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灵毓人在哪里?他无限珍重的孩子未出生就离开了,如今的他人却在哪里?
傅兰君睁着眼睛等了一夜,也没有等到他回来,天快亮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开口问桃枝:“姑爷人呢?”
桃枝半天没说话,许久,她嗫嚅着回答:“兴许是军营里有事,脱不开身。”
这句话彻底浇熄了傅兰君幻想的火苗。原本她在心里安慰自己,或许他根本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所以他才没有回家来看她,可是桃枝这句话说明了家里已经有人送信去军营里。
他什么都知道,却无动于衷。
第二天姨娘来了,一进门就坐在床边捏着傅兰君的手垂泪不已。
她带来了不太好的消息,傅荣最近旧疾复发了,这也是为什么他不来看傅兰君的原因。傅兰君原想让姨娘带自己回娘家,如此一来话没出口烂在了肚子里。姨娘照顾爹一个人已

经够辛苦,她看看姨娘的鬓角,已经有零星银丝。这位姨娘最爱漂亮,如今忙到连拔去白发的时间都没有,她不忍再劳累姨娘。
怕顾家照顾不妥帖,姨娘带来了一个傅家用惯的老妈子秦妈,交代完事情后,她就匆匆回了傅家。
顾灵毓依旧没有回来。
婆婆和奶奶也依旧没有亲自来探望,反倒是二婶,晚上她又来了。
依旧是那样温婉而神经质地微笑着,依旧是那些听上去温柔妥帖却没有什么用的废话,依旧是精致漂亮的食盒,她打开食盒,端出里面的粥:“你现在的身子需要静养,我特地

熬了些粥……”
二婶微笑着把粥递过来,傅兰君死死盯着那碗粥,她的瞳孔缩紧,一阵惊恐的凉意顺着脊椎爬上来,当那碗粥送到面前时,她一伸手,打翻了粥碗。
粥泼出来,淋到二婶的手上、裙子上,一时间屋内鸦雀无声,半晌,桃枝回过神来,忙找东西给二婶擦拭,傅兰君却镇定下来,她喝住桃枝:“桃枝,你出去。”
桃枝小声叫一声“小姐”,傅兰君提高了声音:“出去!”
桃枝咬咬牙,把手帕甩到二婶身上,飞快地跑了出去。
门“砰”的一声被关上,二婶没有说话,她拿起手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上、裙子上的粥,傅兰君死死盯着二婶,半天,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昨天的酒里,你是不是动

了手脚?”
二婶手上的动作停滞了下来,整间屋子都静了下来,只听见座钟指针嘀嘀嗒嗒不急不缓的脚步声,过了很久,二婶终于开口:“是。”
她如此干脆利落地承认,傅兰君倒愣住了。
二婶重新端起碗来,那碗里还有小半碗未泼洒出来的粥,她舀起一勺粥送进嘴里,慢慢咀嚼着:“好奇原因吗?很简单,顾家欠我一条人命,我不过是讨还这条人命罢了。”
傅兰君蓦地想起曾经齐云山跟她说过的顾家的家事,二叔当年去世时二婶是怀有身孕的,然而那个遗腹子最终却胎死腹中。
难道……
二婶用手帕擦一擦嘴角,对着傅兰君露出她神经质的微笑:“你、顾灵毓,还有你婆婆,都应该感谢那孩子呀,如果那孩子还在,或许,顾灵毓现在还在山上。”
她放下碗,静静地笑着,笑容近乎残忍,她轻声说:“奇怪吧,顾家就是这样,没有道德人伦,有的只是互相厌憎你死我活。倘若当年我的儿子活了下来,今时今日的顾家绝非

这个样子,顾灵毓还会是那个祖母不认的孽障。正是这个孩子的死,成全了你丈夫在婆婆无可选择的情况下名正言顺地回到顾家成为当家人,成全了你婆婆从一个不祥的弃妇成

为顾家未来的老太君。原本这一切,都该是属于我和我那没出生的孩子的。”
她站起身来,怔怔地望着窗外的雨:“这雨下得真大,十年前也是个雨天,也是端午,也是一杯酒。我未出嫁前,我娘跟我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一切善恶终有轮回。少奶奶,

你说是吗?”
她转过身,傅兰君蓦地发现她的眼中噙着泪,这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轻婶娘其实有一张极标致的脸和一双美艳动人的眼,长年裹身的雪青色和香火气埋葬了她的美丽,让她宛如

