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连离侯也无法袒护他了,下令在九原城里四处缉捕嬴无翳。
关键时刻,他的老师李桐敏锐地觉察到离侯还是蛮喜欢这个不成器的儿子的,所谓在九原城里缉捕,更大的目的是暗示儿子干脆呆在越人部落里别回来了。但是李桐不能允许嬴无翳失去他的姓氏和地位,某种程度上,没有儿子的李桐把嬴无翳看作了自己的儿子,他深深地了解这个少年,知道他心里渴望的是什么。
要实现嬴无翳的渴望,必须拥有“嬴”这个姓氏,必须拥有贵族血统。
所以,李桐出马了。
以老师的身份,自裁谢罪!


李桐这场自裁声势浩大。他穿上白衣,轻车来到离侯的宫门前,在宫门上挂一条白练。而后跪坐在席子上,向着宗庙的方向摇拜,念诵自拟的悔罪文书,表示对于嬴无翳的教导不当完全是他这个当老师的罪责,孩子还年幼无知,所以接受责罚的是他而不是他的学生。
这时候贵族们几乎都被惊动了,有的自己赶来看热闹,有的则派了仆人来,围得水泄不通。
这场戏的结局是李桐以短刀自刺颈,以颈血溅在白练上,他要求其他人在他死后把白练捧进宫里献给离侯,以宽恕嬴无翳的罪责。
看着这个瘦弱而有忠孝之名的老人为人恕罪,围观者为之泣下。
李桐并没有死,他刚刚一刀割断自己的颈脉,血溅满地的时候,离侯的内监就带着医生冲出来了。
但是离侯对于李桐的要求也保持了沉默,并未答允赦免嬴无翳“藐视宗庙”的大罪,一切等待嬴无翳回来再说。
于是嬴无翳真的跑回来了,在床榻上看见几乎油尽灯枯的老师。
李桐教育了他三件事:
“一个想当英雄的男子,藐视一切是不对的。因为你看似强横,其实是逃避。”
“你当潜藏你的爪牙,天下偌大,人生百年,你动用爪牙的时候还没到来。”
“那些人欺负你,当你咆哮东陆的那一日到来,他们却会是最先扑过来舔你靴子的人。”
次日,嬴无翳穿着白衣,以藤条捆绑自己,到离侯的宫门前谢罪,整个九原城的人都去围观,围观一个浪子回头,并且感慨李桐这个老师真是忠义无双。
离侯顺水推舟地宽恕了嬴无翳,在李桐那场壮烈的自裁演出后,九原城的人对于这对师生生出了怜悯,宗祠长老们也无意赶尽杀绝,表示愿意再给嬴无翳一个机会。
嬴无翳此后再也没有犯过错误,他换下了越人的衣服,穿上了合乎自己身份的长衣,留长头发,遮盖了“我本南蛮”的刺青,然后束发戴冠。这是嬴无翳一生中最像个翩翩公子的时期,人们看见他跟在李桐的背后,虚心地求教,整日钻在书房里研读,废寝忘食夜以继日。
从十四岁开始,嬴无翳以常人无法想象的速度开始积累治国治军的知识,他如同一只扑在知识堆里的雄狮,拼命地撕咬纸页吞噬下去,以图追回自己荒废掉的时间。
他找到了自己的路,这从他当时最热衷的书目可以看出来:
《蔷薇二十四人纪》、《兵武安国四卷书》、《裂国纲》。


[狮吼]


