据那茶经上记载,辛鹤的爷爷,辛玄笛,曾经应该是来过这里的,肯定留下过什么痕迹,但是一时之间,他们却毫无头绪,完全不知从何找起。
所幸有一个人,尚活在世上,应当是知晓一些陈年往事的,那便是——
这间长生庙里,曾经的老方丈。
璃仙镇百姓在十多年前,将他与一帮弟子赶出去后,他们就流落在了镇子外,一处荒废的破庙中,艰难度日。
这一回,那丧尽天良的妖道被抓走了,长生庙又空了出来,璃仙镇的百姓们大彻大悟,又准备将曾经的老方丈与弟子们请回来。
大概不出一两日,老方丈就会重回长生庙,辛鹤按捺下满心激动,一边帮喻剪夏配制着解药,一边等候在长生庙里,想亲眼见到老方丈,当面问个清楚!
许多年前,她的爷爷辛玄笛,是否来过这里,老方丈有没有见过他?她的爷爷又是否在这留下了些什么痕迹?
太多疑问压在辛鹤脑中,一日不解开,便一日让她如身处迷雾之中,不得心安。
“小鸟,你别急,等那方丈回来了,咱们一起好好问一问,多多少少,总能问出些东西来,你说是不是?”
院落里,长阳笼罩着两人的身影,衣袂随风扬起,辛鹤深吸口气,点点头,不再去想,却是握着捣药杵,忽地一偏脑袋,看向身边的骆青遥。
她似乎想起了什么,眸中起了促狭之意,唇角一勾,在骆青遥耳边轻轻吹了口气,倏然间“不怀好意”地笑道:“瑶瑶,你的药材捣好了吗?”
“瑶瑶”两个字一出来,如同晴天霹雳,叫骆青遥身子猛地一僵。
少年扭过头,阳光下,俊逸的一张脸绯红一片,对着满眼促狭的辛鹤,羞恼不已:“说了不要这样叫我!”
“为什么啊?明明很好听啊,瑶瑶,瑶瑶,你不觉得吗?”辛鹤瞪大眼睛,一副认真模样,眼里的“坏笑”却都快憋不住了。
骆青遥俊逸的一张脸更加涨红了,拿起那捣药杵就想往辛鹤脑门上敲去,“去你的!我宁愿你叫我青瓜!”
“青瓜哪有瑶瑶好听啊?”辛鹤笑不可抑,嘴里仍旧一个劲地喊着,“瑶瑶,瑶瑶,你跟夏夏是不是好姐妹啊?”
“姐妹你个头,你还叫上瘾了是不是!”
骆青遥愈发羞恼,握着那捣药杵,却终是没敲到辛鹤脑门上,是径直往红陶药钵里一扔,腾出双手来就去挠辛鹤的痒。
“我让你叫,我让你叫!”
辛鹤急忙躲闪,笑得眼泪都要飞出来了,上气不接下气间,终是求饶道:“好了好了,我不叫了,不叫了,做人何必这么小气嘛,人家阿朔,天天被宛姐叫成小白毛都没事呢……”
“白毛跟瑶瑶能比吗?那你叫我青毛也没关系啊,随便你喊,就是别再让我听到那两个字了……”
骆青遥气恼的一番话还没说完,身后已忽然传来一个温柔熟悉的女子声音,带着无尽的欣喜,激动喊道——
“瑶瑶!”
骆青遥身子又是一僵,坐在长空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霍然站起身,扭过头,望向风中那张清隽柔美的面孔,不可置信道:“娘……娘!”
鼻头骤然一酸,少年双眸中泪光涌起,心潮起伏下,再也忍不住,猛地朝那美貌夫人飞奔而去,一下扑入了她怀中,“娘!”
“臭小子,悠着点,别把你娘摔坏了!”旁边的骆秋迟白衣飞扬,嘴上嫌弃地哼哼道,却是望着相拥的母子俩,唇角也不知不觉微微扬了起来。
长空下,辛鹤怔怔地站了起来,望着这一幕,不知所措,双眼瞪大间,手脚都不知该往哪放了。
“见过,见过伯父、伯母……我,我是骆青遥的同窗……辛,辛鹤。”
她嘴皮子一向溜得很,难得这样结巴一回,这次也不知怎么了,见到骆青遥的父母,自己心里竟是有一股说不出来的紧张。
事实上,骆青遥的父亲,她之前已经见过了,但因为情况危急,那时自己又顶着厚重繁杂的妆容装束,扮作着“湖仙娘娘”,就好似隔了一张面具,将她的紧张情绪都极好地掩饰住了。
可这一回,自己素面朝天,彻彻底底地“暴露”了出来,不仅见到了他爹,连他娘都来了,这应该算得上正正经经,她第一次……见他的父母吧?
