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多少钱一斤煤又涨了价钱。每次舅妈一抱怨什么,我就怀疑是在抱怨给我们听。我想走,又怕惹母亲伤心,就一直那样煎熬着。后来母亲一去世,我就和姐姐搬出了舅舅家,
宁肯住漏水的廉价小公寓,也不愿再过寄人篱下的日子……”
这是他第一次跟她提起他的过去,景明琛小声问:“你母亲去世后,你和南荞过得很苦吧。”
蒋固北“嗯”一声:“很苦。刚寄住到舅舅家时,母亲手里还有一笔钱,后来借给舅舅做生意,全被他败掉了。搬出去的时候我和姐姐手里的钱已经不多。那时我和姐姐都在读
书,我背着她偷偷退了学,跑去拜帮会做门生跑码头,做了很多错事,也受了很多教训。”
景明琛蓦地想起了在开封农村破庙里见过的他身上的那些伤痕,想必那些伤痕就是他所谓的“教训”吧。
蒋固北话锋蓦地一转:“我曾寄人篱下过,明白寄人篱下的孩子心里所想的是什么。一切张牙舞爪其实都是虚张声势的自我保护,他们对你没有敌意,只是现在他们都还太小,
这个地方对他们也还太陌生,假以时日,他们会明白的。”
景明琛小声嘟囔:“可是小五指责的也没错……”
她说得太小声,蒋固北眉峰一挑,耳朵凑近她:“你说什么?”
景明琛叹一口气:“我说,小五没说错,我确实偷偷给了从文糖吃。”
她皱着眉头很是苦恼的样子:“按说,他们都喊我一声景妈妈,都是我的孩子,我应该一视同仁才对,但是当有了什么不能分享的好东西,我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从文,我那么
偏心,是不是不够资格被他们喊一声妈妈?”
蒋固北“扑哧”笑了,景明琛这小姑娘,自己也还是个孩子呢:“这有什么?人心本就有偏向。从文是故交的孩子,你和他又曾经同生共死过,你偏爱他,这再正常不过。”
他顿了顿,继续说:“偏爱不等同于有失公正,也不是件坏事情。你想一下,你是为什么来到保育院,最直接的原因不正是为了从文吗,一开始只是为了救从文,后来便救了很
多人。爱就是这样的,像一颗启明星,因为爱一个人而爱全世界,难道不是很美好的事情吗,有什么可自责的呢?”
景明琛破涕为笑:“蒋先生,你才应该当老师。”
一阵冷风吹来,景明琛摸了摸脑袋,突然问蒋固北:“丑吗?”
蒋固北觉得莫名其妙,景明琛小声重复问一句:“我的头发,丑吗?”
不等蒋固北回答,一个声调百转千回的妩媚烟嗓插进来,打破了二人的宁静世界:“哟,你们在这儿呢。”
景明琛抬头一看,是二姐明嬛。
快一个月没见,明嬛依旧是一副艳丽无双的模样:“政府马上要南迁了,我得跟着走,走之前来看你一眼,顺带认捐个孩子。”
“认捐”是外界对保育院的一种资助方式,认捐一个孩子,意味着将负担这个孩子在保育院期间的所有费用。
对于这种认捐,保育院一向十分欢迎。景明琛忙领着二姐去了宿舍看孩子们。
二姐似乎很挑剔,一个个看过来面上全无表情,直到看到角落里的从文,兴许是被他哭花了的脸激发了爱心,她蹲下身来,拿出手绢仔细擦干净他的脸,声音空前温柔地问他:
“你叫什么名字呀?”
从文含混不清地说出自己的大名“梁从文”,二姐捏着他的小手说:“他还没有人认捐吧?那我就要他了。”
从文瞪大眼睛看着她,仿佛不知道她在说些什么。二姐转头笑着问景明琛:“既然我认捐了他,他是不是该喊我一声妈妈?”
