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兰君趁机怂恿他:“可不是吗?叶际洲都已经挑衅到眼前来了,爹若不反击,显得多窝囊!”
傅荣瞪她一眼,冷笑道:“你别使激将法,我活了几十年,倘若连这口气都咽不下岂不是白活。为了个非亲非故的人和叶际洲闹翻脸给他小辫子捉,你爹可没那么傻。年轻人做

事顾头不顾尾,是该受个教训,总归不会死,着急个什么?”
说完这句话,他不欲再讨论,闭上了眼睛。傅兰君还想说些什么,姨娘走过来冲她摆了摆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她独自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平复了好一会儿情绪,才出发去找阿蓓。
阿蓓站在家门口等傅兰君来,一见到她的身影立刻就迎上去,一脸急切:“知府大人怎么说?”
傅兰君不知道该怎么同她讲,思忖了半天,她只能安慰阿蓓:“我爹说,因言获罪不是什么大事,总归没有真犯上作乱,关上几天兴许就放出来了。”
阿蓓显然没有被傅兰君的话安慰到,待在翼轸身边三年,她早已经不是那个无知的乡下采桑女,她喃喃自语:“先生跟我说过,当年‘《苏报》案’,章先生在牢里关了好几年

,邹先生还死在了牢里……”
傅兰君听得遍体生寒,伸出手揽住阿蓓,使劲捏她的肩膀:“阿蓓,你不要自己吓自己。‘《苏报》案’何等轰动,小小一个《针石日报》岂能与它相比?你情人眼里出西施,

把翼轸的才能也看得太高了。不过是件小小的案子,翼轸过不了几天就会放出来的。倒是你,一味地胡思乱想,搞垮了身体,翼轸怎么办?孩子怎么办?”
对,孩子,还有孩子。傅兰君的话把阿蓓从悲观的胡思乱想中拉回现实,她快步走进院子里。她和翼轸的儿子月儿已经一岁多,浑不知事的年纪,躺在摇篮车里专心致志地啃着

柔软的小手,阿蓓把他抱起来紧紧贴在脸上,傅兰君望着这母子俩,心头一片酸楚。
阿蓓拍打着孩子转过身来,声音低涩:“无论如何,我想去见见他。”
翼轸的逮捕令是由巡抚衙门下发的,人也直接带去了巡抚衙门大牢,若要见他,只能等第二天去巡抚衙门大牢。
一夜,傅兰君辗转难眠,她的耳边回荡着阿蓓的话。顾灵毓说自己无能为力。
他总是说自己无能为力。齐云山出事时,他这么说;南嘉木出事时,他也这么说;现在,他故交好友里硕果仅存的一个翼轸出事了,他还是这么说。
究竟是无能为力,还是不愿出力?
曾经她以为自己很了解他,她以为他是一个最会设身处地为人着想的人,为了让奶奶好受些他甘愿作孽障,为了让自己好受些他甘心受委屈,连一个萍水相逢的书生,他都能体

谅对方的痛苦,帮他找寻出路。
可是如今她发现,她对他一无所知,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桩桩件件,都在证明他是个如二婶和焦姣口中所说的——无情无义的顾家人。他不会为任何人稍作牺牲,他只会独善

其身,理性得近乎冷酷。
胡思乱想了一整晚,第二天上了马车她忍不住打瞌睡,阿蓓很抱歉:“麻烦你了,但我实在没有别的朋友了。”
傅兰君勉强笑一笑,握住了她的手。
到了巡抚衙门大牢,塞给了狱卒足够多的银钱,两个人终于被带进牢里,见到了翼轸。
翼轸蜷缩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小憩,阿蓓颤抖着哭音喊一句“先生”,翼轸睁开眼睛,他惊讶地看着她们两个:“你们怎么来了?”
他挪动着爬到牢门前,傅兰君大惊:“他们对你用刑了?”
翼轸摇摇头:“他们去查封报社的时候我跟他们动了手,被他们打了一顿。”
他装作没事似的笑一笑,结果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嘶嘶抽气。阿蓓心疼地伸手抚摸着他脸上的伤口,翼轸抓住她的手轻轻蹭着,脉脉温情静静流露,傅兰君悄悄退了出去。
她找到狱卒,想再花点钱见见齐云山,狱卒意味深长地上下打量着她,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这小子可真是艳福不浅,隔三岔五地就有女人来看他,都长着一张千娇百媚的脸

