执掌晋北数百年的秋氏一族,就此退出了胤末的舞台。五百多个秋氏贵族,最后活下来的只有以文才和冷艳闻名列国的“冰姬”秋络。作为嬴无翳的夫人。
秋氏一族,用血的经验告诉各国诸侯,在这个时代,没有弱者存身的地方。唯有最强悍、最狡猾、最有雄心壮志的那些,才能在时代的剧变中生存下去。
晋北的局势尘埃落定,雷千叶以检举之功,被封为晋北侯爵,代天子监国。或许在皇室看来,晋北这种偏僻的地方,也不用特别关照。只要这方诸侯能替皇室分忧、并且忠心耿耿,就足够了。
雷千叶从一个掌管八百人的小军官,到成为一方诸侯踏上乱世的舞台,就在倏忽之间。这或许也是后来的霸主姬野的榜样吧。
雪菊花的旗帜依旧,国中已经旧貌新颜。这就是乱世的真相。血淋淋,又真实无比。
雷千叶是一个直接的人,在他监国的日子里,并不避讳秋燝对他的提拔和重用,还偶尔表示对秋燝的怀念和尊敬,但是这些都无损于他秘密联络天启重臣,暗通消息,导致秋氏一门灭绝的结果。
或许是受了王孙臣太多影响,在他看来,恩情是恩情,天下是天下,这两件事是不相干的。所以他才能一边安排长门僧人为秋燝之死哀悼,一边毫不客气地接收秋氏留下的政治资本。
“男儿生在世上,原本就有许多不得已。”多年以后,雷千叶在项空月的联络下,第一次见到天驱军团大都护姬野的时候坦然说道。
“不过是弱者的借口。强者行事,不需理由。想干就干了,谁不服,一枪捅死就是。”披着嬴无翳穿过的赭红铁甲的姬野如是回答,“这个天下,本来就没有弱者存身的地方。”
那一刻,雷千叶仿佛看见威武王嬴无翳再世。或许从这一刻起,他已经将姬野默认为自己的女婿。
八年以后,晋北军中的神射手俞林已然病逝。重建的天瞑阁上,侍卫带来一个统领几十人的守将,和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雷千叶案上搁着一封诏书,却还没决定是否将它发出。
“你的姓名?”
“古月衣。”
白衣的小兵跪在地上答道,北辰的鼓声已经敲响……
【附录】
[雷千叶的出身]
因为雷千叶号称娶了自己表妹,所以后世有士人在随笔里怀疑,他本是一个寒门出身的军官,是入赘到雷家的。在胤末的时候,士族和寒门的婚姻虽然并不被禁止,但依然被当做一件难堪的事情。所以有猜测说雷千叶娶了自己表妹只是雷家掩人耳目的说法,他的真实出身是个行走各地刺探情报的云水僧,甚至曾经做过卖漆的买卖。
[夔]
夔也就是鳄鱼,在整个九州都算是稀罕物事。当年北陆大君钦达翰王纳戈尔轰加,就是靠着独立猎杀巨夔,并用它的皮做成一面战鼓,得以勇力声震北陆。
[北军和南军]
晋北的防务分为中央和地方两部,地方部队由郡守、都尉统管,而中央的部队则分设南、北军。
南军的任务是守卫王城天瞑阁以及在都城秋叶山城的诸寺监,人数不过两千人左右,因为驻扎在北军的南面而得名。
北军驻扎在距离秋叶山城背面三天路程的北山大营,因此得名。和南军相比,北军拥有固定的营垒北山大营,并且人数要多得多,基本在三万人左右的常设编制。北军的职能范围也比南军大得多,从戍边、宿卫到缉拿盗贼都有。
北军是晋北国内最大的武装力量,东陆闻名的出云骑兵,就是其中的一支特设部队。为了保证北军的忠诚,设有大将军一人,监军令一人。大将军世代由秋氏族人担任,负责训练和战场的行动指挥。但调动北军并不由大将军决定,而是宫中派人送出符节,经由监军令的检验无误,方可调兵。双重的保险保证了北军能够被牢牢掌握在秋氏手中。
[萧子颓和王孙臣]
萧子颓从各方面来说,都有着和王孙臣截然相反的特质,却也一样的“怪”。王孙臣是个一腔热血的武将,萧子颓是个无缚鸡之力的文人;王孙臣倨傲,萧子颓却待人谦逊;王孙臣对作战以外的事情毫无兴趣,萧子颓独独对作战毫无兴趣;王孙臣只在乎别人对他的看法,却并不贪恋钱财这等身外之物,萧子颓对物议毫不在乎,却对实在的钱物算计得十分清楚;王孙臣是被迫臣服于雷千叶,萧子颓却是自荐入雷千叶帐下。这两人简直就是天平的两个极端,却因为雷千叶的存在,硬被凑在一起,而且居然合作得很好。
