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如今愤怒、不甘、懊恼,可我从你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丝毫对我、对太子的愧疚。你忘了自己当初只是平凡皇子一个,是我嫁给你,带给你声望、金钱和兵力。你也忘了,若非

太子早立,你没有御驾亲征的机会。
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我不说话,我承认我还怕你还有某些我不知道的安排,不是怕受天谴报应,更不怕你谋算伤害我,我只怕我的儿子陷入两难选择。
就这样吧,若举头三尺真有神明,你到了天上自然知道一切。若真不甘心,排队重生吧。
景华没有说话,只默默看着皇帝,皇帝也侧头看着她。皇帝的愤怒本可以排山倒海,可是在药物侵蚀下,只能无力的喘着粗气,犹如老旧的风箱,呼哧——呼哧——
景华等他咽下最后一口气,这才突然爆发出悲怆的哭声,“陛下——你醒醒啊!”
跪在门外的皇子、宗室、大臣听到声音,纷纷伏地大哭起来,周围的宫人也跪地哀嚎,宫殿被哭声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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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太后的日子真是清闲啊。原先做皇后的时候,不管景华多受宠,宫人总是绷着一股劲儿,全身力气都用上,随时准备战斗。
可做了太后,整个寿康宫都不一样了,英姿勃发的雄狮收回了捕猎的姿态,懒洋洋晒着太阳,尾巴有一搭没一搭得扫着稀疏的蚊虫。
“娘娘,慈宁宫来人了。”阿宝穿着朱青色的宫装,端着资深女官的稳重姿态走进来禀告。
太皇太后先送走丈夫,又送走儿子,精神气都垮了。自称不详人,困兽慈宁宫,少现与人前。也不爱与自己这个摄政的太后来往,怎么突然派人过来了。
阿宝在景华身边几十年,一个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笑道;“陛下出孝,也该大婚了。”
哦~~~景华恍然大悟,儿子已经十五岁了,该着手选皇后了。
“太皇太后是什么意思?”
“慈宁宫的人说,太皇太后瞧中几个姑娘,名单在此。”阿宝从袖中掏出一份折子递过去。
景华正在翻看,外面又响起唱喏声,皇帝到了。
时间真是无情,景华经历太祖、太宗两朝,如今再听“陛下驾到”,脑海中却全无两位先帝音容笑貌,只有自己儿子意气风发的模样。
“晗儿来了,刚好,瞧瞧你皇祖母送来的名单。你出孝之后就该大婚了,皇祖母也为你操心着呢。”景华笑着招手让皇帝近前来。
皇帝行礼过后,才坐到景华身边,谢道:“令皇祖母和母亲忧心了。”
“为你忧心,乐意至极。瞧瞧吧,说个想法。”景华把折子递给他。
少年皇帝双手接过,仔细看上面的名单,也看眉头皱得越紧。指甲掐在江南总督花渊波长孙女的名字旁边用劲,折子都掐出一条白痕来。排在第二位的就是太皇太后母家的侄孙

女,第三位是惠太妃的侄女,第四位是文太妃的隔房幼妹。先帝在位最后一年选妃,本就从高门贵胄挑选,家世就在那里摆着,如今皇帝选妃好像也能绕不过这些人家。
“皇祖母的心意,孙儿感激不已,只是孙儿还年幼,立后选妃事关重大,想再放一放。”
“傻孩子,这样说不对。”景华轻叹一声,挥手让宫婢们退下,把儿子拉到自己旁边,坐得更近些:“你不年幼,做了皇帝就不论年幼与否。你大婚是为亲政做准备,成婚有了

