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雷千叶风姿绰约,即使在多出美男子的晋北,也是难得的好看,说是出身名门无人不信。他的女儿,就是后来姬野的王后雷心月,也继承了雷千叶相貌上的优点,是胤末时期著名的大美人。雷千叶的字据说师承名家,是相当有难度的“瘦洛体”,十分秀丽,不是世家子弟,很难练出那一笔好字。
当然这样一个问题只在世家子弟之间有意义,对于雷千叶的部下来说,这是一个能够带领他们活命的将军,谁管他出身是马夫还是公卿。在战场上,这是一个勇将,他的威名甚至在羽人之中被广为传播。出云骑兵本来是一种并不配备马刀的远程骑兵兵种,并不利于正面作战,但是在雷千叶的指挥之下,八百出云骑兵竟能分成小股以平射开道进行穿插,楔入羽人的队列中作战,这就太匪夷所思了。因为作战太过勇猛,因此当时雷千叶所在的八百出云骑兵的番号“白虎”甚至被冠给了雷千叶一个人。“不要接近‘白虎’的防区,那里是一片死地。”这是许多羽人用他们的生命得到的教训。凭借高速的机动和准确的抛射,雷千叶带领的出云骑兵甚至在射艺精湛的羽人面前也毫不吃亏。而这支骑兵,最终成为雷千叶恃以争霸的强兵。
而且雷千叶还特别护犊,对于自己的手下比什么都看重。尽管他麾下的八百出云骑在战场上严守军纪,但在私下雷千叶却对他们十分纵容。不服役的时候,不论喝酒闹事还是当街群殴,雷千叶都是不管的,而且不管什么军法官来处置,闹到最后都会不了了之。毕竟,雷千叶的背后是当世名门雷氏,谁也不会想为了一点小事和豪门结下仇怨。所以后世有人评价说,做嬴无翳的下属,是因为可以实现抱负;做雷千叶的下属,是因为可以得到照顾。可见雷千叶对他的部下十分爱护。
从掌管八百出云骑兵开始,雷千叶大小算是晋北国内一号人物了。也因为云氏羽族的侵攻,使得本不被重视的武士,能够在晋北国内快速升迁。
在风炎皇帝白清羽的年代里,华族和羽族缔结了盟约。这份盟约因为羽皇羽青岚的长寿而得以长存,因此人羽之间平静了五十多年的时间。羽青岚的强势为盟约的效力做了保证,纵然胤朝的皇帝已经换了好几个,也偶读相安无事。但到了胤哀帝的年代里,羽青岚已然老迈,对羽族的控制也不如盛年之时。各个城邦的首领都对下一任羽皇的位置心生觊觎,而远在澜州的羽族云氏城邦则派出家族军队公然以“海盗”的身份对晋北沿海进行骚扰,意图破坏人羽之间的盟约,以此削弱羽青岚最大的政治资本。
在云氏和羽皇的斗争之中,晋北就此被殃及池鱼。
雪国的宁静,自此,被打破了。
对晋北国的百姓来说,和羽人之间的对抗是一场堪比“蛮蝗”的漫长劫难。因为羽族海盗的骚扰,大批的渔民和沿海的村民被迫流离失所,又因为国主秋氏接济不力,很多流民在找不到生路的情况下被迫做了强盗山贼。晋北国北部的骚乱一直持续了十余年的时间,直到国主秋燝被抄家灭族,仍然余祸甚烈。后来“晋北五虎将”之首的古月衣,就是因为剿灭山贼李长根立了出山第一功,留下“月衣夜会”的美谈。
在晋北国一片混乱的同时,一扇封闭的大门,在雷千叶的面前悄然打开。


后世的燮羽烈王姬野和太师谢墨闲谈的时候,说到自己的这位老丈人,赞他为“胤末公侯器量第一”。也就是说不论武艺抱负,单就器量一项而言,雷千叶的评价还在“乱世的狮子”离公嬴无翳之上。后来谢墨派人编撰的《二心闲谈》里就有“夫其(雷千叶)器量弘深,姿度广大,浩浩焉,汪汪焉,奥乎不可测已。”的记载,如果这就是姬野对谢墨说的原话,那么他对雷千叶还是十分推崇的。
不得不说,姬野的评价,并没有掺杂多少的私心,这样一个对自己老爹都不屑一顾的人,臧否人物的时候,也很难会有私心。若论志向远大武力高超,雷千叶比不上嬴无翳;论三军听令用兵如臂使指,他也比不上军神白毅;但是说到知人善用、雅量容人,列国的诸侯名将没有一个可以和雷千叶相提并论。
在雷千叶最初掌管出云八百骑兵的时候,后来在他麾下声名卓著的“晋北五虎将”之首的古月衣还只是个跨不上马的孩童。那个时候辅佐雷千叶的是三个人,被人称作“一贪一傲一跛足”的“雷门三怪”。就是这三个怪人,带领着出云骑兵,荡平了雷千叶荣登侯爵路上的一切障碍。


