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原来她是这次起义里被杀的新军士兵的家属。
巡警闻讯赶来押走了这女孩子。没多时,顾灵毓也来了,他大步流星地走进办公室,抓住她的手臂:“你的伤怎么样?”
伤没什么大碍,早已经包扎好,傅兰君挣脱他的手,淡淡地说:“我没事。”
办公室里的同事识趣地溜了出去,他们一时间气氛尴尬没什么话好说。那天除夕夜傅兰君就回了傅家,那之后他们再也没见过,任由傅荣和姨娘怎样劝说,她都没有回顾家。
今天还是除夕后的第一次见面。
半天,傅兰君开口:“你和巡警队的人熟悉吧,让他们放了那女孩子吧,不要为难她。”
顾灵毓蹙起眉头:“她要杀你。”
“我说放了她!”傅兰君的声音突然尖锐起来,像是要撕裂了,顾灵毓被她吓了一跳。许久,傅兰君才平静下来,她淡淡地说:“你杀了人家哥哥,难道还要人家妹妹的命不成
?顾管带,我求你,少造些杀孽吧。”
“杀孽”两个字一出口,气氛顿时变得紧张,过了很久,顾灵毓才开口:“我已经不是管带了,我现在只是个队官。”
他被降职了,傅兰君愣住了。
傅荣的话在她耳边响起:“年轻人的政治立场,稍加拉拢游说,就动摇得很,但老婆岳父闹不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他痛恨阿秀如痛恨我的左膀右臂,若阿秀不再与我有瓜葛,叶
际洲会对他怎样,殊不可知呢。”
她脱口而出:“顾灵毓,我们和离吧。”
她想通了,与他和离,这样一来,他不必再受她父亲身份的羁绊,她也不必再因他身上的血腥气而受折磨。
顾灵毓却说“不”,他眉头纠结,像承受着莫大的苦楚,他说:“不,我不会同意的。”
说完,他转身走了。
一转眼进入四月,傅荣一直担心着的官场人事变动终于蔓延到了宁安。
收到调令的是佟士洪,为再兴海军,朝廷拟建筹办海军事务处,佟士洪是船政学堂出身,正是海军专业,因此被召回京去协助筹办这个海军事务处。
看上去冠冕堂皇的理由,实际上对官场近期动向有些门道的人都知道,这是朝廷在削弱军队中袁党的实力。这几个月,许多袁世凯的旧部或下野或调动,明升暗降的有,获罪入
狱的也有,尤其在军队里,多镇新军头目都有调动。
佟士洪与袁世凯私交不错,被调动不在意料之外。而接替他担任宁安新军协统的,是一位满人亲贵。
走之前,佟士洪办了一场告别宴,所请的人寥寥,傅兰君也接到了请柬,她心知这是佟士洪想在走之前帮忙开解她和顾灵毓,但长辈下帖子不好不去。
去了后,宴上果然只有佟士洪、顾灵毓和她三个人。
俨然是一场温馨家宴,精致的小小一桌,酒过三巡,佟士洪开口:“我一生未婚,和阿秀师生一场,就当他是自己的儿子,有些话,他的父母说得,我也就说得。今天我斗胆替
他的父母问两句话。傅小姐,阿秀说,你想同他和离,是真的吗?”
傅兰君抬起头,看看佟士洪,又看看顾灵毓,她咬咬唇,在心里下定了决心:“是。”
佟士洪皱眉:“为什么?”
要怎么回答?真实的原因定然不能坦白,说也不能说全,傅兰君垂下眼睛:“他满身血腥气,杀孽太重,我受不了。”
“胡说。”佟士洪严厉起来,“你嫁给他的时候他就是个军人,军人是干什么的你难道不知道吗?是军人,就不可能两手干干净净。”
傅兰君脱口而出:“我本来也没想要嫁他!”
这话一出,鸦雀无声,顾灵毓攥着酒杯的手越发收紧,手背上青筋暴起,佟士洪的脸色也阴沉下来。话一出口覆水难收,傅兰君干脆自暴自弃地表演起来:“是,这件事情我相
信您也知道的,我原本没想嫁他,当初是他强娶。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现在,该是结束这个错误的时候了。”
“你不能否认你们有过柔情蜜意的时候吧,那年我生日,程璧君来……”
傅兰君打断佟士洪的话:“是,我是想过把错的路走成对的,但是我失败了,现在我承认我失败了,我放弃。”
气氛一时间很僵,过了很久,顾灵毓才缓缓开口:“我与你的事情以后再议,今天是为老师践行。”
接下来的酒喝得很闷,最后,佟士洪喝醉了,顾灵毓去拿手巾为他擦汗,傅兰君一个人坐在桌子前看着醉酒的佟士洪趴在桌子上说醉话,醉酒的人嘟嘟囔囔的听不清在说些什么
,突然间,他清晰地说了一句:“乔木,走!”
