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顶个一年半载的开销。
顾灵毓不松手:“事到如今你还不肯跟我回家吗?”
傅兰君轻轻一笑,低低地问:“你不怕被连累吗?”
顾灵毓浑身一震,半天没有说话。趁他发愣的当口,傅兰君扬手挣脱开他的钳制,她退后一步,扶着姨娘远离开顾灵毓:“我说和离的话依然作数,如果你同意,我们今天就可

以解除夫妻关系,或者你直接写休书,都随你。我就住在前面的东来客栈,等你的放妻书,或者休书。”
说完这句话她就走了,她的脚步轻飘飘的,脊背却挺直僵硬。
走进东来客栈,用身上剩下的钱开了两间房,傅兰君和姨娘、桃枝住一间,管家住一间。傅兰君和管家商量了半天关于傅荣的事情,约定好明天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傅荣。回到

自己房里,桃枝正手足无措。
姨娘病了,连惊带吓又着了凉,整个人烧得滚烫像一截灶膛里刚抽出来的柴火,傅兰君忙让桃枝去找店小二帮忙请大夫,忙活了半天姨娘才吃了药睡过去。
桃枝心疼地看着她:“这样的鬼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多久。”
傅兰君侧脸看一眼镜子里的自己,脸色灰败,头发蓬乱,是从未有过的狼狈。
她轻轻对桃枝说:“桃枝,老爷犯的是谋逆大罪,无论真假,哪怕最后能翻案也是个告老还乡。老爷很早前就跟我担心地说过摄政王上台后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好过,这次来势汹

汹,恐怕由不得咱们。过去那样的好日子恐怕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你若是肯吃苦就还跟着我,但凡我有一口吃的一定不会饿着你,但你若不想吃这个苦,咱们的主仆情谊也就到

此为止了,你就去找个好人家,安安生生地过你的后半辈子吧。”
桃枝“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小姐说哪儿的话,我八岁被卖进傅家,这些年跟着老爷小姐从南到北,傅家就是我家,有小姐的地方就是我的归宿。”
傅兰君心里暖烘烘的,她把桃枝扶起来握住她的手:“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同舟共济,把眼下这个难关闯过去。”
桃枝用力地点点头“嗯”一声,半天,她犹豫地问傅兰君:“小姐,我不明白你为什么到现在还跟姑爷过不去,老爷的事恐怕也只有姑爷才能帮点忙了。”
傅兰君扭过头去,声音很凄凉:“他帮不了的。老爷这次的事来得突然,一点预兆都没有,直接由摄政王那边下令抄家,可见他们预谋已久,铁了心要置老爷于死地。如今大清

谁最大?不是龙椅上那位话都说不清楚的小皇帝,而是小皇帝的爹,当今的摄政王。当权者要你的命,就好比阎王要你死,何来讨价还价的余地。
顾灵毓他不过是个小小的新军管带,不,现在连管带都不是了,只是个小小的队官,他能怎样?能自保就已经是天大的造化了。”
桃枝恍然大悟:“原来小姐是怕姑爷受连累,那你刚才把话说得那么难听……”
傅兰君淡淡回答:“好话无用,说了徒增伤心,睡吧,明天还要去省城。”
第二天天还没亮傅兰君就和管家去了省城巡抚衙门大牢,留下桃枝在客栈里照顾姨娘。
站在巡抚衙门大牢外,傅兰君百感交集。好熟悉啊,好熟悉的地方,这一年多以来她频繁光顾这里,这里曾经关押过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了她的父亲。
管家与狱卒苦苦交涉,又是说软话又是拿银子,狱卒却始终一张冷硬面孔。最终,管家垂着头沮丧地走回来:“不行,他们说老爷罪大恶极,上头下了死命令,三堂会审前不许

任何人探视。”
他又安慰傅兰君:“小姐放心,这里的牢头过去是知府衙门大牢的,我刚才给他塞了点银子,他答应会好好照顾老爷的。”
傅兰君点点头,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刚刚走到大街上突然被一个人撞个正着。
见撞了人,那撞人的人竟然也不惊慌,拍手大叫大笑起来,傅兰君仔细一看,大惊失色,那人竟然是焦姣!
她上次见焦姣还是去年冬天,传言大赦的时候焦姣疯了,她派了人去,想要把焦姣接回家照顾,谁知道焦姣从此就在宁安消失了,原来她跑到了这里。傅兰君上前一步去捉她的