[“傲郎将”王孙臣]


晋北出云骑中的偏将王孙臣,是跟随雷千叶最久的人。王孙臣虽然以王孙为姓,以臣为名,却不是一个甘居人下的角色。最初的时候,他也不是雷千叶的部属,反而是他的竞争对手。
王孙臣在跟随雷千叶以前,原本是掌管晋北北军的秋氏大将秋狄的家将。而雷千叶是出云骑的统领,和王孙臣同属秋狄的手下,又分属不同的派系,竞相往上爬时难免有些冲突。雷千叶虽然号称出身于雷氏豪门,但是本身走的却是下层路线,深受下层军官和士兵的爱戴。而王孙臣因为出身的关系,想要获得下级军官的赏识那是不可能的事情。他的为人又桀骜不驯,说话直来直去,因此也并不为秋狄所喜爱。
说起来摊在秋狄这样一个不求进取的大将手下做事,也是王孙臣这样能臣的悲哀。尽管晋北北部沿海兵事频仍,擎梁半岛的云氏羽族枉顾羽皇和胤朝结下的盟约,频频衅边,但由于秋狄的龟缩策略,能够建功立业的机会并不多。王孙臣身为秋狄的家将,不得不时常跟随在主帅身边,而秋狄这个人谨慎惯了的,即使在己方有绝对兵力优势的时候,也不肯轻易出兵,担心是羽族的陷阱。因此在晋北的北部,云氏家族的“羽族海盗”几乎获得了蛮族在中州一样的名声,都成为凶暴、残忍且不能力敌的代名词。身为一个拥有一腔血勇的将领,王孙臣就很看不惯这种做法,屡屡在背后批评秋狄老迈而无胆。所以到了评定功绩的时候,最初被秋狄带进北军里的家将纷纷升迁,有的甚至做到了一方掌旗使,唯有王孙臣,始终是个没有实权的都尉。
没有军功可立,不甘寂寥的王孙臣便只能时常于同僚间夸耀自己的能力,说“吾自胸中百万雄师,不亚谢公”,以胤初八柱国之一的智将谢晦自比。但谢晦投奔蔷薇皇帝的投名状,确实他的顶头上司城守明尚仁的首级。因此这话传到秋狄耳朵里,就犯了他的忌讳,在世家子弟眼里。有才能的下属倨傲一些,还属于能够容忍的范畴,如果自己再对他优容一些,往往还能博得一个“胸怀宽广礼贤下士”的名声。但是如果这个下属有了“以下克上”的言论,那就当真容他不得了。然而王孙臣丝毫没有这种自知之明,行事依旧故我。
真正坏了王孙臣大事的,还是他和雷千叶之间的一桩赌局。
王孙臣好吃、好赌、好谈论军事、还好评论当世名人,这是北军之中人尽皆知的事情。
一天,秋狄在军中升帐,王孙臣和雷千叶同时往帐中走去。王孙臣的食指突然大动起来,就和雷千叶说,可算有口福了,今天大将军召我们前去,必有奇异的美食可以见识。雷千叶就很奇怪,说王孙都尉如何得知?王孙臣就说,我这一根手指,遇到有独特的美食可以品尝的时候,就会跳动,前次随大将军出使休国,食指动起来,就吃了天鹅,在夏阳动过一次,吃到了比目鱼,还有一次在乡下,吃到双黄鸡蛋,无不应验。雷千叶先前听闻王孙臣对自己诸多恶评,因此有心戏弄,表示不信。王孙臣便要求和雷千叶设一个赌局,若自己没有吃到独特的食品,便答应雷千叶一个要求,反过来,雷千叶则需答应自己一件事。雷千叶当即应允。
到得帐内,发现柱上绑了一只夔。说起来也是夔的悲哀,同样的物事,在蛮族英雄钦达翰王那里是武力的象征,到了秋狄受伤,就成了佐酒的饮食。秋狄在商议完正事以后,就说有特供的客商献了这条珍奇的动物,正好秋狄门下又养了一个会做御膳的厨子,知道怎么烹饪,诸多将士在北部的边境防范羽人海盗已经十分辛苦,正好借此机会让大家品评一下厨子的手艺,聊做慰劳。话还没说完,就发现王孙臣面有喜色,对着雷千叶使眼色微笑。秋狄问王孙臣笑从何来。王孙臣便将两人赌约说出,并说道,进帐之后看见绑着一只夔,料主公必不会独享,听前言则众臣下得以分润,因此食指再次灵验,赌约已是赢了。秋狄听王孙臣话说得好听,将自己架得很高,因此倒不好反悔,只是也不想让王孙臣太过得意,因此恨声说道:“食指灵验与否,还要看我的决定。”
这一场议事就此散去。雷千叶在出帐后对王孙臣说:“奇异的美食虽然已经有了,但倘若大将军不分给你吃,则赌约如何?”
