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事情由不得她想或不想,顾家的大门不可能永远地将大世界和小世界割裂,外面大世界里的动乱总有只言片语飘进顾家的小世界来。
傅兰君知道,今年不太平,起义一波接一波,河口那边还没压下去,钦州廉州又乱了。虽然都在云贵两广那边,离宁安相距甚远,但影响不小,尤其是河口那边的起义,因有新

军被策反参与其中,使得上头对新军的管控更加严格。
这对顾家和傅兰君的影响很明显:顾灵毓每天在军营里待的时间更长了,有时天都黑了还没回来,有时是直接夜不归宿,有时甚至接连几天待在军营里。
顾灵毓对她说,上头很担心宁安新军里也有人被乱党策反,要加强管理和排查,自己作为管带,较平时自然更为忙碌,让傅兰君不要担心。
傅兰君嘴上答应着,内心却总觉得忐忑,偶尔阿蓓来陪她说话,她跟阿蓓提起自己的这种忧虑。
“也不知道这感觉从哪儿来的,我也说不清楚。按说从小到大活了这二十年,没有哪一年是真太平的,义和团、八国联军也都听过,但从来没有一次像这样心惊胆战的。”
阿蓓依旧是文文静静的,她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在母亲怀里咿咿呀呀地啃着手。
她想了想,说:“这大概就是阿轸说的,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吧。”
“草已成木,当负兴亡”,傅兰君咀嚼着这句话。十年前,她这一代人不过还是小孩子,天塌下来也有大人们顶着,而如今草已成木,无论愿或不愿,塌下来的天都将砸在他们

肩上。
顾灵毓跟她说“你什么都不要多想,就像过去那样,做你的无忧小姐”。
可是,若有朝一日真的天塌地陷,她还能继续无忧吗?
她没把这些担忧同顾灵毓说,顾灵毓已经很辛苦,她不愿他再为自己这些胡思乱想分神。
这一天顾灵毓破天荒回来得早,吃过晚饭他进了书房,傅兰君没有管他,自从那一夜发现他半夜在书房里,她就不再不问他去书房干什么了。
她自己躺在床上看书,昏昏欲睡的,桃枝进来送水伺候她洗脸,突然说:“军营里的程管带来了,和姑爷在书房里,神神秘秘的不知道在谈些什么。”
傅兰君也疑惑起来,早前顾灵毓说过自己和程东渐的关系只是淡淡的,除了婆婆寿诞这样的大事,程东渐也从未主动登过顾家的门,他这次来是为了什么?
她披上外套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书房外面。
里面有压得低低的交谈声传出来,傅兰君竖起耳朵仔细听,听着听着,不禁脸色大变。
程东渐是来找顾灵毓说今天他走后军中发生的一件事的。
他凑近了顾灵毓,从袖子里摸出一张奇奇怪怪的纸片:“灵毓兄看这个。”
顾灵毓瞟一眼,脸色立刻变得严肃起来:“这是……”
程东渐点点头:“没错。你走后,军营里有两个人不知道怎的打了起来,扭打过程中掉落了这个,恰好被我看见,现在这人已经被秘密关了起来,他招认了一切,承认宁安新军

中有不少人已经加入同盟会,策划下个月起义。他还供出了几个头目人物,令人不敢相信的是,灵毓兄的好友南嘉木,竟然也在其中!”
顾灵毓眉毛一挑,片刻,他问:“东渐兄来找我,是为了?”
程东渐回答说:“这件事情已经上报佟协统,协统震怒不已,下令秘密逮捕几个头目。是协统让我来找灵毓兄的,要我和灵毓兄负责这次的抓捕行动。”
顾灵毓面无波澜地点点头:“那就走吧。”
他拔腿就走,程东渐喊住他:“灵毓兄,南嘉木与你是多年挚友,你若觉得为难……”
顾灵毓回头,冷冷一笑:“程兄这话说得太不晓事了,家国面前无兄弟,朋友一旦做了乱臣贼子,那还算得上是朋友吗?”
因是秘密逮捕行动,参与的人不多,除了顾灵毓和程东渐,就只剩下几个军中好手。
一行人沉默地向南嘉木家前进。
他们不知道,有个人先于他们去了南嘉木家。
在书房窗外听到顾灵毓和程东渐的对话,傅兰君如受雷击,早在那次戏园子里南嘉木拿她做幌子说谎,她就觉得南嘉木一定在做些不同寻常的事儿,但是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他