汗水滑过辛鹤的脸颊脖颈,她站在阳光下,心里忽然有些无来由的懊恼。
自己在这里忙了一上午了,一身大汗涔涔的,衣裳凌乱,头发也没怎么好好梳过,还混着一股子药材味,不用想都知道,她现在这副模样,一定是蓬头垢面,十分“惊人”!
正在心中懊恼时,那美貌夫人果然朝她望了过来,辛鹤一激灵,立马挺直背脊,规规矩矩地站好。
哪知那夫人目光古怪,眉心微蹙,脸上似乎带了几分疑惑之色。
辛鹤一颗心,更加揪了起来,正咬住唇,局促不安间,却见那美貌夫人竟是凑到了骆青遥父亲的耳边,一边偷眼看她,一边不时在说些什么。
辛鹤呼吸紊乱,忐忑不安着,汗水流得更厉害了,脑中莫名闪过一个念头,是不是,是不是骆青遥的娘亲,对她第一眼的印象……不太好?
其实她哪里知道,阳光下的闻人隽,只是凑在骆秋迟耳边,压低着声问道:“老大,你不是说,不是说是个……姑娘吗?”
骆秋迟双手背在身后,白衣随风飞扬,望着不远处那道纤秀的“少年”身影,微眯了双眸,又暗暗打量了一番后,唇边笑意不变,只轻轻说了一句话:“的确,是一个很特别的‘姑娘’啊。”
阳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檀香缭绕,辛鹤踏入房中时,看着对她露出笑脸的骆青遥父母,人还有些发蒙。
“伯父,伯母,不知叫我来,是为了何事?”
他们说有点事想单独请教她,将她叫入了房中,反而将自家儿子,骆青遥关在了门外。
院落里,骆青遥站在外面,看着那扇紧闭的门,心里一片紧张忐忑。
“怎么,怎么把小鸟叫了进去?他们想干什么?难道,难道爹娘瞧出了什么?”骆青遥自个儿“心中有鬼”,便越想越慌,在长廊上来回踱着步子,心里七上八下,唯恐他爹娘跟辛鹤说什么不该说的东西。
“不应该啊,我虽然对小鸟有……那什么念头,可是向来掩饰得很好啊,从未表露出来过,白毛夏夏宛姐小陶子他们应该也都不知道啊,更别说我爹娘了……”
少年,你真的没有表露出来过吗?
骆青遥一边在心里自言自语着,一边胡思乱想着,越想越觉得就是这个方向。
他心乱如麻,紧张万分,控制不住地就开始担心起来:“若是,若是爹娘当真知道了,会不会,会不会不让小鸟待在我身边了?毕竟这种事情,没有哪个父母能够接受的……”
是了,爹娘一定会觉得是小鸟蛊惑了他,让他鬼迷心窍,走了歪路……可,可这并不是小鸟的错啊!
一时间,骆青遥越想越笃定,各种场景在他脑海中呈现着,他一身热血都翻腾起来,“若是,若是爹娘执意要赶走小鸟,我也一定要陪小鸟而去,绝不会扔下他的!日后岁月漫漫,爹娘总有一天会想通过来,接受小鸟的!”
直到这时,他才发现,原来那道纤秀的身影,在他心中,早已占据了这般重要的地位。
那只会说会笑,能吃能打,重情重义,又总在深夜时莫名撩动他心扉的……小鸟,原来早就叫他离不开了,早已融入在他的生命中,密不可分。
那时在灵犀山,漫天星光下,他就说过:“小鸟,我想跟你一起好好活下去,活得很久很久,看遍四时风景,走遍万里山河,吃遍天下美食,永远……永远也不要分离,好不好?”
此心已定,此生不变。
那是他的小鸟,是属于他一个人的小鸟,不管别人怎么阻拦,用如何异样的眼光看待他,他也不会放手的!