手:“阿姣姐……”
焦姣愣住了,她歪头看着傅兰君,脸上脏兮兮的,神情痴傻。终究还是疯了,傅兰君心里难过,她努力挤出个笑脸:“你不认识我了吗?我是傅兰君啊。”
听到“傅兰君”三个字,焦姣像是恢复了神志,她站直了身体看着傅兰君,努力辨认着她,一双眼睛似乎也变得清明起来,她重复了几遍“傅兰君”这个名字,每重复一遍眼神

都更清楚些,她问傅兰君:“你来这里干什么?”
傅兰君如实回答:“我爹在里面。”
焦姣愣住了,半天,她拍手大笑起来:“轮到你爹了,轮到你爹了!齐云山,南嘉木,翼轸,现在轮到你爹了!”
她拍着手大笑着跑远,傅兰君站在原地,艳阳高照她却遍体生寒。她想起了很久前,有一次焦姣求顾灵毓救齐云山被拒绝后对自己说的话,那时她说:“你以为齐云山会是最后

一个吗?”
以齐云山和顾灵毓的关系,齐云山出了事他尚且袖手旁观,来日别人出事,他会施以援手吗?
傅兰君忍不住抱住了双臂,起风了,她浑身都在战栗。
她之前对桃枝说,她不找顾灵毓帮忙,是怕连累他。这话固然不假,但她其实更怕他会拒绝她。他会拒绝吗?谁知道?但是他一旦开口拒绝她,那对她而言将是万劫不复的深渊

,即使知道他对这件事情无能为力,但她承受不起他的拒绝。
傅荣的谋逆大案很受上头的重视,很快,朝廷派来了钦差大臣,会同三司审理傅荣谋逆案。
一如傅兰君所料,叶际洲铁了心地要置傅荣于死地,各项“罪证”搜罗得十分齐全,里面甚至有傅荣与革命党的往来书信,对于这些,傅荣都没有辩驳,而更令傅兰君震惊的是

,这次审理还牵出了一件陈年旧案。
这件陈年旧案是关于齐云山的。
齐云山在秋决前叶际洲回京侍奉老母的那段日子里突然暴毙于狱中,当时已经下了论断结了案。现在却被翻出,因为有当时的狱卒跳出来指证,说齐云山并非是正常死亡,他是

被毒死的,而下毒案幕后的指使者,就是傅荣!
于是案子被推及到当年傅荣为何要狗急跳墙毒杀死刑犯,最终上头得出结论:齐云山确实是受傅荣指使行刺叶际洲的,事败后傅荣怕夜长梦多这才杀人灭口。
这件案子给傅荣头上那顶乱党的帽子再度加了码。三司会审结束,傅荣谋大逆罪板上钉钉,抄没家产,死罪难免。
走出巡抚衙门,外面艳阳高照,炽烈如烤,傅兰君身子晃了一晃,向前栽倒在地上。
醒来的时候,她恍如隔世。
头顶上的红帐子,身边的顾灵毓,一切都如同许多年前她第一次来到顾家时那样。那时她还是个满心里装的全是南嘉木的姑娘,怒气冲冲地去找负心汉算账却哭着回来,被黄包

车甩在顾家大门口昏死过去,被那时还不是她丈夫的顾灵毓捡回家。如今她是个一无所有的罪臣之女,在得到了父亲要被砍头的消息后急火攻心地昏倒在巡抚衙门前,又被顾灵

毓捡回了家。
顾灵毓坐在床边看着她,一身长衫的他眉眼温柔,斯文儒雅,傅兰君多希望之前种种只是一场大梦,如今梦醒了,她还是那个无忧无虑人事不知的知府千金,爬起来和眼前这人

吵两句嘴,跑回知府衙门去,爹还住在那里,喝着茶摇着蒲扇和管家下着棋,一派悠然自得,枝头上喜鹊闹杏花,生机勃勃。
但她知道,这一切都不可能了。
她挣扎着爬起来,顾灵毓一只手按住她:“你很虚弱,多躺一会儿吧。”
傅兰君挣脱开他,自顾自下床:“多谢,我要回去照顾姨娘。”
她双脚刚沾地,顾灵毓不由分说地打横将她抱起放回床上,一手扯开棉被盖在她身上死死捂住被角:“姨娘我已经派人接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正说着,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桃枝搀着姨娘走了进来。
姨娘颤颤巍巍地走到床边坐下来,顾灵毓站在一旁说:“大夫给姨娘看过了,她的病需要静养,东来客栈那个地方人多嘈杂,不适宜养病,我就自作主张把她接来了。”
傅兰君仔细看着姨娘,不过一个月时间,她的头发已经白了一半,原本精心保养的脸上褪去了往日所有的脂粉艳光,整个人憔悴得像老了十岁,神情也恍恍惚惚的,哪里还像是