做的竟然是这种掉脑袋的事情!
她得救他!
她蹑手蹑脚,回到房里,好半天才稳下心神。为今之计,只有给南嘉木报信。
合家上下只有桃枝是她的人,她叫了半天桃枝却没有人进来,不知道那死丫头去了哪里。
时间不等人,傅兰君又蹑手蹑脚地出了房,趁黑溜出家门,直奔南嘉木家而去。
春寒料峭,夜风微冷,傅兰君怀着五个多月的身孕,手脚都有些浮肿,身体上的种种不适夹击而来,但她不敢稍作停顿,只好咬着牙尽量加快步伐。
终于到了南嘉木家,敲了半天门才有人来开门,是南嘉木。他穿着睡衣披着外套,见到是傅兰君,一脸的惊讶:“你怎么来了?”
受了寒灌了风,傅兰君小腹一阵绞痛,她支持不住,脚下一软,整个人昏倒在他怀里。
傅兰君醒过来的时候人躺在床上,她挣扎着坐起来:“我睡了多久?”
南嘉木安慰她:“片刻而已。”
傅兰君抓住他的手臂:“别管我了,你快走,再迟就来不及了!”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当抓捕南嘉木的一行人破门而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在床边一躺一坐衣衫不整的一对男女。
这显然在意料之外,谁也没有想到会在乱党的家里看到顾夫人,一时间所有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退还是该进。顾灵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箭步走过去,清脆响亮的

耳光抽在傅兰君脸上:“你果然还与他有私情!”
他攥住傅兰君的手腕冷酷地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下达命令:“拿下南嘉木这个乱臣贼子!”
程东渐和随从们一拥而上绑住南嘉木,顾灵毓转头对程东渐说:“我有些私事要处理,劳烦程兄回营复命。”
犹豫了片刻,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之色:“今晚在南贼处看到贱内的事情,请兄弟们不要对外声张。”
程东渐同情地看着他,拍拍他的肩膀:“顾兄放心,兄弟们不是长舌妇。”
程东渐和兄弟们在南嘉木的家里翻找与乱党有关的文件信物,顾灵毓拉着傅兰君先行离去。他不说话,只沉默地攥着她的手腕拖着她往家的方向走,他的沉默让人害怕。
傅兰君一边挣扎一边同他解释:“阿秀,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顾灵毓却只是沉默,回到顾家,他拖着傅兰君径直走进卧室,把她甩在床上,然后独自走出去带上了门。傅兰君挣扎着爬起来想要跟出去,却发现门已经从外面被锁上。
她被囚禁了。
她没想到,这一囚禁就是整整两个月。
当天晚上顾灵毓派了守门的人来,一个顾灵毓手下的心腹士兵标枪似的站在门口守着,连桃枝进出都要受他的盘查。
桃枝的行动也被限制住,不许她出顾家大门,兴许是怕她回傅家报信。傅兰君和桃枝这一主一仆与外界算是彻底被顾家这扇大门隔绝了。
整整两个月,除了桃枝和门口的守卫,傅兰君没有再见到任何人,包括顾灵毓。
姨娘来过一次,那小守卫尽忠职守得很,没让她进门来。姨娘说去找顾灵毓交涉,竟然就这样一去不回,只让桃枝捎口信,说事情正在风口浪尖上,让她稍稍受些委屈,先待在

顾家。
她获得一切消息的来源都是桃枝,桃枝费尽心思在顾家的下人们之间打探,时不时给她带来一点关于南嘉木案件和顾灵毓的消息。
桃枝打探到,关于那晚抓捕的事情已经在全城传得沸沸扬扬,版本多样,流传最广的版本是:顾灵毓半夜去抓捕乱党,没想到在乱党的床上看到了自己老婆。又有一说,说南嘉

木本是无辜的,根本不是乱党,是顾灵毓记恨他和自己老婆有私情才故意栽赃陷害。去年戏园子里的那件事情不知怎的又被翻出来作为这段桃花孽债的佐证……总之,在流言里

,顾灵毓是被戴了绿帽子的,南嘉木和傅兰君是有私情的。
过了几天,桃枝又带来消息,是关于南嘉木的。说南嘉木的底细已经被扒出,原来他在日本留学时就加入了同盟会,此番回国正是为了在新军中传播革命思想,拉拢新军为革命