一个寂静的影子。当她从烟火缭绕后走出,褪下那层温婉的、属于大户人家寡妇的谨慎和体面,露出原本属于一个年轻女人的寂寞和怨恨,那隐藏在寂静之下的美丽也就惊心动

魄地展现于人前。
十年前,她失去孩子的时候,也同如今的自己一样大吧……傅兰君模模糊糊地想。
二婶走近了她,声音轻轻近乎呢喃:“我的孩子乳名叫瑾儿,你的呢?”
她眼中的那一滴泪终于落了下来。
傅兰君被这一滴眼泪震慑,过了许久,她才争辩道:“你和你的孩子很无辜,这没有错,可是难道顾灵毓就不无辜吗?自出生起就背负着孽障的恶名,难道他就罪有应得?如果

不是这偏见,他本就是顾家名正言顺的长房长孙,又何来的争抢一说?”
二婶淡淡笑着:“是啊,少奶奶,你说的没错,可是我说过,顾家就是这样的,只有你死我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我知道我迟早

会遭报应的,但在我遭报应之前,我会先把顾家应得的报应还给他们。”
她幽幽叹一口气:“只是我没有想到,终究是棋差一着。”
傅兰君忍不住问:“你说什么?”
二婶抬起头,眼睛里有残忍的微笑,她的表情空茫而怅惘:“我叹息,终究是棋差一着。我所作所为,无非是想让大嫂和顾灵毓尝一下我当年的丧子之痛,我想看他们的脸上露

出和我当年一样痛苦的表情,可是偏偏他们没有,我到底还是失败了。”
她的话如针毡般揉搓着傅兰君的心,他们没有……他没有,他没有露出痛苦的表情,对于这个孩子的失去,他并不觉得痛苦。
他甚至吝惜于回来看她一眼。
二婶最后怜悯地看她一眼,推开门走了出去。


第六章 宁安府 1908,光绪三十四年,戊申

『孩子是你的。』
『我知道。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一直到傅兰君病体初愈,顾灵毓都没有回家来。
她再也不问顾灵毓的消息,只是一个人坐在床上静静发呆,桃枝看不过去,她劝傅兰君:“小姐,今天天气不错,出去散散步吧?”
卫兵自她出事那日起就撤了岗,现在她是自由的。
傅兰君从愣怔里回过神来,她“哦”一声:“那就回娘家看看吧。”
桃枝面有难色:“小姐你大病初愈,怕是受不得马车颠簸,再者老爷那边也还病着。上次夫人走的时候悄悄跟我说,怕老爷担心,您这边的事情她还没同老爷讲呢。你如今这乍

一回去,岂不穿了帮让老爷着急,不如先跟夫人通通气,让她慢慢地把事情透给老爷知道,咱们再回家。”
桃枝想得周到,傅兰君点点头,桃枝扶她起来:“今天咱们就先去外面晒晒太阳看看花。”
桃枝搀着她出了门,今天天气果然很好,晒得人筋骨酥软,傅兰君轻轻挣脱开桃枝:“我还没有虚弱到走不动路的地步,我想自己逛逛,你先回去吧。”
桃枝一千个不放心,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傅兰君独自一个人慢慢在园子里漫无目的地逛着。独自一个人时思绪总是疯长如蓬草,嫁入顾家三年,顾家的每一寸土地她都和顾灵毓

牵着手逛熟了,一草一木皆有故事,让她联想起从前,从前多好,山清水秀太阳高,花香草芳好风飘。这一丛玫瑰,顾灵毓剪下过一枝为她簪在鬓角,那一片草地,她曾和他在

此休憩,那是嫁进顾家第二年的夏天,他们走累了在草地上席地而坐,小夫妻两个讲了好些甜甜蜜蜜的私房话,她枕着他的膝盖睡着了,醒过来时手指上有个草戒指,是他趁她

熟睡的当口随地拔草编织的。
那编戒指的草边缘是锯齿状的,划破了他的手指,草戒指兜住一滴鲜红的血,颤悠悠的,像一颗鲜亮的红宝石。
傅兰君抬起手看着那根曾经戴过草戒指的手指,草戒指早已不见了,记忆的尘埃里,她回忆不起那草戒指的样子,只记得那一滴血,清晰如故又添新色,让她心惊不已。
再往前走,丝丝痛楚攀上心头,这凉亭,齐云山曾经在这里对她推心置腹,给她磕过一个响头,求她从此对他的阿秀好一些,而如今,那给她磕头的人正在巡抚衙门大牢里,等

