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进余家的门,就听到里面一阵阵笑声。走近去,她听出善保和余楠笑着抢背俄语生字,中间还有个女孩子的声音。原来是余照在教他们基础俄语。

余照是单眼皮,鼻子有点儿塌,嘴唇略嫌厚,笑起来有两个大酒涡,都像她的妈。体格该算健美,身材很俏,大约余太太年轻的时候也是细溜的。她有一副自信而任性的神态。姜敏见过余照。姜敏一进门,余照就说:

“嘿!班长来了!我们正在说你呢!”

“说我什么来着?”姜敏不好意思。

“说你要气死了!”

姜敏听着真有点气,可是她只媚笑着问:“为什么要气死呀?”

“我新收了两名徒弟。大徒弟名叫爸爸,二徒弟名叫陈哥儿。他们不当你的兵了!当我的徒弟了!”她又像开玩笑,又像挑衅。

余楠忙解释:“我们觉得欲速则不达,速成则不成,还得着着实实,一步步慢着走。”

善保说:“速成俄语太枯燥,学了就忘,不如基础俄语好学,也不忘记。”

姜敏强笑说:“好呀,我就做个三徒弟吧!”

余照一点不客气说:“你不行!你太棒,我教不了。我是现买现卖的。”

余楠帮着女儿说:“我们是跟不上,只好蹲班。你和我们一起学没意思,太冤枉了。你该赶在头里,加快学。等你速成班毕业,可以回过头来教我们。”

善保的话更气人。他说:“我们跟不上你,又得紧张。”

恰好孙妈端着一盘三碗汤团进来,姜敏看清楚是三碗。余照的大嗓门儿,难道余太太没听见?这不是逐客吗!

她忙说:“那么,你们不用教材了,我就不打搅了。”她忙忙辞出,忍着气,忍着泪,慢慢地回办公室。

第七章

施妮娜在图书资料室的小办公室里和姜敏谈姚家那批书的时候,罗厚正在组办公室和姚宓谈同一件事。运书是前天的事。那天罗厚亲自押送那批书到图书馆,然后还得照着书单对负责接收的人一一点交,傍晚才把书单和收据连同两把钥匙送交姚太太。昨天他又到那边图书馆去了结些手续,今天再要回家去央求他舅舅,事情还没完。

他告诉姚宓:“我巧施闪电词,吓倒老河马,倒是顶痛快的。可是替你们捐献,却献得我一肚子气。那批书偷偷儿从那间屋逃走,可以按我的闪电计。要把书送进那个了不起的图书馆,却不能随着我了。献给国家!我问你,怎么献?国家比上帝更不知在哪儿呢!”

姚宓说:“你的意思我也懂,可是你连语法部不通了。”

“反正你懂就完了。我问你,你昨天把空屋交给社里了吗?”

“交了。妈妈说的,事情是你舅舅和马任之同志接洽的,社里不会知道,叫我去通知了他们,把空屋交出去。”

“老河马见了你,怎么样?”

“她没在。”

“等她知道,准唬得一愣一愣!”罗厚说到施妮娜,又得劲了。

“妈妈说你作弊了,不是半天搬完的,你们星期天偷偷儿进去干了一整天的活儿呢!”

罗厚说:“那是准备工作呀,不算的。搬运正好半天。第一批,是书。一箱箱也不太大,也不太小,顺序搬上卡车,鸦雀无声!是我押着走的。第二批,书架子。不过是些木头的书架子,好搬;当场点交了拉走了。那是二路指挥办的。第三批是你的东西,书橱大些,可是空的,才两只,书又不多,你的书房是老郝带人收拾的,都交给他了。他是殿后。”

姚宓笑说:“老郝说你们纪律严着呢,打嚏都不准。”

罗厚也笑了:“你调出了图书室,那间屋子大概没收拾过吧?积了些土。我们刚进去,大家都打嚏,幸亏那天这边图书室没人。”

“打嚏怎么能忍住不打呢?”

罗厚说:“谁叫你忍啊!打开窗子,扫去尘土,当然就不打了。我们约定不许出声的。老郝告诉我,他临走把连在门上的木板照旧掩上了,好像没人进去过一样。”

姚宓说:“我不懂,你收据都拿来了,还有什么手续呢?”