嬴无翳十九岁时,离侯薨。
按照继承人的先后顺序,嬴无翳远在天边,真正有资格参加角逐的是他的几个嫡出的兄长。
离侯遗命和宗祠认可的都是长公子,但是长公子对于自己的地位不稳相当地不安,他神经质地觉得几个弟弟都派人在帝都疏通关系试图颠覆他的地位。最终新离侯是要皇帝降旨来封的,所以在圣旨没有到来之前,他只是暂代离侯之位。
不自信的人往往会过于紧张,长公子决心调兵逼迫弟弟们,把他们全部都迁入宫中,限制他们的自由,直到圣旨到来。
他只调集了区区四百人的禁卫,不过在九原这个并不算大的城里,仓促发难,四百个精锐也是一支相当有力的队伍了。长公子风驰电掣地来到每个弟弟的府邸前,命令他们上车。这些弟弟没有料到哥哥会采用这样的雷霆手段,一时间都傻了,离国的国力贫弱,每个公子府里可能只有十几或几十个可用的男人,当然无力抗拒。长公子一路没有遇到任何阻碍,满腔爽气。
他到达嬴无翳的门前晚了一些,因为嬴无翳被驱逐出原来城中的府邸,住在城外的一个宅子里。
他远远地看见嬴无翳拿了张弓守在门口。
长公子一愣之下,以为这个弟弟蛮性又发作了,刚刚张口怒吒,一支羽箭从他的嘴里贯入,把他射死在当场。
四百禁卫都愣住了,心里大概都回荡着一个声音,“这也可以?”没有心平气和的交流也没有义正言辞的对骂,甚至连十七公子的脸还没看清,上来一箭就把哥哥给杀了。这就是嬴无翳闷头读了五年书学会的东西?什么诗书能教出这种蛮不讲理的人来?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嬴无翳独自提着一柄长刀,以比越人还要越人的凶狠咆哮着,冲了过来。
四百人作鸟兽散,嬴无翳只凭一个东西就击溃了他们,这东西叫“杀气”。
第二天嬴无翳就搬到宫里住了,让昔年跟随自己混迹于九原城街头的那些无赖少年穿上甲胄,立刻加入禁军,而后把长公子俘虏的那些哥哥都带到自己面前。他握着那张弑兄的长弓弹弦说:“你们如果也想坐离侯的位子,也可以来杀我。胜生败死,我不怨你们。只是到时候我也不会留情。”
哥哥们都认命,不认也是白搭,没法跟野兽一样的嬴无翳讲道理。
其实此刻九原城里的军队多数还未效忠嬴无翳,但嬴无翳的哥哥们太懦弱,片刻之后,他们的一切反抗都没用了。
随着嬴无翳敲响太清宫的大钟,成千上万的越人奔出山林,涌向国都九原城。
嬴无翳一生中最重要的盟友,“越陵君”燃陀如约带着号称“越人七十二部”的千军万马赶来支援他的表哥,大概从他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就太多地仰视这位表哥满是男子气的背影,对他幼小的心灵影响太大。他后来的一生倍享荣光,但他似乎始终很乐意跟在表哥的马后摇旗呐喊。


这起权力斗争的意外插曲是,在庆功的酒会上,嬴无翳当中把表弟燃陀打了一顿。
起因是燃陀在醉中高兴地对嬴无翳说,哥哥你已是离国之主,几百年来从无一个越人登上这个高位,我知道你心里是个越人,但你还是只有一半的越人血统,不如你把离侯之位让我当一天,让我开心开心。
考虑到燃陀那时只是个十八岁的大孩子,这话难说到底是一种政治要求还是仅仅为了好玩。
嬴无翳的反应非常直接,他跳起来把燃陀压倒在地一顿好打,然后起身斥责说,以你蝼蚁一般的目光,也想当一日离侯?这浩瀚东陆,始终是我大胤朝的疆土!
这件事震惊了所有离国臣子,也为嬴无翳的施政定下了基调,他靠着越人的支持登位,却要当皇室的忠臣,向东陆传统的世家政治集团献媚。一时间没有人敢在九原城里议论越人的话题,而燃陀则羞恼地带着他的越人子弟撤入了山林中。
一个月后,十七公子嬴无翳等来了加盖国玺的诏书,皇帝权衡之下,把离国侯的爵位授予了这个弑兄的凶徒。而嬴无翳穿着公侯的衣冠,恭恭敬敬地迎到九原城外五十里,搭建长棚,自己则高高撅起屁股向皇室使者的车驾躬身行礼,谦卑得一塌糊涂。皇室使者很满意这个有眼色的年轻人,授爵仪式非常成功。皇帝得到回报也非常高兴,在决定授爵的时候,皇室大臣们还担心会不会侯爵之冠扣在了一头野兽的脑门上,现在看来这头野兽还是蛮听话的,只要给它点血食喂饱了,它就会乖乖地当一只小猫。


