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开着车来的,也不知道他从哪儿弄到了一辆汽车。车已经很破旧,连窗户都碎了。
一上车他就把油门踩到了底:“我去驻地找你们,正赶上他们出发,你们队长告诉我你回城找从文了。日本人已经进城了,没时间了,我们现在立刻冲出开封城去,先逃到乡下
再想办法去郑州。”
车子一路狂奔,终于在天黑前出了城。车一出城就报废了,他们把车扔了,徒步进了村子。
开封城外也是一派凄凉景象,能逃的人都已经南逃,村子里十室九空,夜里漆黑一片,就像一个巨大的荒冢。
以防万一,他们没敢在村民家里住,而是找到了一间破庙。
一安顿下来景明琛忍不住开始哭,她想起了陈醉,穿着梨花白旗袍悬梁自尽的陈醉,她忘不了陈醉在风中晃荡的伶仃模样,她哽咽着说:“是我害死她的,都是因为我要带走从
文她才寻死的。如果孩子还在她身边,无论如何她都会想要活下去的……”
蒋固北打断了她的话:“不是你,是我,我早就该意识到,她不想活了。她把孩子交给我们的真正原因就是她不想活了,她那是在托孤。”
景明琛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为什么?”
蒋固北拨弄着眼前的篝火:“你不是问我,我跟她说了什么会让她答应我们带孩子走吗?我告诉你,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回答她的问题,然后,听她说。”
篝火一跳,蒋固北的脸在火光的映照下有着从未有过的惆怅和严肃,景明琛问:“她问了什么?”
蒋固北叹一口气:“她问我,梁亭月是怎么死的,死之前有没有留下什么遗言。我告诉她,梁亭月是以身殉国,死在了徐州战场上,我还告诉她,梁亭月有遗言,说:‘我老婆
,我七岁的孩子。’她哭了,然后跟我讲了她和梁亭月的故事。”
“她是喜欢梁亭月的,她说小时候梁亭月常帮他父亲去陈家酒坊买酒,那时候她就喜欢他了,后来听到定了亲,她心里开心死了,但是后来她又听说,梁亭月在军校里本来有一
个女朋友,是他家里用母亲病危为由把他骗回来的。于是陈醉就觉得,怪没意思的,原来这场婚姻里欢天喜地的只有她自己。”
“她说,她从小读的书不多,但记得有一句‘此情应是长相守,你若无心我便休’。”
“后来,出于自尊心,她便装作对梁亭月很冷淡。再后来,梁亭月就回了部队,两年没回来过,陈醉心里觉得梁亭月是在躲她,婆婆死后她就赌气搬了家。”
“她宁愿梁亭月知道的是个过期的地址,这样一来,如果他总是不来,她还可以说服自己,梁亭月是因为不知道她在哪里。”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我找得到她你却偏偏找不到?那是因为你找错了。你找的是姓陈的,但是,陈醉一直对外说的是自己姓梁,她是梁陈氏,她是梁夫人。”
景明琛听得呆住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梁亭月和陈醉之间,竟然是一个天大的误会,陈醉深爱梁亭月,那梁亭月呢,他爱陈醉吗?他死之前还在念叨着她,想必他对她也不是全然没有感情的吧?
蒋固北突然的一声呻吟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她紧张起来:“你怎么了?”
蒋固北按着肩膀皱着眉:“和那人搏斗的时候肩膀上被他捅了一刀,白天急着出城,没敢说。”
景明琛吓了一跳,不由分说地去扯他的衣服:“那快包扎呀!”
蒋固北按住她的手,自己单手去解纽扣,氛围有点怪异,景明琛扭过头去。
蒋固北把外衫脱掉露出肩膀,那一刀划得很深,皮肉外翻着,脱下来的衬衫都被血浸透了。景明琛小心翼翼地摸着伤口周围的皮肉,她心里发怵,又难免自责,她早该注意到蒋
固北发白的脸色。
伤口很长,蔓延到了背心下面,景明琛嗫嚅着说:“把背心也脱掉吧。”
蒋固北想要抬手脱背心,却扯动了伤口,疼得“嘶”一声,景明琛一语不发地红着脸帮他把背心兜头脱下来,却被他背上纵横交错的伤疤惊呆了。
他的背上有好多伤疤,都是些陈年旧伤,她小声问他:“你怎么那么多伤疤呀?”