王孙臣说:“既然能够让众人分享,又怎会没有我的一份。”
过了两天,烹制夔兽的食材已然齐备,秋狄家的厨子从早上做到下午,终于完毕。秋狄便又召集众将,分食夔羹。
秋狄总算世家出身,虽然武艺胆略平平,但还知道笼络人心。待诸将坐定,致辞说道:“夔是水中霸主,亦是味中珍稀,本将军得到此美食,不敢独享。”众将纷纷起身谢道:“将军连一美食尚且不忘我等,我们何以为报。”
主从尽欢之间,已有两家仆抬着一个巨鼎入帐,里面正是北芪、党参等辅料熬制的夔肉羹。秋狄命每人分赐夔羹一碗,象箸一双就食。家仆自下席派发,发到上席。王孙臣因是秋狄家将,虽然官阶不高,但凭着身份,也坐在上席,正靠着雷千叶就座。肉羹发到上席雷千叶之前时,就只剩了一碗,家仆就向秋狄奏禀。秋狄考虑到雷千叶论亲疏并非自己家将,又是北军之中的重臣,掌管出云骑兵,要将这一碗给了王孙臣,难免让雷千叶心中不忿,不利治军,更会因为王孙臣是自己家将而受到指责,因此吩咐将仅剩的一碗羹赐予雷千叶。王孙臣当时面色便有几分不豫。
秋狄却毫无察觉,或许在他心中,本也就存了折辱王孙臣,杀杀他的威风的念头,笑着问他,“我吩咐下人将羹分赐诸将,独独缺了你的,可见是命里不该你吃到这碗羹。今日食指可灵验了?”王孙臣前日在雷千叶面前已经将话说满,今日列席诸将都有的吃,却独独缺他这一份。王孙臣是个高傲的人,让一个高傲的人屈居秋狄这等庸人之下,本就是折磨,秋狄在诸将面前调笑的话语,更让王孙臣不能忍受。王孙臣恼怒之间,失去了平时的冷静,直接走到秋狄面前,手探进他碗里,捞出一块夔肉放进嘴里,说:“主公说我吃不到,现在我却吃到了。食指终究还是灵验了。”说完径自朝帐外走去。
秋狄在众将面前失了面子,也是大怒,掀翻面前席案,拔剑欲追上王孙臣,却被众将死死拦住。雷千叶伏身说道:“王孙臣乃将军家臣,一向亲近,仗恃将军宠爱,想要均沾将军的恩惠,也是人之常情。方才举动不过是玩笑,怎敢当真对将军无礼呢?还望将军宽恕他。”秋狄恨恨不已,却碍于众人情面,只得放弃追杀王孙臣的念头。
雷千叶又说:“先前我也曾和王孙臣打赌,在将军面前也言明过的。只是今日这个情形,却要将军做个裁决,胜负如何。若是算我侥幸赢了,就请将军把王孙臣派到我的手下听令,这便是赌约的条件了。”
秋狄寻思雷千叶素来与王孙臣不和,王孙臣入得他的军中,必定没什么好结果,自己今天被王孙臣当面顶撞,却也不好公开处罚,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借雷千叶的手来处置,便即应允了。众人听到秋狄这样说,便知道王孙臣的性命算是保住了。但本来一场好宴会,也因此不欢而散。
王孙臣回到家中,本已经做好接受重罚的准备。他到家以后,便将后事全部交代给了仆人,连多年军旅存下的金铢也托人寄回家去。全部交代完后,他就端坐在案几前,岸上横了一把晋北弧刀,准备听到秋狄传令的第一时刻自尽,绝不给他当面折辱自己的机会。结果等到半夜宵禁,也没等到秋狄的使者。第二天王孙臣派人出去打听,知道是雷千叶的话救下了自己。心高气傲的他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在他看来,这比让他直接被秋狄斩杀更为难堪。
王孙臣送走了应该回家寄钱的仆人,提上弧刀孤身一人闯进出云骑的驻地。出云骑中的士兵好像早就得了命令,对他的入营全无反应,既没有阻拦,也没有迎接。王孙臣就这样一路毫无阻碍地走到雷千叶的营帐中。
