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君隐约觉得,他是去做一件让他不得不对顾灵毓毁约的事情去了。
这猜测让她觉得不祥。
果然,齐云山失踪后,过了大约半个月时间,一天晚上,傅荣突然怒气冲冲上门,一进门就要找顾灵毓,不顾合家老小都在吃饭,直闯到饭厅里去。
作为知府,傅荣一直在亲家面前端着十足的架子,从来没有像这样气急败坏不顾体面过。顾灵毓放下筷子一言不发地和傅荣走出去,傅兰君也忙站起身来跟了出去。
他们进了书房,一进书房傅荣就放下了所有礼节,桌子上的东西被他砸了个遍,他整个人如同困兽般在书房里走来走去。傅兰君忙上前劝解父亲:“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的,到
底发生了什么事?”
傅荣横眉立目:“什么事,你顾家出了刺客,出了反贼了!”
傅兰君不可置信地问:“您在胡说八道什么啊?”
傅荣冷笑:“我胡说?问问你的好丈夫,他的副官齐云山去哪儿了?”
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那点子不祥的预感浮出水面,她强笑着转头看顾灵毓:“阿秀,云山大哥去哪儿了?”
顾灵毓摇摇头:“他前日不告而别,我也有两天没见到他了。”
傅荣嘿嘿一笑,表情狰狞:“他前天刺杀新任巡抚,被人当场拿下,现如今就在巡抚衙门大牢里呢。你们就算是想见,恐怕也见不着!”
傅兰君脑袋“嗡”的一声响,齐云山要去做的原来是这样一件掉脑袋的事情!
难怪他说什么毁约什么来生的,他这分明就是去送死!
傅兰君转头看顾灵毓,顾灵毓依旧是不说话。傅荣快步走过去,疾言厉色质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他这个计划?”
傅兰君抢先一步挡在顾灵毓身前:“爹您又老糊涂了,他要是早知道,会让齐云山去送死?”
她抓住傅荣的胳膊把他按坐在一旁的太师椅上:“您老消消气,不过就是个下人……”
傅荣冷笑:“下人?那也要看看是谁的下人。偏偏是你丈夫的下人,偏偏我是你丈夫的老丈人,偏偏我和那新任巡抚是几十年的老对头!更兼这位叶巡抚这些年靠着舔洋人杀乱
党往上爬,早就在乱党的刺杀名单上。往小了说,一顶买通杀手诛杀异己的帽子扣过来;往大了说,一个和乱党勾结的屎盆子扣上来。我视这位叶大人为眼中钉,这位叶大人何
尝不是视我如肉中刺?这么大个把柄送上去,你爹我有几条命让人揉搓?”
傅兰君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她求助似的看向顾灵毓,后者脸上一片冷峻之色。
发够了脾气,傅荣也渐渐冷静下来,他问顾灵毓:“你老实告诉爹,这件事你知情不知情?”
迟疑了片刻,顾灵毓点点头。
傅荣又要摔茶盅子:“你可真是糊涂!”
喘了半天粗气,他问:“那你知道他到底为的什么吗?”
顾灵毓点头:“他原是山东人,十年前叶际洲在山东做官时,一桩官司里为讨好洋人草菅人命,害了他齐家上下五口人性命。”
傅荣脸色缓和下来:“既然知道情由,事情就还有可能挽回。”
他沉默地在书房里踱了半天步,然后他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顾灵毓:“你和他之间,关系如何?”
顾灵毓闭了闭眼睛,面无表情:“我和他,情同手足,亲如兄弟。”
“情同手足,亲如兄弟。”傅荣咀嚼着这句话,半天,他狞笑道,“那么,到了让这兄弟为你两肋插刀的时候了。”
第五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荣早就有线人安插在巡抚衙门,他坐立不安地等了很久,线人终于传来消息:齐云山暂时被收监在巡抚衙门监狱,已经动过一次大刑。私下审问时叶际洲不断诱导他供出幕后
黑手,然而他坚称刺杀是因为私怨,并无其他人指使。
听了线人的汇报,傅荣一颗悬着的心悠悠落地,他长舒一口气,整个沉重的肉体结结实实地靠上椅背,半天,眉开眼笑地说:“你们这位云山大哥还算是条汉子。”
旋即他又惋惜起来:“真是可惜他没得手,要是得手了该有多好。”
顾灵毓沉默着不说话,傅兰君小心翼翼地问:“那,云山大哥他还有救吗?”