走?走到哪儿去?傅兰君回头看了一眼挂在墙上的相框,相框里那张黑白合照上,永远二十四岁的何乔木正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顾灵毓回来了,他用手巾为佟士洪擦去脸上的虚汗,佟士洪突然直起身来握住顾灵毓的手,像是突然酒醒了,他看着顾灵毓,眼神意味深长:“阿秀,我年轻时候在船政学堂读
书,有一位姓刘的教习曾经对我们说过一番话,他说,不要把自己当船主,也不要把自己当船工,就当自己是船上的一块木板,哪天船散了,木板还可以四处漂荡。”
顾灵毓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来,他亦看着佟士洪的眼睛,轻声说:“就是因为每一块木板都这样想,船才会散的吧,老师。”
佟士洪没有再说话,过了很久,他轻轻地叹息一声。
宴散,离开时顾灵毓向佟士洪敬了一个军礼,顾灵毓曾是他的学生,也曾是他的下属,他们之间的关系总是和军人有关,临别敬军礼是他们之间的一种习惯。
佟士洪长久地凝视着他,半天,他走过来,把手搭在顾灵毓的手臂上,教顾灵毓轻轻地放下手,他问:“你十八岁那年我送给你的那本《东坡诗集》还在吗?”
顾灵毓点点头,佟士洪看着他,眼睛里似有水光闪动,半晌,他说:“多看看那本书。”
他的声音恳切中饱含忧思,甚至于哀求,那时傅兰君不懂。
直到数十年后,傅兰君才终于明白了那日他们话里的意思。
和离的事情,因为顾灵毓的避而不谈而搁置,不仅如此,他还对她避而不见,仿佛生怕一见到她她就要逼他写放妻书一样。他宁肯不见她,也要吊着这个夫妻的虚名。
傅兰君继续待在娘家,做她的孝顺女儿和女校长。
六月的一天,傅兰君回到家才发现有东西落在了学校,于是折返回学校取东西。
教师宿舍的灯竟然亮着,傅兰君大为惊讶。这间教师宿舍算是虚设,是为了给家中有事无法回家的女老师准备的,但长久以来都是空着的,今天怎么灯亮了起来?白天也并没有
人跟她报备说今晚要住在学校啊?
她屏气凝神走到宿舍门外,一不小心踩到地上的树枝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屋子里的人警觉起来:“是谁?”
竟然是个男声!傅兰君方寸大乱,转身欲逃却被一把攥住手腕拉进了房间。
一把冰冷的匕首抵在她的喉咙处,一个低沉的男声质问道:“你是谁?为什么现在来学校?谁派你来的?”
傅兰君被那冰冷的刀刃吓得四肢僵硬,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年轻女人走进来,看到这一幕吓了一跳:“你干什么,这是我们校长!”
那年轻女人是女学的老师,姓冯,她和这拿匕首的男人是认识的!
那男人听了她的话更加收紧了手臂:“校长?那就更不能放了,她可是顾灵毓的老婆呀,杀了我们那么多同志的顾灵毓呀!”
冯老师不由分说上前来夺匕首:“她是顾灵毓的老婆没错,但是你没听说过她和南嘉木的事吗?她和顾灵毓的婚姻早就名存实亡了。你别犯浑,快放下刀。”
傅兰君瞬间明白了,原来这男人是革命党!
那男人将信将疑地看着傅兰君,手里却有了松动:“真的像冯薇说的这样?”
傅兰君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轻轻说:“我和他不一样。”
向傅兰君赔过罪后,冯薇向傅兰君解释了一下情况。这男人叫段续,是个革命党,也是冯薇的男朋友,他近日被朝廷密探盯上了,所以冯薇带他到学校里来躲避一下。量谁也不
会想到,他会藏身在女学里!
傅兰君万万没想到,冯薇竟然有个革命党的情郎,这位冯小姐是宁安乡绅的女儿,家中经营绸缎生意,在本地颇有声望,近来朝廷在各地兴办咨议局,冯小姐的父亲正是宁安咨
议局的议员。
这样的人,竟然会和革命党有瓜葛!