罗厚叹了一口气说:“我昨天把那边的感谢信交给伯母了,那只是一份正式收据。我还瞒着些事情没敢说。舅舅和马任之当初讲好的是把书专藏在一间屋里,不打散,成立一间纪念室,就叫姚宓遗书或藏书室,还挂上一张像。可是点收的人说没这个规矩,也办不到。我另找人谈,他以为我是讨价还价——姚宓,你知道,他们不了解为什么不要钱。我看了那几个人的嘴脸不舒服。献给国家,为的是献。可是接收的人,我觉得和老河马夫妻没多大分别。我心里不踏实,好像没献上。”

姚宓沉默了一会儿说:“纪念馆什么的就不用了,你也别再争。反正不要他们的钱就完了,随他们怎么想吧。”

“主要是,他们不懂为什么不要钱。姚宓,这话可别告诉伯母,等我舅舅再去找他们的头儿谈谈。我总觉得我没把事情办好。——你那间小书房,我也去看了。老郝没照我说的那样布置,可是他说照我的安排放不下。你等天暖了再去整理,纸箱出空了可以叠扁,交给沈妈收着……”他还没说完,很机警地忽然不说了,站起身要走。

原来是姜敏来了。她也不理人,嘴脸很不好看。罗厚也不理她,一溜烟地跑了。姜敏沉着脸说:“你们谈什么机密吗?”

姚宓陪笑说:“他得到朱先生家去当徒弟呀。”

姜敏没精打采地坐下,拿出俄语速成教材,大声念生字,旁若无人。生硬的俄语生字,像倾倒一车车砖头石块。姚宓暗想,她要是天天这样,可受不了。她以为善保不来,姜敏也不念了呢。他们两人一起念,轻声笑话,还安静些,姜敏念了一会儿,放下教材,换了一副脸问姚宓:

“听说你们家的书高价出卖了,是不是罗厚给你们跑腿的?”

姚宓静静地看着她,静静地问:“谁说的?”

这回是姜敏赔笑了:“好像听说呀。”

“谁听见的?听见谁说了?”姚宓还是那么静静地看着她。

姚宓这副神态,姜敏有点怕。她站起身说:“我不过问问呀!不能问吗?”她不等回答就跑了。

姚宓暗想:“可惜不能告诉妈妈”(她不愿招妈妈生气),“经不起我们福尔摩斯和华生的推断,准是她和老河马造谣呢!”

姜敏那天受了余照的气,满处活动了一番,两天后兴冲冲地跑来找姚宓。

“姚宓,我请你帮个忙。你替我向咱们夫妻组长请个长假。”

“什么长假?”

“长假。领导上批准我脱产学习俄语——速成班的俄语。余楠和善保两个跟不上,半途退学了。因为只我一个跟了上去,而且成绩顶好,领导要我正式参加大学助教和讲师的速成班,速成之后再巩固一下,所以准了一个长假。两位导师都让你一人专利了!该谢谢我吧?”

“可是我怎么能替你请假呢?得你自己去请呀。”

姜敏说:“假,不用请,早已准了。通知他们一下就行。”

“那也得你自己去通知呀。”

“你陪我去,帮我说说。”

姚宓说:“领导都准了,还用我帮什么!”

姜敏斜脱着她说:“可是你还这么拿糖作醋的,陪陪都不肯!”

“我从没到他们家去过。”

姜敏大声诧怪道:“是吗?听说你们家的钢琴都卖给他们家了。”

“他们家老太太来问我妈妈借的,和我无关。”

“你这个人真是!上海人就叫‘死人额角头’!我带你到他们家去看看,走!”