傅荣冷哼一声:“刺杀朝廷二品大员封疆大吏,没得救,准备给他收尸吧。这已经是这件事情最好的结果了。”
他又数落起顾灵毓:“你也真是,这么大个人,好歹也是个管带,竟然纵容下人做出这等无法无天的勾当。”
突然间书房门被推开,一个人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吓了众人一大跳。傅荣问傅兰君:“这是谁?”
跪在地上的人是顾家的丫鬟焦姣,她磕头如捣蒜:“知府大人、少爷、少奶奶,求你们救救云山大哥!”
傅荣蹙眉,片刻,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傅兰君忙起身扶焦姣起来:“阿姣姐,你别这样……”
焦姣对齐云山有情,这件事情傅兰君早就已经知道。当初傅兰君为焦姣和程璧君争风吃醋,却恰恰推波助澜了自己和顾灵毓的好事。事后顾灵毓对她解释,说焦姣并非对他有意
,那香囊要送的也不是他,他不过是个中间人,焦姣中意的另有其人,而这个人,就是齐云山。
焦姣如同双膝钉在地上,死活不肯起身,她直勾勾地盯住顾灵毓:“少爷若不答应我,我就长跪不起。”
一直沉默着的顾灵毓终于开口,他声音冷淡而艰涩:“对不起,我无能为力。”
焦姣激动不已:“您怎么可能无能为力?齐云山的事情有内情您也是知道的,他刺杀姓叶的不过是为报仇,父母之仇不共戴天,他为父母报仇有什么错?”
傅荣冷冷一笑:“这些道理你大可拿到公堂上去讲,看大清律法里有哪一条会向着你!”
焦姣充耳不闻,她只看着顾灵毓:“少爷,齐云山跟了您快十年,十年时间,就算是一条狗多少也有些感情吧,何况您还喊他一声大哥,您真的忍心眼睁睁看他去死?”
顾灵毓沉默不语,他像是已经神游天外。
傅荣霍地起身,声音冰冷带有怒意:“他自己送死怪不得别人,你那情郎若是念着主仆之情兄弟之谊,就不该硬生生往死路上闯,送了自家性命不说,还连带着主子兄弟都有嫌
疑。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
顾灵毓开口,他的声音缥缥缈缈的:“焦姣,回去吧,这件事情,我真的无能为力。”
第二天衙门的邸抄上已经通报了有刺客暗杀巡抚未遂的事情,然而蹊跷的是,却没有通报刺客的姓名,傅荣不禁有些皱眉。
又过了两日,巡抚衙门突然派人来通报傅荣和顾灵毓,说是刺客案将在两日后由巡抚叶大人和臬台周大人公开审理,届时请傅荣和顾灵毓到场观看,但竟然也只字未提刺客姓名
。傅荣和顾灵毓面面相觑,傅荣忍不住疑惑:“这老匹夫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到了会审那日,见到嫌犯上场,他们终于明白了其中缘由。
跪在大堂上的嫌犯,一张脸疤痕纵横,哪里还认得出本来面目?
看到嫌犯脸的瞬间,扮作侍从跟在一旁的傅兰君按捺住呕吐的冲动,一手死死抓住身边焦姣的手腕,低声劝慰:“阿姣姐,不要冲动。”
想起那日在书房里傅荣说的“他要是真周全,就该学聂政,毁了自己一张脸教人认不出他”,傅兰君鼻子一酸,几乎掉下泪来。
齐云山曾经是多么英俊的一个青年,然而他现在自毁面容,为的不过是情义两不负。杀父之仇不得不顾,知遇之情不得不念,于是唯有自毁面容,想必他是打算无论得手与否都
效仿聂政自戕以求死无对证的。傅兰君细细看去,果然在他颈上发现了利器痕迹。
焦姣死死捏住傅兰君的手,低着头无声地哭泣。
叶际洲坐在大堂上,猛地一拍惊堂木:“堂下所跪何人?”
在牢里受过大刑,齐云山浑身重创,勉强支撑着跪在地上,他冷笑:“是取你狗命的义士!”
堂上一片哗然,叶际洲显然经历过大风浪,脸皮早已如树皮,他不以为忤:“阶下囚还敢口出狂言。我劝你趁早坦白身份,免得吃刑受苦。”
齐云山讽刺道:“怎么,叶大人作恶太多,已经记不清和哪些人有深仇大恨了吗?”