[“贪主簿”与出云骑]
“出云是晋北最精锐的部队。”一直是雷千叶灌输给麾下将士的信念。最精锐的士兵,自然要有最精锐的武装,这是整个出云骑兵的认知。经过萧子颓的催逼,甚至纵使出云骑士兵恐吓殴打差运人员,“好东西先送给出云骑”居然成了北军之中的惯例。同时,“贪主簿”的名声也在晋北军中不胫而走。
[坐箭杀人]
俞林十八岁的时候,有猎户和他一起去打猎,见他坐在地上,手扣四支箭,分射雌雄两只鹿的四目,无不中的,同行猎户称之为“坐箭杀人”,以之为箭中神技,能和当年“凄惶月”叶正勋的绝技媲美。
[狗咬狗]
传闻在秋燝愁眉不展的时候,一个路过的宫中小太监对他说:“国主何必忧然,纵然一时找不出合适的人选担任大将军,要安排一个秋氏子弟做将军还是容易的。在小人家乡,如果一条狗太过凶恶,主人想要镇住它,只需要再找一条同样凶恶的狗来让他们互相撕咬就行了。北军的将领纵然是一群恶狗,只要找出两个一样凶狠的,便不能同心协力。因此秋氏并不需要控制全部北军,只要在北军里安排两个将军,一个秋氏直接控制,另一个让他成为北军将领的众矢之的,就可以了。如此北军必然不会出现大的动荡。”
[灭云七策]
据后来百里长青的仆人说,萧子颓只用一句话就判了秋氏全族的死刑。他对百里长青说:“秋燝给羽青岚的信里说,有七种方法可以打败云氏家族。现在只用了其中三种,就打得云氏灰头土脸。云氏城邦在羽族,也就相当于晋北国在胤朝。如果剩下四条施之于皇室如何?百里氏又如何?”
这是彻头彻尾的诛心之论,完全没提秋氏勾结羽人的细节,但是百里长青听信了。
[白虎的计策]
雷千叶安定北军的做法很简单,他把所有人拉到校场上,言明当下的情形,北军被夹在天启皇室和晋北秋氏之间,必须做出一个选择。但是他现在也还无法决定,所以只好由在场将士的意愿决定北山大营的去向。他让所有人依次进入校场,在进入校场的时候除下武器,支持秋氏的列在校场左边,支持皇室的站在校场右边。由人数多的一边决定支持哪方。这个方法听起来十分公平,不明真相的士兵纷纷照办。最后进入校场的,是雷千叶的老班底三千出云骑。
他们带着弓箭,对准了站在左边的所有人,只要他们一有动作,便即要箭雨覆盖。
支持秋氏的北军士兵就这样被解除了武装,好似犯人一般集中看管起来。
[爱才如命雷千叶]
萧子颓说的很有可能是假话,但这样的话,他应该知道被拆穿的后果。秋侗听说雷千叶十分爱才,应该没有理由任由自己的左膀右臂毫无意义地身赴险境。萧子颓送马表示和解这件事本身,也比较可信。
卷四 |赤·潮|
越人霸主,离国铁驹。看我五千轻甲,踏破太清宫阙。
“如果那头狮子没有生于世上的话,大胤国祚还该再续百年吧?”
——御殿月将军·舞阳侯·白毅
胤末乱世中的第一名将、号称“军王”的白毅这么评价他一生的死敌。
威武王嬴无翳,离国诸侯,乱世的狂狮子。
[越千山兮野茫茫]
对于东陆皇帝而言,“北蛮”是最可敬畏的敌人,长弓、烈马以及“不畏死”的精神令绝大多数东陆武士闻北蛮之名而敬畏。
这归根到底是南北的地域差别决定的,东陆的千里良田培养出来的就是名剑美玉般的世家子弟,而北陆长空下的无边草原培养出来的自然就是纵马狂奔直向天尽头的蛮族男儿。
但在东陆皇帝的治下,居然也有一个以“蛮”为名的诸侯国。
“南蛮”离国。
在东陆越州的山林中,生活着被统称为“越人”的部落,没有人统计过“越人”一共分为多少个名族,因为他们的文化和东陆正统的士族文化差别太大。一些地处偏远的部落不仅语言不通,甚至连通译都找不到。“越人”部落对东陆皇帝的“效忠”,更多的是一种形式上的而非实质上的,这群连东陆皇帝诏书都看不懂、只能跟使者干瞪眼的“越人”又如何敬畏皇帝的威严呢?