所用。不仅如此,他那位娇妻也是他的革命同志,在日本时因为搞暗杀行动而以身殉道。难怪这次他回来都没有见到夏瑾,原来她已经死在了日本!
又过了大约半个月,桃枝带来了傅兰君最不想听到的消息。
南嘉木的判决下来了,谋逆大罪,斩立决。
听到这个消息的瞬间,傅兰君手足冰冷。她猛地起身,整个世界突然旋转起来,她的喉头一阵恶心,干呕了半天却什么都没呕出来,整个人像是中了毒,全身的血都化作了冷汗

,一层一层地往外涌。
她昏了过去。
醒来的时候,傅兰君见到了两个月来看到的第三个人——一个胡子花白的老大夫。
大夫在训示桃枝:“夫人身体虚得很哪,又怀着身孕,心浮气躁饮食不调,若不加调理,生产时必定有大麻烦……”
桃枝垂着手听他教训,等到送走了大夫,她走回到床边,握住傅兰君的手:“大夫的话小姐你也听到了,自己的身子重要,管什么南公子北公子的,他的死活又与你有什么干系

?”
傅兰君呆愣愣地不说话,他的死活怎么能和她没关系?
他是她少女时代所有的绮思,即使到了今时今日她的心里已经有了别人,当初他带给她的那些爱情的悸动和遐想难道就能随之一并磨灭?
桃枝还在絮絮叨叨:“小姐您应该多想想姑爷,姑爷虽然把你关起来,但他还是关心你的呀,听说你晕过去,立刻找了大夫来……”
傅兰君的心里突然一动。她颤颤巍巍地起身,在房间里翻找了半天,桃枝不明其意,跟在她身后:“小姐您要找什么告诉我,我帮您找……”
傅兰君不说话只是乱翻,翻了半天却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顾灵毓鸡贼得很,对她的脾性再清楚不过,屋子里的一切利器都被他命人收了起来,什么裁纸刀小剪刀的概不能免,

甚至连簪子都不剩一根。
找了半天,傅兰君在抽屉里终于发现了一件可用的东西。
是当初成亲时南嘉木送给她的贺礼,那枚金玫瑰胸针。
胸针做得比较大,因此别针也较普通别针稍长一点,虽然比不得剪刀裁纸刀,但若狠心一点对着喉咙扎下去也不失为利器。她打定了主意,攥着胸针去砸门。
砸了半天那小卫兵才转过身来,傅兰君用针尖顶住喉咙:“去告诉顾灵毓我要见他,否则我就死给他看。”
小卫兵蔑视地看了那枚胸针一眼,连话都不说,显然不把这威胁当回事。
傅兰君咬咬牙,举起手臂:“你看着!”
她狠下心来用别针冲着手腕划下去,用了十足的力,胸针刺进肌肤,深深地划过,血瞬间涌了出来,小卫兵这才慌了神:“夫人您不要冲动,我这就去找顾管带!”
他一溜烟跑去找顾灵毓,桃枝赶紧跑过来给傅兰君包扎住伤口,埋怨傅兰君:“您还动真格的啊。”
傅兰君勉强笑笑在椅子上坐下来,近来没心情吃饭,她本就有些贫血,流了这些血更觉得头晕目眩。
过了很久,终于有脚步声近了。
那脚步声熟悉得就如同自己的心跳,傅兰君坐直了身体,一只穿着军靴的脚踏进门来,桃枝立刻懂事地走出去带上了门。
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傅兰君一手捂着手腕上那块浸血的白布,顾灵毓微蹙眉头看着傅兰君。他走过来在她面前蹲下来,推开她的手,拿起那块白布折叠成条,一圈一圈地

绕过傅兰君的手腕,最后轻轻地打个结。
傅兰君垂眼望着顾灵毓,许久不见,他亦消瘦了很多。
这一年以来,他身上变化很大。去年秋天,他看上去还像是个丰神俊朗养尊处优的富家子弟,脸颊丰润甚至略带稚气的圆润。自从齐云山出事以来,他变得越来越消瘦,脸上的