姚宓笑着答应了,跟姜敏一起到许家。

许彦成出来应门,把她们让进客堂,问有什么事。

姜敏说:“我是来请假的,姚宓是陪我来的。”

彦成说:“你该向你的小组长请假呀。”他喊丽琳出来,又叫李妈倒茶,自己抽身走了。

丽琳从她的书房里出来,满面春风地请两人坐。她听姜敏说了请假的理由,一口答应,还鼓励她快快学好俄语,回来帮大家做好研究工作。她说,两位难得来,请多坐会儿大家谈谈;还拿出“起士林”咖啡糖请她们吃。她仔细问了姜敏长假的期限,问她份内的工作是否让大家分摊等等。姜敏说她不能添大家的事,她窝的工,回来再补。

丽琳说:“领导上批准的假,当然不用我再去汇报,我只要告诉一声就行吧?”

姜敏说:“除非您反对。”

“我当然赞成,十分赞成。只是,姚宓同志,你要少一个伴儿了。”

她们说笑了几句,姜敏就和姚宓一同辞出。许彦成没再露面,送都没送。

过一天,姚宓傍晚回家,姚太太交给她一本苏联人编写的世界文学史的中文译本,说是彦成托她转交的,叫姚宓仔细读读。

姚宓心想:“我到了他家,他正眼也没瞧我一眼。可是,我们三人的谈话,也许他都听见,也许杜先生都搬给他听了,反正他是关心的,准也理解姜敏存心刁难,以为没有坤就没法儿知道苏联的观点了。”她不知道自己心上是喜欢还是烦恼。

彦成照例下午到姚家去。丽琳好像怕姚宓一人寂寞,常到办公室去看她,因为她知道罗厚和善保都不常到办公室,尤其下午。姚宓是一个安静的伴侣,丽琳不和她说话,她就不声不响地只埋头看书写笔记。有一次,彦成竟到办公室来接丽琳了。他说:“我知道你在这儿呢!回家吧。”他只对姚宓略一点头,就陪着丽琳回家。以后丽琳天天下午到办公室看书,许彦成来接,偶尔也坐下说几句话,不过恰如其分,只是导师的话。

转眼过了春节,天气渐渐转暖。姚宓乘星期天,想把小书房的书整理一下。她进门一看,吃了一惊。里面整整齐齐、干干净净。满地的纸箱都已出空,叠扁了放在角落里。书都排列在书橱里。原先架上乱七八糟的书也掸干净了放得整整齐齐。门后挂着一把掸子,一块干布,一块湿布。临窗那张小书架前面添了一只小圆凳,原是客堂里的。是“他”干的事吧?打开抽屉,里面已垫上干净纸,几支断了头的铅笔都削尖了,半本拍纸簿还留在抽屉里,纸上却没有一个字。她难道指望“他”留一两句话吗?她呆了一下,出来问妈妈:“谁到我的书房里去过了!”

姚太太说:“彦成要求去看看书。他不怕冷,常去。我让他去的。他没弄乱你的书吧?”

姚宓装作不介意,笑说:“我发现多了一只小圆凳。”她没敢说许先生为她整理了书,故意等过了两天才把纸箱交沈妈搬走,好像书是她自己整理的。

她看着整洁的书房,心上波动了一下,不过随即平静下来。因为她曾得到一点妙悟。她发现自己烦恼,并不是为自己,只为感到“他”在为她烦恼,“他”对她的冷淡只是因为遮掩对她的关切。这不是主观臆想吗?据她渐次推断,许彦成对她的冷淡很自然,并非假装。他的眼神不复射过来探索她的眼神。也许他看明了她的“误解”,存心在纠正她。可是,他为什么又悄悄地为她整理书房呢?也许是为了自己方便,也许是对她的一种抚慰,不然,为什么不留下一两句话呢?她本想在纸上写个“谢谢”表示知感,可是她抑制了自己。她不需要抚慰。

自从小书房里的纸箱搬走以后,许彦成常拣出姚宓该读的书放在小书桌上,有时夹上几个小纸条,注明哪几处当细读。他是个严格的导师。姚宓一纳头钻入书里,免得字面上的影子时常打扰她。

大学放暑假的时候,研究社各组做了一个年终小结。傅今在全社小结会上表扬了各组的先进分子。姚宓因为超额完成计划,受到了表扬。

姚太太问女儿:“姜敏回来了吗?她该吃醋了。”