雷千叶正背对王孙臣,面对着帐中巨大的沙盘。不等王孙臣有反应的时间,雷千叶提了一个问题。当时沙盘上的布局是晋北的北部海防,代表入侵方的数百羽人已经侵入了晋北内陆,上岸地点在擎梁山麓到晋北国的北部重镇霍北城间的百里之中,此时的具体方位不明。这正是前一年云氏家族的羽人规模最大的一次入侵,因为情况紧急,状况不明,当时王孙臣率队出击拦截的请求被秋狄驳回,三千北军在秋狄指挥下进驻北固山城,遏制住了羽人对霍北到晋北国都秋叶山城一线的骚扰,秋狄也因为固守霍北有功,获得国主秋燝的赏赐。但是侵入的数百羽人分作小股连续劫掠了数十个渔村,毁损了捕鱼的船只,国主秋燝不得不下令免除整个晋北国沿海的两个郡整年的赋税。更糟糕的是,晋北国的海军原本就不像淳国一样有铁鲨楼那样的战船,更没有财力从宛州购买狮门斗舰这样的巨型战舰,他们的船只主要靠临时从民间征召。这股羽人针对性地对渔船进行破坏,也是断绝了晋北的船只供给。
“你如何能预知羽人的动向?”
这是一个王孙臣不能拒绝的问题,他的人生价值就来源于对战场的研究和分析。在走进雷千叶营帐的时候,他已经没存有走出去的念头。但是雷千叶的问题还是击中了他,王孙臣从来不是一个安于天命的人,即使注定要陨落,他也要放出最后的光芒来。于是王孙臣暂时放下杀意,和雷千叶激辩起了军事。王孙臣精锐的军事嗅觉让雷千叶相信,这不是一个只会空口说大话的人物,在辩论之中,雷千叶的大局观也令王孙臣对他的敌意稍稍瓦解了一些。毕竟王孙臣自视甚高,能够遇到一个好对手,也是生平快事。
“好了,你可以走了。”问题解决以后,雷千叶这样说道,仿佛王孙臣并非径自走进军帐,而是被自己召来一般,“我的帐下,没有无能之辈存身的地方。若是英才,便有压不住的光辉。但若你想在我背后出刀,自断前程,我也随时恭候。”
从这一日起,带着一个寻求破绽的机会,王孙臣作为雷千叶麾下的一员开始为他效力。


[“贪主簿”萧子颓]


萧子颓是雷千叶的第二个得力助手。
他曾经是一个犯人,面上被黥了字,不得洗脱。随着雷千叶的当权,萧子颓的案底已经被彻底销毁,没有人知道他到底犯了什么事。据他自己说,是抗法不尊,拒缴田赋,拒服徭役,结果干脆被郡守判了罪,做了犯人,到头来还是到军中服了苦役。
这听起来实在有些得不偿失,而且实在不像一个文人能够干出来的事情。
萧子颓长得瘦高,如果不是脸上的印记,看上去就是一个正人君子。当他一脸笑意对着人说话的时候,甚至能感觉到心里的暖意扑面而来。但他和雷千叶的初相会,并不像演义小说里写得那样惺惺相惜,反倒是十分狼狈。
当然,谁要是被反绑了手,还被一群如狼似虎的士兵押送着,都不会十分从容。萧子颓和雷千叶,就是在押送的途中认识的,其时两人的身份一个是死囚,另一个是负责押送死囚的将军。当时雷千叶已经被提擢为三千出云骑兵的统领,出云骑兵隶属北军,因此也会承担一些卫戍以外的职责,例如押送、缉盗等。
萧子颓一行三十多人,就是雷千叶需要押送的犯人。他们都是犯了大罪的人,被从霍北城转移到王都秋叶听候处决。雷千叶和流寇山贼也没少打过交道,一看便知这群人里大多数都是一副恶汉模样的,唯有萧子颓一人看得出来是读书人。
这些人都是公然作乱之徒,犯的是死罪,之所以要押送到秋叶,只是为了能够在当街处决之前游街一回,让人看看乱党就是这样的下场。晋北国的北境动乱,活不下去的人很多,这样的山贼流寇也不少,倒是一群要死的人里混进一个文士很让雷千叶好奇,这样的人看着怎么也不会和山贼做了一路,就派人询问萧子颓的案情。