着秋后的处决……
走到后花园尽头,出了后花园就是厨房下人们的所在,傅兰君刚要转身,却被嘁嘁喳喳的讨论声所吸引,她犹豫了一下,稍稍走近一些,藏在八角门前的树下。
是一群老妈子聚在一起闲聊,下人们闲聊八卦,围绕的当然是主子们,坐在中间的厨娘邱婶神神秘秘地开口:“少爷还没回来?”
有人搭腔:“可不是么,少奶奶小产快十天了也不见少爷露面,我活了几十年,还真没见过这样狠心的人,少年夫妻有什么话不能摊开了说?看两个人平日里恩恩爱爱,少爷温

柔体贴的,没想到竟然是这种人。”
邱婶嗤笑一声:“你懂什么,少爷自然有他的道理。”
她压低了声音,故作神秘:“我听说,咱们这位少奶奶,怀的根本就不是顾家的种!”
瞬间一石激起千层浪,其他人都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这不可能吧,你可别胡说八道。”
众人的反应让邱婶很是满足,她胸有成竹似的分析:“怎么不可能?若是别的大户人家,女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见外男,出这种事情当然是不可能,但咱们这位少奶奶又不

是个安分人,成天地往外跑,又是去听戏又是办女学,一天里暗地里能见的男人多了去了。不说别的,你们知不知道那个刚被砍头的乱党南嘉木?外面都说,少爷去抓南嘉木的

那天晚上,少奶奶就和南嘉木在一起!”
听众们倒吸一口凉气,嘁嘁喳喳地吵闹起来,邱婶很满意自己造成的轰动,她继续透露自己知道的“内幕消息”:“不仅如此,听说咱们少奶奶和南嘉木还被撞见过一次同在戏

园子里听戏。是巡警撞见的,我有邻居家的小子就在巡警队里,这你们都知道的吧,这消息绝对假不了。”
这“一手资料”给她的话平添了许多可信度,听众们纷纷附和:“说来是奇怪,嫁进来三年都没什么动静,怎么偏偏姓南的一回来就有了?这事儿蹊跷。”
最后,他们拍板定论:“难怪少爷总不回来。被个乱党戴了绿帽子,有家不能回,心里苦啊。这孩子没了也好,要不然还要为个仇人养孩子,作孽哦。”
墙后树下,傅兰君听得浑身冰凉,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竟然会被人这样恶意地揣度!
顾灵毓也是这样想的吗?如果不是,为什么他迟迟不肯回家?
傅兰君浑浑噩噩地往回走,原本和煦的阳光突然间变得炽烈,太阳像是就悬在她的头顶,烘干了她全部的精血,烤得她头晕气促两眼昏花。她游魂似的走回到自己和顾灵毓的卧

室前,桃枝正百无聊赖地蹲在地上玩树枝,看到她立刻站起身来,桃枝的表情有些奇怪,嗫嚅着说:“小姐,姑爷回来了……”
卧室的门被从里面拉开,时隔两个多月,那张熟悉的脸再次出现在傅兰君面前。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瘦得全然失去了以往那个温柔的富家公子的模样,变成了一个阴郁冷冽

的军人。
他的眼神在她平坦的腹部滑过,他人瘦脱了形,以至于眼窝深陷,一双漆黑的眼睛藏在眉骨的阴影下,看不出他的表情是喜是悲。
蓦地想起刚才偷听到的话,傅兰君惶恐起来,她急促地脱口而出:“孩子是你的。”
顾灵毓面无表情地望着她,望了很久,他终于开口:“我知道。”
顾灵毓转过身去,声音轻飘飘的,像身处于一个虚无的梦境:“如果不是我的,孩子又怎么会死?如果是他的,你又怎么会舍得让孩子死?”
这话如一记耳光重重地抽在傅兰君的脸上,她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的背影。过了很久她无声地笑了,笑得泪流满面,他竟然认为她是故意杀死这个孩子的,仅仅因为他是

