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只远远看见一个人像姚小姐,又没近前去看,就躲开了,却把另一人硬说是和她一起的。你们准是看错了人。”

余照觉得妈妈的话也有道理,承认可能是看错了人。

善保却固执地说:“是姚宓,我一眼就看出是她。我决不会看错。”

余照听了这话不免动了醋意,因为她知道善保从前看中姚宓。她说:“哦!是姚宓,你就不会看错!反正你眼睛里只有一个姚宓!穿灰制服的都是姚宓!”

善保不争辩,却不认错。宛英不许余照再争。余照哪里肯听妈妈的话,嘀嘀咕咕只顾和善保争吵。

他们的话,姜敏全听在耳里。她不好意思留在那里隔墙听他们吵嘴,借故辞别出来。

姜敏相信善保不会看错。她想到办公室去转转,料想姚宓不会在那里,不如先到姚家去看看。

她入门看见姚宓的自行车,就问开门的沈妈,姚宓是否在家。沈妈说:“没回来呢。”姜敏自以为得到了证实,不便抽身就走,不免进去向姚伯母问好,说她回社后还没正式上班,敷衍了几句,有意无意地问:“姚宓还不回家?”

姚太太说:“她还不回来呢。”

姜敏暗想:不用到办公室去了,且到许彦成家去看看。她辞了姚太太又到许家。

许彦成从姚家回来,就闷闷地独在他的“狗窝”里躺着。李妈出来开门,遵照主人的吩咐,说“先生不在家”。杜丽琳一听是姜敏,忙出来接待。她恭喜姜敏学习成绩优异,又问她有没有什么事。

姜敏说:“想问问几时开小组会。”

丽琳说,没什么正式的会,他们小组经常会面,不过星期一上午他们都在办公室碰头,安排一星期的工作。她和姜敏闲聊了一会儿。姜敏辞出,觉得时间已晚,没有必要再到办公室去侦察。姚宓这时候即使跑到办公室去工作,也不能证实她没有游山。她拿定自己侦得了一个大秘密。不过她很谨慎,未经进一步证实,她只把秘密存在心里。

星期一,罗厚照例到办公室去一趟(别的日子他也常去转转,问问姚宓有没有什么事要他办的)。他跑去看见姚宓正在读他请姚宓看的译稿,就问:“看完了吧?看得懂吗?”

姚宓说:“懂,当然懂。可是你得附上原文,也让我学学呀。”

罗厚笑嘻嘻说:“原文宝贵得很,是老头儿从法国带回来的秘本,都不大肯放手让我用。”

“那你怎么翻译呢?”

罗厚说:“不用我翻呀。他对着本子念中文,我就写下来,这就是两人合译。我如果写得一塌糊涂,他让我找原文对对。我开始连原文都找不到,现在我大有进步了。”

“这也算翻译?他就不校对了?”

“校对!他才不耐烦呢!所以我请你看看懂不懂。”

“发表了让你也挂个名,稿费他一人拿?”

“名字多出现几次,我不也成了名翻译家吗?”

两人都笑了。

正说着,只见姜敏跑来。罗厚大声说:“唷!你怎么来了?你不是改在余先生家上班吗?”

姜敏横了他一眼:“谁说的?”

“还等傅今同志召开全体大会正式公布吗?”罗厚说着扮了个鬼脸。

姜敏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儿说:“他们拉我呀。”

姚宓微笑着说:“听说你天天教余先生俄语呢。”

姜敏忍不住了,立即回敬说:“听说你某一天陪某先生游香山了!”

姚宓的脸一下子转成死白,连罗厚都注意到了。可是姚宓很镇静地说:“我没有游香山。”

“没游香山,游了樱桃沟吧?”姜敏一脸恶笑。

姚宓说:“我没有游樱桃沟。我天天在这儿上班。”

这时候,姜敏等待着的许彦成和杜丽琳正好进门。姜敏只作不见,朗朗地说:“可是有人明明清清看见你们两人去游山了!你,还有一个人……”

罗厚深信姚宓说的是实话,所以竖眉瞪眼地向姜敏质问:“你亲眼看见的?”