后嗣,在世人眼里,才是真正的大人。所以,即便为娘觉得你年纪尚轻,身子还没发育好,也不曾拦着。不要轻易自谦年幼,四辅臣本就正直壮年,若你常如此说,朝臣也会看

轻你。”
“是,孩儿知道了,多谢母亲教诲。”
“那你再说说,这份名单如何?”景华又问。
皇帝不好意思驳长辈的面子,小声道:“不太妥当。”
“是太不妥当!”景华轻轻把折子拿过来,长长展开:“你舅爷已经是江南总督了,这个职位闻所未闻,专为他而设,足以酬他的功劳。若再立他的孙女为后,荣宠太过,容易

让权柄集中,于你不利。太皇太后的母家是同样的道理。我做皇后的时候,恨不得自己身后有神仙站台,等我自己挑儿媳,却妄想她能全心全意辅佐你、照顾你,果然人都是偏

心眼儿。”
“母妃如此妄自菲薄,让儿子如何自处?儿子知道您都是为我好。”
“嗯。依我的想法,皇后最好不要出自我的母家、太皇太后的母家和太妃们的家族。最好先立皇后,等皇后诞育嫡子,嫡子站稳了,才考虑妃妾。后宅争斗从来不是玩笑,妻妾

太多易生祸端,你父皇就是前车之鉴。外面人只知道你父皇是病逝的,你清楚若不是他色令智昏,不该去得这样早,你也还该有个一母同胞的弟妹。”
“母后不要伤怀,儿子听母后的,定然敬重嫡妻,严守嫡庶礼法,不至再生祸患。只是连太妃们的家族都不选,是不是不好过朝臣们那关。”
“这就要看怎么做了。来,今日,为娘再教你一回。”景华最自豪的是儿子完全继承了自己的执政理念,自己也非恋权之人,母子之间融洽和睦。
景华留皇帝在自己宫里吃午膳,用过午膳后不久,文妃就带着自己做的绣品过来请安了。
“自家人,不必多礼,坐。”景华温和叫起,与教导儿子时候宽严相济不同,面对这些青年守寡的妃嫔,景华十分宽和。
文妃笑着奉上绣品,从绣品聊到天气,从天气说道节令,铺垫得差不多了,才道:“嫔妾最近常想起旧事,今日猛然记起,先帝驾鹤西游时,娘娘曾说,先好好守孝,车到山前

必有路。嫔妾愚昧,想来请教娘娘。”
“你谦虚了,后来进宫的这些人里,我最喜欢你。”景华夸人就是这么直接,听得文妃耳朵都红了,景华长文妃这批后进宫的妃嫔一轮有余,成亲早的话足够做她们的母亲。所

以,景华并不与她绕弯子,笑道:“听说闭宫守孝的日子里,你教宫婢內侍们念书,宫中一片朗朗读书声。自古家仆通诗书都是美谈,宫里有一位这样的贤妃,也是皇家的脸面

和光彩。我说要好好守孝,你是真听进去且照着办的。”
“娘娘谬赞。”文妃羞红一张脸,眼神却紧紧盯着景华,她鼓足勇气亲上寿康宫询问,并不是来听夸奖的。
“先帝去得突然,你们这样高位妃嫔还好些,如你表妹那般分位低的,还没入侍,先帝就去了。如今民间需要丁口,朝廷不再颁发贞节牌坊,宫中正该做表率。”
文妃猛得站起来:“娘娘此言当真!”她们这批妃妾,入宫的大约只过了几个月正常日子,开始是俪贵妃专宠霸道,后来陛下病倒在床直接变天。姑父官职低,表妹如今还是女

儿身,文妃已经接受了为家族奉献的命运,可总是心疼表妹的。自己已经走不出牢笼了,为什么不把别人送到光明里,自己的心也跟着敞亮起来。说实话,文妃对先帝也没什么

感情,没入宫之前,听着先帝的丰功伟绩,心中充满幻想,入宫后才知道什么是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沉溺于美色的寻常男子,真的是无数传说中英明神武的陛下吗?
景华继续给她放惊雷:“没有入侍的宫妃,送她们回娘家,本宫再赠一份嫁妆,想必愿意求娶的不在少数。只是文妃你才情出众,本宫不忍明珠蒙尘,你愿意去本宫的藏书楼做