面对她的困惑冯薇满不在乎:“这个世道哪里说得准呢,革命党,立宪派,保皇党,谁分得清谁?”
她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轻声说:“不瞒你说,咨议局里和革命党有来往的,不在少数。”
傅兰君吓了一跳。
冯薇涎着脸同傅兰君求情:“我是信得过你才跟你说这些,看见段续的事儿,求你千万别跟人说。”
傅兰君只得答应她:“我当然不会跟人讲,他要在这里待几天?”
冯薇扭捏起来:“可能要待上一段日子。”
傅兰君点点头:“你们小心。”
冯薇欢呼雀跃:“傅校长你真是个大好人!你帮了我的忙,以后有什么事情尽管开口!”
傅兰君的心思一动,许久,她轻轻地,坚定地说:“有一件事情真的要你帮忙。我希望你可以答应我,来日革命若能成功,无论如何,帮我保顾灵毓一命。”
经过那件事情,傅兰君和冯薇的关系亲密了很多,段续对傅兰君的脸色也逐日和缓,有时下了学,冯薇会邀请傅兰君留下来跟他们一起聊天,这也让冯薇对家里人好交代自己的
晚归。
从段续和冯薇那里,傅兰君听说了很多有关“革命”的事情。
身为一个旧官僚家庭出身的贵族小姐,在此之前,傅兰君对革命的理解就像她曾对顾灵毓说的那样,她不知道谁对谁错,革命和流寇造反之间有什么区别,只觉得像两辆马车争
道,教人人心惶惶的。
然而段续向她描述了那个他们所要建立的新世界,不是改朝换代,而是彻底改换天地,在这个新天地里,人人平等和睦,中国人与外国人也是平等的,国人不必向官老爷们下跪
,也不必向洋人卑躬屈膝。
这个新世界是进步的,是符合社会潮流的,而清政府则是落伍的,反动的,唯有推翻这个反动的政府,才能建立起新世界新秩序。
段续说,国家是属于全体国民而非爱新觉罗一家的,清廷官吏效忠的却只是爱新觉罗氏,爱新觉罗氏卖国卖民,与国家和人民站在对立面,因此,效忠清廷的忠只能算愚忠,并
不值得尊敬。
她的丈夫所效忠的,是一个反动的政府,因此这忠是愚忠。
傅兰君垂下眼睛,睫毛动了动,不再说话。
段续叹一口气,岔开话题:“傅小姐,你想知道嘉木兄的坟墓所在吗?”
傅兰君抬起头,南家人早已死绝,南嘉木又是以谋反罪被处斩,她一直以为他的尸体被扔到了乱葬岗,早被野狗分食了。
段续摇摇头:“我们有同志趁夜装殓了他的尸骨秘密下葬了。”
南嘉木的坟就在凤鸣山山脚下的树林里,一块空空的墓碑,没有刻字,除了少数一些人,没有人知道这下面埋着一个叫南嘉木的革命志士。
山上是齐云山的墓,山下是南嘉木的坟,曾几何时,这代表着欢愉的纯白色的凤鸣山变成了令人惊心的血色。
前日下过雨,有黄叶飘落到墓碑上被雨水粘住,傅兰君弯腰拈下那片腐烂的叶子,拿出手帕仔细地擦拭着墓碑上的尘土和污垢,擦干净后她后退两步站住,脸上微微笑着:“还
记得你从小最爱干净,有一年你跟你爹去我家拜年,来的路上衣服被小孩子扔的炮仗溅了个泥点都一定要回家换衣裳……”
在她独自的絮絮叨叨里,少年南嘉木的形象再次在脑海中清晰起来,多么斯文漂亮干净通透的少年郎。遇见他的时候,大多数时间他都和花在一起,尤其是玫瑰。玫瑰花开的时
候他的母亲会差他送来最新鲜的玫瑰,他和母亲一起来傅家花园里侍弄她母亲种的玫瑰。有一回,她趁他母亲去和自己母亲喝茶说话,偷偷溜到他身边,没话找话地问了很多和
玫瑰有关的话……
她还记得那年在斋普尔,他送了她一束玫瑰,让她以为,他也是喜欢着她的……
傅兰君将带来的一枝玫瑰放在墓碑前:“今天来看你,除了看望你,我还有一些私心,希望你能体谅我吧……不知道你在泉下可见到了我的儿子,他和你也算有缘,同一天里共
赴黄泉,盼望你看在咱们两个这些年的情分上,能多多照顾他。还有……”
她欲言又止,似难以启齿,踌躇了很久,终于还是说:“也能原谅他的父亲,保佑他的父亲。
“我知道这个要求似乎有些过分,无论如何你是被他抓捕被他监斩。但我还是厚颜地恳求你宽恕他。你大概不知道,我已经打算和他和离。你走之后又发生了很多事情,云山大
哥和翼轸如今也都不在了,他们的死实际都与阿秀无关,但我看着他,心里只觉得发寒。对于故友旧交的落难他竟概不在意,有时候我忍不住想,他到底在意谁呢,倘若有一天