听到“妈妈”两个字,从文瑟缩起来,他或许想起了他的亲生母亲,那吊死在房梁上的单薄身影。他摇晃着脑袋往后缩,二姐却不放弃,晃着巧克力诱哄他,声音几乎要甜过手
中的糖果,以至于带着些哀求似的:“好孩子,喊我一声妈妈,妈妈就给你吃外国糖。”
从文紧闭着嘴巴不说话,景明琛无奈地对二姐说:“二姐,算了吧,从文妈妈在他眼前自杀了,他现在喊不出这两个字来。”
二姐只得站起身来,她没站稳,脚下趔趄了一下,蒋固北忙上前一步伸手扶住她。
二姐侧过脸望他一眼,眼神里带着估货般的打量,让蒋固北心中一凛,警铃大作。
他们一起往外走,二姐边走边吩咐景明琛:“我后天的船,爸妈和大姐他们最晚八月里也要走,你们保育院也有撤退计划,你最好争取赶早一批走。”
她转头看向蒋固北:“蒋先生,我有话想和你单独说。”
景明琛一步三回头地走远,明嬛开口:“蒋先生,你喜欢我们家三傻。”
三傻?蒋固北一怔,半天才明白过来,他忍不住“扑哧”一笑,三傻,这个昵称还真贴切!
他没有反驳,只是问:“何以见得?”
明嬛看着他,语气笃定:“在开封的时候,一直是你和她在一起吧。我问了明宇,他招认说是你接应的三傻,送她去火车站,又陪她去了开封,你们也是一趟车回来的。明宇说
,那天他把家里的事情无意间向你透露后,你告诉他恰好你要去开封处理生意上的事,可以帮他这个忙。但是据我所知,无论蒋家还是林家,如今在开封都没有什么所谓的生意
。”
“林家在开封一带确实有过生意,但那是民国二十五年之前的事情了,民国二十五年起,你就在劝说林先生把生意向西南转移。我说的没错吧?那试问你去开封有什么可处理的
生意呢,无非是去当个护花使者罢了。”
“冒着生命危险远赴战区做个护花使者,除了喜欢,我可找不到别的原因。”
蒋固北冷眼看着她,这位景家二小姐对自己的生意未免太过了解了,景明琛说她在政府部门做事,难道……
明嬛微微一笑,像是猜中了他的心思,她慢悠悠地说道:“蒋固北,二十七岁,武汉籍,二十年前因故流落上海,上海格致公学毕业后未能升学,进入林氏利兴昌报关行做伙计
。八年前成为林氏金兴银行的职员,六年前上海桐油贸易反超武汉坐大,林氏遂收购别家桐油公司涉足桐油行当,而收购一事正是由蒋先生负责。蒋先生年少才俊颇得林先生赏
识,经过威尔逊洋行一役和遗产官司,不仅成为蒋氏家主,还和林先生从主仆变成了合伙人……大战将至,攘外也要安内。像蒋先生这种大实业家,自然在监视之下。”
她点到即止,将话题一转,向他微微欠了欠身:“蒋先生,无论你出于什么原因喜欢我家三傻,但我相信,既然愿意同生共死,你对她肯定是真心的。家国多舛前路难测,三傻
就托付给你了。”
蒋固北开口:“二小姐……”
明嬛打断他的话:“你既已心属我家小妹,随她喊我一声二姐就是了。”
蒋固北笑道:“来日方长,二小姐怎么这样着急喝我这杯妹婿酒。”
明嬛望着他,淡淡地说:“你我之间,未必有再见的机会。”说完这句话,她欠了欠身,转身离开。
听了她这句话,蒋固北心中一凛,他望着她的背影,这位有“汉口玫瑰”之称的景家二小姐今天穿了一件火红的旗袍,她背影袅娜,如同风中一簇的火焰。
要过去很久很久,久到大半生都已经走完,蒋固北回想起这一天,才会蓦然发觉,那果然是他此生唯一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和二小姐见面。
第三章 宜昌宜昌
换好衣服出门前,景明琛习惯性地喊了一句“我走啦”。
然而回答她的却是一片沉默,她回过头望一眼空荡荡的家,嘴巴一撇,委屈又负气地把包往肩膀上一甩,推开门走了出去。
武汉十月燥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大街上显得非常拥挤。“保卫大武汉”的口号已经喊了半年,然而战场传来的尽是丧气消息,安庆、马当、九江相继陷落,保卫战胜利的机会越
来越渺茫。八月里驻武汉各机关逐渐内迁重庆,先前那些坚信武汉绝不会失守的平民百姓们终于慌了神,一时间人潮蜂拥向西南撤退,到十月里,武汉几乎已经空了半个城。
景家因为二小姐在政府里做事知道些内情,原本预计八月就要走的,但景明琛却非要留下来和保育院共进退,景太太景先生舍不得小囡囡,一直拖到昨天才举家南迁,留下景明
琛一个人在武汉。
虽然空了半个城,武汉的街头却仍随处可见无家可归的难民,一些店铺也仍在开张。景明琛去早点摊子吃早饭,老板年逾花甲,景明琛一边吃一边和他聊天:“您怎么还没走?