使“越人”归化胤朝的开国皇帝白胤。此人的性格如史书中记载的那样有些“惫怠”,换句话说他对于天下虽有野望,但是对当皇帝这件事并不十分上心,比较看重表面。他认为他已经权倾天下,这群藏在越州山林里的“越人”应该闻风归顺了,就派遣使者,带着大量的赏赐,主要是越人喜欢的烈酒,分头去越人的部落中拜访并且歌颂他自己的功绩。这群载酒而行的使者都是追随白胤征战的武士,豪勇而善饮,正投越人所好,双方借酒建立了相当深厚的友谊。使节们开出的条件又相当丰厚,“越人”不必向帝都缴纳赋税,只需要在名义上效忠皇帝,每年进贡土产即可,“越人”的传统和习俗皆可保留,就是史书中说的“得各守其祭祀香火”。各民族纷纷向东陆皇帝表达了名义上的遵从,数年之中,靠酒不靠枪剑,白胤完成了对东南偏远地区的统一。
这位皇帝对着“越人”们联名签署的效忠表章,非常高兴,并未深思这种名义上的统一会给他的子孙后代带来怎样的隐患。
大胤分封诸侯,一位诸侯被分封到了越州,统治越人聚居的山泽,定都“九原城”,国号为“离”,这个字本身暗含了“遥远”的意思。
离国侯的主要责任就是“平抚南蛮”。
如果把东陆诸侯国做成签来抽,“离国”无疑是一支下下签。
首先,它很穷。虽然气候湿润物产奇特,但放眼出去只一片望不到尽头的山地密林,进入密林后,浓郁的雾气中隐藏着沼泽、毒虫和可怕的瘴气。普通人很难适应离国的环境,常常被各种怪病困扰,所以离国的商业很不发达,愿意深入离国山林的商人屈指可数。此外,占据离国人口八成左右的越人们享受着“不纳税”的特权,这是白胤的恩典,不过即便要他们纳税,也找不到那么多不怕死的税官——在征税的路上可能就被毒蛇给咬死了。
其次,领地有限。离国侯实际上能发号施令的只有国都“九原城”附近的一小块,大概两三郡的土地,是外州移民聚集的地方。而越人们的山林,只是离侯名义上的领土罢了,越人部落的首领若是不想听离侯的话,只消往深山里一钻,甚至不用暴力抗法,离侯也拿他们没办法。何况……暴力抗法对于阅人来说实在是家常便饭。
最后,进出交通实在不方便。淳国、唐国、楚卫国这样体面的大国都有平坦宽阔的“皇道”,直通帝都,国中还有“官道”连接各大城市,终日车水马龙。驮马拉着大车飞跑,晚上在驿站休息,第二天换马之后接着前奔。诸侯如果要觐见皇帝,只消乘上金装车,翠葆霓旌,迎风招展,一个月就到太清宫的玉阶前。而对离侯来说,他得锻炼好身体,备好干粮,骑着特别善走山地的矮马,在山地里跋涉上三个月,方能看见名为“沧澜道”的大路,此刻他距离帝都还有一个月路程。山地阻隔的,不仅仅是商业和离侯觐见皇帝的道路,还有人才。设想居住在丰饶大城的世家子弟,谁会愿意出仕一个“乡下诸侯”呢?那样他往返家中和任上一次可要接近一年!