出事的是我,他又会如何抉择?我在心里对他起了疑,无法再像过去那样和他没有隔阂地说着甜言蜜语。翼轸死之前给我留了遗物,是一篇他手抄的《报任安书》,按照我爹的
讲解,翼轸是在婉转地说服我消除对阿秀的顾虑。可是他揣测的阿秀就一定是对的吗?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无论我对还是翼轸对,那都将是很可怕的事情。因为无论如何都意
味着牺牲,或许这就是生在这个年代的军人的宿命。”
他是个军人,军人是注定要杀戮的,她没道理要求他不去杀戮他的敌人,既然他要仕途,她就帮他斩断所有羁绊,齐云山、南嘉木、翼轸……这些羁绊都已经在痛苦煎熬中由他
人斩断,现在他的阻碍只剩下她,那就让她自己亲手了断,还他一个通天大道。
中秋节前,女学突然接到通知,说是叶巡抚的夫人要来视察女学。宁安女学是本省第一间女学,堪称典范,叶夫人作为本省第一夫人,要来为学校进行表彰嘉奖。
傅兰君听父亲说起过这位叶夫人,她本是京城八大胡同某间妓馆的花魁,与朝中某大员关系暧昧,该名大员却有一个醋劲冲天的皇亲嫡妻,为这事跟他闹得不可开交,后来该名
大员只好忍痛断了与花魁的联系。叶际洲那时还在做京官,为讨好上司献计,娶了花魁回家做如夫人,为花魁和上司暗通款曲提供便利,从此平步青云,一直做到如今的封疆大
吏。
傅荣与叶际洲是老对头,自然会将叶际洲的人品能力多加贬损,但这件事情总不会错的。
花魁夫人来的那天正好是节前一天,傅兰君作为校长带领学生们在学校恭迎大驾,从早晨等到下午,这位花魁夫人才姗姗来迟。
巡抚夫人出巡,排场大得很,带了十几二十个巡抚衙门的听差和巡警,皆穿着制服,生怕别人不知道她身份似的。傅兰君站在门口迎接她,老远望见她的汽车出现在街口,不到
半里的路程,这汽车却开了足有一刻钟才到校门口,让沿路围观的人过足了眼瘾。
傅兰君心里觉得好笑,出于礼貌,脸上却毫无表情。车终于开到了眼前,一个巡警小跑几步过来拉开车门,一只脚踏出来,却是穿着最新款的女式皮鞋,傅兰君愣怔住:这花魁
夫人怎么是天足?
另一只脚踏出来,然后是半边身子,然后是脸,傅兰君看清楚了这双女式皮鞋的主人,她的头“嗡”的一响。
是程璧君,竟然是程璧君!
程璧君,当然不是花魁夫人。
她是陪花魁夫人来视察的,用时髦的说法来讲,她是花魁夫人的女秘书。
她不是在日本吗?什么时候回了国,还成了这位巡抚夫人的女秘书?
被这个问题困扰着,整个下午傅兰君都恍恍惚惚的,领着叶夫人参观学校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被问一句话半天才回答,还回答得牛头不对马嘴。程璧君于是不请自来地接过了
解说的活儿,本来嘛,她也曾经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傅兰君看着程璧君,上次见她还是前年秋天,那时候,自己和顾灵毓还是一对恩爱的小夫妻,刚刚察觉到肚子里有一个新生命存在。那时的程璧君恐怕是以情场输家的身份黯然
离开远赴异国的吧,如今她回来了,二十二三岁留过洋的女孩子,意气风发,傅兰君再低头看看自己,毫无血色的双手,伶仃消瘦的身形,浑如一枝萎谢的花。
她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呢?顾灵毓知道她回来了吗?玲珑心如程璧君,她应该已经知道自己和顾灵毓的事情了吧,或许她就是听说了他们的事情才特地跑回国来的,她从不掩饰对
顾灵毓的爱和企图,寡廉鲜耻地狂热着。
叶夫人对女学的视察和嘉奖不过是图个新鲜,她的新鲜感没有维持几个小时,很快学校参观完了她也累了,于是打道回府。
程璧君却没有走,她留了下来,说是有话要和傅兰君说。
傅兰君答应了。
两个人在松果径上散着步,程璧君率先打破沉默:“我这次回来的目的,想必你也知道。”
她单刀直入,真是坦率到可爱,傅兰君笑了:“我知道,祝你成功。”
程璧君讶异了一下:“我以为你会……”
傅兰君打断她的话:“在你回来之前,我已经跟他提出了和离。若不是他执意不肯,现在我跟他早就是陌生人了。如果你能助我一臂之力,那自然是不胜感激。”
程璧君惊讶地看着她:“能冒昧地问一句,你为什么会和他闹到这一步?”