房里,檀香缭绕,骆秋迟抬手倒了杯茶,递给辛鹤,笑道:“忙了一上午,累坏了吧,先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子。”
辛鹤诚惶诚恐地接了过来,连忙低头道:“伯父,伯父太客气了,我,我自己来就行了。”
“别紧张。”骆秋迟眼眸含笑,轻轻吐出三个字,“辛姑娘。”
辛鹤霍然抬头,脸色一变,难以置信。
“喝茶啊,辛姑娘。”那身白衣依旧满眼笑意。
辛鹤呼吸急促间,腾地一下站起,差点将手里的茶杯打翻在地,“不,不是的,伯父,您是不是误会了?我之前的确是扮作了那‘湖仙娘娘’,但其实,其实那是……”
“男扮女装”四个字还未说出口,那身白衣已经气定神闲地笑道:“其实你一直是女扮男装嘛,我明白的。”
辛鹤脸色陡然一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骆秋迟唇边的笑意却愈深,声音在屋中一字一句地响起。
“辛姑娘,我那儿子傻,我可不傻,走南闯北了那么多年,风风雨雨什么没经历过,若是这点眼力都没有,还瞧不出你是男是女,那可真是白活到这个岁数了,你说呢?”
辛鹤额上冒出冷汗来,脸色微微发白,一时像踩在海水之中,浮浮沉沉,摇摇欲坠。
闻人隽坐在骆秋迟身旁,见到她这反应,眼眸一亮,不禁道:“辛姑娘,你,你真是女扮男装啊?”
她似乎有些喜不自胜,脱口而出道:“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说嘛,辛姑娘,你生得明眸皓齿,五官多秀气啊,一定是个小姑娘没错的,听说你还会武功呢,简直是女中豪杰,令人钦佩不已……”
喋喋不休的夸赞实在是“热情”过了头,意图太明显了,旁边的骆秋迟连忙拉了拉兴奋的闻人隽,咳嗽两声,冲她使着眼色,小声道:“矜持点,别吓到人家了。”
他们这番没头没脑的话,叫辛鹤一时愣住了,却又是目光变幻不定,心中只道,姜果然还是老的辣,她知道自己终究是“暴露”了,在骆青遥父母面前藏不住了。
咬了咬唇,她忽然弯下腰,对着座上的两人深深鞠了一躬,“对不起,伯父伯母,我,我不是故意要隐瞒的……”
事实上,走到今天这一步,辛鹤是当真不知该如何坦白自己的身份了。
她原本女扮男装,只是为了混入宫学中,寻找茶经的下落,结识骆青遥只是个意外,但这“意外”,却反而越来越……融入在她的生命之中,与她不可分割。
有什么东西,在朝夕相处间,不知不觉就发生了改变。
她不知该如何向他坦承身份,或者说,还没想清楚,不知道该怎样去面对他,毕竟,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她对他,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感?
朋友?兄弟?生死之交?还是……别的什么?
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太过于微妙,太过于复杂,辛鹤一时之间,根本没有想好怎么去面对,也不敢去面对,所以只能一直隐瞒下去,隐瞒到……她想清楚的一天吧?
“不打紧的,辛姑娘,你或许有什么难言的苦衷,我们都能理解的,毕竟行走江湖,扮作男装的确要方便许多。”
屋里,骆秋迟“善解人意”地道,他与闻人隽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间,眼角眉梢的笑意都藏不住了。
“你放心,只要你自己还未想好,我们都不会说出去的,一定会替你隐瞒身份,尊重你的意愿。”
院里微风轻拂,在长廊上来回踱着步子,心乱如麻的骆青遥,忽听到“吱呀”一声,那扇紧闭的门竟然打开了。
“小鸟!”他惊喜回头,看到出来的辛鹤时,却一下又有些“怂”了,忐忑地问道,“怎么在里面待了这么久,我,我爹娘都跟你说了些什么呀?”
辛鹤神情也有些慌乱,只看了骆青遥一眼,便连忙低下了头,目光闪躲间,含糊道:“没什么,我,我先去给夏夏送药了……”
她匆匆忙忙地转身就走,骆青遥叫都没叫住,这一下,可叫少年脸色陡变,一颗心彻底沉了下去。
“完了完了,爹娘果真‘挑明’了,现在小鸟都开始躲着我了,他心里一定觉得我很恶心,很变态吧?”