姚宓说:“也表扬她了,因为她学习俄语的成绩很好。她回来了,只是还没有回到小组里来。”

第八章

夏天过了。绿荫深处的蝉声,已从悠长的“知了”“知了”变为清脆而短促的另一种蝉声,和干爽的秋气相适应。许彦成家的老太太带着小丽在北京过完暑假,祖孙俩已返回天津。彦成夫妇松了一口气。正值凉爽的好秋天,他们夫妇擅自放假到香山去秋游并野餐。回家来丽琳累得躺在床上睡熟了。

照例这是彦成到姚家去听音乐的时候。可是他很想念姚宓。虽然他们除了星期日每天能见面,却没有机会再像以前同在藏书室里那样亲切自在。丽琳总在监视着,他不敢放松警惕,不敢随便说话。姚宓又从不肯在上班的时候回家。她只是防人家说她家开音乐会吗?这会儿乘丽琳睡熟,他想到办公室去看看姚宓,他觉得有不知多少话要跟她说呢。

办公室里只姚宓一人。彦成跑去张望一下,只见她独在窗前站着。他悄悄进屋,姚宓已闻声回过头来。

“阿宓!”彦成听惯姚太太的“阿宓”,冒冒失失地也这么叫了一声。

姚宓并不生气,满面欢笑地说:“许先生,你怎么来了?”

这就等于说:“你怎么一个人来了?”她从心上扫开的只是个影子,这时袭来的却是个真人。

“我们今天去游了香山。”他看见姚宓小孩儿似的羡慕,立即后悔了,忙说:“我现在到你家去,你一会儿也回去,好不好?破例一次。”

姚宓只摇摇头,不言语。然后她若有所思地说:

“香山还是那样吧?”说完自己笑了。“当然还是那样——你们上了‘鬼见愁’吗?”

彦成叹气说:“没有。我要上去,她走不动了,坐下了。”

姚宓说:“我们也是那样——我指五六年前——我要上去,他却上不去了,心跳了。我呀,我能一口气冲上一个山头,面不红、心不跳、气不喘!‘鬼见愁’!鬼才愁呢!”

她一脸妩媚的孩子气,使彦成一下子减了十多岁年纪。

他笑说:“你吹牛!”

“真的!不信,你——”她忙咽住不说了。

“咱们同去爬一次,怎么样?”

姚宓沉静的眼睛里忽放异彩。她抬头说:“真的吗?”

“当然真的。”

“怎么去呢?”姚宓低声问。

办公室里没有别人,门外也没人。可是他们说话都放低了声音。

“明天我算是到西郊去看朋友——借一本书。你骑车出去给你妈妈配药——买西洋参。西直门外有个存车处……”

“我知道。”

“我在那儿等你。你存了车,咱们一同去等公共汽车。”

他们计议停当,姚宓就催促说:“许先生快走吧,咱们明天见。”

彦成知道她是防丽琳追踪而来,可是不便说破丽琳在睡觉呢——也说不定她醒了会跑来。他也怕别人撞来,所以匆匆走了。

姚宓策划着明天带些吃的,准备早上骑车出门的路上买些。她整个夏天穿着轻爽的旧衣,入秋才穿上制服。这回她很想换一件漂亮的旧衣裳,可是怕妈妈注意,决计照常打扮。她撒谎说:听说某药铺新到了西洋参,想去看看,也许赶不及回家吃饭。以前她至多只对妈妈隐瞒些小事,这回却撒了谎,心上很抱歉。可是她只担心天气骤变,减了游兴。

姚宓很不必担心,天气依然高爽。她不敢出门太早,来不及买什么吃的,只如约赶到西直门存车处,看见许彦成已经在那儿等待了。她下车含笑迎上去,可是她看见的却是一张尴尬的脸。许彦成结结巴巴地说:

“对对对不起,姚宓,我忘忘忘了另外还还有要要要紧的事,不能陪陪陪……”