个女校书吗?”
“娘娘……”文妃真的惊讶了,这是什么意思?是她想的那样吗?会不会是自己太患得患失出现幻觉了?
景华伸出食指竖在唇边:“嘘——多做少说、只做不说。昔年杨贵妃入道观做真人,便摆脱了世俗身份,本宫藏书楼也一样。”
只是反向操作,想入宫的人跳出五行外,便成了新人得了新生。想出宫的人,也去刷一刷名声,自然水到渠成。
文妃激动得大礼参拜,做梦也想不到自己还有解脱的一天。母亲每每进宫说起,总要为自己伤心流泪,宫中还有无数姐妹为清苦无依的生活困顿颓废。太后娘娘这番话,真是救

命金玉良言啊!
景华扶起文妃,叮嘱道:“事缓则圆,慢慢办。长辈们开始不太能接受,可真心疼爱你们,慢慢也会回转过来的。”
意思是若是家中反对,太后娘娘愿意为她们撑腰吗?文妃激动得又要下拜,景华连忙扶住,“本宫总要为你们考虑周详,才不负母仪天下。”
这批才情出众、见识不凡的女性暂时与家族脱离,走到前台,权力场、读书会上慢慢出现女人的身影,她们的存在本身就是风向标。施恩于先帝后妃,足以安抚其背后的家族。

不愿意女儿脱离太妃这尊贵身份的家族,皇家保留身份待遇,保持礼遇,做新帝后宫不知能否挣扎上岸的妃妾,为何不直接做胜利者的太妃,他们难道不会选吗?
景华笑着向阿宝点头示意,让她把今天的一切告诉皇帝。太祖在的时候,景华只能婉转影响皇帝,继而影响朝政,力量微乎其微。太宗在世的时候,景华分了一半的权力,天下

开始按照她的理念改变。如今,景华做了摄政太后,日后,皇帝继承她的施政理念。
望着四方天上的无垠天空,景华心想:这江山,如我所愿。


第119章 不是农家小可怜1
“花大姐啊,不是我往你心口上戳刀子,这话不是亲近人我都不乐意说,离人骨肉的事情,造孽啊!可咱们邻里邻居十几年,他大哥农忙给我家割谷子打麦子,遇事儿不开个腔帮把

手,我又有什么脸呢?”
景华迷迷糊糊醒过来,就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话。景华感觉自己好像被人一闷棍打在头上,头晕目眩、还有些想吐。
“他大哥去了,是保护集体财产去的,大队里、公社里肯定要出一笔钱,可你们家七个孩子啊!怎么养得活!他大哥多能耐的人啊,三百斤的壮劳力,有时候还不止呢!上回修水

库,人家当兵的都夸他能干,那么大块石头,他一个人理到背上就背走了,拐子都不用,到称上一量,好家伙,三百二十斤!我长这么大,也就听说隔壁大队的老八叔有年轻时候有

这能耐,咱们整个县能找出几个他大哥这样的能耐人!他大哥在的时候,这话撕了我的嘴,我也不会说。可他大哥不在了啊!花大姐再怨我,我也要说通你。”
“把小七送走吧!趁着刚生下来,还没什么感情,等养得上心了,再送走就是割娘的心头肉啊!你放心,我不是那做人贩子买卖的恶棍,我找了我大嫂小姑子的娘家,人家在山

上,是比咱们偏远些。可这个年月,山上还能找到口吃的。时不时往林子里转一圈,还能拎个野鸡兔子打打牙祭,和我们这些一滴汗水摔八瓣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烂农民不一样。