姜敏说:“有人亲眼看见了,我亲耳朵听见的。”

他们大家招呼了许先生和杜先生。

姜敏接着说:“星期五上午,在去香山的汽车站上,你们一个在这边,一个在那边,一个前门上车,一个后门上车……”她瞥见许彦成脸色陡变,杜丽琳偷眼看着彦成。

罗厚指着姜敏说:“你别藏头露尾的!谁亲眼看见了?我会去问!我知道你说的是陈善保。善保告诉我的,他星期五和朋友一同去游香山。我会当面问他!”

姜敏鄙夷不屑地笑道:“我说了陈善保吗?我一个字儿也没提到他呀!反正姚宓在这儿上班呢,当然就是没有游山。游山自有游山的人。”她料定姚宓在撒谎。

许彦成和杜丽琳都已经坐下。丽琳笑着说:“姜敏同志,你说的是我们吧?”

“我说的是游山的人。”

丽琳说:“就是我和彦成呀。我们俩,上班的时候偷偷出去游香山了,彦成自不量力,一人爬上了‘鬼见愁’。挤车回来,有了座儿还只顾让我坐,自己站着,到家还兴致顶高。可是睡了一宵,第二天反而睡得浑身酸痛,简直像个泄了气的皮球,力气全无。你来的时候他正躺着,我让李妈说他不在家,让他多歇会儿。谁看见我们的准是记错了日子。我们游山是星期四,不是星期五。”

姚宓仍静静地说:“不论星期四、星期五,我都在这里上班。可以问秀英,她上下午都来给咱们打开水的。”

姜敏没料到她拿稳的秘密却是没有根,忙见风转舵说:

“罗厚,听见没有?人家说的准是星期四。假如是星期五,那就是陈善保和他的朋友。反正我听见人家说,亲眼看见咱们社里有人游香山了。我以为是姚宓,随便提了一句,你就这么专横!”

罗厚卷起自己的稿子,站起来说:“你们是开小组会吧?我也找我的导师去。”

他出门听见姜敏在说:“他们拉我加入他们的小组。我不知该怎么办好……”

罗厚不耐烦,挟着稿子直往余楠家跑。

第十章

罗厚气愤愤地到余楠家去找善保,正好是善保开的门。罗厚不肯进屋,就在廊下问善保:“你香山玩儿得好吗?”

善保说:“玩得顶好,可是回来就吵架了。”

罗厚不问吵什么架,只问:“你碰见姜敏了吗?你跟她说什么来着?”

“什么也没跟她说呀。她在前屋和余先生讨论什么文章呢。”

“听她口气,好像是你告诉她游山看见了什么人。她没说你的名字。可是星期五游香山的,不就是你吗?她说,有人亲眼看见了谁谁谁。”

善保急忙问:“她说了谁?”

“一个是姚宓,还有一个没指名。可是姚宓说,她每天上下午都上班,没有游山。”罗厚随即把姜敏、姚宓和杜丽琳在办公室谈的话一一告诉了善保。

善保说:“姜敏准是听见我们吵架——我说看见一个人像姚宓,还有一人像许先生——当然是我看错了。余照就说不可能。我太主观,不认错。给你这么一说,分明是我看错了人。其实我自己都没看清,也没让余照再多看一眼,我们赶紧躲开了。回来她说我看错人了。她使劲儿说我错,我就硬是不认错。哎,我这会儿一认错,觉得事情都对了,我浑身都舒服了。我现在服了,罗厚啊,一个人真是不能太自信的。可是姜敏不该旁听了我们吵架出去乱说,影响多不好啊!”