离国侯、嬴氏家族,世世代代就这样当着他们委屈的“乡下诸侯”,一边小心经营以维持对帝都的供奉,一边怀柔抚远令越人不至暴乱。
事实上“越人”在胤朝七百年的历史中是每年一小乱,十年一大乱的,好在越人部落太分散,每一部落不过几百几千人,只要小心分化不令他们合流,就不至闹到不可收拾。历代离国侯左手绥靖右手铁血,以远少于“越人”的兵力镇守离国诸要害,终于没有让这些南蛮子闹事闹到帝都去,从这一点看,历代离国侯中不乏政治天才。
但遗憾的,这些政治手腕仅仅在离国起作用,因为道路艰难地处偏远,离国政治和东陆世家政治的调门差得越来越远。这个在离国兢兢业业的家族,在帝都政治中极其弱势,甚至完全被排挤在帝都政治圈外。
这件事可以用一个故事来证明。胤文帝在位时,年节时在太清宫中设宴,款待四方诸侯皇室群臣,这场宴会规模之大,连续三日三夜,皇帝在四处扎下豪华的帐篷,客人们吃困了就去睡觉,醒来接着吃,灯火烟花彻夜不绝,史称“通明夜宴”。光是抛洒的“迎春钱”就有三万金铢,为了讨文帝开心,群臣都争相去抢内监们从玉阶上洒下的金钱,乃至于挤伤踩伤者八十余人。大国诸侯们自然是不会加入这种孩子气的争抢的,只是袖着手和文帝一起在玉阶上俯看,图一个乐子。
但是离侯,他被踩死了。
因为当时局面太过混乱,后人不知道到底是离侯也去抢迎春钱了呢,还是因为他年老体衰,又没带几名侍从,被人流卷了进去。总之人流散去的时候,玉阶前孤零零一个被踩了无数脚印的老人躺在那里,穿着诸侯的袍服。这位离侯为了参加这场盛宴在山中骑着小马跋涉了整整三个月,讨来的却非皇帝的欢心,而是憋屈的死法。
这就是雄狮嬴无翳出生之前的离国。
[公子无翳]
胤肃帝六年八月十三,握着爪子的雄狮诞生于世上,放声大哭,“嚎啕如雷”。
他终于来了,弱小的离国用了足足七百年的时间,等待这个男人。
狮子将以利爪撕裂东陆大地,以鲜血和白骨重铸离国人的尊严。
正史记载:“十七子无翳,少负勇名。”
通常的理解,“少负勇名”绝不是劣评,但嬴无翳不是出身在“名将之血”云中叶氏或者什么世传的武士家族,他是个诸侯的儿子,将来可能要守土安国,以他的身份而言,国政、礼仪、文学都远比“勇名”来得重要才对。但是正史中关于他少年时代的记载确实就那么一句,大概是除了“勇名”,嬴无翳小时候实在没什么可以拿出来记录的优点了。
一个人首先得弄明白自己的身份,一个诸侯的公子,瞎勇什么?
而且嬴无翳年少的时候并未有任何“为国出征”的记录,那么他“勇”在哪里呢?
野史里的记录就丰富很多了,嬴无翳的“勇”表现在如下地方:
他是个地地道道“飞鹰走狗”的纨绔公子,喜欢名马、名犬,最大的爱好是挎着硬弓出城打猎,少时射虎,“数年之间,九原城外十里虎迹罕见,皆曰虎畏十七公子,避入深山。”
十二岁时他在宫中投掷礼器,砸伤了老师和哥哥,禁卫们试图阻止他,但他“走跳如飞,须臾不见”。
他喜欢斗马和驯马,自己后来的战马“劫灰”——一匹炭火色的北方骏马——是他亲手驯服的,这匹雄马被不识货的商人贩卖到离国,作为“斗马”,因为这匹马力大无穷但是根本无法驯服,只能用来跟别的马斗。十二岁的嬴无翳在目睹了“劫灰”的血性之后,认为它不该只以斗马的身份度过一生,于是他居然花费了长达一个月的时间在马厩中观察这匹马,甚至和它说话,这种罕见的耐心简直能类比于对女人的追求。而后忽然有一日,九原城的人们看见十七公子骑着一匹暴跳如雷的炭火色烈马出现在街头,手持铁鞭,整整一上午时间,冲过无数街道,撞翻了无数摊位,踩伤了无数的人,几乎把九原城整个掀翻过来,连宫中的离侯都震惊了。嬴无翳抓住“劫灰”的长鬃,以铁鞭暴击它的颈部,用普通人听不懂的越人语言怒吼,直到这匹马最后瘫倒在宫门前。嬴无翳驯服了它,却同样瘫倒在地,对空狂笑。