这个孩子的父亲。他认为她在用杀死自己孩子的方式向他报复!
笑够了,泪流尽了,她缓缓开口:“顾灵毓,你放我走吧。”
顾灵毓霍地转身。望着他的眼睛,傅兰君重复:“你的罪孽,我已经替你偿还了,你放我走吧。”
回答她的,是简短的几个字,顾灵毓扔下一句短促的“你休想”,一阵风般地从她身边掠过。
傅兰君最终还是决定离开顾家回娘家,她没有告诉顾灵毓,专门挑了顾灵毓不在家的一天走。
没想到的是,刚刚收拾好行李要上马车的时候,顾灵毓回来了。
他骑着马从军营赶回来,赶路赶得急了,人和马都气喘吁吁满脸淌汗,不等马站稳他就从马背上跳下来,一把抓住马车的缰绳,表情急慌慌的:“你不能走,我不许你走!”
傅兰君静静地看着他,过了很久,她平静地说:“我父亲生病了,我要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死盯着她的眼睛,固执地不肯放手,傅兰君继续说:“我是嫁进了顾家,不是卖进顾家。我爹生病,作为他的独女,我理应回去照顾他。”
顾灵毓像一个绝望的孩子,绞尽脑汁却无计可施,她去意已决不可转圜,他最终只能心有不甘地松开手,傅兰君踩着板凳扶着桃枝的手钻进马车车厢。车把式甩动缰绳,那马不

紧不慢地踏出去,顾灵毓魔怔了似的跟上去,一车一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地慢慢走着,车厢的帘子突然被掀开,傅兰君探出脸来,顾灵毓面露喜色,他上前一步,却又被傅兰君接

下来的话钉死在地上。
傅兰君看着他,轻轻说:“不要再追了,何苦呢?顾灵毓,我好后悔当初去追你,如果就让你去了日本,或许你现在还在日本,手上也就不会有这些血债。我好后悔,我们之间

,每一次追逐都是错误,或许我们之间本来就是个错误。”
说完这席话,她松开手,帘子垂落下来,将她的面容遮蔽在后。
车把式突然扬起鞭子对着马臀猛地一抽,马吃痛,撒开四蹄狂奔,很快就消失在了长街的尽头。顾灵毓站在原地,望着马车后扬起的尘埃,怔怔地望了很久很久。
回到娘家,傅荣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姨娘也早已经把傅兰君小产的事情透露给他知道了。
傅兰君伺候傅荣吃药,傅荣伸出手来摩挲着她的鬓发:“丫头,苦了你了,爹一心想给你找门好亲事,没想到到头来还是这样。”
傅兰君垂着眼睛搅拌药汤:“算得了运算不了命,不怪您。”
傅荣喃喃自语:“是啊,算得了运算不了命,这事儿是怪不了爹,可是又能怪谁呢?”
是啊,该怪谁呢?
傅荣吃完药,乏了要睡觉,傅兰君悄悄退出去,桃枝在外面冲她招手:“小姐,来人了。”
来的人很让傅兰君意外,竟然是焦姣。
她不是进京告御状去了吗?怀着疑问傅兰君来到卧房,焦姣就在那里等她。
几个月不见,她憔悴了很多,原本明艳无匹的东北姑娘如今却如萎谢的残花,她看上去精神也不甚正常,整个人恍恍惚惚的。傅兰君握住她的手拉着她坐下,她的双手很冷,浑

如窖藏的冰。
傅兰君拉着她的手只是沉默,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毫无疑问,焦姣这次北京之行徒劳无功。焦姣走的时候她就知道,她此行必定徒劳无功,大清朝每一寸土地上都有冤死的鬼魂

,哪有那么多正义得以伸张?
最终是焦姣先开口,她眼神茫然:“我救不了他。”
傅兰君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能揽着她的肩膀轻轻拍打着她,她机械地转过头来,用几乎没有焦点的眼神望着傅兰君:“一回来我就去了顾家,顾家人跟我说你回娘家了,我

就找来了。少奶奶你离开得对,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你离开得对……”
她反复念叨着“离开得对”,傅兰君悄悄冲桃枝使了个眼色,桃枝走上前来搀起焦姣:“阿姣姐你肯定饿了吧,我带你去吃点东西。”
桃枝搀扶着焦姣走了出去,傅兰君茫然地目送着她们的背影,耳边不断回荡着焦姣那句“顾家人无情无义迟早会遭报应的”。她又想起二婶那神经质的笑容,“顾家只有你死我

活没有人伦道德,姓顾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罪孽,每个顾家人都罪有应得……”
是吗?真的是这样吗?顾灵毓,身为顾家当家人的你,是否也是这样罪有应得?前方是不是也有报应在等着你?
如果这是真的,不管到底是怎样,都希望我们的孩子已经将一切罪孽都交割干净,就让他替你赎罪,带走一切你的报应和罪孽吧。
回到娘家后不久,傅兰君拾起了女学的教务,重新过起了家和学校之间两点一线的生活。
流言蜚语在哪里都不能免,关于顾灵毓、傅兰君和南嘉木之间那些桃色新闻在学校里亦有生根发芽的沃土,更何况学校的学生多是军人家眷。阿蓓陪傅兰君在学校里散步,听到