眼看就要打起仗来了。”
老板苦笑:“哪有那么好走哦,西南那个地方,山高水远,万一死在路上怎么办?我在武汉活了大半辈子啦,要死也死在武汉。我活了这么久什么没见过?皇帝、长毛、民军、
姓段的姓吴的……我命大得很,死不了! ”
直到景明琛放下钱离开,那老板嘴里还在念叨那些武汉的往事,景明琛回望一眼他佝偻的身形,不禁轻叹一声。
路过巴公房子的时候,景明琛忍不住停下来,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她知道蒋固北就住在这里,成为蒋家家主后他没有回蒋公馆住,明宇说他在巴公房子长租了一间公寓。
他离开武汉了吗?兴许已经走了吧。
且慢,那从大门里走出来的人是谁?
景明琛傻傻地望着,直到那人走到近前张开五指在她眼前一晃:“喂,不认识我了吗?”
景明琛这才回过神来:“你怎么还没走?我以为你已经走了呢。”
蒋固北摇摇头:“我在武汉还有事情要做。”
原来如此,景明琛好奇地问:“很重要吗?”
蒋固北嘴角浮起一丝微笑:“非常重要。”
景明琛懵懂地点点头,蒋固北看着她,心里忍不住一阵叹息。
他原本是要走的,船票都已经买好了,和景家同一趟船。但走之前突然听到明宇抱怨,说家里又大吵了一架,小妹把母亲给气哭了,这才知道原来景明琛不同家里人一起走。
他不由得苦笑,心里又觉得骄傲,他的小姑娘还真的是帮人从来不只用余力啊。
他于是决定留下来,等景明琛一道走。
他吩咐阿大把船票送给需要的人,阿大有些不理解:“先生,武汉危矣,罗山沦陷,日本人已经逼近信阳,武汉随时都有可能打起来,早走早安心。您为了个女人留下来,值当
吗?”
蒋固北眼睛里含着笑,望着封上又打开的行李箱:“如果不能护她周全,我这十年奋斗就全是笑话……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听我吩咐就是。”
她是他这一生事业的根基,倘若没有她,纵然有千顷良田万间华厦,也不过是个笑话。
八月里小妈和“舅舅”已经携家带口去了重庆,弟弟蒋阡陌也早和武大的同学一起迁去了乐山,上个月他送走了林先生林小姐和姐姐顾南荞,昨天又遣走了阿大。
如今在武汉,他真的是孤家寡人了,而景明琛也和他一样。
他对景明琛说:“走吧,送你去保育院。”
然而还没有走出几步路,突然间尖锐的防空警报声响了起来,日本空军来袭了!大街上顿时乱作一团,所有人连滚带爬地向防空洞入口涌去,地上一片狼藉,伴着刺耳的警报声
,恍如人间炼狱。
蒋固北拉着景明琛往防空洞跑,突然间景明琛脚下一个踩空跪坐在地上,来不及犹豫,蒋固北抱起她继续朝防空洞跑去。
钻进防空洞的瞬间,一枚炸弹在他们身后爆炸,蒋固北整个人被热力冲击掀倒在地,却依旧紧紧地把景明琛护在怀里。
耳朵里轰鸣作响,眼前一片混沌,半天,景明琛才终于耳清目明,她被蒋固北压在身下,而蒋固北一动不动。她内心冒出个惊骇的念头,吓得她眼泪“唰”地流了出来,她用双
手拍打蒋固北的脸颊:“蒋先生!蒋先生!”
过了许久,蒋固北终于发出一声浓重的鼻音。
谢天谢地,他只是被震晕过去了。他睁开眼睛看见一脸泪水的景明琛,闷笑一声:“你还真是喜欢哭啊。”
景明琛扶他靠墙坐下。防空洞里塞满了人,却出奇地寂静,只听见水滴的声音,昏黄灯光照出一张张饱经折磨又神情肃然的脸,每个人都竖着耳朵听着外面天上的动静。这半年
来武汉频繁遭受轰炸,很多人都练就了一双听战况的顺风耳,能从声音分辨出敌方和我方的飞机,甚至判断双方交战的胜负情况……
过了许久,交战声渐弱渐不可闻,人群里突然有人喊了一声:“是我们赢啦!”