,现在又来一个。”
傅兰君忍着气,她当然知道另外一个是谁。焦姣从京城回来后,见过那一面后就离开了宁安,她说要住到巡抚衙门大牢附近去,这样探视齐云山也方便。
狱卒调笑了半天终于肯带着傅兰君去见齐云山,作为死刑犯,齐云山被关押在大牢深处,幽暗阴森,一股子呛鼻的烟尘味,像揉碎了的怨鬼的魂。
狱卒带她停在一间牢房前:“就是这儿了,一炷香时间。”
傅兰君千恩万谢,那狱卒慢悠悠地走远,傅兰君轻声唤牢房里的人:“云山大哥!”
背对墙蜷缩在角落里的人动了动,转过身来,露出一张疤痕纵横交错的脸。
傅兰君捂着嘴,看着这张丑陋的脸,她既在生理上觉得恶心,心里又觉得酸楚,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着转。齐云山一声不吭地慢慢爬过来,傅兰君这才发现,他的脸上、身上全

是伤痕,新伤旧伤叠加。他爬过的地方,留着一道血迹,有苍蝇在他的腿上嗡嗡盘旋着。
他一直在受刑!就在她来之前不久还受过刑!
齐云山劝慰似的笑一笑,被毁坏的面容在笑容扯动下越发显得诡异丑陋,他的口气很轻松:“没什么,在大牢里总免不了的。”
傅兰君抑制不住气愤:“都已经结了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你?”
齐云山收敛起笑容,他压低了声音:“有人并不想就这样结案。”
他凑近了傅兰君的耳朵:“叶际洲直到如今还没有放弃让我翻供,他一直想让我咬出阿秀和你爹。”
傅兰君心里一惊。
齐云山淡淡一笑:“这老匹夫,以为人人都像他,我偏不让他称心如意。”
他看着傅兰君的眼睛:“少奶奶你放心,我绝不会把你爹和阿秀搅和到这件事情里来,阿秀……阿秀他知道我的。”
傅兰君点点头,满心里都是苦涩。
是的,阿秀知道你,知道你对他的这一片忠贞赤诚,他对你一千一万个放心,可是……他真的值得你付出这样的忠诚吗?连来牢里看你一眼都吝惜的他,真的值得你为之付出生

命吗?
焦姣就租住在大牢对面不远的地方,傅兰君和阿蓓从牢里出来,两个人一起按着焦姣给的地址去找她。那是一处小小的院落,粗陋的土坯房、茅草屋顶,院子里空荡荡的,傅兰

君站在院子门口喊焦姣的名字:“阿姣姐,我是兰君,来看你了。”
半天终于有人掀开蓝布门帘子走出来,是个脚步颤颤巍巍的小老太太,老太太用一双昏花的眼睛打量着她们:“你们是谁?”
傅兰君问她:“婆婆,是不是有一个叫焦姣的姑娘住在这儿?我是她的朋友,来看看她。”
老太太恍然大悟:“哦,是那个北方口音的女孩子吧,她是住在这儿,可是从前天起就没回来过了,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她絮絮叨叨:“我这房钱是一天一结的,大前天的房钱还没给我呢,她要走也不说一声,这不是存心赖我房钱吗?”
傅兰君掏出钱来替焦姣垫了大前天的房钱,叮嘱老太太如果焦姣回来一定记得告诉她自己来过,然后和阿蓓踏上了回宁安的路。
在马车上她心里总觉得不安,焦姣去了哪里?怎么会一声不吭地就离开了?
傅兰君原本以为翼轸的事情是坐几天牢就能解决的,没有想到,半个月之后翼轸仍旧没有被释放的迹象,阿蓓慌了神,天天来找傅兰君拿主意。傅兰君没办法,只好去找傅荣撒

娇:“爹,翼轸的事情上头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荣的脸色有些严峻:“不好办,我原以为就是关几天以儆效尤,没想到叶际洲那匹夫又想借机生事。他从《针石日报》里挑出两篇文章来,非说这两篇文章措辞激昂非一般文

人所能作,他认定写这两篇文章的人就是乱党,要翼轸供出作者名字。翼轸咬牙声称这两篇文章的作者就是自己,事情因此就僵持住了。”
傅兰君愣住了,傅荣压低了声音问:“老实告诉爹,你和阿秀两个小冤家是不是给《针石日报》供过稿?”
傅兰君吓了一跳:“爹你怎么知道?我和……我和他是给《针石日报》供过稿,但无非是些新诗之类的东西,只关风月,不谈政治。”
傅荣“嘿”一声:“我怎么知道,我能怎么知道?无非是安插在巡抚衙门的线人告诉我的。他顾家真是块风水宝地,专出告密的小人。上次齐云山的案子跳出个陈皮,这次翼轸