傅荣与顾灵毓对视一眼,原来齐云山至今都没有坦白自己的身份,难怪邸抄上只说是刺客而不道明姓名!
傅荣气得七窍生烟,叶际洲这老匹夫,事发第二天他特地让师爷跑来知府衙门同自己讲这件事,原来是诈自己!
片刻,他又疑惑起来,既然齐云山面容已毁又并未承认自己身份,那叶际洲又是如何判定刺客是齐云山的?
很快他的疑惑被解开,叶际洲胜券在握地一笑:“别以为你抵赖就能把这事混过,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传证人。”
那证人畏畏缩缩地走进来,傅兰君险些惊叫出声,是陈皮,那个曾经因为抢劫被顾灵毓教训过,后来在顾家后厨帮工的下人陈皮!
陈皮唯唯诺诺地向在场的大人们问过好,叶际洲捻着胡子问:“证人陈皮,堂下跪着的嫌犯你可认识?”
陈皮瞟一眼齐云山,斩钉截铁地回答:“认识,这人的身体化成灰我也认识,可不就是我主家顾家的下人,也就是在座的顾灵毓顾管带家的副官齐云山嘛!”
一句话掀起惊天波澜,在场所有人立刻交头接耳起来,叶际洲拍惊堂木:“肃静!你可有证据证明嫌犯就是你口中的齐云山?”
陈皮口气笃定:“小人在顾家帮工已有大半年,对顾家全家老小都非常熟悉,只是花个脸而已,有什么认不出的?小人敢确定,这人就是齐云山。不信大人看他的手,看他手上
的茧子是不是握枪的人才会有的?何况,若他不是齐云山,大人把真的齐云山找来就是,大人不如问问我家少爷,齐云山现在人在何处。”
叶际洲眯着眼睛望向顾灵毓:“顾管带,齐云山是你家的下人也是你的副官,他现在人在何处?”
顾灵毓端坐着,沉静地回答:“半个多月前他向我告假,说是有事要去外省,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见过他。”
叶际洲“哦”一声:“顾管带对齐云山想必是相当熟悉的了,不如顾管带来验看一下,看堂下这人到底是不是他。”
顾灵毓缓缓起身走向齐云山,他在齐云山面前停下脚步,看向那张模糊的面目,那人也抬起头看着他,两个人谁都没有说话,时间像是就此停住。
半天,那人“哧”地一笑,笑声轻轻的,像是炮仗受潮后哑了的引线,他开口:“是,我承认,我就是齐云山。”
顾灵毓走回到座位上的时候,傅兰君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他的指尖冰冷,毫无温度。
案子继续审理,叶际洲质问齐云山:“你罔顾国法大胆行刺本官,是受谁的指使?”
齐云山嗤笑:“杀你还需受谁的指使?难道叶大人已经忘了自己十年前在山东做知县时欠下的血债了吗?”
叶际洲一怔,显然,他是已经忘了。
齐云山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射出怒火:“叶大人真是贵人多忘事啊,这些年作恶太多,连仇家都记不得了。你可还记得自己当年在山东,是怎样为了洋人而逼死齐家拳馆一家五口
人的吗?”
他环视一周,将冤情娓娓道来:“我本是山东人氏,十年前我家在山东开拳馆,家里在乡下薄有产业,不想有英国传教士强占我家田地修建教堂,争执中传教士与我父亲大打出
手,我父亲不过用拳脚功夫将对方打伤,对方却用枪射伤我父亲。当时的知县正是堂上这位叶大人,他竟判决过错全在我家,让我家把田地拱手让给洋人不说,还派人三番五次
挤对拳馆,我父亲伤重不愈而亡。事后不久,我家更是毁于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除我之外,我母亲、弟弟与两个小妹都丧生火海。
这样的灭门大仇我怎能不报?”
他这一席话满是悲愤,却并未引起太大轰动。这年月这样的事情太多,国弱则民贱,如今大清的土地上,一等洋二等皇三等贵四等民,类似的事情听得太多,大家都已视之为常
态,连爱新觉罗的龙兴之地眼见着都要变成洋人的,四五个升斗小民的死活,又能打动谁?