姚宓唰的一下,满脸通红,强笑说:“不相干,我也有别的事呢。”可是她脸上的肌肉不听使唤,不肯笑,而眼里的莹莹泪珠差点儿滚出来。她急忙扶着车转过身去。

彦成呆站着看她推着车出去,又转身折回来。他忙闪在一旁。只见她还是存了车,一人走出城门,往公共汽车站的方向走。彦成悄悄跟在后面。她走到站牌下,避开一群等车的人,背着脸低头等车,并没看见彦成。彦成很想过去和她解释几句。可是说什么呢?昨晚他预想着和姚宓一同游山的快乐,如醉如痴,因而猛然觉醒:不好!他是爱上姚宓了;不仅仅是喜欢她、怜惜她、佩服她,他已经沉浸在迷恋之中。当初丽琳向他求婚的时候,问他是否爱她。彦成说他不知道,因为没有经验。这是真话。他们结婚几年了,他也从没有这个经验。近来他感觉到新奇的滋味,一向没有细细品尝和分辨。这回他忽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假如他和姚宓同上“鬼见愁”,他拿不定自己会干出什么傻事来。姚宓还只是个稚嫩的女孩子,他该负责,及早抽身。他知道自己那番推却实在不像话。可是怎么解释呢?

公共汽车开来了。彦成看见姚宓挤上了车。他不放心,忙从后门也挤上车。这辆车一路都很挤。到了终点站,姚宓下车又走向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站。彦成不放心,还是遥遥跟着。他想劝她回家,又想陪她同游。姚宓仍是背着脸低着头等车,没看见彦成。开往香山的车来了,他们两人还是各从前后门上了车。彦成站在后面,看见姚宓在前排坐下了。这辆车不挤。他慢慢儿往前挨,心想,假如前去叫她一声,她会又惊又喜吗?可是他看见姚宓一直脸朝着窗外,不时拿手绢儿擦眼睛。彦成想到刚才看见她含着的泪,忙缩住脚,慢慢儿又退到后面去,不敢打搅她。

车到香山,他料定姚宓是前门下车。他从后门挤着下了车,急忙赶往前去找姚宓。可是车上的乘客从前后门全都下来了,却不见姚宓,想必早已下车,走向香山公园去了。彦成在人丛里寻找,直找到公园门口,不见踪迹。他退回来又在汽车的周围寻找,也不见踪迹。她大概已经进园,独自去爬“鬼见愁”了。彦成忙买了门票进园,忽忽若有所失。

往“鬼见愁”的游客较少,放眼望去,不见姚宓;寻了一程,也不见她的影儿。他顽然坐下,心想偌大一个香山,哪里去找姚宓呢。假如他等到天晚了回去,而姚宓还未到家,他怎么向姚太太交代呢?她一个人谅必不会多耽搁,或许转一转就回家了。如果她还没回家,早发现总比晚发现好。这么一想,他又急不能待,要赶回城里去。

彦成回城已是午后。他还空着肚子,却不觉得饿。他跑到姚家,看见姚宓的自行车靠在大门内过道里,心上放下一块大石头。姚宓反正是回家了。她准是看见了他而躲过了他。她还在家吧?没去上班吗?彦成见了姚太太,问起那辆自行车,知道姚宓照常回家吃过午饭,这时已去上班。据说她因为吃得太饱,要走几步路消消食,所以没骑车。

姚宓是快到香山临下车才看见彦成的。她原是赌气,准备一人独游;见了彦成,她横下心决不和他同游。她挤在头里下车,一下车就急步绕过车头,由汽车身后抄到汽车后门口,看见彦成下了车急急往前去找她。她等后门口的乘客下完,忙一钻又钻上车去,差点儿给车门夹住。售票员埋怨说:“这里不上人,车掉了头才上人呢。”

姚宓央求说:她有病,让她早上来占个座儿。售票员看她和气又可怜,就没赶她下去,让她蜷坐在后排角落里,随着车拐了一个大弯。她这样就躲过了彦成。可是她心上又不忍,所以故意把自行车留在家里。

她上午就赶回办公室,不见一人。她觉得又渴又累,热水瓶里却是空的。她正要去打水,恰巧碰见勤杂工秀英。秀英是沈妈的侄女儿,抢着给她打水。姚宓做贼心虚,正需要有人看见她上班,就把热水瓶交给她,自己扶头独坐,暗下决心。她曾把心上的影儿一下子扫开,现在她干脆得把真人也甩掉。