傅兰君的心里涌起层层叠叠的痛苦酸楚,最终,她只是垂下眼睛淡淡地说:“没有爱情的婚姻,闹到这一步,不足为奇吧。”
程璧君没有说话,她只是怪异地沉默着。傅兰君抬起头来,顺着她眼神的方向望过去,然后她看到了顾灵毓。顾灵毓就站在离她们不远的地方,他一身戎装,沉默地看着她,过
了很久他转身走了,靴子踩在枯叶上,发出枯叶碎裂的响声。
程璧君又回到了女学继续担任教职,教的还是日语,还是坐在原来的位置。
有时傅兰君一转头看到她,恍然间觉得好像日子还停留在两年前,好像下一秒钟办公室的门就会被推开,顾灵毓会拎着她最爱的糕点走进来,接她一起回家。
而现实是,她只能在每天下学后,在所有人都离开后,独自一个人回家。
深秋的一天,傅兰君在办公室里批改着学生的作业,桃枝突然来找她:“小姐快回家吧,家里出了大事了!”
傅兰君跟着桃枝气喘吁吁地跑回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几个兵丁腰上挎着刀走来走去,管家连跑带爬地扑过来,满脸脏兮兮的血混着泪:“小姐你可回来了,老爷让人给带
走了,说他私通乱党,现在已经给下了大狱了!”
傅兰君愣在原地,耳畔“轰隆”炸响。
傅荣的担心终于还是成真了,宣统朝以来那只无形的手终于捏住了他的小辫子了!
傅兰君快步走进客厅,姨娘正趴在八仙桌上痛哭。她跟了傅荣十几年,从未见过这种阵仗,整个人惊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落泪。傅兰君安抚了她半天,管家在一旁汇报今天的
情况。
抓傅荣的人毫无疑问是巡抚衙门派来的,凶神恶煞的一群人,一来就绑了傅荣,说他私通乱党犯下谋逆大罪,奉摄政王旨意和巡抚大人命令抓捕他带往巡抚衙门受审,同时抄没
傅家家产。傅兰君举目四望,家里的一切贵重物品都已贴上封条,管家抹着眼泪哭诉:“我千求万求,人家才答应让我和姨太太在这儿等你回来。”
既然傅兰君已经回来,他们一家人就要被赶出这深宅大院了。傅兰君搀着姨娘走出大门,她回头望了一望,这高高的宅子雕梁画栋,是庇护了她二十多年的地方。在这里,她长
成了一个几乎不知人间疾苦不懂人生悲喜的人,她爹曾经说,想要为她一辈子遮风挡雨,但到头来她还是要走进这人生的凄风苦雨中。
如今雕梁画栋已经坍圮,参天大树也轰然倒塌,风刀霜剑,也只好咬牙自己扛起。
傅兰君转过身来,搀着姨娘,决绝地离开。
在长街的尽头她遇见了顾灵毓,顾灵毓站在街尽头那里静静地等待着她。傅兰君眼皮忍不住抽搐了一下,她垂下眼睛,装作什么都没有看到从他身边走过,却被他攥住手腕,被
迫停下了脚步。
他干涩地开口:“你要到哪儿去?”
是啊,到哪儿去?如今家已被抄,身为罪臣之女,人人避她不及,她要去何处安身?
傅兰君别过头去不看他的脸,她的回答同样干涩冷硬:“不劳你费心,我自有去处。”
她的打算是去住客栈,客栈开门迎客,才不会管什么罪臣不罪臣的,只要有钱。傅家虽然被抄,一切财产籍没充公,但傅兰君还有些私房钱,再不济,把身上的首饰卖掉,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