帝都的公使不知道,嬴无翳只是长大了而已。
恩师李桐以鲜血的代价,为这只狂暴的狮子指明了道路。此刻的嬴无翳十九岁,不再狂悖也不再冲动,他弑兄夺位表面上看来非常冒险,极可能触怒皇帝从而遭到讨伐,但仔细想来也是他死里求生的一步棋。对于那时候的嬴无翳而言,手中的政治筹码远不如武力筹码来得多,一旦哥哥得位,再想反扑就为时太晚了,于是他决定动手。
那一箭,大概已经在嬴无翳的心里养了七年。他终于射了出去,在存亡瞬息间。
他成功了!
他深刻地明白此刻保持对皇室的顺从有多么重要,仅仅靠着越人的支持,他在九原城是站不住脚跟的,如果他彻底倒向越人,那么很快讨伐的大军就会越过沧澜道杀到九原城下。而一旦得到皇室的认可,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是真正的离侯了,弑兄的罪名被那张诏书彻底地遮掩了。
长达数年的经营,离侯嬴无翳,终于靠着他的越人血统、勇气和雄心,登上了离侯的宝座,人生中第一次握住了权力。
他对燃陀说的话有着另外一层含义,真实的含义,“你还未来得及看到真正的天下啊,要想做离侯,先要看见天下的宽广。”
大概燃陀很快就领会了表哥的意思,又或者他服从表哥已经习惯了,很快他就忘记了庆功宴上的羞辱,又继续往来于九原城和密林之间了,这位越人英雄依然很乐意当表哥的小跟班。


[绝云断岳]


嬴无翳善冶铁铸刀。
这在越人种是有传统的,越人如果生下一个男孩,父亲就会为男孩取一块铁坯锤炼之后藏在灶边,之后每年男孩过生日的时候,父亲会教男孩亲手锤炼那块铁坯,这是种几乎神圣的仪式,父子两人赤裸上身相对,以两柄火钳夹着一段铁坯轮次锻打,飞溅的火星照亮他们的眼睛。这是家族精神血脉的传递。
每年“锤炼十番”,等到男孩十六岁成年时,铁坯已经成了百炼精钢,父亲便会以此为男孩打造伴随他一生的佩刀。携带这样的刀,即便走在遮天蔽日的密林里,走近祖先的埋骨地,也是鬼神辟易,不敢加害的。
晋北某些武士家族也有类似的传统。
嬴无翳继位之后第一件事居然是铸刀。
嬴无翳的父亲当然没有为他铸刀,这位对他颇为回护的父亲本意是期待他成为一个温雅的世家子弟。嬴无翳只好自己来,史载他从雷眼山取铁,逢溪水断流、岩山崩裂,于闪电裂空之夜取得罕世的铁英“墨海青”,是夜群山中鬼神夜哭,为人类掌握了这天地间的神器而悲哀。嬴无翳为逃避鬼神的报复,骑着“劫灰”奔驰三日三夜,直到返回九原城,回身看见后面的烟尘隐隐约约“形若蛟龙”。
三月之后双刀淬火而出,重刀“断岳”,轻刀“绝云”。
史书记载,这两柄刀其实都重得离谱,“断岳”刀重二十七斤,“绝云”刀重十九斤,加起来接近五十斤,想象一个人要挥舞这两件武器,简直是奇迹。最不可思议的是,还有若干次嬴无翳“握双刀出”的记载,双手双刀,看起来这位霸主无论在刀术和力量上都是奇才。确实,在胤末乱世的战场上,能与嬴无翳对刀而不败的人屈指可数,被尊称为燮朝开国皇帝的姬野——事实上他有生之年并未称帝——曾在年少时和嬴无翳于一场遭遇战中对刀而不死,仅仅是“不死”,就被传为美谈。
开国皇帝这么描述他和乱世霸主的初相遇:
“那年我在清平原遭遇威武王,败在他的刀下。后来我赢了天下。”
这仿佛冥冥中天赐的武器在嬴无翳身后下落不明,有说嬴无翳忌辰的那一日,燃陀临水祭祀双刀,以自己的鲜血洗沥刀锋,双刀化为蛟龙,入水而逝。
后世的史学家总会为这类怪力乱神的故事找到一些解释。对于嬴无翳的双刀,据推测更大的可能是他的好表弟燃陀为表哥量身打造的宣传。“墨海青”其实是一种由山地河络锻造过的陨铁铁坯,虽然罕见,但是只要出价合适还是能买到的,溪水断流岩山崩裂鬼神夜哭都不过是为了铺垫此物难得的故事,显得嬴无翳是天命所钟的领袖。在笃信鬼神的越人部落中,这样的故事无疑有着生存繁衍的土壤,是以几年之内,越人部落尊嬴无翳为主的不计其数,越人的青壮男子皆以加入嬴无翳的军队为荣。
通过极具尚武精神的自我形象打造,嬴无翳在离国的威望与日俱增。
而真实历史的一种可能是,嬴无翳会打刀,他去雷眼山中找到某个河络部落买了块好铁,回家打了两把刀。


[狮群]