“她没想到我会追根究底,也没想到许先生恰好前一天和杜先生游了香山。她就趁势改口,说她说的是星期四。”

善保说:“我一定去跟她讲清楚。这话我该负责。姜敏不应该乱传,可是错还是我错。而且错得岂有此理,怎么把姚宓和许先生拉在一起呢。看错了人不认错;还随便说,也没想到姜敏在那儿听着。真糟糕!我得了一个好大的教训。我实在太主观唯心了,还硬是不信自己会错。一会儿我得和姜敏谈谈,她太轻率。”

余楠在屋里伸着耳朵听他们说话。如果许彦成和姚宓之间有什么桃色纠纷,倒是个大新闻。可是他护着女儿,不愿意看到女儿向善保认错。现在听来,分明错在善保。善保已经满口认罪,他抱定“不痴不聋,不作阿姑阿翁”的精神,对善保和罗厚的谈话,故作不闻。他只顾专心干他自己的事。

余楠的书房和客堂是相连的一大间,靠里是书房,中间是客堂,后间吃饭。客堂的门是他家的前门。临窗近门处有一张长方小几,善保常在那里看书作笔记。余楠为他安排的书桌在后厢房,是余照的书桌。善保虽然享有一只抽屉,总觉得不是他的书桌,他自己的书桌还在组办公室里。他喜欢借用客堂里的小长方几,如有客来,外面看不见里面,他隔着纱窗却能看到外边亮处来的人,他可以采取主动。

罗厚走了不多久,姜敏就来了。善保立即去开了门,对她做个手势叫她在沙发上坐下。他自己坐在一只硬凳上,低声说:

“你有事吗?我有要紧话跟你说呢。”

姜敏对低头工作的余楠看了一眼,大声回答:“说吧,反正你的事总比别人的要紧。”

善保怕打搅余楠,说话放低了声音。姜敏却高声大气。只听得她说:

“我早知道呀!我知道罗厚准来挑拨是非了。”

善保低声不知说了什么话。她声音更高了:

“我说错了吗?星期四,许先生杜先生游了香山。星期五,你和你的对象去游了香山。工作时间,咱们社里的人游山去了!这是我乱传的谣言吗?倒是我轻率了!”

善保又说了不知什么。她回答说:

“我扯上姚宓了!又怎么?她说了我一句,我不过还她一句罢了!她说我天天教余先生俄语,我就说她某一天陪某先生游山。”

善保说:“可是她没有陪某先生游山呀!”

姜敏说:“请问,我教余先生俄语了吗?”

善保的声音也提高了:“那是你自己说的呀!”

姜敏说:“她陪某先生游山,不也是你自己说的?”

善保大声说:“我在告诉你,是我看错了人。”

姜敏说:“我也告诉你,是我看错了事。我不知道余先生不学俄语了。你传我的话,是慎重!是负责!我传你的话,是轻率!是不负责任!”

善保气得站起来说:“咳!姜敏同志,你真是利嘴!你明明知道自己错了,却把错都推在我身上。你、你、你——简直可怕!”他忘了自己是在余先生家,气呼呼跑出门去,砰一下把门关上。

姜敏抖声说:“自己这么蛮横!倒说我可怕!”她咽下一口气,籁籁地掉下泪来。

余楠已放下笔,在她身边坐下。

姜敏抽噎着说:“他护着一个姚宓,尽打击我!”

余楠听她和善保说一句,对一句,虽然佩服,也觉得她厉害。善保这孩子老实,不是她的对手。可是看到她底子里原来也脆弱,不禁动了怜香惜玉的心。他不愿意说善保不是,只拍着姜敏的肩膀抚慰说:

“姜敏,别孩子气!他护不了姚宓!姚宓有错,就得挨批,谁也袒护不了!她的稿子在咱们手里呢!由得咱们一篇篇批驳!”