一问之下,结果让雷千叶大吃一惊。和萧子颓同行的三十五个山贼都指认,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士是他们的首脑。这群山贼原本是一伙,因为郡守枉顾国主秋燝的命令强征税赋,不得已啸居山林。他们在打劫的时候半道截住了萧子颓。萧子颓是个替人抄写的教书先生,自己也身无长物,却表现出和山贼们同仇敌忾的情绪,同样对郡守毫无好感,愿意亲手跟随,出谋划策,就这样活了下来。山贼们除了打劫的时候凶狠一些,都是胸无大志的家伙。得到萧子颓的加入,才变得稍有组织的一些。山贼们想得很简单,就是活一天混一天。萧子颓却不同,他认定北境的灾难根结并不在羽族“海盗”的骚扰,而在秋氏当国所采取的外交和内部政策。羽族并不能占领晋北的土地,他们的根本目的并不在此。
到这个时候为止,萧子颓还只是一个头脑相对清醒,比较有理想的山贼。在迅速将守株待兔的劫掠转变成有计划有预谋地拦截商队之后,山贼团伙迅速吃穿不愁还发展壮大起来。
然后,萧子颓就犯昏了。
他把主意打到了北军辎重上了。这当然也不能说是完全的错误,毕竟萧子颓是山贼里少见的有理想的人。他不能满足于仅仅一时的富足,而是真实地向改变一些状况。一路得意的山贼们此时已经没了自己的判断,认定这肯定是桩大买卖,一窝蜂地跟去了。
结果当然是很悲惨的,山贼无论如何还是和正规军没法比,哪怕只是一些负责运送辎重的士兵。山贼用的钢叉钉耙之流的武器在铁甲劲弩面前成了笑话,晋北军收割麦子一样杀死拦路的山贼。山贼迅速崩溃了,扔下武器就地投降。没被打死的那些山贼,全部被抓住,没有一个能成功走脱的,萧子颓自然也不例外。
如果只是劫掠客商,还只是治安不太好。但公然打劫军队辎重,这就是另一回事了。
当地的郡守和都尉不敢擅自处置这些事,只是在他们脸上黥了字,放进死牢里,等候秋叶的判决。秋叶也足足等了九个月,才挑了合适的时机要将这群叛逆斩首。
雷千叶听完萧子颓的故事,就对他做了结论:一个外表是绵阳,内心却如同虎狼的人物。如果不是他的“贪婪”,或许这群山贼还在自己的寨子里很好地生活。但无论如何,雷千叶都很佩服他的无知,或者说胆识。他们某种程度上,十分相似。
但到这个时候,雷千叶还仅仅是有些好奇而已。他决定亲自见一见这个奇怪的匪首。之后的故事,就进入了萧子颓的节奏。
和余下不成器的山贼不同,萧子颓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颓丧,哪怕这一趟旅程的终点意味着他生命的终结。在雷千叶面前,他仅仅表示了自己的遗憾,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讨论他人的失败。他的事业还没开始,便得到了终结。如果他能够像一个武士那样挥刀,如果他出身于公卿世家,如果他拥有更大的力量,对于他的目标来说,或许不至于这样快就走到终点。但萧子颓丝毫没有在雷千叶面前表现出怨怼,他就像一个明知抓到一把坏牌的赌徒,在赌桌上输得倾家荡产,然后认赌服输,仅此而已。
或许是从容的态度触到了雷千叶不为人知的心事,雷千叶鬼使神差般地问萧子颓,如果再来一次,他会如何。
“继续造反。”萧子颓平静地说,“但是找个更好的靠山,山贼难以成事。”萧子颓接着对雷千叶分析,秋氏若是不改变当国的策略,晋北国依然会不得安生,好像他面前坐着的不是一个晋北国的将军,而是他的同谋一般。
此时有侍从给雷千叶上茶,天寒地冻,在牢房里茶水不多时已经结冰,雷千叶随口说“天寒地冻,水无一点不成冰”,萧子颓也随口应道“世乱民贫,王不出头谁做主”,反意昭然。
“假若现在有个更好的靠山呢?”雷千叶似乎漫不经心地问道。
“我还有其他选择么?”