骆青遥霍然握紧了双手,心乱如麻间,欲哭无泪:“我不是,不是……断袖啊,我只是对你一个人而已!”
一轮明月挂在树梢,柔和的光芒照着湖面,层层涟漪泛起,一片波光粼粼。
夜色之中的长生庙,比白日里更添了几分清幽与静谧,骆青遥把闻人隽叫出来时,喝得醉醺醺的,满脸通红,像头无家可归,被人抛弃荒野的小兽。
“娘,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吧。”
他夜里本来还是想像往常一样,去找辛鹤一同睡觉,却哪知被他推了出来,他闪烁其词的,只说这长生庙大得很,房间到处都是,两个人没必要挤在一起睡,夏夜炎炎,怪闷热的。
骆青遥如遭五雷,一颗心碎得不能再碎了,独自回房后,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索性爬起来借酒消愁。
“娘,你们,你们白日里,到底跟小鸟说了些什么啊?”
院里清光流淌,树影斑驳,一地摇曳如水。
骆青遥俊逸的一张脸通红着,越想越觉得难受,委屈不已的少年,到底在母亲面前没能忍住,红了眼眶:“其实,其实都是我的错,你们不要为难他,他根本毫不知情,一切都是我一厢情愿,是我在……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就是满脑子都是他,一天看不到就会心里发慌,老想对他好,看他笑,帮他去做他想做的事情,无论如何也不想跟他分开……娘,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得病了啊?”
少年喝得醉醺醺的,睫毛颤动着,嘴里不住说着胡话:“可是我对别的……别的人都没有这种感觉的,只是对他,只是对他一个人,我也知道自己不应该这样,大错特错,是骆家的不肖子孙,日后都可能没办法给家族传宗接代了,可是,可是我真的,真的喜欢他啊,不管他是男的也好,是女的也好,我都喜欢他……”
一声声“喜欢”飘在夜风之中,带着少年一番不管不顾的决绝,让闻人隽听得心中一喜,眼睛越发放光了。
她搀扶着踉踉跄跄的少年,看着他醉醺醺,一副伤心难受的模样,一时间,不知是该心疼,还是该觉好笑了。
她在月下,几番欲言又止,却终究没有开口,只是在心里长长一叹——
我的傻儿子啊,你根本没有病啊!
第66章 羊皮鼓
月光幽幽,夜风掠过海水,浪花拍打着礁石,琅岐岛上的后海树林中,树影婆娑,日复一日的寂静与清冷。
深不见底的石室中,明珠光芒流转,照亮了少年苍白的脸颊,几缕乌发垂下,更显清瘦憔悴。
若是辛鹤此时回来,瞧见少年的模样,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比她离开之时,已经消瘦了太多,下颌轮廓都尖了一圈,更显得一双眼眸大了许多,漆黑冷幽,如暗夜中两簇闪动的灵火,腰身亦是空荡荡的,肩上的两片锁骨雪白如玉,突出得像两弯月牙儿,伸手轻轻一触都能感受到刺骨的寒意。
散下的长发包裹住少年全身,他整个人坐在案前,明珠笼罩着他,清光流淌下,用六个字足以概况——
瘦削、苍白、诡魅。
白翁跪在少年脚边,心疼得眸含泪光,仍在苦苦劝道:“主子,多少吃点东西吧,你这样下去不是法子啊,老奴实在担心你把身体熬坏了,您放心,我已经让他们在加紧寻找了,该回来的,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白翁的话中没有点明,但其实,这“该回来”的一番所指中,不仅仅包括了那本《妙姝茶经》,更包括了……那个人。
少年依旧冷冰冰地坐在那,没有动弹,只是长睫微微一颤,忽然喃喃道:“中秋节快到了……”
白翁一愣,不明所以:“还,还早着呢,主子,现在才是夏时,都还没入秋……”
少年似乎对白翁的话充耳未闻,只是盯着虚空,不知想到了什么,倏然冷笑了声,闭上眼眸,低沉的声音从唇齿间溢出:“骗子。”
那一年,少女清脆的声音似乎还回荡在耳畔:“小越哥哥,以后每年中秋,我都陪你一起过,给你送月饼吃,团团圆圆,年年岁岁,我都陪着你一起看月亮,好不好?”