学生们窃窃交谈这件事情,有人说如果不是傅校长给顾灵毓戴了绿帽子兴许南嘉木不会死得这样快,有人反驳说乱党触犯的是谋逆大罪怎么可能姑息……阿蓓偷偷看傅兰君的脸

色,傅兰君神色一如往常,这样的话她已经听得太多,听到麻木了。
第二天,突然有学生来找她退学,是个年轻的女孩子,她爹在军营里当差,傅兰君打起精神应付她:“家里出了什么事吗?”
那女学生犹豫了半天,最终还是咬咬牙说了实话:“傅校长,我年初已经跟人定了亲,昨天夫家派人去我家,说如果我不立刻退学,就要跟我退婚。”
傅兰君蹙起眉头:“这是个什么道理?你不要怕,我去找你夫家谈。”
那女学生一跺脚:“您千万别,他们让我退学就是因为您……”
她觑傅兰君一眼,耳根子充血变得通红:“他们说,跟着您……跟着您的人学不出个好来。”
傅兰君恍然大悟,内心里苦笑不已,原来自己的名声在宁安已经这样坏,她无力地挥挥手:“我知道了,你若非要退学,那就退吧。”
女学生鞠了个躬,飞快地跑了出去。
这给其他人开了个坏头,接下来几天,陆续有人来和傅兰君商量退学的事,傅兰君懒得再问原因,凡是申请的她一律批准。一个星期下来,教室已经空了三分之一。
放学后的学校像是一片荒冢,傅兰君独自坐在教室里,望着眼前空荡荡的教室,她蓦地想到那一年初办学,风化未开,招不上学生来,顾灵毓叫她放宽心,说学生多的是,果不

其然,很快学校就招满了人。是他动用自己在军营里的职权,半利诱半胁迫他的下属们送自己的老婆孩子来给她过女校长的瘾做消遣,那时他还说:“在军营里我管他们,在学

校里你管他们的家眷,咱们俩这就叫里应外合,夫唱妇随。”
那时多恩爱,谁知道,转眼间天地变。
这是翻天覆地的一年,不只是傅兰君的小世界,整个大世界也在变幻。
阿蓓来傅家找傅兰君的时候,傅家刚刚吃过晚饭。
阿蓓一脸的惊慌,浑然不像平时那个文静腼腆的姑娘,她几乎是扑倒在傅兰君面前,傅兰君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脚,她的心中生出不好的预感,她想到了半年前的事,半年前焦姣

也是这样一脸狼狈地跪在她和顾灵毓面前,求他们救救齐云山。
她的预感是对的,阿蓓抓住她的衣角,满脸绝望:“兰君,求你救救翼轸!”
傅兰君的脑袋“嗡”地一响。
翼轸被抓了。就在刚才,巡警上门给《针石日报》报社贴了封条,抓走了翼轸,罪名是:鼓吹乱党,涉嫌谋逆。
阿蓓眼睁睁地看着他被抓走,她没有法子,只好来求傅兰君。在宁安,他们夫妻两个所认识的有权势的人,无非是傅兰君和顾灵毓。
傅兰君下意识地问:“你去找过顾灵毓吗?”
阿蓓惨淡地一笑:“他说逮捕令是叶巡抚亲自下达的,他无能为力。”
傅兰君的心“咯噔”一下,齐云山和南嘉木的脸在她眼前如走马灯似的过,让她心慌气促,她一手紧紧握住太师椅的扶手,一手握住阿蓓的手,柔声安慰她:“你不要担心,先

回家去,我找我爹打探下风声。”
她派了桃枝送阿蓓回家去,自己则去找傅荣打听。
翼轸被抓,傅荣毫不觉得意外:“早就知道他要出事,你还记得年初我去顾家找阿秀说过这件事吗?那时候他的报纸上就都是些鼓吹宪政同情乱党的言论,逆着龙鳞撩拨,作大

死呢。何况他这次是报纸未经审核私自刊印,本就犯了国法,给人留下了把柄可抓。”
他的脸色又阴沉下来:“可恶的是叶际洲这老匹夫!发生在我宁安地界上的事他竟然越过我直接出手,摆明了是在挑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