‘他’既然能发现这秘密,现在躺在你身旁的这人也就能发现,只因他们都是俞家的人,他们都了解太极图的秘密。”

  姬夫人笑声顿住,大声道:“住口!住口……”

  姬灵风也不理他,冷笑着接道:“其实你也明知道这人并不是‘他’,但你却故意要将这人当做‘他’,你自己骗了自己,只因惟有这样你才能自痛苦中解脱。”

  姬夫人突然孩子般痛哭起来,整个人扑在地上,嘶声道:“你为什么要揭破我的梦?你为什么要我痛苦?”

  姬灵风面色木然,冷冷道:“你只知道我令你痛苦,却不知你早已令我们痛苦了,你令我们一生下来就活在痛苦中,灵燕可以借着幻想来逃避痛苦,而我……我……我恨你!”她冷漠的双目泛起了泪珠。

  姬夫人突然发狂般举起俞佩玉,吼道:“你不是他,你不是他,你既然不是他,为何要来……”她狂吼着,将俞佩玉从地上拖了出去。

  姬灵风霍然转身,拉开了门,站在走廊上,高声道:“俞佩玉已死了,你们还不赶紧来瞧瞧。”

  她呼声也冷得像冰,这冰冷高亢的呼声,随着夜风传送了出去,黑暗中立刻掠过来许多条人影。

  当先掠来的一人,自然便是昆仑白鹤,他指着窗里透出的灯光,寻着俞佩玉的尸身,伸手摸了摸,长身而起,沉声道:“不错,俞佩玉已死了。”

  点苍弟子顿足道:“只恨我等竟不能手诛此贼。”

  白鹤道人厉声道:“他生前我等不能手诛此獠,死后也得鞭杀其尸……”

  喝声中,长剑已出鞘,剑光一闪,竟向俞佩玉的尸体刺了过去。

  突听“当”的一响,那直刺而下的剑光,突然青虹般冲天飞起,姬葬花已笑嘻嘻站在俞佩玉尸体前。

  白鹤道人掌中剑,竟是被他震飞的,吃惊道:“姬庄主,你这是做什么?”

  姬葬花悠悠道:“出家人怎可如此残忍,鞭尸这种事,是万万做不得的。”

  白鹤道人怔了怔,冷笑道:“姬庄主何时变得慈悲起来?”

  姬葬花眼睛一瞪,怒道:“我什么时候不慈悲?”

  杀人庄主居然自称慈悲,白鹤道人虽觉又好气,又好笑,但想到他方才弹指震剑的功力,笑既笑不出,气也馁了,躬身道:“庄主请恕弟子失言……非是弟子不知慈悲,实因这俞佩玉委实罪大恶极,即令他如此死了,实不足以赎其罪。”

  姬葬花道:“无论他生前有多大的罪,只要死了,便可一笔勾消,世上惟有死人才是最完美的,活着的人都该对死人分外尊敬。”

  这番话说得更是令人哭笑不得,白鹤道人苦笑道:“他人既已死了,庄主又何苦为他劳心。”

  姬葬花正色道:“在我这杀人庄中,惟有死人才真正是我的贵客,我本该特别照顾才是,至于活着的人,你无论对他怎样,都没关系。”

  白鹤道人目光一转,道:“既是如此,弟子只有遵命,但此人生前已入昆仑门下,他的尸体,庄主总该让弟子们带走才是,弟子则担保绝不……”

  姬葬花不等他话说完,已急忙摇手道:“无论他是哪一门哪一派的弟子,只要他死在我杀人庄中,尸体就是属于我的,谁若想将我的尸体抢走,我和他拼命。”

  他双目圆睁,满脸通红,生像是在和别人争夺什么宝藏似的,点苍、昆仑弟子面面相觑,白鹤道人终于叹道:“无论如何,俞佩玉总已死了,我等总算已有了交代,不如就遵庄主之命放过他吧。”

  姬灵风站在走廊上,冷眼旁观,这一切事似乎都早已在她的意料之中,她丝毫不觉得惊奇。

  只见姬葬花像是宝贝似的捧起了俞佩玉的尸体,连蹿带跳,飞跃而去,白鹤道人像是想说什么,但瞧了姬葬花一眼,终于只是狠狠跺了跺脚,大步而去,只走出数丈外,方自恨声道:“这杀人庄里都是不可理喻的疯子,咱们快走,走得越快越好。”

  ※          ※          ※

  姬葬花跃入林中,才将俞佩玉的尸体轻轻放了下来,又替他擦干净脸上的灰尘,拉平了衣裳。

  他轻手轻脚,小心翼翼,像是生怕弄痛了俞佩玉似的,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人对个尸体如此温柔的了。

  然后,他便自树丛中寻出把铲子,开始挖土,他日中满含着疯狂的喜悦,口中却喃喃叹道:“可怜的孩子,你年纪轻轻就死了,实在可惜得很,这只怪你不肯听我的话,否则又怎会被那妖妇毒死。”

  突听一人冷冷道:“他若听你的话,只怕死得更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