越人们支持嬴无翳当然不仅仅是“尚武精神”在起作用,深层的政治原因是,嬴无翳开始改变离国对待越人部落的方式了。
他清楚地意识到越人部落缺少的是什么,以及越人部落可以为此付出的代价。
越人被封闭在密林中上千年的文化传承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越人的平均寿命很短,还不到四十岁,疫病、瘴气、毒蛇、部族械斗都会过早地夺走他们的生命。越人的男子十四岁就被看作成年,女孩十三岁就会出嫁,他们的男子猛虎般勇武善战,而女子莲花般妖娆妩媚,但是这一切都只在区区的几年里。很快残酷的生存坏境就会把他们的体力和美貌都磨损了,他们衰老得比其他地方的人快一倍。
所以越人的情歌热辣而挑逗,少年男女就会纵情于烈酒和交欢,其实这看似狂放的行为背后,是浮生短暂无法等待的悲剧。
当外来文化侵入密林的时候,越人们知道了外面有更好的生活环境,见识了宛州的丝绸、北陆的美酒、中州的钢铁、晋北的原木之后,他们内心里不是不渴望走出密林生活的。只是他们不能,因为他们在世家贵族的眼里始终是些盘踞山林的野人,他们根本无法融入主流社会,自尊和警惕使得他们只能怀着期待继续固守山林。
老人们约束年轻人不得轻易走出密林,而年轻人却有越来越多偷偷地离家出走,去看外面的世界。
嬴无翳决意对他们敞开外面世界的大门,第一步他先敞开了九原城的大门,给愿意参军的越人发放行牒,给他们和其他士兵一样甚至更好的待遇,在九原城里宣传越人的礼仪和传统,加上燃陀的煽动,部落的老人们在短短的几年里就把九原城看做“东陆唯一一座对越人开放的城市”。
传闻悄悄地蔓延:
“离侯已经启奏皇帝了,要把离国建立成越人国家。”
“离侯要养一支强兵,把离国的国土越扩越大吧?”
“扩大到最后……天下都是离国!”
对于越人而言,离侯嬴无翳,此刻已经是他们的英雄,他的降临,是命中注定。