过去那个风情万种的俏姨娘?傅兰君觉得心酸,她别扭而生硬地向顾灵毓道谢:“等姨娘病好了我们就走,叨扰了。”
顾灵毓点点头走出去带上门,姨娘抚摸着傅兰君的鬓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姨娘低下头又开始落泪:“你爹总说,只盼望着你这一辈子都平平安安富富贵贵,没想到到头来竟然要你受这种苦。”
傅兰君听得鼻子发酸,她嘴上哄姨娘:“别说这些了。”
姨娘握着她的手:“你听姨娘一句话,和姑爷和解了吧。如今老爷是救不回了,家也被抄了,你一个弱女子,这时候如果离了夫家要怎么活呢。难为姑爷不嫌弃咱们家刚遭此大

难,不如趁机复合,你下半辈子有靠,姨娘就算现在死了,也能闭上眼了,也不愧对你喊了十几年的这声姨娘。”
傅兰君扭过头去,没有说话。
她望着窗外,窗外开始下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吧?
就快要过年了。


第八章 宁安府 1910,宣统二年,庚戌

宁安府 1911,宣统三年,辛亥
『你们想要他的命,是吗?』
『真巧,我也想要他的命。』
对于傅兰君的归来,顾家合家上下都没有什么表示,仿佛她从未离开过,也仿佛她就没有回来。
傅兰君终日就待在房里,或是去姨娘的房里探望她和她说说话。她不去见顾家其他人,顾家其他人也不来见她。即使那个春节,她也没有和他们一起过,而是和姨娘还有桃枝一

起,清清淡淡地吃了顿饭。
想必他们也从来不喜欢她的吧,过去碍着她知府千金的身份和她虚与委蛇地客套着,如今她已经是落毛的凤凰,雉鸡不如,他们也就懒得和她装样子,只当她是个可有可无的人


不,也不全是这样。有一天桃枝从外面回来,悄悄对傅兰君说:“我听到姑爷和太太吵架,太太让姑爷赶紧休了你,说什么程小姐对姑爷一往情深现在又是巡抚夫人的干女儿,

要姑爷看清形势别犯浑。”
傅兰君麻木地“哦”了一声,心里想,程璧君什么时候成了叶夫人的干女儿?
张氏不喜欢她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她这样一个年轻守寡的人,又曾遭遇过那样的不公,活到现在,心里恐怕只剩下了一口气,这口气只能靠儿子来争,对于一切妨碍她儿子争这

口气的人或事,恐怕她都是充满了厌恶的吧。
正想着,顾灵毓回来了。
他推开门走进来,傅兰君正卧在床上想心事,看到他,不由得往墙角缩了缩,顾灵毓的脚步一滞,半天他低低地说了句:“我回来拿点东西,很快就走。”
他走得果然很快,匆匆忙忙从桌子里翻出点什么东西转身就走,走到门边时他突然回过头来,久久地凝望着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可是傅兰君知道他想说什么。
就快到他的生日了,下个星期就是他的生日了。
顾灵毓离开后没多久又突然返回来。
他的神情很不对劲,脸色苍白,直直地看着傅兰君。傅兰君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手脚发冷,颤声问:“怎么了?”
傅荣死了,死在了牢里,旧疾复发,病来得又凶又急,还没等到大夫赶到,人就殁了。
傅兰君踉跄两步,跌坐在地上昏死了过去。
顾灵毓花钱托人把傅荣的尸体从牢里弄了出来,停灵在白鹿庵中,待来日扶灵回乡安葬。傅荣并非宁安人士,人死总要叶落归根的。
傅兰君对顾灵毓说:“谢谢你。”
近来她又消瘦了,看上去分外伶仃可怜,顾灵毓声音低低的:“你我是夫妻,感谢的话大可不必。只是,你还记得刚成亲那年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那一年……那年顾灵毓的生日,傅兰君下了一碗加料的寿面给他,让他害了两个星期的肠胃病,她为此歉疚不已,鞍前马后,他却说:“……要想补偿我很简单,只要以后每年