十四岁的时候,为了约束他的性格,臣子们建议为他找一个妻子。离侯知道自己的儿子性格乖张,不敢擅自为他选择妻子,于是从九原城的少女中选择了十几户,令他自己选择。嬴无翳没有去观察这些女孩的相貌,更无所谓她们的性格,他把那些女孩都招进他的府邸,而后命令她们都穿上露出胳膊和腿的短衣赛跑,跑赢的那个就可以嫁给他为妻。嬴无翳的逻辑是,他需要身体最好的妻子,这样她们会生下最健壮勇敢的孩子,这才是他嬴无翳的儿子。最后他兑现了诺言,以那个跑出最好成绩的女孩为他的妻子,虽然从后来的结果来看,他丝毫不爱这个女孩,他们生下的孩子说健壮则可,勇气却跟他雄霸九州的老爹以及勇于在贵族少女中拔腿奔跑的母亲都差距很大。
总之嬴无翳的少年时代,是飞鹰走狗的快意生活,按照这个人生轨迹,他是绝对无法成为离侯的,即使父亲把爵位给他,他也没有接掌权力的素质。
嬴无翳以这样浪荡的方式消磨时光并不是说他胸无大志,而是因为他的血统,他不仅是个庶出的儿子,而且排行第十七,而且还有个越人妈妈。
嬴无翳的母亲,史书中称为“鸢尾夫人”,来自鼎鼎大名的越人部落“苦莲”,这个部落的名字翻译过来是“莲”的意思,因为他们善于制作各种极苦的药,所以又称“苦莲”。苦莲部落的聚居地和九原城之间只有数座山,一直是个和华族关系友好的部落。鸢尾夫人并非出身于苦莲部落的上等家族,但极其秀丽,十六岁的时候,她被冠以“圣女”的名义,送到九原城,事实上就是一个越人部落奉献给离侯以满足其欲望的女人罢了。
当时的离侯,嬴无翳的父亲观其舞蹈而惊艳,宠幸了她,九个月后早产得子,起名“无翳”,意思是“白玉无瑕”。这样美好的名字寄托的期望是很大的,所以嬴无翳确实是一对相爱的男女生下的,虽然母亲的身份特殊,但是父亲仍旧对他很不错。
嬴无翳一直过着很美满的生活,直到六岁时他的妈妈第二次怀胎难产而死。
孤独向着这个少年涌来,父亲宠幸了新的女人,虽然还是颇为关心他,但是毕竟要一个只有六岁大、又有一半越人血统的孩子独自面对整个世界,确实不容易。
他的越人血统注定他在兄弟中是不会太讨好的,因为母亲在世的几年里获得了父亲太多的宠爱,兄长们对于这个弟弟多有不满,之后把报复性地压力施加在这个孩子身上。他被要求搬出从前的府邸,因为母亲不在了,不再需要那么大的房屋,仆从、车驾乃至于他最喜欢的马也被剥夺。
嬴无翳于是以各种狂悖放纵的行为来对抗这种压力,不遵礼法,更不守规矩。他从小体健过人,精力无穷,和一群放浪的少年在九原城的街头闲晃,与其说是什么离侯公子,不如说是个小流氓头子。
好在父亲的关爱还在,每当他犯了什么要命的过错,都有父亲出来袒护他,这种袒护一方面加剧了嬴无翳的放纵,一方面则让哥哥们暗地里对他的排斥更大。
“十七公子是个卑贱的越人种,那股野性将来怕是离侯的麻烦。”这种说法在九原城里流传越来越广。
嬴无翳以最强硬的手段还击了,他把自己的头发剃光了,在自己的头皮上刺青四字曰“我本南蛮”,然后穿上越人的衣服,赤裸上身,骑着劫灰在九原城的大街上呼叫着狂奔,如果有人以鄙夷的目光看他,他就以更加鄙夷的目光回看。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整个九原城里还关心他的两个大人,父亲,还有他的老师李桐。
当诸侯公子的幕僚是一桩非常严肃的人生赌博,胜负揭晓的时候就是继承权争夺落定的一刻。所以有地位有远见的老师都会善择主人,并且从所谓的“潜邸”时代(诸侯称谓自己登位前得时期)就为主子竭尽心力,以图把自己的赌注最大化。李桐选择嬴无翳,未必不是出于这种考虑。在鸢尾夫人得宠的时期,嬴无翳一度也被认为是侯爵头衔的有力争夺者。