我也是当娘的,做啥不是为了自家闺女小子好呢!”
随着坐在自己床头妇女的讲述,景华觉得自己慢慢回忆起了自己的生平,可又好似隔着一层纱似的,总觉得不真切。
“不送,七姐儿是我闺女,谁都不送。”景华却本能的回答,面无表情道:“李大姐,我累得慌,不送了。”
说完,景华就翻身侧过头去,不再理会。
李大姐长叹一声:“唉,我也是为你好,你在兴头上,听不进去金玉良言,我不怪你。等你出了月子,我再来和你细说。乡里乡亲,一堆住了这些年,我不帮你谁帮你。”
等李大姐出去,景华才翻身过来,没来得及打量屋中环境,突然感觉下体有液体流出。景华下意识端过床头独凳子上的药碗一饮而尽,砸吧着嘴里的余味,景华心想,单单益母

草也不能治产后恶露不止啊。
这样的想法在瞬间划过脑海,景华又想不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学的医术,怎么就懂怎么多呢?
这些先不忙,景华抬头打量屋子,这是一间昏暗的土房子,不大的窗户已经被完全关死了,窗户上用塑料布蒙着。这应该是农用塑料膜,蒙在窗子时间久了,半透明的塑料膜都

变黄了。透过微黄的光线能看到屋子用白石灰粉刷得干干净净,只是在某些地方墙皮脱落,露出泥砖的颜色,偶尔还有稻草头露出来。土墙是用寸许的干稻草混着泥巴夯实的,

年岁久了,自然要露出来。
再看屋中摆设,身下躺的是红漆木的简易架子床,屋中摆着黑漆的大地柜和高衣柜,门口摆了两条长板凳,床边摆了一个独凳子。刚刚劝慰她的李大姐坐的是个小马扎,军绿色

,绿色已经很暗淡了。
景华又把目光投向正对面墙上的挂历,1970年3月22日。
“妈,你醒了,我给你熬了白粥,又浓又香,你多吃点。”
景华正在出神,就看见一个小女孩儿捧着一个罐子进来。无需思考,景华很自然的叫道:“建君啊,你哪儿来的白米。”
这是她的大女儿,杨建君。
“三叔给的,他说给妈补补。没用家里的锅和柴火,罐子都是三叔家的。上回爸去炭厂背炭,回来的时候带了一个大坛子,三个小罐子。咱家罐子装盐装油,三叔家的用来熬汤

了。”建君是个很懂事的小姑娘,说话脆生生亮堂堂的,几句话就把前因后果来龙去脉交代清楚了。多么可爱的小姑娘,只是脸色蜡黄,手上尽是豁口,瘦弱的身子撑着大大的

脑袋,显得很不协调。
“你们吃了没有?”景华又问,记忆全部回笼了,虽然有些莫名的生疏,可她知道如今是什么处境。
“哪儿够啊。妈别管我们,我在晒谷场上打了两只麻雀,晚上炖汤吃,一人分点儿肉,小五、小六也就不闹了。”建君很有大姐姐的气度,明明在上学,却还要赶着跑回来除草

,挣一两个工分。现在晒谷场上哪儿有鸟雀,不知道她从哪儿寻摸来的。
景华慢慢坐起来,感觉到下体撕裂般的疼痛,忍着痛接过陶罐,倒了些粥在刚才的药碗里。“妈吃这些就够了,剩下的你们几个兄妹分,别光疼给小五、小六,你们姐妹也要吃

,知道吗?”
“知道了,妈!”建君虽然懂事,但也是个小孩子,小孩子哪儿有不馋嘴的。这样艰苦的条件,就是大人也忍不住啊。
等建君走出去,景华才慢慢梳理自己的记忆,不知道是不是病得太厉害,景华觉得自己脑子有些糊涂。
景华是民国二十九年生人,换算成公历就是1940年,战争年代,能活下来都是命大的。景华记忆中自家原本家境很好,在她五六岁的时候,母亲还抱着她去看窖里的银子,用成