的案子又跳出个丫鬟。线人跟我说,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丫鬟?傅兰君脑袋乱哄哄的,哪里又冒出个丫鬟?
傅荣吁一口气:“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没有那两篇文章,如你所说,只是些新诗之类的东西。但这样一来,阿秀也进入了嫌疑人的行列,好在那些手稿里并没有你的……你丈夫交

的都是些什么狐朋狗友,尽把他往死路上推!”
他站起身来,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叶际洲这老王八蛋拿这两篇文章大做文章,用心歹毒得很哪,无非是齐云山那计不成又再来一计,想逼翼轸说那两篇文章的作者是你丈夫罢

了。”
傅兰君听得心惊胆战,她没想到顾灵毓的处境竟如此艰难!她问傅荣:“阿秀……叶际洲为什么要这样针对他?”
傅荣冷笑:“我的傻姑娘,你可真是让我给养傻了。单凭他是我傅某人的女婿,就足以让他成为叶际洲的眼中钉。何况叶际洲在朝中的靠山是醇亲王一派,因着戊戌年那件事,

醇亲王与袁世凯势不两立,朝中两派势力自然也是势同水火。宁安新军虽非袁世凯督练,但新军中上层军官泰半是袁氏门生,就连佟士洪也是亲袁一党,你丈夫更不例外。叶际

洲一向是个溜须拍马最积极不过的人,打压袁党这种事情。他自然跳得欢。”
他重又坐下来:“好在这种事情终究也不会有什么结果,无论翼轸怎么说,只要没有手稿,叶际洲能奈何?无非是捕风捉影罢了。”
他蹙着眉头:“至于对阿秀的前程有没有影响,尚且不好下定论,走一步看一步吧。只要性命无忧,总会东山再起。”
傅兰君一颗心悠悠落地,她问傅荣:“那翼轸呢?”
傅荣“嘿嘿”一笑:“了不起关一段时间,无论得到得不到想要的结果,叶际洲总不能判他个死刑。不过苦头是要吃一吃的,可怜一介文弱书生,不知道在牢里会被作践成什么

样子。你告诉他的家人,多出点钱打点下牢头狱卒吧。”
从傅兰君那里听了傅荣的点拨,阿蓓六神无主地呆坐了很久。
随后阿蓓站起身来开始遍翻家里的金银细软,傅荣说得没错,即使没有叶际洲,牢头狱卒也总要打点一下的。她把家里所有值点钱的东西都搜出来堆在桌子上,打算必要时一点

点变卖了来营救丈夫。
离开翼家的时候,傅兰君把自己头上的簪子、手上的戒指、耳垂上的坠子、手腕上的镯子都脱了下来放在桌子上,阿蓓要拒绝,她提高了声音:“就当你帮帮我!”
阿蓓愣住了,傅兰君嘴角扯出苦笑,她放低了声音,哀求似的:“求你,让我尽这一点心。”
傅兰君失魂落魄地往外走,走出翼家大门,突然听到身后有人喊,回过头,阿蓓气喘吁吁地追出来,看到傅兰君回头,她停下脚步,望着傅兰君的眼睛,轻轻地说了一句:“我

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别怪顾大哥,他没有错。”
傅兰君冲她勉强笑一笑,点了点头。
是啊,他没有错,他何错之有?如他所说,齐云山和南嘉木都是自己往死路上走。他拦过齐云山,但拦不住;南嘉木呢,南嘉木确实是他亲手缉捕亲自监斩,但他是清廷的官吏

,南嘉木站到了他的对立面,他不过是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罢了。翼轸……翼轸的入狱是叶际洲一手策划的,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齐云山不怪他,说“阿秀他知道我的”。
南嘉木……她不知道南嘉木在牢狱中的那些日子和死前的那一刻在想些什么。
翼轸……他的妻子阿蓓反倒安慰自己,说顾灵毓没有错。
似乎人人都能体恤他,连她的父亲都说,这个山雨欲来的年头,能不主动害人已属难能可贵,自保有什么错?
除了自己……与他最亲密的人——他的妻子。
这让傅兰君隐隐觉得茫然又恐惧,到底是她看他看得太清楚,还是太模糊?如果是前者,那他是多么可怕的一个人;如果是后者,她又是多么可憎的一个妻子!
如果没有南嘉木和孩子的死,如今我会不会坚定地站在他身旁?在家门口,傅兰君扪心自问,最终无果。
九月里,翼轸终于被释放。
他始终坚称那两篇文章是自己所作,与旁人无关,叶际洲逼问了两个月一无所获,只凭两篇激昂文字将人定罪似乎也缺乏力度。
最终促成翼轸释放的,其实是舆论。这都要感谢杨书生,是他给阿蓓支了一招,让她联系翼轸在文化界的旧友们和国外报纸驻华的记者们,多方舆论施压,把这件事情闹出宁安