蒋固北若无其事地回答:“没什么,年少无知犯的错,快点上药吧,冷。”
蒋固北是个心思缜密的人,他的车上带着医药箱,景明琛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想,他可真神奇啊,像个百宝袋一样,你需要什么他就有什么。
上完药缠好绷带,蒋固北穿好衣服,天色已经很晚,他拨弄一下火堆:“睡吧,天一亮我们就出发去郑州,夜长梦多,早到早安心。”
景明琛乖巧地点点头,抱着从文靠着墙闭上了眼睛。
那一晚,陈醉和梁亭月入她梦来。
梦里依稀是硝烟未起时的样子,陈醉还很年轻,盈盈十五六的年纪,她趴在窗前听雨声,春雨里带着桃花香,她百无聊赖地吹着前额的齐刘海玩,突然间,有清朗的声音隐约传
来:“两斤梨花白照旧,谢谢。”
她的脸腾地红了,红得好像枝头正被风吹落的桃花瓣。
恍惚间吹来一阵风,陈醉变了模样,变作了梳髻的少妇,她穿着一身素净的旗袍趴在窗前,像是在等什么人,又像是知道那人永远不会来似的。
景明琛望着窗前的陈醉,心里很难过,她想跟陈醉说,他不会回来了,他死在徐州战场上了,但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
身后的木门突然“嘎吱”一声,景明琛回过头去,院子的木门被推开,一个扛枪的军人走进来,他穿过景明琛的身体,径直走向陈醉,对她说:“我回来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
景明琛醒来的时候,凉泪满腮。
她看一看昏暗的四周,篝火不知何时已经熄灭了,这座破庙荒废已久,窗屉子上糊的纸也早已经破碎,北方郊外五月的风还是冷的,“呼呼”地灌进来,搜刮着人身上不多的热
量。
她转头看向蒋固北,发现蒋固北的脸上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眉头也紧蹙着。
她摸一摸他的手,他的手心潮乎乎的,指尖却冰凉,好像有点发烧。
景明琛搓搓手,心想如果跑回去找从文的时候带了箱子就好了,从武汉带来的衣服里有一件毛皮外套,如果那外套还在,尚且能给蒋固北盖一盖,避避冷风和寒气。
想了想,她把从文抱到蒋固北旁边,在蒋固北身边坐下来,让他们两个靠着。她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们盖上,严严实实地掖好,转身跑出了破庙。
她深一脚浅一脚地跑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找到了那辆废弃的破汽车,拉开车门钻进去,找了半天也没有什么可用的,只有后窗上挂着一块脏兮兮的大绒布帘子,她把帘子扯下来
,抖一抖灰尘,抱着往回跑。
跑回到破庙里,蒋固北和从文还在睡,但睡得极不安稳,景明琛小心翼翼地用绒布窗帘裹住蒋固北和从文,自己在旁边坐下来,让蒋固北的头靠在自己肩上。
第二天她醒过来的时候,蒋固北早已经醒了,但他看上去还是没有什么精神,恹恹地靠在墙上,见景明琛醒来,他递给她一袋饼干:“我们这就离开。”
景明琛有些担心,她伸手去摸蒋固北的额头:“你还病着,要不要多休息会?”
蒋固北攥住她的手腕:“日本人随时有可能到,事不宜迟。”
车已经报废,他们只好徒步前行。
或许是因为开封城已经停了火,清晨的村落看起来与晚上全然不同,暮春天气,草木繁盛,旭日初升,朝露未晞,蒋固北牵着景明琛,景明琛牵着梁从文,他们在晨光中向着南
方跋涉。
走了一天一夜,终于遇到可以搭乘的牛车,蒋固北明显已经体力不支,景明琛扶他坐在树下,自己跑到路中间拦车,赶车的大爷停下车,口音浓重地问她:“啥事?”
景明琛在脑海中努力回想着河南同学的口音,鹦鹉学舌似的边比画边说:“大爷,我们想搭你的车。”
大爷看一眼树下的蒋固北:“你当家的病了?”