当雷千叶率领的出云骑到达秋叶的时候,只交出了三十五个山贼,另有一个路上得了急病死了。一个死囚的命委实不值钱,谁也不会为此怀疑雷千叶的话,何况听说这个“白虎”将军,是会择人而噬的。


回到驻地以后,雷千叶的营帐里突然多出一个纹了半边面孔的主簿,负责谋划运作粮草。从此负责为出云骑兵提供物资的人们,上至督粮官、下至普通匠户算是都倒了大霉。新来的主簿贪得无厌,却又认死理。一切遵循许久的或明或暗的“规矩”都不成立了,武器马匹粮草必须按照他的要求,保证足额足质足量地供给。
一次,雷千叶麾下的骑兵,甚至在箭支并不缺乏的情况下,仅仅因为不及友军分配的优先,将催运官围起来殴打了一顿。在雷千叶的庇护下,闹事的士兵只受到了不大不小的惩罚。
在为雷千叶效力的同时,萧子颓也没忘了自己的理想。他始终希望雷千叶能够做晋北的救主,为民行道。数年如一日的影响,雷千叶的心中有所松动,但仍旧是一个“爱国但不太守纪律”的军事将领。
所谓时势造英雄,就是说若是秋氏手腕强硬,纵然雷千叶心有反意,依然不会有太多机会,压制野心一辈子,最后倒成了秋氏的忠臣也说不定。在秋氏丧失他们的大半控制力以前,恐怕推翻秋氏的想法,也只能藏在雷千叶肚子里,不足为外人道吧。
所以雷千叶还需要等待,等待合适的时机让他的野心绽放。


[“瘸腿神射”俞林]


和前两个雷千叶的佐臣干将相比,俞林的怪直接体现在外表上——他是个跛子。
跛子也不是不能当兵,大军之中当然不会全要是上战场的人,也会有一些役夫苦力,负责比如运送物资安营扎寨这样的苦力事,如果还能做得一两手好菜,进了伙头军也是有可能的。
问题是瘸腿的俞林不是一个苦役,是一个需要真刀真枪上战场拼命的兵,不仅如此,他还是在一支骑兵部队里服役。这玩笑就开大了。
这个人连自己上马都做不到,马镫也只能踩进一只,控马的技术那是不用说的差,居然也就混进了骑兵队伍,还是晋北最精锐的出云骑兵。在任何一个正常的情况下,领队的将军就应该把负责招募这种人进行伍的募兵使者杀头祭旗,好“典正军法”,让手下的将士们看看,军法不是儿戏,而是很严肃的东西。
可惜的是,作为出云骑兵“白虎营”的统领,雷千叶是不会做这种事的,也没法做——除非他不要自己的脑袋。
征召俞林入伍的,正是雷千叶自己。
雷千叶当然不是脑子进水了才会把一个瘸腿的人召入自己麾下,他对于自己手下的挑选显然是非常严格的。而出云骑兵作为一支“骑射”部队,放进来一个在“骑”方面完全没有能力的士兵,那么显然这个人在“射”一面上拥有一技之长。
事实是,俞林不但在射艺上有一技之长,而且非常长。
晋北人善于骑射不是没有理由的。晋北国挨着东陆第二大的产马地夜北高原——那里有天生的牧民夜北人,夜北马也以耐力著称。有好马,又有好骑手,自然能够建立出色的骑兵队伍。而且晋北有全东陆最好的木材,在弓箭的制造工艺上,也是冠绝东陆。晋北的土地并不适宜大规模耕种的存在,所以靠山吃山,猎户们多得是两把好射艺。
俞林入伍前也是猎户出身,八岁的时候随父亲打猎,被狼咬断了腿,幼年的他就忍着痛,一箭射死了让他留下残疾的那匹狼。十岁的时候,他已经能够在数十步之外射中猎物了。因为移动不方便,俞林也并不如其他猎户般擅长贴身肉搏,因此他获取猎物主要依靠陷阱和弓箭。到俞林十六岁的时候,他已经研究出一套四箭齐射的手法。
但这甚至还不是俞林的极限,当他手持自制的长弓,戴上硬皮手套之后,可以在几个瞬刹之间四箭齐发抛射空中,如是数次,箭落下来的时候会形成整齐的一条线,这甚至克服了弓箭不能防备近身的缺陷。
当俞林被引荐给雷千叶的时候,已经是远近闻名的人物了。雷千叶麾下的射声校尉黄明以箭术自傲,看不起面前这个乡下村民打扮的新兵,便要求和他在校场里比较技艺,雷千叶也并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