轮廓也随之变得冷峻,不像个富家纨绔子弟,而更像是个军人。
一个冷酷的、心中只有朝廷没有私情的军人。
她开口:“阿秀,你救救南嘉木吧。”
顾灵毓正在打结的手顿了顿,半天,他继续手上的动作,却什么话都没有说。
打完了结,他站起身来后退一步,傅兰君伸手攥住他的手腕:“阿秀,云山大哥已经救不得,难道你还要眼睁睁地看着南嘉木去死吗?”
顾灵毓标枪似的身形微微晃了一晃,半天,他的脸上浮现出痛苦的神色,英俊的五官都跟着扭曲起来,他嘶哑着声音说:“是他们自己往死路上走,不是我逼他们的。”
说完这句话,他没有再说什么,转身离开了房间。
他走的时候,带走了桌子上那枚浸血的金玫瑰胸针。
南嘉木行刑的那天是个大雨天。
与南嘉木一同处斩的还有几个他的革命同志,出师未捷身先死,几颗革命志士的大好头颅,顷刻间就会如藤蔓上熟透的西瓜一样,在刽子手的屠刀起落之间落下,革命者的头和

西瓜也没什么两样,滚在地上沾满尘土流出红的浆……
那颗大好头颅,那颗她少女时代对着念了无数遍《长干行》的大好头颅,今天就要归于尘土。
而监督行刑的人,是他的好友,她的丈夫!
傅兰君趴在桌子上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瓢泼大雨,窗关着,她只能看到雨的影子,那小卫兵依旧标枪似的在门口立着,他在防什么,防自己冲到法场去吗?
有人的影子映在门上,外面传来低低的交谈声,过了一会儿,门被打开,两个人走了进来,是二婶和她的丫鬟。
二婶依旧是那样素净哀怨,神经质地微微笑着,丫鬟的手里提着一个食盒,她接过食盒放在桌子上,在傅兰君面前坐下来:“阿秀不让人来见你,但今天是端午,若还让你独自

一人,那是有些不近人情了。”
端午,原来今天已经是端午了。她从小最喜欢过端午节,粽叶、菖蒲的清香,赛龙舟的热闹,雄黄酒的烈都是她所喜欢的,然而她从来没有想到过,端午节可以变成一个杀人的

日子。
不,端午节本来不就是个悲哀的日子吗?千余年前楚大夫屈原为殉自己的道而投江,这才有了端午节,今日,又有一群人为自己心中的道而殉身……
二婶揭开食盒端出里面的东西,几碟小菜、几碟点心、一碗粥、一小壶菖蒲酒:“你婆婆还在生气,我在自己的小厨房做了这些东西,你别嫌弃。”
傅兰君木然地问:“婆婆生什么气?”
二婶看了她一眼,欲言又止,身后跟的丫鬟多嘴道:“还不是为了南公子那件事,整个宁安府都传遍了……”
二婶轻咳一声,丫鬟立刻闭了嘴,二婶把手轻轻搁在傅兰君的手上:“二婶相信你和那位南公子并没有什么,总有那么些个人,把编派别人当乐子,外面传的那些浑话不要往心

里去,安心养胎生下这个孩子才是要紧的。”
她拉着傅兰君的手不咸不淡地说了一会儿话便起身告辞了,临走,她向傅兰君借人:“我房里有些事情想请桃枝姑娘帮个忙,兰君你能不能把桃枝借我半天?”
二婶带着丫鬟和桃枝离开,门又被锁上。过了一会儿到了午饭时间,守门的小卫兵也去吃饭了,门里门外只剩下了傅兰君一个。
粥已经冷了,菜也已经冷了,唯有酒还是温的。
傅兰君将桌子上的东西一律扫到地上,把那几碟小菜和点心在桌子上排开,拿出食盒里的两只酒盅,用菖蒲酒注满酒盅,一只放在桌上,一只拿在手里,她轻声呢喃:“南公子

,我想救你却有心无力,只能用这一杯酒遥遥祭你,愿你黄泉路上一路走好,来生和夏瑾一起,投胎在一个太平盛世,再不用为信仰殉身。”
她将手里那盅酒洒在地上,又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里面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她把酒盅摔碎在地上,瘫坐在椅子上,怔怔望着外面雨的影子。
房间里的座钟嘀嘀嗒嗒地走着,午时三刻越来越近,此时法场上的一切都应该已经就绪了,跪在地上的她的竹马是死刑犯,站在一旁的她的丈夫是监斩官……傅兰君的心突然绞

痛起来,起初她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但当这绞痛弥漫到小腹和全身,她才明白这痛是实实在在的,像是有一双有力的手在撕扯着她的五脏。她痛得从椅子上滑落到地上,