闹到全国,引起国际关注。正值清廷欲推广新政,新政需得有新气象,难道新政前夕,朝廷还要因为两篇“谏言”而屈死个书生不成?
拖拖拉拉关了两个月,翼轸终于走出了大牢。
傅兰君陪阿蓓去接他,站在远处看他夫妻两个相拥而泣,百感交集。
在牢里受了两个月折腾,翼轸消瘦得不似人形,两颊深深凹陷,浑如一副骷髅架子,一双眼睛也灰蒙蒙的,失去了往日的神采。大夫看过后直摇头,背着翼轸跟阿蓓和傅兰君说

:“情况不大好。”
是啊,不大好。翼轸一介文弱书生,身体根基本来就差,他从娘胎里带哮证,在监狱里待了两个月,监狱那是什么环境?漫天灰尘像揉碎的冤魂残片,这两个月又多雨。忌惮着

翼轸的秀才身份,叶际洲不敢轻易动大刑,就在细微处下功夫,零零碎碎地折腾人。翼轸牢房的地面上总是有汪水,早晚泼两桶,水汽夹杂着寒气泛上来,把个哮喘病人折磨得

生不如死。
更何况,翼轸的病不只在身上,还在心里。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针石日报》报社被永久查封,凡有大清一天,翼轸一日不可再办报。这对立志以笔杆子唤醒国人的翼轸来说不啻为一个天大的打击。
傅兰君安慰阿蓓:“总会好起来的。”
但是随着时间过去,不仅翼轸的病没有好转的迹象,从小家到大国,所有的事情看上去都变得越发糟糕。
整个九月,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叶际洲要回京。
叶际洲京城的老娘得了重病,叶际洲不日就要启程回京侍奉老娘。闻此消息,傅荣乐得哼起了小曲儿,在走廊里来来回回地踱着步嘿嘿笑,一会儿又表情狰狞:“他老娘一命呜

呼了才好,丁忧个三两年,我看他还怎么跟我斗!”
但他这美梦做得为时过早。十月,京城传来消息,光绪皇帝和慈禧老佛爷都染了病,这一病来势汹汹不比以往,恐怕朝中真要变天了。
傅荣一根神经绷得死紧,傅兰君知道他的担忧,他关心的无非是光绪驾崩后会是谁即位,皇亲里载字辈和溥字辈的皆有可能。作为袁党,他深惧和袁世凯有嫌隙的小恭亲王溥伟

或者光绪帝的亲弟弟醇亲王载沣成为新帝,那不啻为袁世凯的末日!
而他中意的新君,是与袁世凯交好的庆亲王奕劻的儿子载振。
傅荣的情绪整日在担忧和畅想之间游离,他时而咬牙切齿,时而自顾自笑得满面红光,吓得姨娘直跟傅兰君嘀咕,傅兰君则是万分不解。对于男人而言,权势真的如此重要吗?

她从未见过父亲这样,被权势左右,变得完全像个陌生人。
他在京的线人传来消息,庆亲王奕劻被太后一道懿旨调去查看东陵工程。就在庆亲王离京的些许工夫里,太后已经选中了醇亲王载沣的儿子溥仪为帝,醇亲王摇身一变成了摄政

王。
大势已去,听到这个消息傅荣捶胸顿足,在书房里发了半天的疯。家人们站在书房外面不敢进去,直到里面没动静了消停了,姨娘才推一把傅兰君,傅兰君推开门走进去,傅荣

正瘫坐在一地狼藉里发愣。
他须发蓬乱,愣怔着,傅兰君捡起地上的书,搀扶他起来坐在椅子上:“爹您这又是何苦?几年前您就对我说,大清没几年了,王朝气数将尽,您又何必执着于争权夺势?”
傅荣表情依旧是愣愣的,他喃喃回答:“就算大清完了又怎样?流水的王朝铁打的臣,死了皇帝做臣子的也还是那些人。旧怨已经扎根,必有个你死我活,这哪里是争权力,这