她把罗厚求她校改的一份稿子整理好,准备交还他。她自己的一大叠稿子给善保借去了,因为她受到了表扬,善保借去学习的,可是至今还没有还她。她写了一个便条,托罗厚转交善保,催讨稿子,因为她自己要用了。然后她取出大叠稿纸,工工整整写下题目,写下一项项提纲,准备埋头用功。假如“心如明镜台”的比喻可以借用,她就要勤加拂拭,抹去一切尘埃。

可是过去的事却不容易抹掉。因为她低头站在开往香山的公共汽车站牌下等车的时候,有人看见她了。不但看见她,也看见了许彦成。

第九章

余照和陈善保已交上朋友,经常一起学习,一起玩笑。恰逢这般好秋天,两人动了游兴,约定同游香山。余照到了北京,只到过颐和园,还没游过香山呢。他们避免星期日游人太多,各请了一天假。宛英为他们置备了糕点水果等等,特地还煮了茶叶蛋。她和余楠老两口子看小女儿成对出游,满心欢喜。

余楠这个暑假也并不寂寞。他从妮娜处得知姜敏愿意加入他的小组,不胜得意。年中工作小结会上姜敏得了表扬,余楠就去贺她。姜敏一扭头似笑非笑说:

“我们不过是速成的呀!学完就忘了!”

“哎,”余楠拍着她的肩膀说:“学不进的才忘记。我不是早说了吗,希望你快快学成,回过头来教我们。老实告诉你吧,我慢班都没跟上,现在都退学了。”

他把姜敏邀到家里,满口称赞她,一面又择问她工作的计划。姜敏当然不会白喝他的米汤。她带着娇笑回敬的米汤,好比掺和了美酒,灌得余楠醉醺醺地。他兴致也高了,话也多了,自吹自卖,又像从前在上海时款待他喜爱的女学生那样。宛英只防姜敏媚惑善保,破坏余照的姻缘。现在余照和善保已经好上了,宛英不防她了。至于余楠,宛英是满不在乎的。余照和善保现在不在身边了,余楠觉得落寞,常到丁宝桂家去喝酒。如今来了个姜敏,平添了情趣。他们谈工作,谈批判,有时施妮娜和江滔滔也过来加入讨论。整个夏天,余楠很少出门,姜敏经常来。

有时两人低声谈笑,有时热烈地讨论。宛英只听到他们反复提到什么“观点不正确”呀,“阶级性不突出”呀,什么“人性论”呀等等,也不知他们评论什么。她曾悄悄问过善保,善保茫然不知。一次她听见善保问姜敏,她和余先生讨论什么问题呢。姜敏说她是来帮余先生学习俄语,她自己也借此温温旧书。宛英觉得蹊跷,不信自己竟那么糊涂,连外国话和中国话都不能分辨。

余照和善保游山归来,宛英安排他们在饭间里吃点心。余楠和姜敏正在书房里谈论他们的文章,立即放低了声音。

余照大声说:“妈,你知道我们碰见谁了?”

善保有心事似的不声不响。

宛英问:“碰见谁了?”

“你猜!”

宛英说:“我怎么知道呀。”

“姚宓啊!姚宓!!还有许彦成!!”

“你该称姚姐姐和许先生——还有谁?”

“就他们两个!!”

“别胡说!”宛英立即制止了余照,“你们哪儿碰见的?和他们说话了吗?”

“去香山的汽车站上,两人分两头站着!我们赶紧躲了。”

“你们准是看错人了。”宛英一口咬定。

“善保先看见,他拉拉我,叫我看。我们赶紧躲开,远远地看着他们一个前门、一个后门上了车。”

宛英说:“干吗要一个前门、一个后门上车呢?”她不问情由,先得为姚宓辟谣。“远远看着像的,不知多少呢。像姚小姐那样穿灰布制服的很多,她怎么会和许先生一起游山呢!你们在香山看见他们两人了吗?”

余照不服气说:“香山那么大,游客那么多,哪会碰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