生日你都给我做一碗寿面就好。”
一碗寿面啊……对于他们这场婚姻,他要求的只是一碗寿面。
因为种种原因,去年他没能吃上这碗寿面,今年,他想向她讨回来,他不要她说谢,只想讨她答应过他的那一碗面。
傅兰君转过头去,说:“我还想在这儿陪我爹一会儿,你先自己回去吧。”
顾灵毓点点头,转身离开。
傅兰君独自一人跪在父亲灵柩前发呆,这一碗面……她该给他做这一碗寿面吗?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这何止是一碗面,这明明是余下的后半生。
她抱住傅荣的棺木,将脸贴在冰冷的棺材板上,喃喃道:“爹,你给女儿指一条路吧。”
身后突然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傅兰君回过头:“谁?”
谷雨这天是顾灵毓的生日。
这一天逢双喜,顾灵毓不仅过生日,还升了职,连升三级,升到了标统,理由是近来剿灭乱党有功。
双喜临门,又赶上假日,一大早来道喜祝寿的人就络绎不绝的,这份热闹一直延续到了晚上,直到夜宴吃罢,宾客们才纷纷散去。
顾灵毓已经喝得半醉,他脚步踉跄醉醺醺地回到后院,他和傅兰君的那间小屋关着门,但有暖黄的灯光隔窗透出来,顾灵毓微微一笑,走上前去推开门。
桌子上放着一只青花碗,再普通不过,画的是比翼鸟落在连理枝上,雄鸟亲昵地用喙为雌鸟梳理着羽毛,是成亲的时候傅家的陪嫁。
青花碗里有一碗清汤面,再清淡不过,一只圆满的荷包蛋卧在面上,一把碧翠的葱花浮在汤上,像顾家今天晚上月下的荷塘。
一双乌木镶金筷横搁在碗上,面刚做好不久,还热着,有袅袅热气升上来。顾灵毓抬起眼睛,隔着氤氲白雾,傅兰君就站在桌子对面,垂着眼睛看不清表情,围裙还系在腰间。

她今天穿得很喜庆,像是当年刚做新媳妇的头三个月里那样,一身鲜艳俏丽的红,红珊瑚耳坠、绿翡翠手镯,美得于这个日子而讲是那么相宜,顾灵毓看一眼她,又看一眼面,

问:“给我做的?”
傅兰君没有说话,只是在对面坐了下来。
顾灵毓拿起筷子,刚要去挑面却又顿住,筷子停在半空中。晚上他在前厅喝多了酒,头脑早已经醺醺然,被麻痹的神经控制不住表情,他的脸上笑眯眯的:“刚在宴席上他们还

都祝贺我,说我前途无量。是啊,生日这天升了标统,手底下从此有了一千多号兵,又是才二十七岁的年龄,可谓是前途似海,来日方长。可是我自己却想,一个男人倘若连妻

子的笑脸都得不到,又算哪门子的成功。”
他自嘲地笑一笑,对面的傅兰君不自在地动了一动。
筷子夹住一根面,顾灵毓说下去:“所以,谢谢你,谢谢你这一碗面,成全了我今天这个圆满的生日。”
他的声音低下去,像雾霭随风向四下消散:“本来,咱们两个之间闹到今时今日这个地步,我以为这碗寿面不会有了。”
他抬起头来,对傅兰君笑一笑:“你还记得给我做这碗寿面,还记得结婚第一年我说过的话,我很开心。”
傅兰君却突然抬起头喊住了他:“不要吃。”
顾灵毓筷子停在嘴边,却没有放下:“为什么?”
傅兰君慌乱地低下头:“面冷了,我去给你热一热。”
不等顾灵毓答话,她端起碗推开门朝厨房走去,她端着碗的手有点抖,顾灵毓目送她战栗的背影消失在黑夜中。她再回来的时候两手空空,垂着头不看顾灵毓,只是低声说:“

摔了一跤,面都泼在地上了,不能吃了。你回去吧。”
顾灵毓点点头,他的眼角眉梢有失望在流淌,他还是站起身来转身离开,在他一只脚踏出门的那一瞬间,傅兰君突然在他背后开口,声音低低的:“刚才那碗面里有毒。”
他的脚步顿了一顿,只有片刻,旋即恍若未闻地继续往外走,傅兰君终于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说刚才的面里有毒!是砒霜,我给你的寿面里下了砒霜,我想毒死你,顾灵毓