人两个巴掌大的细竹篾簸箕装银锭子。世易时移,中国大地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侵略者被打跑了,反动派也被打跑了,新中国成立了,文化大革命开始了。景华家里很快败落

,她从一个小时候能在银箱子里打滚的千金小姐,变成了地主家的反动派,身上带着骄娇二气、人民的敌人,必须接受批评和改造。为了改变命运,她嫁给了自家的长工。
为了隐瞒身份,景华离开已经死绝了的娘家,来到丈夫的老家。杨德兵老家叫寨子村,这是景华从来不曾接触过的地方。景华十八岁嫁人,随着丈夫到了寨子村,从此下地耕田

、上山砍柴,成为了一个农妇。而景华曾经的千金小姐生活也没有给她带来什么有利的遗产,小姐们该学的技能她一个不会,她的娘家是电影里典型的封建地主家庭,女孩子不

教读书,只学针织女工。景华只会写自己的名字,认识十来个常用字,不至于被人卖了。国家人口普查的时候,户口本上写得清清楚楚“半文盲”。她内心骄傲于曾经的身份,

虽然为了生活安定不能明说,可心里总是清高骄傲的。
日子就这么稀里糊涂的过下来了,杨德兵是远近闻名的能干人,在农家,力气大、肯下苦工伺候田地,就是一等一的能干人。更别说杨德兵还会些木匠手艺,年轻时候又在外面

闯荡过,颇有见识,在村民中很有威望。
只是运气不好,今村河水暴涨,为了保住村里的麦田,杨德兵下河堵缺口,下去就没上来。等人找到的时候,尸体都泡大了。景华当时怀着第七个孩子,听说消息马上倒下,挣

扎了一天一夜才生出个瘦弱的小闺女。
是的,景华有七个孩子,大姐儿建君、二姐儿建芬、三姐儿建红、四姐儿建莉、小五建国、小六建伟,刚出生的七姐儿还没有取名。为这强大的生育能力,景华曾经被授予英雄

母亲的称号。
七个孩子,平平安安度过的三年困难时期和食堂化,两夫妻的能干不言而喻,只是景华想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生这么多孩子,逻辑不通啊!也不是重男轻女,不然不会有了小五

、小六两个儿子还有七姐儿,就是单纯觉得光荣。景华想起公社给英雄母亲颁发奖状、戴大红花的时刻,她站在台上高呼妇女能顶半边天,当时觉得光荣极了,现在怎么越想脸

上越臊得慌。
唉,景华长叹一声,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关键是好好把孩子抚养长大啊。如今家里失了壮劳力,自己又躺在床上,去年挣的工分勉强能糊口,每年春天青黄不接的时候最难

熬。家里没有存粮,拿什么养孩子。她现在又不能下田做重活,工分少,粮食就不够吃。只凭人头粮食是养不起孩子的。房前屋后的自留地,窄得只够种一圈白菜、小葱和蒜苗

,七个孩子加上自己,八个人就吃着点儿菜,按照往年的经验,咸菜都不够吃。
不怪李大姐提出把七姐儿送人,人家也许真是好心,送到别人家还能养活,留在自己家里,那就是饿死。往年这么干的人也不少,别扯那些没用的,农家人最朴素的愿望活着,

活着!
景华一口气干了浓稠的、带着药味儿的白粥,心头又浮起一件大事,除了吃饭问题,她的病也要解决。自己的病,益母草是对症的,可只有益母草不行,还要加当归和杭芍。益

母草出门田坎上就有,当归药店也能买到,这杭芍就不容易得了。景华又在脑子里换方子,红糖茶叶拿热黄酒冲服也方便,亲戚邻居送了红糖茶叶,黄酒家里也有现成的。
在心里默默盘算着,景华慢慢睡过去。
大姐儿建君才十二岁,却能家里家外一把抓了,除了小五、小六是挨着年份生的,家里孩子的生日都只隔一年。所以孩子们都很好管,大的带小的,没有间断,还在襁褓的七姐