叶际洲满身是业障,对这种指控也早已麻木,冷笑道:“别以为编个故事出来就能混淆视听。我问你,你若是真的为报父仇,为什么要自毁面目?受雇于严仲子的聂政才会自毁
面目,你自毁面目难道不正是像聂政那样怕连累幕后主谋?”
傅兰君的心提到嗓子眼,果然如父亲猜测的那样,叶际洲想借题发挥铲除异己!
叶际洲放下惊堂木,鼓动道:“齐云山,你这种人我见得多了,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其实不过是被什么江湖义气之类的狗屁东西蛊惑,实际上你们知道什么呀,无非是被人
利用罢了。你若肯坦白交代,供出幕后主谋,念在尚未造成严重后果的份儿上,我自当为你请命,留你一条性命,你可别冥顽不灵,自己非往死路上走。”
齐云山“哧”地一笑:“常听人说叶大人升官发财两条路,一是舔洋人脓疮,二是喝老婆洗脚水。这话果然不错,叶大人何必将自己的草包肚子晾在大堂上,世人皆知,聂政自
毁面目为的不是怕暴露严仲子而是怕连累姐姐。我与聂政一样,知道仇人无德,势必迁怒无辜,因此才自毁面目。山东往事到底是不是我的杜撰,当年的事官府都有档案记录,
等到查明档案一切自然大白于天下。如果叶大人想要靠我来达成什么其他龌龊目的,恐怕您只能失望了。”
他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如此刚硬,叶际洲无奈地望向臬台周大人,周大人点点头:“今天也只好审到这里了,这人刺杀朝廷大员证据确凿,死罪难免。至于有没有什么内情,恐怕要先派人去山东调
查一下陈年卷宗,看看此人所说是否属实了。”
齐云山被带下堂。
他一次也没有回头望。
一个月后案件再审,从山东查阅的卷宗信息看,齐云山所说陈年旧案确有其事,就发生在叶际洲做知县的任期内。齐云山依旧咬定自己刺杀叶际洲只为报仇并非受谁指使,案子
只好结案。
齐云山依旧被关押在巡抚衙门大牢,只等秋后问斩。
对于这个结果,最满意的当然莫过于傅荣,他高兴的不只是保全了自身,更是叶际洲计未得逞。而顾灵毓呢……傅兰君猜不透顾灵毓的情绪。
他应该是很悲伤的,但他表面上平静如水,每天在家和军营之间来回,与平常并无两样。他甚至从没有去大牢里看过齐云山,这让傅兰君觉得费解。
去牢里看齐云山的,只有一个焦姣。
大雨天,她从省城探监回来,整个人淋得落汤鸡般,嘴唇青紫脸色惨白。她径自推开顾灵毓和傅兰君卧室的门走进来,雨水立刻从她身上淌下来浸湿了地毯。
傅兰君一眼就看见她原本套在手上的玉镯子不见了,从她进顾家以来就戴着那镯子,想必是从她娘那里继承来的,如今不见了,毫无疑问,肯定是为了托关系进去探监。牢里的
狱卒们都是年久生了锈的钥匙,不给够油水是不肯开门的。
焦姣朝顾灵毓走过来,她开口,眼睛直愣愣地看着顾灵毓却也不像是在看他:“少爷,齐云山说,您不去见他最后一面,他不怨您。他说,叶巡抚拼了命地想让他翻供,承认刺
杀是受你们翁婿指使,大刑伺候,威逼利诱都用尽了,但他咬着牙没答应。他还说,姓叶的人非善类,以后免不了再兴风浪,他保护不了您了,让您和亲家老爷小心提防。”
说完这句话,她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她突然又转过身来,一脸的恍惚:“对了,我要走了,多谢少爷少奶奶这一年的收留,无以为报,我给你们叩头。”
她僵直地跪下来磕了个头,傅兰君蓦地想起最后一次见齐云山时,齐云山也对自己磕了头。
顾灵毓喊住了焦姣:“你要去哪儿?”
焦姣轻轻一笑:“去北京,去告御状。齐云山他判的是秋后斩,离行刑还有大半年的时间。大清以孝治天下,齐云山他为父报仇,就算犯了国法也情有可原,我要去北京,去找
皇上,去找老佛爷……”
她看上去已经有些神经错乱,傅兰君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焦姣,你把告御状看得太过简单……”
焦姣声嘶力竭地叫喊:“杨乃武都能翻案为什么齐云山不行?顾灵毓你自己能狠下心来看着兄弟死,我没有你心狠,我做不到!”