李桐,一个出身下等世家的文人,先祖曾经出仕皇室,后来家境没落在帝都无法生活,于是迁居离国。他非常贫寒,但有孝名,治学严谨,离侯大概是希望他能把嬴无翳教得孝义严谨,于是传帖请他为嬴无翳开蒙。在嬴无翳最得宠的时间里,围绕在嬴无翳身边的人中,李桐并算不得出色,但是在嬴无翳最失势的时间里,别人都离开了,而李桐还在孤木独撑。
李桐就是这么一个有着道德洁癖的文人,他继续追随嬴无翳,并非觉得这个顽劣的孩子还有希望,而是他不能容忍自己在主人最艰难的时候背弃他。
尽管如此,嬴无翳还是丝毫不听从他的教导,李桐讲他的孝义,嬴无翳继续自己的放荡生活。
每每嬴无翳闹出什么祸事来,自己跑得不见人影,最后都是李桐被叫进宫里去接受斥责,面对同僚的冷眼。
嬴无翳的少年时代,唯一的玩伴是他的表弟燃陀。
燃陀,日后以“越陵君”之名真正统一越州各部落的男人,那时是一个俊美而狂野的少年。
因为意外地获得了离侯的宠爱,鸢尾夫人那个贫贱的家庭在苦练部落里的地位节节上升。燃陀也从一群玩泥巴的孩子里被抓出来,洗干净了换上漂亮的衣服,送到九原城里作为嬴无翳的玩伴,那时嬴无翳只有四岁,燃陀三岁。
燃陀一辈子都比他的表哥慢一步,年纪小一岁,走路跟在表哥屁股后面,骑马总是追不上,连称霸都晚了些年。
少年时代的燃陀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过人的天赋,他初到九原城的时候,像是个乡下孩子进城,沉默内向,总是看人眼色。但渐渐长大的嬴无翳改变了燃陀的人生,在他肆无忌惮的表哥的“教育”下,燃陀认为他找到了正确的人生方向,“一个男人就该像表哥那样”,于是他刻意地张扬自己的性格,跟在表哥的鞍前马后当小跑腿,骄傲地宣扬自己的越人血统。
这段在九原城的经历对于燃陀后来的事业至关重要,他学习了华族社会的礼节和制度,同时跟随嬴无翳这个性叛逆的表兄,对于华族社会的弊端有着异常犀利的嗅觉,若干年后他开始着手缔造越人各部落联盟的社会时,这些都成为至关重要的参考。
燃陀是一株小树苗,在嬴无翳这个狂悖兄长的教导下,日后居然长成了参天大树,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潜伏爪牙]
十五岁的时候,嬴无翳和燃陀犯下了一个要命的过错,这件事发生在嬴无翳爷爷的葬礼上。
嬴无翳的爷爷禅位给嬴无翳的父亲,早早地当起了老侯爷,平生无所好,只是爱养生。他对于嬴无翳这个孙子也颇为喜欢,父亲对于嬴无翳的庇护,也因为爷爷的态度。但是嬴无翳显然和这个总是在静庐中休养的爷爷没什么感情,葬礼上他迟到了,还大大咧咧地进场,带着他的小跟班燃陀。
大臣们都对嬴无翳的态度不满,皆以白眼对之。
东陆是一个世家政治体系。而世家祭祀,主祭的就是星辰和鬼神,所谓“鬼神”,其实就是先祖的英灵,这基本上是最肃穆的场合了。
嬴无翳于是也以白眼回应。
闹剧的一幕就这么发生了,可能是在某些哥哥鼓动下,威严持重的老臣们在灵前祝祷,词义中痛斥子孙的不孝和荒唐,针对的就是嬴无翳,暗指他的越人血统。
而嬴无翳的报复是,他在爷爷灵前行越人的礼节,抓起爷爷的骨灰抛洒向空中。
宗祠长老们震惊了,他们愤怒地脱下头上的高冠向着嬴无翳投掷,整个灵堂乱作一团。而嬴无翳一贯地“跑跳如飞”,宗祠长老们哪里追得上他?这件事之后嬴无翳就消失在九原城里,史载他“远避山中”。大概是和他的越人表弟一起去苦莲部落里玩了。
群臣请命于离侯,责嬴无翳以“藐视宗庙”之罪。东陆政治制度,是靠贵族血统维系的“宗祠政治”,“藐视宗庙”是第一等的大罪。如果嬴无翳真的被判这个罪,那么他的姓氏都会被剥夺,宗祠族谱上将划去他的名字,他会失去一切的一切,父亲都不能承认这个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