景明琛半天才反应过来“当家的”是什么意思,她的脸腾地红了,声如蚊蚋地说:“是的,我当家的病了,我们从开封来,要赶去郑州,麻烦您捎我们一程,我们给车钱。”
大爷答应带他们去最近的县城,让他们想办法从县城再去郑州。赶车大爷是个农民,一边赶车一边用浓重的河南口音向他们打听开封城的事情,蒋固北精神恹恹地靠在景明琛肩
上,听她用别扭的河南话跟人家聊了一路。
吃了点干粮喝了点水,下车时,蒋固北的精神略好了点,他硬塞给对方一点钱,告诉他:“家乡不能久留,早做打算往西南去吧。”
他们在县城休息了一夜,次日搭乘几天才有一趟的公共汽车去郑州。车子停停靠靠颠簸了足有两天,才终于到达郑州。
郑州也已是一片混乱,有条件的人纷纷想办法离开,火车上人满为患,吵吵嚷嚷的,蒋固北却睡着了。
景明琛揽着从文坐在他身边,侧过脸去看他,他这些天带伤奔波定然是累坏了,来武汉的火车上他是那么英俊倜傥衣冠楚楚的一个人,回武汉的火车上呢,莫说这一身似菜叶子
发着馊的衣裳,他连脸颊都瘦得凹进去了,整个人都瘦脱了形。可是,景明琛托腮看着他却怎么都看不够,觉得他仿佛比她第一次在舞场上看见他时更英俊了似的。
她脱下在郑州城里新买的外套,轻轻盖在他身上。
车行了不知有多久,当闷热潮湿的风从车窗里吹进来时,武汉终于到了。
车一到站,景明琛往外一看就看见了站台上的父亲母亲和大姐明琅。
她的心肝一抖,有点害怕又有点抱歉,家里人哪能知道她几时回到武汉呢?想必他们已经在这儿等了好几天了吧。
她跟蒋固北告别:“我看到我父母了,我回家了,蒋先生,再见。”
蒋固北点点头:“再见。我去打个电话等人来接。”
景明琛跳下车门,朝父母跑过去:“爸妈!我在这儿!”
像是没有预料到景明琛竟真在这辆车上,妈妈难以置信地看着她,半天才跑过来,一把把她揪到怀里就上手打:“你个小孽障,离家出走,你本事大了啊……”
打完她又抱着景明琛哭:“幸好你没事,前两天你们会里的人回来了,我一看没有你,恨不得跑到开封去找你。”
大姐忙劝慰:“好了,没事就好,回家再说吧。”
蒋固北从车上下来时,望见的就是景明琛在妈妈姐姐的簇拥下离开的背影,他微笑地看着她,眼睛里带着淡淡的怅惘,然后他走进火车站的办公室给阿大打电话。
出来的时候他却意外看到了一个人:“你不是走了吗?”
景明琛站在办公室外等他,脸上挂着傻乎乎的笑:“我想着,咱们既然是一起走的,也就应该一起回。”
这次保育院在开封和郑州战果颇丰,保育院一下子变得异常拥挤,这当然令人欣慰,但是,也有让人非常窘迫的事情。
比如景明琛。
有一天晚上正和妈妈姐姐述说着在河南的所见所闻,突然间觉得头皮痒得要死便伸手去抓,妈妈眼疾手快抓住她的手,指尖在她头皮上一按一掐,惊声尖叫起来:“虱子!”
太不幸了,兴许是被保育院的流浪儿传染的,兴许是在火车上,兴许是在挤公共汽车的时候,总而言之,景三小姐,生头虱了。
景太太如临大敌:“不行,你这头发不能要了,赶紧去剪了,要不然虱子越生越多。”
景明琛捂着脑袋泪眼汪汪,大姐“哧”地笑了:“你不是喜欢短发吗,去年把头发剪得跟小男孩一样,怎么现在要剪你头发就跟要你命似的。”
景明琛不吭声,要她回答什么?难道说,她羡慕傅秋荻那一头黑发,想要留长了好编麻花辫?
最后景明琛还是不情不愿地被妈妈拉去了理发店,出门前妈妈还喜滋滋的:“剪个短发也好,剪成狗啃一样,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到处乱跑。”
一贯沉默的爸爸却突然开了口:“夫人,此言差矣,你也是女人,难道不知道,一次剪坏的头发可以给女人一个借口去买十顶帽子?”
景明琛的头发果然给剪成了狗啃般的样子,然后她也如父亲所说的那样,怒气冲冲地买了十顶帽子。
恰巧今天是大姐儿子的生日,剪过头发后,景明琛就和妈妈二姐一起去了大姐家。
一进门她就看见了坐在沙发上聊天的周叔叔和周阿姨。周叔叔是爸爸的朋友,也是爸爸在大学任教时的同事,大姐夫的老师之一,他们夫妇看着景明琛长大,是景明琛的干爹干
妈,景明琛和他们十分要好。
如今他也是大律师,有钱得很。
景明琛眼珠子一转,挂着甜甜的笑容迎上去:“干爹干妈!好久不见了,听说你最近打了一个官司,赚了一大笔佣金,俗话说独食难肥,你要不要给我们保育院捐个款?”