冷汗如泉涌,将她浑身衣裳浸透,想要张口呼救却发不出声,眼前一阵阵晕眩发黑,最终,她在剧痛中昏厥了过去。
醒过来的时候,她人仍在地上。
酒盅的碎片在挣扎中扎进了手臂里,手上血迹斑斑,地上也血迹斑斑。腿上冰凉凉的,傅兰君向下一望,瞬间明白了在她昏迷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恐慌、无措、绝望……她浑身脱力,整个人疲倦地靠在椅子腿上,过了很久,才攒起一点点力气,一点点挪动着爬回床上。当双脚离开冷硬的地面陷身于柔软却同样冰冷的床褥

中时,她终于忍不住放声痛哭。
直到下午,桃枝才回到房间。
一进房间桃枝就嗅到了满屋子的血腥气,血迹从床前延伸到床上。桃枝奔到床前,傅兰君仰面躺在床上,她睁着眼睛,眼神空洞,叫她也不应,桃枝吓得翻身从床上摔下来,跌

跌撞撞地跑去砸门:“开门哪,小姐出事了!”
傅兰君怔怔地躺在床上,经历了最初的惊慌和绝望,现在她的脑子里一片空茫茫,像落雪后的世界,不知怎的她想起了很久前的那个冬天。那时她和顾灵毓在凤鸣山上,那年凤

鸣山上的雪下得多大啊,遮天蔽地,他牵着她的手走在雪地里,一踩一个深坑。因为大雪,顾灵毓还打了滑摔了腿,她看到顾灵毓这样被家人欺负,想搬娘家救兵给他讨个公道

,他倒说:“你知道的,这个世界上能让我好过些的,只有你。”
而现在,能让她好过些的只有他。失去孩子的痛苦让她全身心地陷入母亲和妻子这两个角色中,无力去想什么青梅竹马,现在她只想他,她的丈夫,她失去的孩子的父亲,盼望

他能出现在自己身旁,握一握她的手,温言软语地同她说两句话,跟她讲,还有他在,教她什么都不要担忧,什么都不要害怕。
可是顾灵毓没有来。
桃枝跑出去后很久才回来,身后跟着那胡子花白的老大夫,那老大夫叽叽咕咕了一通,傅兰君只觉得头痛,她闭上了眼睛。
老大夫走后,又过了很久才有人来。先是婆婆的丫鬟,然后是奶奶的丫鬟,大家象征性地慰问了一下,都说主子身体不适不能亲自来看,直到快天黑时,二婶来了。
她一脸的内疚:“都怪我,如果不是我把桃枝借走,如果那时候你身边有人,兴许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傅兰君淡淡地说:“没什么,天命而已。”
二婶抓住她的手,突然红了眼圈:“我明白你的心情,十年前我也和你一样,也是七个多月的时候。那时我已经守寡,只剩下这么个遗腹子,如果当时他活了下来,现在应该已

经十岁了。”
傅兰君只是怔怔地看着她不说话,桃枝上来打圆场:“二太太,小姐累了要休息了,您先请回吧。”
二婶走后,桃枝关上房门。桌上的药已经放凉了,桃枝扶起傅兰君喂她吃药,喂着喂着,桃枝突然开口说:“小姐,咱们以后还是离二太太远一些吧。”
桃枝搅拌着汤药,斟酌着字句:“怀孕这么久都没什么事,要说自己糟践身子,也糟践两个多月了,怎么前两个多月都没什么事,偏偏她一来就出事了?这事儿出得蹊跷。”
傅兰君愣住了。
对于这场事故,她原本没有多想什么,她只以为是自己这两个多月来作践身体作践狠了,又赶上今天南嘉木行刑,自己悲伤惊悸过度才导致了流产,却全然没有想到,这背后可

能有着人为的原因!
她蓦地想起刚嫁进顾家时所感受到的顾家怪异的氛围,还有婆婆那句“以后和二婶少来往”,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她的孩子竟有可能是被人害死的!
看到傅兰君激动得青筋暴起,桃枝又后悔起来,她放下药汤安抚傅兰君:“是我多嘴,没什么证据就胡说八道。小姐别激动,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您要保重自己。”
是啊,无论如何孩子都已经没了,她和顾灵毓曾经寄予厚望的孩子。多少年来顾灵毓对自己的母亲、奶奶心存隔膜,恪尽责任的同时一颗心又无所依托,他对于家的寄托全在他

和她的这个小家上。多少次,顾灵毓跟她说,有了这个孩子他们的家就圆满了。他和她给这未出世不知性别的孩子取了多少名字又推翻了多少名字,怕取得太小慢待他,怕取得

太大压不住,嫌取得太微贱太轻侮,又怕取得太富贵会招鬼神妒……然而孩子最终还是走了,在还未出生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