只靠两把刀平定天下显然是不可能的,只靠一群有豁出命的觉悟的军人也不行,嬴无翳积攒起这批视他为武神的军人之后,还得找到帮他带兵的将才。
离国的人才储备糟糕了几百年,这原本会卡死嬴无翳的脖子。好在历史有时候非常喜欢凑趣,某个阶段某个地方会英才辈出,如同这些人被天命的轮转安排到这里,注定要并肩,注定要同襄盛举,注定要成为一群辉耀乱世的将星。
“离国三铁驹”:“左骖”张博、“右骥”谢玄、“中领军”苏元朗。
嬴无翳如此称呼他的三位爱将,大概是自比风炎皇帝,风炎皇帝北征蛮族时旗下有“铁驷之车”四位名将,分别是苏瑾深、李凌心、姬扬、叶正勋。在史官的评价里,三位出仕于边地诸侯的将军当然是比不上出仕皇室的铁驷车的,但是在“离国三铁驹”纵横驰骋的时候,能和他们逐鹿战场的名将确实也屈指可数。
他们没有获得“铁驷之车”那样辉耀后世的名声,主要是历史没有给他们更好的舞台。
“左骖”张博:华族和越人的混血儿,和嬴无翳的血统类似,只是他有一位越人父亲和华族母亲,所以习惯上远比嬴无翳还要接近越人。张博可能从小就是嬴无翳府中的仆从,从小和嬴无翳骑马纵狗玩打仗的游戏,长大了也就追随嬴无翳上战场。过人的忠诚和勇力使他总是充当锋将的角色,嬴无翳每次出征都以他领雷骑军前锋。张博总是身先士卒,两柄越人绵刀轮次斩杀,在对方的阵线上撕开一道裂口。越人的传统让他喜欢在赤裸的上身漆画各种鬼神图腾,又以靛蓝涂面血色勾唇,战场上的形象非常可怖,他会把斩下的人头用头发系在战马周围,浑身沐浴着鲜血呼喝狂战,搞得后来和他交手的军队都视他为魔鬼,一见辄溃。
“右骥”谢玄:无人知道此人的来历,根据自述,他曾在很多地方生活过,包括帝都。最后为什么要去九原,似乎他自己也忘记了。此人一生是个流浪命,从来不置产业,散漫无拘束。此人武术极差,是个地道的文人,却是嬴无翳随身亲兵“雷胆”的统领。此人的风评也不太好,讨厌嬴无翳的人都把他视为嬴无翳旗下第一走狗,说他“性苟善忌”。个人生活乱七八糟,据说“形貌绮丽”,所以很得女人喜欢,连嬴无翳也提醒他不要耽于美色。他在嬴无翳帐下主要是个谋臣的角色,据说入府所献的第一条计策就是“弑兄”,着实不像什么好人。嬴无翳占领帝都时,很多大臣从外表猜测谢玄亲近贵族,于是行贿于他,谢玄照单全收,对他们多加照拂,有人暗报嬴无翳,嬴无翳却对此置若罔闻。有人推测嬴无翳授意谢玄这么做从而安定帝都的局面。他和嬴无翳之间这样你唱我和君臣一起演戏的记载多不胜数。总之谢玄在三铁驹中确实是嬴无翳最看重的人,一些“霸主”无法解决的问题,都由谢玄这个心思诡秘的谋臣出场。
“中领军”苏元朗:相比于张博谢玄,苏元朗的性格看似要平淡很多,但重要的是,如果没有苏元朗镇着,谁也无法预测在左骖右骥的辅佐之下嬴无翳能做出什么来。离国三铁驹,两个都是疯子,只有苏元朗是个正常人。苏元朗出身在“累世兵家”的武士家庭,但是地位极其低下,他号称“中领军”,官衔确实也是“中领军”,统领禁卫,负责离国宫室的值守。
他在还未出仕之前,和谢玄张博应该有些交情,却不是嬴无翳的部属。但是通过观察当时“刻苦读书”的嬴无翳,他心里已经明白了。老离侯新死时,他是宫中的一个小军官,对属下说,“十七公子就要举事了吧?”嬴无翳的长兄前脚带兵出发,后脚苏元朗就在宫中插满红旗,打扫寝宫,等待嬴无翳的驾临。嬴无翳弑兄之后纵马疾驰入宫,发现大门敞开,禁卫相迎,不禁欣喜又纳闷。
嬴无翳登位之后封赏追随他举事的有功之臣,看到苏元朗,已经不太记得他了,于是好奇地问他说,“我贿于卿乎?”(“我对你行贿了么?”)大概也是好奇怎么有个计划之外的人站在他们弹冠相庆的宴会上。苏元朗说,“不曾。然皇天高厚,独无恩于离国,臣愿见天倾,所以扫席奉君。”(“没有。但是皇天虽然高厚,却只是对我们离国没有恩泽,所以我想看见天塌,于是洒扫了侍奉您。”)以嬴无翳的性格,听见这种造反言论,心中欣喜不言而喻,立刻把他提拔到“中领军”的位置上,引为心腹。
后人这么概括这三个人的性格,如果嬴无翳考虑要对付什么敌人,谢玄的任务是“决定要不要杀”,张博的任务是“提刀出门”,苏元朗的任务是“磨刀并且再想想”。
此外加上左右相国,“左相”柳闻止,这人居然是个长门僧侣,谁也不知道为何这个僧侣会出现在一支以造反为己任的队伍里;“右相”李桐,嬴无翳的授业老师;嬴无翳差不多凑够了他的造反班底。
他就开始练兵了。


[岳峙雷行]