是争活命。叶际洲一旦得势,我还不就成了他砧板上的鱼肉,更何况,本就有个隐患在他手里……”
说到这里,他突然目露凶光,整个人霍地起身,大步流星地走到门口喊管家,管家老钱忙不迭地迎上来,傅荣吩咐他:“去一趟顾家,找姑爷来。”
傅兰君的心猛地一震。
顾灵毓来的时候,傅兰君躲在自己的房里没有出去。
隔着窗她影影绰绰地望着他,他跟在管家身后踏进院子来朝着书房走过去,只听见军靴有节奏地踩在青砖地上的声音,他整个人就像一杆标枪,瘦得隐隐让人觉得有杀气。
路过傅兰君房前的时候,他似乎是有意无意地瞟过来一眼,傅兰君忙闪身躲回了帐幔后。再探头出来看的时候,顾灵毓已经不见了。
她一直在房间里躲到顾灵毓离开,中间姨娘来找她,说是傅荣让她去书房,她拒绝了。
姨娘问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傅兰君茫然摇头,她是真的不知道,不知道未来的路该怎么走,甚至不知道对于未来自己心里到底是什么想法,现在不过是混日子,混过一天是一天罢了。
这一年来发生的事情太多,激烈波动的情绪让人无法喘息,更无法理智思考,或许再过些日子,等到这些事情带来的心潮都平复下去,她就能想出一条路来,但不是现在。
多事的一年啊,傅兰君转过身,眼睛瞟到挂在墙上的日历,不知不觉间已经到了霜降的日子,霜降后就是秋决的日子……就是齐云山丧命的日子。
她又想起了焦姣。焦姣到底去了哪里?那日和阿蓓去巡抚衙门大牢探望翼轸和齐云山,她没能找到焦姣,托房东带了话儿,但一直也没等到回信。
她到底去了哪儿?
傅兰君心事重重地胡乱翻着书,锋利的书页割破了手指,她站起身来找东西擦拭沁出的血珠子,翻到了一沓旧报纸,是往期的《针石日报》。她看着那沓报纸愣怔了一会儿,莫

名其妙地,耳边突然响起了傅荣的一句话:“顾家有个丫鬟拿着阿秀的手稿直接找上了叶际洲!”
难道……傅兰君心里“咯噔”一声,难道那丫鬟就是焦姣?莫非焦姣为救齐云山一命不惜栽赃陷害顾灵毓?傅荣、顾灵毓翁婿俩是叶际洲的心腹大患,若能帮助叶际洲扳倒他们

两个,无疑是个好人情,能救齐云山活命也未可知……
想到这儿,傅兰君坐立不安,她尽量说服自己这只是自己毫无根据的揣测,但怀疑就如同冬日湖面的薄冰,一旦有缝隙就向着四面八方延伸开去。她推开门去敲父亲的门,把猜

测告诉给父亲知道,父亲听后大为惊讶,他安慰傅兰君不要瞎想,让姨娘陪着她回了房。
傅兰君一夜未睡,躺在床上的她太阳穴突突地跳,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似的。
接下来两天她也总是魂不守舍的。
第三天,她的不好的预感得到证实。
齐云山死了,暴毙于狱中,在距离秋决还有半个多月的时候。
仵作的验尸结果是:齐云山在狱中长期遭受虐待和毒打,病饿之下积患成疾终至丧命。巡抚不在,仵作验尸后把结果呈报臬司衙门,或许是各方都怕担责任,这件事情就此草草

了结。
齐云山在宁安无亲无友,只有一个顾家算是他先前的主家,衙门把他暴毙的事情通知了顾家,顾家派人为他收了尸,草葬在凤鸣山上。
傅兰君去凤鸣山上看齐云山。
好久没来凤鸣山了,上次来还是两三年前,那时齐云山还在,每次她到凤鸣山上来,齐云山都在。他曾站在白鹿庵这条路前,见到她来,满脸喜悦的欣慰。他曾倚着顾家别院这

扇门,见到她来,满脸的惊慌失措。她和顾灵毓在这座山上表过心迹、定过情意,他是见证者。这些年里,他为他们的融洽而喜悦,为他们的胶着而焦虑,如父如兄是亲是朋。

再往前一些,在还没有她的日子里,他陪着顾灵毓在山上度过了少年时代那些最孤寂的岁月。
但如今他一个人凄冷地躺在黑暗的地下,受虫蚁啮咬,被时光瓦解。
傅兰君蹲下身来,抚摸着冰冷的石碑。那上面简单地写着:齐云山之墓,顾灵毓立。
若有一日,天地敝如旧衣,知情人统统老去,齐云山是谁?顾灵毓是谁?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曾有过怎样的爱憎纠葛,还有谁会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