保育院最近人口大涨财政紧张,景明琛简直成了个讨债的,见谁跟谁要钱。
干妈逗她:“想要钱,成啊,得跟小时候一样,给干妈表演一段唱歌。”
景明琛脸皮一臊,她从小喜欢唱歌,小时候大人们老是爱用零花钱逗她唱歌。大姐笑着说:“又没别人,唱一首吧。”
为了孩子们,豁出去了。景明琛清一清嗓子,开始唱。
她唱的是歌剧《罗密欧与朱丽叶》里楼台会的选段,她没有女高音那样尖锐的嗓子,就音乐本身来说唱的着实不怎么样,但胜在清新。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选这首,唱之前
她还在想要不就唱最近大热的《天涯歌女》,肯定能讨大人们的喜欢,出口却变成了这个。
这么大了当众表演总觉得尴尬,她不敢看听众,一边唱歌视线一边漫无目的地流转,突然间,楼梯上出现了一双脚,然后是笔挺的西裤和西装,蒋固北从楼上走了下来,一边走
一边看着她,脸上带着惊讶。
水晶吊灯柔润的光芒下,他真像是从旋转楼梯上走下来的罗密欧。
景明琛惊慌失措地伸手扣住了自己头上的帽子。
景太太想给她剪个狗啃似的头发让她没脸往外跑的如意算盘并没能打响,顶着狗啃的头发,景明琛的热情丝毫没有被打击,她扣着一顶帽子每天照常往保育院跑。
但是光有热情是不够的,保育院最缺的还是钱。
政府有拨款,民间有捐助,但还是不够。除了安置孩子们,这个国家目前还有很多其他事情必须做,前方军费、教育费、西南那边的建设、云南那边的公路……最后分到孩子们
头上,所余已经不多。钱是伸手要来的,必须得敲锣打鼓地诉说,才能让人们注意到还有一个需要帮助的角落。
保育院于是决定搞个义卖大筹款。
景明琛收拾了一遍自己的房间,翻出那些可以拿去义卖的东西,书本、衣服、玩具、首饰……她收拾了满满一箱子,然而目光落到首饰匣子里那个镯子时,她还是犹豫了。
这是她最喜欢的首饰,去年被蒋固北的车撞得摔在地上断了,蒋固北找人补好了,现在这镯子上有两块包金,一块是原有的牡丹纹,一块是后来的桃花纹。
她拿出来又放回去,反复了三四次,最终还是放进了义卖的箱子里,然后怕反悔似的“啪”地盖上了箱子。
一个镯子,兴许就能多救一条命呢。
然而义卖那天,一早上过去了,她面前的东西少了一半,那个镯子却一直无人问津。
景明琛有点庆幸又觉得气愤,这些买主都什么眼光!这镯子那么好看竟然不买!
终于,黄昏时一只手伸过来拿起了这个镯子:“这个卖多少钱?”
景明琛抬起头看,夕阳余晖里,蒋固北正拿着镯子看着她。
景明琛忙站起来,磕磕巴巴地报了一个价格。
蒋固北蹙眉:“有点贵啊,这么个镯子,碎过两次卖这个价格,不值吧。”
景明琛有些生气,去夺镯子:“不买就还回来,我这个镯子只卖给有缘人。”
蒋固北手往回一缩:“我又没说不买,就按你说的价格。”
他从怀里掏出皮夹,数出相当数目的钱来递给景明琛,景明琛眼巴巴地望着他手里的镯子,尽是不舍。蒋固北拿了镯子却没有立刻走,他问:“这是你心爱之物?”
景明琛点点头。
蒋固北若有所思地看着她:“既然是心爱之物,为什么要卖掉?”
景明琛长叹一口气:“说出来你可能觉得我很好笑……我总觉得,拿心爱之物出来捐赠,上天才看得到我的诚意。”
蒋固北微微一笑:“那如果你爱上一个人,那人岂不是惨了?”