这一声欢呼如引线般点燃了寂静的空气,防空洞里热闹起来,人们高呼着“万岁”跑出防空洞,景明琛和蒋固北互相搀扶着随人流涌出去。恶战过后的武汉街头热闹非凡,大街
上房顶上树上到处都是人,大家挥舞着手臂朝天欢呼着,一架架飞机在武汉上空盘旋着巡阅着,和这些留守武汉的人们一起分享着胜利的喜悦。
对于经历过这半年苦难的武汉人来说,这种好消息实在太过难得,去保育院的一路上景明琛都听到有人在谈论:“我就说武汉不会失守的,咱们的空军那么厉害,日本人肯定打
不进武汉的!”
听着这些话,景明琛的心中充满了淡淡的悲哀,她想起二姐走之前说的话。
“孤城难守,如今武汉三面受敌,后退是唯一出路。”
是啊,事到如今,谁还能真正相信武汉能保得住?只不过就如那位早点摊子的老板一样,虽然知道死亡在逼近,但并非每个人都有逃跑的力气,他们只能自我说服,只好自我说
服。
蒋固北问她:“你们保育院最后一批撤离计划是什么时候?”
景明琛回答他:“快了,船都已经安排好了,最迟十月中旬前全部撤离,我和最后一批一起走。”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保育院门口。
今天的保育院气氛不同往日,门前水泄不通地围满了人,大家吵吵嚷嚷情绪激动,景明琛带着蒋固北绕后门进去,一到办公室就问:“今天这是怎么了?”
同事回答她说:“说起来也真是气人,一开始咱们好说歹说他们也不信咱们,现在眼看武汉要失守了,都一窝蜂跑来求保育院收留。撤离计划都已经做好了,船也都联系好了。
明琛你说,这可怎么办?咱们哪还有余力再多收留一批?”
景明琛扒着窗户往外看,楼下人头攒动,一张张尽是绝望的脸。
她喃喃说:“就算不收,也得给他们个交代啊。”
同事忙摆手:“你要交代你去,我可不敢下楼开门。”
蒋固北冷眼在旁边看了很久,见景明琛转身要下楼,他便阔步跟了上去。
景明琛下了楼站在台阶上,声嘶力竭地向送孩子来的家长们解释现下的情况,她把保育院的窘境向家长们和盘托出,阐明为什么现在没法接收这些孩子,然而越说心里却越觉得
难过。
保育院的成立不正是为了拯救孩子们吗,为什么却要眼睁睁地看着这些孩子等死呢?
绝望的家长们对她的理由概不接受,有人嚷嚷着:“你们保育院不就是为了保护孩子的吗?怎么现在真要打仗了反而把我们的孩子拒之门外?”
一句话点燃了人群的怒火,一时间人声鼎沸,景明琛手足无措地看着台阶下的人群,突然间蒋固北喊一声“小心”,扳住她的双肩挡在她身前,一块石头砸过来,沉闷地打在他
的背上,景明琛听到一声闷哼。她忙问蒋固北:“你怎么样?”
刚才他还被炮弹的热浪掀翻过,也不知道背上有没有受伤!
蒋固北摇摇头,他把景明琛护在身后,挺直了背望着人群大喊一声:“大家安静!”他的眼神冷峻,一时间竟震慑住了激愤的人群,待人群鸦雀无声后,他开口沉声道:“各位
父老乡亲爱子之心我可以理解。但我希望你们在爱护自己孩子的同时,也能想到,刚才你们试图攻击的这位小姐,也是别人的孩子。景小姐出身名门望族,原本可以和家人一起
去重庆过衣食无忧的生活,大可不必在意平民百姓的死活。但她偏偏跑战区救难童,大战将至仍坚守武汉,全因内心有一股热血。景小姐有悯人之心,希望你们也能体谅她,体
谅保育院的不易。”
听了他的话,人群里半天没有声音,直到一声抽泣打破沉默:“我们也知道保育院不容易,可是我们也没有法子呀,孩子不走就是个死,我们不能眼睁睁看孩子死呀……”
一时间人群哭成一片,整个保育院上空弥漫着愁云惨雾。
蒋固北听到自背后传来的抽泣声,他回过头,景明琛正垂着手低着头,泪珠子像断了线的珍珠,“啪嗒”“啪嗒”落在胸前。
他的心瞬间被她的眼泪浸泡得柔软如绵,他低低地带着叹息笑一声:“你怎么那么爱哭……你放心。”
他转过头去对人群说:“我是蒋氏实业的蒋固北,诸位如果信得过我,就先在此等候,过后我必然会拿出一个让你们满意的主意。”
他牵着景明琛的手走回办公室,直接去找了还留在武汉的保育院负责人。
“全部接收?”负责人拧起眉头,“蒋先生,您在开玩笑吧,不是我们保育院不想尽责,而是条件实在有限,您也知道现在船票紧俏,运送现有的孩子已经耗尽了保育院所有的
力量。现在再接收一批,怎么把他们送到重庆去?”