儿被三嫂抱去照顾,家里被孩子们收拾得井井有条。
三嫂下了工过来帮忙,对着景华赞了又赞,“建君是个能干的,已经能当半个大人用了,以后也不知道便宜了谁家。”
景华笑笑,“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本该盼着她在娘家多享几天福,想想现在这状况,也不知该不该留她。”
“嗨,别说丧气话,什么盼不盼的,咱家闺女也金贵,你也别迷了心思。真过不下去,亲戚乡亲一人搭把手也就过来了,当年食堂化的时候多难,你不也熬过来了。”三嫂是个

心思清正的,连忙劝道:“你知道小王村的王老六不,他家前前后后送出去五个女孩儿,还溺死了一个,到如今也只得了一个瘦巴巴的儿子。有什么用,王老六媳妇儿身子骨垮

了早早走了,王老六自己也出门让牛顶了,折腾这么多年,最后孩子也没活下来。都是报应,坏事做多了的报应,老天爷手里自有一笔账,他老人家开天眼看着呢!”
“三嫂放心吧,我不会送走七姐儿的。七这个数字吉利,天上有北斗七星,王母身边有七仙女,咱家凑七个人正正好。”
“噗嗤……七仙女,小五、小六可是男娃儿!”
“就那么个意思。”景华笑笑,又反过来劝她,“你上一天工也累,家里我照看得过来,你别每天都来帮我,累着你。”
“行,我看建君能做事,以后我就少来。”三嫂是个爽快人,繁重的农活也不允许她矫情:“我这回来是告诉你一声,把四弟的赔偿金捂好了,最好存到银行去。咱娘撒泼打滚

得想要分钱呢,在老大屋里哭天抢地,哭着喊着她的亲儿子。”
“当初不是说好了?妈跟着大哥养老,咱们分家出来的时候可是连锄头都没一把,借公社的茅草屋才把日子过去来。公社文书亲自写的分家契书,这就不算了。”景华高声道。
“当然算,不然早就冲过来明抢了。这不是知道自己理亏,想拉着几家人下你的脸面吗?二哥烦得直接跟着开荒队出去了,我和三哥也说好了,这事儿咱们站你这边,四弟走的

时候留下话了,只要你不改嫁,钱都留给你养孩子。她要是真敢来硬的,你就去大队哭、去公社哭,你可是得过奖状大红花的人,怕她?哼!”
“劳累三嫂替我想着,我知道了。你也别和三哥犟嘴,到底是亲娘。”
“那偏心眼儿的娘,别人家都是偏心小儿子,咱家怪了,偏心大儿子。再是亲娘,这么多年三哥的心也寒了。悄摸跟你说,我怀疑咱妈就留下四个儿子,一个闺女没有,不定和

王老六家一样呢。看着样子,老大也不是孝顺的,我等着看笑话呢!”
三嫂带来了许多八卦,聊尽兴了才砸吧嘴道:“你生了七丫头,倒是文静不少,下回放工早再来找你聊。”
景华睡饱了,攒足了力气,起床从大地柜里翻出红糖茶叶和黄酒,到厨房升火。他们家用不起煤炭,在灶间堆了许多柴火,又去年冬天修枝减下来的果树枝条,也有到山里捡的

干树枝、松针和野草。杨德兵活着的时候,常和村里要好的人去五十公里外的炭厂帮人背炭,可惜自家从来没用过。景华心头瞬间浮现一句诗:遍身绫绮者,不是养蚕人。刚想

完,心里又嘀咕,难道是听人家背过几遍就记下来了,怎么以前没发现自己记性这样好。
景华麻利升火,正在熬药,却见一个黄毛小脑袋从厨房门探进来。
“二姐儿,怎么还没睡啊?”景华招手,让建芬到自己身边来。
“妈,饿。”二姐儿建芬也是一头黄毛、四根柴火棍支着个大脑袋,对比之下,眼睛更显惊悚。
“那二姐儿陪娘喝点儿糖水。”景华把还没放热黄酒的红糖茶叶水给二姐儿喝。
二姐儿一口气干了大半碗,看着只剩碗底露出黑色杂质的红糖茶水,才害怕得说:“妈,我吃得太多了,别打我。”
这战战兢兢的表情,景华忍不住心酸,她过往也不是暴躁、吝啬的人,只是条件太差,什么好东西都是留给重劳力和病号的,孩子们以为父母是心疼东西,其实他们更心疼孩子