他早已没有了家乡,却在吃下她送来的月饼时,被那股温暖熨帖了整颗心。
直到那时,他才明白,原来吾心归处,真的便是吾乡。
心有所系所念之人,身处在这方阴冷昏暗的地下石室中,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至少每时每刻,都还能有那么一些……盼头。
天上的月亮静静地照着这方洞穴,他也静静地等待着,她每一次到来都让他心弦为之一颤。
即使这么多年来,他从未表露出来过,但那一点细微的喜悦与温暖,却的确支撑了他许多个日日夜夜,令他不至于在冰冷昏暗的地下,孤独得发疯。
或许早在不知不觉间,就不是他在提着那木偶的线,操控着她的一言一行了,而是她,在经年累月里,不觉牵引住了他,悄然操控住了他的喜怒哀乐。
但现在,这根线断了,她不愿回来了,彻底将他……丢弃了。
少年苍白的脸上忽然又浮现出一丝冷笑,声音在石室里一字一句地响起:“如果中秋节之前,人和《茶经》还是没有找到,就将计划……提前吧。”
“什,什么?”白翁一愣,似乎没有听明白。
少年眸中却带了几丝残忍的快意,仿佛要施加“报复”一般,声如鬼魅:“在那样一个合家团聚的日子里,若是颠覆了琅岐岛上的势力,令辛家一夜之间沦为阶下囚,受尽折磨,偿还血债,叫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你说,琅岐岛之外的……她,会不会心有感应,回来收下我送的这份大礼?”
洛水园,明月宛宛,万籁俱静,一片花海随风摇曳,清光如许,月下花香缭绕,美不胜收。
丞相府的下人急忙赶来送信时,付远之正在花圃旁,打理着一片羽衣甘蓝花,苏萤就在一边静静看着,一言未发,只是不时会默默浇上一勺水,看着那剔透的花瓣,在月下泛着晶莹的水珠,纯净无瑕。
羽衣甘蓝的花语,是坦诚真实,无所隐瞒,像一片清澈见底的湖水,摇曳在心尖之上。
苏萤比谁都懂,付远之种下这片羽衣甘蓝的意图,但她不能懂,只能一次次装傻沉默,付远之也从不拆穿她,只是时常过来打理这片羽衣甘蓝。
他们就这样默契配合着,在一个个微风拂过的月夜下,各自心照不宣,缄口不言,仿佛在打一场旷日持久的拉锯战。
付远之的耐心比谁都要好,一如他温润如玉的性子,从不会咄咄相逼,却有着水滴石穿的柔韧与威力,苏萤始终在苦苦支撑着,难以招架。
她实在害怕自己有一天会抵挡不住,彻底被那道花间清俊的身影动摇,她甚至有过一个荒谬的念头,希望自己,当真是一个……哑巴。
夜风拂过两人的衣袂,月光将他们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花海之中,这静谧的一刻,竟也有了些许天长地久的味道。
苏萤凝视着那张清俊的侧颜,心神正恍惚间,花道之上,却忽然传来一个匆忙急切的脚步声。
“大人,来信了,骆夫人来信了!”
“阿隽?”付远之霍然站起,目光一亮,脸上是苏萤从未见过的神情。
她一怔,脑中莫名闪过从前还在仁安堂时,她穿上那袭杏黄色的衣裙时,他也对着她这样喊过:“阿隽。”
像带有魔力的两个字,总能让他心弦颤动,无法自持。
苏萤长睫一颤,站在夜风之中,心底似乎隐隐明白了什么,脸色微微一白。
或许,她知道付远之一生不娶,至如今,仍是孑然一人的……原因了。
那信是从云梦泽而来,当时云城知府把消息送回皇城后,付远之大喜,立刻给闻人隽写了一封信,询问她与骆秋迟的近况,没想到,回信这么快就来了。
付远之展开那信笺,欣喜之色溢于言表,苏萤站在一边默默瞧着,夜风拂过她的长发,她嘴里不知怎么,竟涌起了一股药汤的苦涩。
明明已经很久没有喝药了,竟还会记得……那股清苦的味道?