蒋固北却胸有成竹:“船的问题我来解决。非常时期用非常手段,客船我是没有,但蒋氏还有一批物资滞留武汉,预计十月上旬出发。如果你们不嫌弃,蒋氏货船可以捎带孩子
们去宜昌。”
听了他的话,整个办公室都沸腾起来。
景明琛送蒋固北出去,一路上她总是忍不住看蒋固北,蒋固北被她看得莫名其妙,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我脸上有东西?”
景明琛憋着笑摇摇头,蒋固北更奇怪了:“那你老是看我干什么?”
景明琛“扑哧”笑出来:“看你有没有三头六臂呀。蒋先生,我觉得你好神奇,你好像总有办法解决任何问题。”
蒋固北淡淡一笑:“如果我真的这么万能,就把日本人送回他们的老家去了。”
气氛再度沉重起来,见景明琛低垂着眉毛,蒋固北笑一笑:“开个玩笑而已。我并没有三头六臂,只不过是习惯了独自解决事情罢了。”
我怎敢倒下,我背后即是万丈悬崖。
我怎能倒下,我怀中还有你笑靥如花。
新接收的一批孩子给保育院增添了不少工作,接下来的半个月,编档、送船、制订新的撤退计划,景明琛忙得不可开交。
到十月中旬,保育院原本制订的撤退计划基本已经完成,只剩下最后一批接收的孩子,等待与蒋氏货船共同出发。
蒋固北原本也打算随货船一起走,但就在出发前两天却接到宜昌的紧急电报,林先生在宜昌突然染病,情况危急,性命有虞,急需他赶去处理。
蒋固北只得向景明琛道别。
深夜里两个人沿着江边漫步,黑暗之中江汉关依旧巍峨,十月的风很冷,蒋固北把外套脱下披在景明琛身上:“抱歉,不能同你们一起走了。林先生对我恩重如山,林小姐自幼
多病不能料理事情,我必须去一趟宜昌。”
林小姐……景明琛的脑海中蓦地浮现出之前母亲说过的话。
林先生危在旦夕,急唤蒋固北过去,怕是为交代后事。林小姐荏弱孤女,又与蒋固北年龄相当,两个人男未婚女未嫁,不知道林先生会不会来一出宜昌托孤……她胡思乱想着。
如果她当初答应了蒋固北的求婚就好了,现在就不必想这些有的没的,景明琛在心里哀叹。
蒋固北在第二天出发去宜昌,五天后,保育院最后一批人也终于随蒋氏公司的货船出发。
一声汽笛长鸣,货船驶离江岸,景明琛和孩子们一起扒在船舷上回望武汉,货船渐行渐远,江汉关在身后逐渐模糊成一个小小的黑点,在那之后,是李太白登高望远过的黄鹤楼
,是俞伯牙摔琴悼友过的古琴台,是汉阳树,是鹦鹉洲,是她的整个少年时代……有孩子声音怯怯地问景明琛:“景妈妈,我们还能回来吗?”
景明琛蓦地回想起分别那晚,她也曾这样问蒋固北:“我们还能回来吗?”
蒋固北望着她,一双黑眸幽深,他没有直接回答她,而是念了两句诗。
“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唐代宗广德元年,杜甫为安史之乱平息而作此诗,那时诗人也恰在巴蜀之地。
想到蒋固北,景明琛的胸腔里便升起一簇火焰来,她蹲下身来,牵着孩子们的小手:“孩子们,景妈妈教你们背一首唐诗好不好?等到把日本人打跑了,咱们就背着这首诗回武
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