他把姜敏哄到自己的书房那边,一起讨论他们的批判计划。

且说陈善保从余家出来,心上犹有余怒。不过他责备自己不该失去控制,当耐心说理。对资产阶级的小姐做思想工作不是容易。他还不知道姚宓会怎样嗔怪呢。

善保发现姚宓一个人在办公室静静地工作。她在摘录笔记。善保找个椅子在她对面坐下说:

“罗厚告诉我,你气得脸都白了。我很抱歉……”

姚宓说:“我没有生气,事情都过去了,别再提了。”

“我太岂有此理,看见一个人像你,就肯定是你,而且粗心大意,没想想后果,就随便说。我以为和余照在她家里说话,说什么都不要紧,没想到还有人听着。”

姚宓说:“善保,你看见了谁,我不能说你没看见。可是我真的没有游山。”

“当然真的。我自己看错了人,心上顶别扭。听罗厚一说,才知道都是我错了。可是,姚宓,你没看见那个人,和你真像啊!我没看完一眼,就觉得一定是你,决没有错,不但没看第二眼,连第一眼都没看完。”

姚宓又惭愧又放了心,笑个不了。她说:“也许真的是我呢!”

善保一片天真地跟着笑,好像姚宓是指着一只狗说“也许它真的是我”一样可笑。

接着善保言归正传,向姚宓道歉,说她要讨还的那份稿子还在余先生那里。

姚宓急得睁大了眼睛。“你交给余先先了?我以为你是拿回宿舍去看看。”

善保着急说:“要紧吗?他说我该向你学习,是他叫我问你借的。后来他也要看看,可是他拿去了那么久,也许还没看呢。我问他要了几回,他有时说,还要看,有时说,不在他手里,傅今同志在看。”

姚芯不愿意埋怨善保,也不忍看他抱歉,反安慰他说:“不要紧,反正你记着催催,说我要用。”她心上却是很不安,不懂余先生为什么扣着她的稿子不还、还说要给傅今看。这事,她本来可以和许先生谈谈,现在她只可以闷在心里了。

第十一章

杜丽琳和许彦成那天从办公室一路回家,两人没说一句话。吃罢一顿饭,丽琳瞧许彦成还是默默无言,忍不住长叹一声说:

“咳,彦成,我倒为你睁着眼睛说瞎话,你却一句实话都没有。”

“说我爬上‘鬼见愁’是瞎话。这句瞎话很不必说。”

“那就老实说你一老早出门看朋友去了?”

“我是看朋友去了。”

“得乘车到香山去看!”

“我的朋友不在香山,我看什么朋友,乘什么车,走什么路,有必要向那个小女人一一汇报吗?”

“可是她看见你们两人了,你怎么说呢?”

“她并没有看见。”

“有人看见了。一个你,一个她。”

“笑话!压根儿没说我。她点的人已经证明自己没去游山,你叫我怎么和她一起游山呢。”

“姜敏看透那位小姐在撒谎。”

“撒谎?除非她有分身法。有人看见她在办公室上班,怎么又能和我一起游山呢?”

“你很会护着她呀!可惜你们俩都变了脸色,不打自招了。我给你们遮掩,你还不知好歹。”

彦成叹气说:“随你编派吧。我说的是实话,你硬是不信,叫我怎么说呢。”

丽琳更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说:“你的心,我也知道。我知道自己笨,不像人家聪明。我是个俗气的人,不像人家文雅。我只是个爱出风头的女人,不像人家有头脑。”

“我几时说过这种话吗?”彦成觉得委屈。

“还用说吗?我笨虽笨,你没说的话,我还听得出来啊。”

彦成觉得丽琳真是个“标准女人”。他忍气说:“她怎么怎么,都是你自己说的,我只不过没跟你分辩,这会儿都栽到我头上来了。”

“都说在你心坎儿上了,还分辨什么!”

彦成觉得她无可理喻,闷声不响地钻入他的“狗窝”去。

丽琳在外用英语说:“我现在也明白了。你欠我的那三个字,欠了我五六年也不想还,因为你不愿意给我,因为我不配。现在你找到了配领你那三个字的人了。我恭喜你!”