胤末燮初几大势力,都有自己的优势兵种,譬如楚卫国的“山阵”、淳国的“风虎”、晋北国的“出云”,乃至于后来燮国神话一般的“铁浮屠”。但是只有嬴无翳一人独拥两支强兵,“赤旅”和“雷骑”。
赤旅是轻步兵,而雷骑是轻骑兵。
赤旅的建制极其庞大,有足足五个军团,每个皆有万人,半数以上都是越人男子,标准配置是一口越人风格的方口直身长刀、一具赤红色的皮铠,此外就什么都没有了。而相比起来,楚卫国一名山阵枪兵的标准配置是:一口两尺短佩刀、一件笼罩全身的锻铁桶铠、铁盔一件、轮换的两件战衣、健骡一匹(用于在平时荷载铠甲)、战靴一双、旅靴两双、腰牌一面、铁质长枪(两截可拆)一杆、枪套一件、背囊一件,共计十三件。武装一个山阵枪兵的钱足够嬴无翳武装五十个赤旅步兵。
雷骑的配置稍微复杂一些,但是作为轻骑,基本也就是一件甲、两匹马、一件武器这么简单了。雷骑中根据武器还分为三种,骑枪手、骑射手和刀骑武士,但是每名雷骑都受过全套的训练,他们只要稍微调整就可以胜任其他角色。他们的铠甲也是赤红色的皮甲,冲锋速度极高,远望如一片红色的潮水涌动,潮水所到之处,战场上一切敌人都被清洗。敌人惊恐地称他们为——“赤潮”。雷骑仅有五千人的建制,一般用于撕破敌阵的缺口,后续的攻击由赤旅完成,雷骑有损伤,就会就地从赤旅中选拔人替补。
嬴无翳的两支军队都以轻甲高速著称,有两个原因,一则嬴无翳一生的战术可以用“岳峙雷行”四个字来概括,他防守时阵形极其坚固,如山岳般不可撼动,很少调整阵形,都是以强大的单兵作战能力硬扛,这看起来简单粗暴,但尽量少的军队调动使得防守时不至于出现阵形和军心变化,防御反而坚固;但是嬴无翳其实很少防御,更多的是以雷霆之势进击,“速度”对他而言意味着一切,在敌人还未在心理和阵形上准备好之前,赤色的离国军队已经从正面涌来,在“势”上酒压倒了对方。这样的军队,是一定要披轻甲的。
另外还有一个原因,嬴无翳很穷,没钱武装重甲。
虽然旗下是这样两支寒酸到极致的军队,但是有两件事,是嬴无翳有而诸侯军队没有的:第一,越人传自河络的优秀铸造技术,使得他们能够铸造出媲美名匠刀具的武器来,追随越人男子一生的佩刀往往就是一种手艺极精湛的工艺品,越人的绵刀长度可以超过四尺,薄如绵纸,可以缠在腰间,可以割裂皮铠,用这种工艺锻造的硬刀可以很长时间不用保养,刀刃韧度极强,这是离国军队可以轻装征战的主要原因之一;第二,越人的血性,“尊严”和“勇敢”几乎是越人文化的全部核心,因为短暂的寿命,越人男子习惯像草原上的雄性动物那样通过舍命的厮杀以获得和雌性交媾繁衍的权力。
嬴无翳所率领的,其实是一群武装野兽。


此时嬴无翳和皇室的关系是蜜月期,嬴无翳对皇室言听计从,渐渐地,离国被看做皇室的拱心石。
和诸侯的军力相比,皇室的主力三万羽林天军并不算什么,吸收贵族子弟参军的习惯以及缺乏训练,使得皇室军队在绝大多数年代里基本上是不堪一击的。如果皇室要讨伐谁,就会由皇帝下诏,命令附近的诸侯就近征伐,作为奖励,征伐所得的土地和人口归这位效忠皇室的诸侯所有。
在大胤朝初年,被皇帝征召是诸侯的荣幸,名利双收。但是渐渐地,小的诸侯国被兼并殆尽,剩下的都是有一定实力的大国,所以战争成本越来越高,而所获的土地和人口有时候都不足以弥补损失,而皇室也无意彻底灭绝“犯错误”的诸侯,往往会在战争接近结束的时候派遣使节斡旋,导致兼并的土地还得吐出去一部分,所以愿意为皇室兴兵的诸侯越来越少。
嬴无翳却不,虽然离国委实不是什么富裕的诸侯,进出交通也不方便,嬴无翳却指挥他的赤旅雷骑四处为皇室征战,好似皇帝豢养的亲兵。
其中奠定他名声的,是对澜州晋北国的征伐。
这是一笔亏本到底的买卖,离国在东陆至南,而晋北国在东陆至北,离国自己花钱穿越整片陆地去打晋北国,打下了也很难保有这块和本土相隔千里的土地。且不说晋北国寒冷的气候对离国人就是巨大的挑战,那一年离国还粮食歉收,有闹饥荒的风险。
而嬴无翳接诏,立刻点兵,庞大的红色军队向着北方开拔。
皇室下诏讨伐晋北国的原因是,晋侯叛国,勾结隔海相望的羽族。这件事在当时就存在着巨大的争议,晋北国缺乏理由去叛国。晋北国一直就是作为皇室布局防守羽人南渡的棋子,历代和羽族之间大大小小的战争也有十几次,晋北国民和羽族是世仇。而且就算勾结羽族,对于晋北国也谈不上什么好处,毕竟晋北国都秋叶山城可是坐落在东陆的土地上,皇室挥军讨伐,晋北总不能把国都搬到羽人控制的宁州去。
但是证据异常确凿,晋侯叛国,来往书信、证人、军队调动的细节,无不证实了这一点。
明知道自己对于诸侯国的控制力在逐年下降,皇室越发无法忍受这种事,于是下达了“灭族血诏”,要把晋侯秋氏“除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