景华摇摇头:“二姐喝饱了没有?这是妈的药,兑着这个喝的,等妈病好了,专门给二姐做糖水鸡蛋吃。”
二姐儿闻了闻黄酒刺鼻的味道,连忙点头,“我不抢药吃。”
“乖,去喝点儿水,别让她们闻到你喝过糖水。”景华从暖水瓶里给二姐儿倒了半碗水,看着她喝完送她回屋才心酸的回到厨房灶间。难啊,要是家里有够全家吃的红糖,她就

不用这样了。
景华发现思考良久的方子依然不够好,等到天一蒙蒙亮,她就带着小篮子,穿着冬天的厚棉袄、带着雷锋帽去采草药。春寒料峭,她还没出月子,本该养着,可家里没娇养的条

件,她要是再不好起来,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都是些寻常益母草、车前草、蒲公英、水芹菜之类的,草药和野菜不分家,她起得够早,没人和她抢。看着这些田间杂草,景华立刻反映出它叫什么、治什么、如何配伍,也是

神奇。
回家,景华先换了月事带子,微微叹息,听说城里人都用卫生巾,可是贵啊,除了量最大的那几天,她根本舍不得用。
这些话题私密又苦涩,景华羞与人提起。
白天,大姐儿建君、二姐儿建芬、三姐儿建红、四姐儿建莉都去读书了,他们丰厚公社是大公社,有专门的学校,小学初中都有,好多其他公社的学生来附读。四个小姑娘一快

上学也有伴儿,家里就只剩下四岁的小五、三岁的小六,景华回来的时候,两个孩子都光屁股并排躺在床上呢。
景华把草药清洗晾晒,又做了杂粮搅团饭,从腌菜缸里夹了咸菜,这才去叫两个儿子起床。
小五小六的容貌不必再赘述,家里谁不是面黄肌瘦、身无二两肉。
把床上摆着罩衣给两个孩子套上,还没读书的小屁孩儿,不需要穿裤子鞋子,一件长过膝盖的及裸罩衣,就是他们一年四季的衣裳。罩衣也有好几层,冬天穿棉里子的,春秋穿

夹层的,夏天就剩面上一层补了又补的罩衣面子。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年岁小的孩子,基本都捡哥哥姐姐的衣服穿。所以小五、小六明明是男孩子,却穿着洗得褪色

的红色罩衣。小五小六光脚就往地上缩,跑到院子里对着菜地撒尿,又呼啸着跑进来,手都不喜就要抓筷子。
景华叹息一声,家里真的什么都缺啊。不仅物资缺,孩子的教育也缺。
景华啪得一巴掌打在小五手背上,板着脸唬他:“妈说过,饭前便后要干什么?”
“洗手!”小五和小六拖着长调子道。
“那还不快去!”
“妈,水好冷啊~”小六试图讲价还价。
“去洗!好好洗手,等吃了饭,妈给你们烧热水洗澡,能坐在大木盆里洗的那种。”景华诱哄道。
“大木盆!坐进去的大木盆?好啊,好啊,我去洗手,妈我第一个洗,才不要五哥洗过的脏水。”小六跑到水管旁边扭开水龙头,不顾寒冷使劲儿搓手。小五也不甘示弱,跑过

去和弟弟抢水。没一会儿两个人就忘了他们原本的目的,玩起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