彦成心上隐隐作痛,丽琳很会剖析他的心。他感觉到而不敢对自己承认的事,总由丽琳替他抉发出来。他脸色非常难看,耐着性子跑出来,对丽琳说:“好容易妈妈她们走了,咱们才清静了几天,你又自寻烦恼,扯出这些没头没脑的话来。”

丽琳很不合逻辑又很合逻辑地说:“感情是不能勉强的,我并不强求。我只要求你履行诺言。你答应我永远对我忠实,永远对我说真话。可是你说了哪一句真话呀!”她忿忿走入卧房,鸣鸣咽咽地哭了。

彦成最怕女人哭。像姚宓那样悄悄地流泪悄悄抹掉,会使他很感动。可是用眼泪作武器就使他非常反感,因为这是她妈妈的惯技。他迟疑了一下,还是耐着性子跟进卧房,悄悄地说:“丽琳,你知道李妈在外边说的话吗?‘先生太太说外国话,就是吵架了。’”

丽琳带着呜咽,冷笑一声说:“你倒也怕人家闲话!”

彦成恳切地说:“丽琳,我对你说的确实是真话。我并没有和别人去游山。”

丽琳扭头说:“我不爱看你虚伪。”

她坐在镜台前,对着自己的泪脸,慢慢用手绢拭去泪痕,用粉扑拂去泪光。

彦成从镜子里看到丽琳很有节制,绝不像他妈妈那样任性。他忍住气,再次向她陈情:

“丽琳,我为的是对你真诚……”

丽琳睁着她泪湿的美目,注视着彦成,没好气的冷笑一声说:“那么请你问问自己,我说你爱上了别人,我说错了吗?”

彦成以退为进说:“你从来没有错!错的终归是我。”

丽琳转过身,背着镜子,一脸严肃地说:“彦成,你听我讲。我有一个大姐,一个二姐,我是最小的妹妹。我大姐夫朝三暮四……”

彦成笑说:“你意思是‘朝秦暮楚’吧?”

丽琳没一丝丝笑容:“对不起,我出身买办阶级,不比人家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我留学也不过学会了说几句英语,我是没有学问的人。谢谢你指点。‘朝秦暮楚’——我以前以为只有我姐夫那种人是那样的——我大姐向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香港美人多,我料想他们现在还是老样儿。我二姐离婚两次,现在带着个女儿靠在娘家,看来也不会再找到如意的丈夫。她知道自己是家里的背累,只是个多余的人,有气只往肚里咽。我看了她们的榜样,自以为学聪明了。我不嫁纨裤公子,不嫁洋场小开,嫁一个有学问、有人品的书生。我自己也争口气,不靠娘家,不靠丈夫。可是,唉,看来天下的老鸦一般黑!至少,我们杜家的女儿,个个是讨人厌的……”

彦成打断她说:“何必这样大做文章呢?我又没有‘朝秦暮楚’,又没有和你离婚……”

“随你怎么说,反正我心里明白。我生着三只眼睛呢!闭上两只,还有一只开着!我也知道怎么保护自己,不会随人摆布!”她起身把彦成推出门,一面说:“钻你的狗窝去!想你的情人吧!”她把彦成关在门外。

彦成躺在他“狗窝”里的小板床上,独自生气。他当初情不自禁,约了姚宓游山。只为了丽琳,为了别对不起她,临时又取消了游山之约,几乎是戏弄了姚宓。想不到丽琳只图霸占着他,不容他有一点秘密,一点自由。他说的“真话”当然不尽不实,可是牵涉到第三者呢,他不能出卖了第三者呀。他并没有要求丽琳像姚宓那样娴静深沉,却又温柔妩媚,不料她竞这样生硬狰狞。他也知道丽琳没有幽默,可是一个人怎会这样没趣!

“好吧!”他愤愤地想,“你会保护自己,我也得保护自己!我也不会随你摆布!”

他交托着两手枕在后脑下,细想怎样向姚宓请罪。不论她原谅不原谅,他必须请罪。

他起来写了一封信,夹在随身携带的记事本里,到姚家去听音乐,顺便到姚宓的小书房去翻书,就在小书桌上的书里夹一个签条,注明参看某书某页。他就把写给姚宓的信取出来,抚平了折成双折,夹在那本书的那一页里。信是这样写的。

姚宓:

我不敢为自己辩护,只求你宽恕。请容我向你请罪。

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取消游山之约,当初就不该约你。假如我能想到自己不得不尾随着你,我又不该取消这个约。约你,是我错;取消这个约,是我错;私下跟着你,是我错。你如果不能宽恕,那么我只求你不要生气,别以为我是戏弄你。因为我错虽错,都是不得已。

许彦成

你可以回答一声吗?或者,就请你把这张双折的信叠成四折,夹在原处,表示你不生我的气了,可以吗?