景明琛挺直腰,义正词严地反驳他:“才不是,人是独立的有感情的,怎么能拿来和物件相提并论?我若爱一个人,一定尊重他,尽力保全他,决计不会把他当作牺牲品。”
蒋固北笑了,他把镯子放回到桌上:“君子不夺人所好,既然这是你的心爱之物,那我就把它送给你。”
景明琛惊讶:“为什么?”
蒋固北微微一笑:“算是为纪念开封的同生共死吧。”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的脑海中蓦地回响起那一夜自己说过的话。
同生共死,相濡以沫……
蒋固北又摘下手上的手表放进篮子里:“加入你们的义卖,算是我尽一点心。”
他转身要走,景明琛喊住他:“蒋先生,我最近听到传闻说,仗马上要打到武汉来了,大家都在想办法离开武汉去重庆,是真的吗?”
蒋固北回过头来,眉目之间尽是遗憾:“是,合肥徐州都已沦陷,大家都在准备南迁了,你们保育院也要走。”
景明琛惆怅地望着远处,黄昏之中日落之下,巍峨的珞珈山、高大的江汉关、延绵不绝的长江水,街市上往来如织的人群,江面上万航齐渡的船流,这是她的故乡,千年古楚,
所有的繁华,竟都会在转眼间消散于炮火之下吗?
她忍不住向蒋固北倾诉:“蒋先生,你知道年初南京那边发生的事情吧?十岁前我父亲在立法院做事,我们全家就住在南京,我读大学也是在南京。南京的一草一木我都好熟悉
,玄武湖的水,夫子庙的灯,我都一遍遍地看过。我不敢想象那些熟悉的东西和人就那样被摧毁了,而现在,大家都说,武汉也会变成那样……”
蒋固北在她面前蹲下来:“至少,我们还有希望。”
她顺着他的目光往回望,保育院的孩子们正唱着歌,稚嫩的歌声在武汉六月的上空回荡。
“在望不断的白云的那边,在看不见的群山的那边……”
蒋固北来保育院探视的那天,保育院里正闹成一团。
起因是有别的孩子抢了从文的午饭。那天传来安庆陷落的噩耗,景明琛心事重重地走进食堂,就看见从文坐在桌子前哇哇大哭,正值饭点,他的面前却空空荡荡,连只碗也没有
。
景明琛走过去问他怎么回事,他一边哭一边比画着向她告状,说小五哥抢走了他的饭碗。
景明琛有些头痛,这位“小五哥”是孩子们当中的一霸,从武汉街头捡来的,他来到保育院后没少给老师们添麻烦。
她朝“小五哥”走过去,果然看见他左拥一个饭碗右抱一个饭碗,得意扬扬挑衅地看着自己。景明琛蹲下来和颜悦色地跟他说:“小五,你们是兄弟姐妹,大家要相亲相爱,怎
么能抢弟弟的饭碗呢?”
小五冷哼一声,阴阳怪气地说:“我们是什么兄弟姐妹?梁从文是少爷,我们都是跟班的!你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偷偷给梁从文一个人吃糖!”
景明琛的脸腾地红了,她不说话,羞愤地转身就走。
然而刚一站起来她就感觉到脑袋一凉,大惊失色地回头,小五歪嘴冲她笑着,手里转着她的帽子,一边转一边起哄嘲笑她:“景妈妈是个小癞子头!”
景明琛伸手去夺帽子,小五灵活地一闪,吹个口哨把帽子扔了出去。
他在孩子们中颇有威信,很快这就成了一场闹剧,帽子在“小五党”的中间飞来飞去,景明琛追着夺帽子,冷不防脚底下被人一绊,一个趔趄差点跪在地上。
幸运的是,一双手及时箍住她的腰把她提了起来,轻轻地放在了地上。
她回过头,蒋固北正蹙眉望着她。
不知怎的,景明琛的眼泪“唰”地就涌满了眼眶。
他们两个坐在台阶上晒着太阳聊天,景明琛一肚子委屈:“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违逆了父母,放弃了报社的工作,跑来照顾他们,把他们从街头和沦陷区接到宽
敞温暖的房子里,给他们吃穿,教他们读书,我到底哪点对不起他们,他们要这样捉弄我。”
蒋固北语气温柔:“你没有,你做得很好,问题在于他们,寄人篱下的孩子,心思总是比较敏感脆弱。”
他从口袋里拿出手帕递给景明琛:“我小的时候,和母亲姐姐一起寄住在舅舅家。那是我们过得最不快活的一段时间,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多喝一杯热水都要担心舅妈又会念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