果然,比起稍纵即逝的甜蜜,人更能记住的,是苦涩的味道,因为这具有提醒的作用,能将人从不切实际的幻想中拉回来,再也莫去奢想那份不属于自己的甘甜。
月下,付远之将信看完后,唇边笑意愈深,几乎是喜出望外道:“太好了,原来青遥那帮孩子也在云梦泽,他们竟跑了那么远,还在璃仙镇里行侠仗义,做了一番大好事,这一对父子俩啊,果真是一样的性情,没想到还真在江湖上遇到了,世上事兜兜转转,实在无巧不成书……”
他感慨之间,全然没有注意到,旁边的苏萤,目光一动,忽然抬起头来,似乎在只言片语中,捕捉到了什么关键的字眼。
闻人隽在信里说得清楚明白,不仅将璃仙镇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写下,还告诉付远之,让他不用担心,等那解药配好,除去璃仙镇所有百姓身上的余毒后,她就会把那帮孩子带回来,让他们回到宫学念书,不再闯荡什么江湖,流落在外。
毕竟江湖之大,凶险难料,这一回能遇到骆秋迟及时出现相救,下一回呢?
这帮孩子涉世未深,心思单纯,怎知江湖险恶?闻人隽委实放心不下,即便他们不愿意跟她回皇城,她也少不得要做一回“恶人”,逼他们“就范”了。
这倒与付远之的想法不谋而合,他也是担心骆青遥那帮孩子流落在外,不知吉凶,希望他们能尽早回到宫学里念书,不再胡闹。
月夜下,他紧绷已久的心弦总算稍稍放松了些,长吁了口气,却没有发现,风中花圃旁的苏萤,眉眼低垂,一直在心底默念着那六个字——
云梦泽,璃仙镇。
她双眸之中,闪过一抹异色,恐怕骆青遥他们,无法如付远之所希望的那般,再回到宫学了。
璃仙镇,阳光照在仙人湖上,湖水波光粼粼,那老方丈在十多年后,总算又再一次踏入了长生庙里。
他步履蹒跚,扫过那些熟悉的佛像灯台,领着众弟子,一时间热泪盈眶。
庙里却有一个人,比他还要激动百倍,辛鹤放下那捣药杵,满头大汗都来不及擦,飞奔而来。
她在门边一见到那老方丈,双眸就立刻放光,心潮澎湃下,仿佛见到了自己亲“爷爷”一般!
待到老方丈用过晚膳后,辛鹤几人就迫不及待地拉过他,神神秘秘地在佛像下,不知说些什么,还将门都关了。
这几个少年少女的举动,自然逃不过骆秋迟的眼睛,只是他们闪烁其词,并不正面回答,只说辛鹤的爷爷曾来过这间长生庙,他们只是找老方丈打探些陈年旧事。
孩子们这么一说,骆秋迟也不好逼问了,只多留了个心眼,暗中观察起来。
夜风拂过庙宇,轻轻拍打着窗棂,佛像之下,烛火摇曳,那老方丈虽然年事已高,头脑却十分清醒。
他望着骆青遥与辛鹤几人期盼的眼神,缓缓地点了点头:“那一年,辛施主的确来了我们庙中,那时的方丈还是我师父,我对辛施主,印象极其深刻,大概是因为,他虽风尘仆仆而来,衣襟上还染了些血污,但目光却平和坚定,跪在佛像之下,收敛了一身杀气,眉目间还流露出一份,对和平安宁的无尽渴望与向往……”
当年的辛玄笛,与老方丈年纪相仿,不过二十来岁的模样,来到长生庙时,带着一把剑,身上染了点鲜血,长发也有些散乱,面上却带着温和的笑意,气度不凡,彬彬有礼,并未吓到庙中僧人。
他的来意极为简单,只是向庙中捐了一笔香火钱,并且留下了一面羊皮鼓,希望能置于佛座之下,日日夜夜浸染佛祖的气息,得到香火的供奉。
“我师兄问他缘由,他笑了笑,眼神却有些难过,说自己家乡正在遭遇一场劫难,这面羊皮鼓就如同他家乡一般,希望能被供奉在庙里,得到佛祖庇佑,香火浸染,保佑他的家乡度过这场浩劫。
“出家人慈悲为怀,我师兄自然点头答允了,只是又有些奇怪,问向辛施主,为何要选择来到璃仙镇,供奉在这样偏僻的一间长生庙里,而不是去云城,找些大一点的庙宇?那香火不是更加旺盛,佛气不是更加充盈吗?
“辛施主又笑了笑,低声说了一句话,我师兄却没听清,辛施主也没有再重复,只说长生庙外的那片仙人湖很美,湛蓝清澈,月光照在水面上,十分安宁,就像他的家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