顾灵毓脸色一灰,半晌,他说:“且不说杨乃武案确有内情而云山大哥刺杀叶际洲证据确凿,杨乃武案背后牵扯的势力纠葛朝堂斗争又岂是这个案子能比的?”
焦姣惨淡一笑:“我不管,要我眼巴巴地等着看心上人死,我做不到。”
她转身走进雨幕里,顾灵毓冲着焦姣的背影喊:“他并不爱你,你心知肚明,何苦为他枉送性命?”
焦姣回过头,她凝视着顾灵毓,表情教人猜不透,过了很久很久,她轻轻一笑:“人间情事,逃不过‘何苦’二字,我何苦,他又何苦?”
她义无反顾地走进了倾盆大雨里。
那日雨天焦姣离开后,再也没有出现在顾家。傅兰君叫来与焦姣平日交好的丫鬟问,得知焦姣已经跟婆婆辞了在顾家的工,带着不多的行李离开了顾家。
她真的去了北京。
傅兰君把这事同顾灵毓说起,顾灵毓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没有多作表示。
他依旧没有去巡抚衙门大牢里看齐云山。过去他的生活是早晨去军营当班黄昏去学校接人晚上回家里安寝,傅兰君怀孕后暂时停了在学校的教务工作回家休养,于是顾灵毓的生
活变成了军营和家中两点一线。
看上去似乎没什么变化,除了他的副官由齐云山变成了当初在杭州救下的杨书生——杨书生不久前结束了在陆军小学堂的学习,回到了宁安。
但傅兰君知道,多少还是有些不同的,比如自从齐云山被判秋后处斩以来,她常常半夜醒来发现身边是空的冷的。
这天晚上醒过来,身边又没有人,傅兰君摸索着起床,披上外套走出房间,台阶上也没有人。
她找了半天,找到书房前发现灯还是亮着的,一个人影投射在纸窗上,书房里的人应当是捉着笔在写些什么,她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悄悄撤回了卧房。
齐云山事件后,傅荣和顾灵毓之间的来往倒是变得更加频繁起来。傅荣常常出入顾家,或差人请顾灵毓去傅家,这老头子或许是被叶际洲激起了好胜心,满心地要和女婿结成翁
婿联盟,对抗这位老对头的攻势。
这天快黄昏的时候,他又来了顾家,手里捏着张报纸,一脸严肃:“阿秀,《针石日报》的主编翼轸是你的朋友吧?”
顾灵毓点点头:“是我在南洋公学的同学,我们的关系还算过得去。”
傅荣将报纸递给他:“这是明日要出刊的《针石日报》,你自己看看。”
顾灵毓接过报纸粗略一翻,眉头微蹙:“爹您觉得有什么不妥?”
傅荣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不妥大了!这报纸文章里又是鼓吹立宪变法又是同情马笃山的乱党,处处戳中朝廷。年初朝廷颁布《大清报律》,为的就是控制舆论,我听说这个
翼轸几年前是经历过《苏报》那件事的,怎的这么不记教训?幸亏我发现得早,否则《针石日报》就是下一个《苏报》。你最好劝告你那朋友谨言慎行莫谈国事,若他实在不听
,你也就离他远些吧。时局这么乱,你有通天的仕途,也经不起齐云山翼轸他们几个瞎折腾!”
顾灵毓只得说是。
傅荣走后,傅兰君拿起那张报纸看了一眼,被圈出的地方是她不太懂也不太感兴趣的政治,往常她只觉得看了脑袋疼,今天却突然好奇起来,她问顾灵毓:“你对翼轸说的这些
怎么看?”
顾灵毓淡淡一笑:“能怎么看?总归是在大清统治下不能明文刊载的东西。”
他问傅兰君:“你呢?你怎么看?”
傅兰君想了想,她老老实实地回答:“朝廷,革命党,我说不上来谁对谁错,只觉得乱哄哄的,像两辆马车在路上横冲直撞地争道,教人心惊胆战的。”
他伸手揽住傅兰君,把她抱坐在膝上,手轻轻摩挲着她的肚腹,才五个多月,刚刚显怀,他说:“那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傅兰君想了想,左右也想不出个头绪,她的头脑被父亲从小给惯坏了,最后,她搂着顾灵毓的肩膀,乖顺地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