又及

彦成临走还对姚太太说:“伯母,请告诉姚宓,她要参考的书,我拣出来了,在她的小书桌上。”

过了一天,彦成到了姚家,又到姚宓的小书房去,急忙找出那本书来,翻来翻去,那张双叠的信压根儿不见了。

彦成把小书桌抽屉里的拍纸簿撕,匆匆写了以下一封短信。

姚宓:

我诚惶诚恐地等待着,请把这张纸双叠了,也一样。

彦成

过一天,这张纸也没有了。彦成就擅自把一张白纸双折了夹在书里。又过一天,他发现这张白纸还在原处。他就在纸上写道:

姚宓:

纸虽然不是你折的,你随它叠成双折了,可以算是默许了吧?

彦成

彦成自己觉得有几分无赖。果然惹得姚宓发话了。她已把信抽走,换上白纸,上面没头没尾的只写了八个字:“再纠缠,我告诉妈妈。”

彦成觉得惭愧,仿佛看到姚宓拿着一把小剪刀说:“我扎你!”“我铰你!”

他不能接受这个威胁。他就在这张纸的背面草草写了几行字。

“假如你告诉妈妈,那就好极了,因为我要和丽琳离婚,正想请她当顾问,又不敢打搅她。我离婚之前,不能畅所欲言,只能再次求你不要生气。急切等看你告诉伯母。”

这回姚宓急着回答了。话只短短两句。

许先生:

请不要打搅我妈妈,千万千万。顾问可请我当。

姚宓

彦成回信如下:

姚宓:

感谢你终于和我说话了。遵命不打搅伯母。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会谈呢?你家从前藏书的屋子听说至今还空着。后门的钥匙还在你手里吗?

许彦成

彦成又在信尾写了几个小字:

“顾问先生:我的信请替我毁了吧,谢谢。”

他把信夹在书里,吐了一大口气,一片痴心等待姚宓回信。

第十二章

姚宓简直没有多余的心情来关念她那份落在余楠手里的稿子。她不愿意增添善保心上的压力,也不愿意请教许先生该怎么对付,暂时且把这件事撇开不顾。

当初,年中小结会上姚宓受了表扬,余楠心上很不舒服,因为他的小组没有出什么成果。他叫善保把这份稿子借来学习,其实是他自己要看。他翻看了一遍。恰好施妮娜到他家去,他把善保支开,请施妮娜也看看。两人发现问题很多,都是当前研究西方文学的重要问题。

妮娜认为姚宓的主导思想不对头,所以一错百错,一无是处。应该说,他们那个小组出了废品。妮娜不耐烦细看,一面抽烟,一面推开稿子说:“该批判。”

余楠问:“你们来批吗?”他的“你们”指未来的苏联组。

“大家来,集体批。不破不立,破一点就立一点。”她夹着香烟的手在稿子上空画了一个圈说:“这是一块肥沃的土壤,可以绽发一系列的鲜花呢。将来这一束鲜花,就是咱们的成果。”

花当然可以变果。可是余楠有一点顾虑,不能不告诉妮娜。这份稿子是善保借来的,善保已经几次问他讨回。如要批判,就得瞒着善保。集体批,不能集体同时看一部稿子;稿子在集体间流通,就很难瞒人。他迟疑说:“滔滔同志要看看这部稿子吗?”

妮娜干脆说:“不用!姜敏闲着呢,叫她摘录了该批的篇章,复写两份或三份。反正我们只要一份。余先生你是快手,你先起个稿子,我们再补充。”“我们俩”和“我们”当然是指她和江滔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