,你听到没有,我想在你生日这天毒死你!”
一瞬间,顾灵毓笔挺的肩膀倏忽垮塌,但也只是一瞬间而已,他迅速撤回脚步关上门,大步流星走到傅兰君面前捂住她的嘴巴:“闭嘴,你想闹得尽人皆知吗!”
傅兰君趴在他的臂弯上笑了,她笑得很急促,像是喘不过气来,笑着笑着她又哭了,泪水洇透了他的衣袖,滚烫过后是冰冷,顾灵毓一动不动地站着,揽着她任由她发癫。半天

,傅兰君抬起头看他,她的脸色因为缺氧而绯红,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她问顾灵毓:“为什么不杀了我?”
顾灵毓没有说话,整个人好像已经凝成一座雕像。
傅兰君低声呢喃:“你为什么不杀了我?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多杀一个我对你来说有什么分别?”
她跌坐在椅子上,自言自语:“我知道你是为什么,兄弟的血可以染你的红顶子,我却不能,你存心报复我,你就是想看我生不如死……”
顾灵毓的视线往下,落到她身上。今天的她多漂亮啊,像他们刚刚做成真夫妻的那天早上,他醒过来,她背对着他坐在梳妆台前,金色阳光晕开一身鲜亮亮的红,她小声哼着歌

,正往鬓角上簪一朵蓓蕾初开的白望春。他斜倚在床头,半梦半醒里微微笑着观赏了小妻子描眉簪花独自快乐着的全程,直到她发现他醒了,惊吓似的转过身,那时候转过头的

她,红珊瑚的耳坠子乱飞,脸上有一层又羞又怒的薄薄桃红,大红色的衣服衬着,生动活泼得简直不像话。那时他踌躇满志,满心以为自己可以让这份生动一直延续下去。直到

南嘉木事发,及至她的父亲亡故,眼看着她的色彩黯淡下去,像是一丛曾沐浴着和风和阳光的玫瑰被摄进了相片里,挂在死气沉沉的墙上一层层地蒙灰。他曾以为,她身上那种

似新婚之时的艳丽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眼前的她换了红衫依旧是那俏丽模样。
可是这样俏丽的她却是要杀他的!
而他竟然在看到她的那一瞬间幻想过她穿旧衫是为跟他和解,甚至是为了给他的生日庆贺……顾灵毓的眼神里闪过一丝痛楚,半天,他开口:“你为什么要杀我?”
傅兰君笑了:“我是革命党呀。我的父亲是革命党,我的情人也是革命党,我杀你,杀你这个手上沾满革命志士鲜血的刽子手,是在继承他们的遗志,为他们报仇啊。”
顾灵毓的眼神渐渐平静下来,他看着傅兰君:“你疯了。”
他清晰地重复了一遍:“你疯了。”
宣统二年五月初四,傅兰君永远记得这个日子,这是她“疯了”的开始。
马车已经备好,就停在卧室门口,她整个人被横掼在床上,双手双脚被缚,嘴巴也被手帕塞住,动弹不能,发不出声,只能听到外面的谈话声。
外面黑压压聚集了一堆人,顾家的主子们,下人们……大家闹哄哄的像在看戏台上的武丑戏。傅兰君听到了婆婆张氏的声音,张氏的声音不同于平时,很尖利,她质问顾灵毓:

“到底是怎么了?”
顾灵毓的声音沉静,一如往日:“兰君疯了,我打算送她去山上别院静养。”
张氏的声音低下去,不可思议又带着异样的兴奋似的:“好好一个人怎么说疯就疯了?”
顾灵毓流利地回答她,这个借口想必他已经反复琢磨了一整夜:“她因为父亲去世受打击过重所以迷了心。”
张氏沉默了片刻,小心翼翼地问:“这么说来,她已经是个废人。你的日子可还长着,一个废人能为顾家延续香火吗?不如休妻重娶……”
顾灵毓打断她的话:“她父亲刚去世我就休妻,别人未免会说些攀附权贵抛弃糟糠的闲话。”
张氏的声音复又尖厉起来:“怕什么闲话?怕人说你攀附权贵抛弃糟糠,就不怕人疑你同情乱党腹诽朝廷?”
顾灵毓再度打断她的话,他的反驳声沙哑而高亢,带着撕裂般的痛苦:“我凭什么放了她?她与人私通辜负我情意,让整个宁安城的人都看见我头上这顶绿帽子,我凭什么放她

去逍遥快活?”
他终于将自己的恨意宣之于口,所有人都被他在此刻磅礴喷发的、长久以来深埋于内心的痛苦和恨意所震慑,没有人再说话,顾灵毓转身踹开门走进卧室,打横抱起傅兰君,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