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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分设了小组,善保常给余楠召回家去指导工作。罗厚呢,经常迟到。他这天过了十点才到办公室,看见屋里静悄悄地,只姚宓一人在那儿看书。他进屋说:
“嘿!姚宓!”
姚宓抬头说:“你这会儿才来呀?”
罗厚不答,只问:“他们呢?”
姚宓说:“善保大概在余先生家。我们两个小组刚开完会,姜敏大概送他们回家了。我在这儿替你看书呢。”她曾答应替罗厚读一本巴尔扎克的小说,井代作笔记。
“不用了,姚宓。朱老头儿对我讲,我什么都不用干,他有现成的货。满满的好几抽屉呢,要什么有什么!”
“他就这样推你出门吗?”
“哪里!老头儿人顶好,像小孩子一样,经不起我轻轻几下马屁,就给拍上了,把私房话都告诉我了——抽屉里的现成货是秘密,你可不能说出去。”
姚宓笑问马屁怎么个拍法。
罗厚说:“妙不可言,等有空再谈。咱们这会儿有要紧事呢——我问你,你爸爸藏书室有个后门,钥匙在你手里吗?”
“那扇门早用木板钉死了。”
“木板可以撬开呀。我只问你钥匙。”
姚宓说,钥匙在她手里。
罗厚叮嘱说:“你回家去把钥匙找出来,交给伯母,我会去拿。大院东侧门的钥匙我记得你有两个呢,也给我一个。”
他告诉姚宓,捐赠藏书的事已经和某图书馆谈妥。他手里虽然有书单,还得带人去估计一下:那一屋子书得用多少箱子装,去几辆卡车,得多少人搬运。他说,卡车可以停在大院东侧的门外,书从藏书室的后门出去,免得惊师动众。他打算一次搬完。两只大书橱留下,书架子他已经约定卖给一个中学了。
姚宓说:“还有我自己留的一堆书呢。”
罗厚说:“知道!你不是说,都堆在沿墙地下吗?我把那两个书橱给你留下,装你的那些书。问题是你家那间乱七八糟的小书房怎么布置?得预先挪出地方搁那两个大书橱——你懂吗?书橱得先进去,不然,就挤不进了。”
姚宓为难说:“满屋子都是土,沈妈老也不去收拾。”
罗厚很爽气地说:“得,你甭管了,我找人去收拾。不过书怎么整理,得你自己,我可是外行。”
姚宓笑说:“当然我自己来,不成还叫你整理!”
罗厚说:“你都甭管了,照常上你的斑。反正你帮不了忙,我也误不了事。我这里面有一条妙计——闪电计!别让上海丫头知道了去报告老河马。”
“这又不是瞒人的事,也瞒不了呀。”
“哼!老河马准在算计那一屋子书呢!我就给她一个出其不备!——还有一句话,舅舅叫我转达的:给你们钱,别说不要。”
姚宓郑重声明:“书是捐赠的,妈妈决不肯拿钱。”
“给的不是书价,有别的名目,反正你们收下就完了。我警告你,姚宓,你以后得多吃鸡鸭鱼肉,你再瘦下去,就变成鬼了。你太抠门儿,你在省钱给妈妈买补药。”
“你胡说。”
“我才不胡说呢!我告诉你,这么办正好叫老河马没话可说,不能埋怨你不把书留给本单位。哼!给重价收买了!家里穷!要钱!怎么着!”
姚宓忍笑说:“你把我当作老河马,练习吵架吗?”
罗厚昂然说:“练习吵架,不怕!即使当面是真的老河马,我也决不会动手打她。”
他回身要走,姚宓叫住了问他朱千里是否真的什么都不要他干。
罗厚说:“当然真的。”
姚宓说:“那么,我替你看的书就不用做笔记了,我自己看着玩儿了。不过,我问你,你是怎么拍上他的?”
“咳,没做坏事,不过帮他捣鬼,瞒着他夫人为他汇了些钱给他乡下的外甥——他瞒着夫人在赚稿费。这都是秘密。”他不肯多说,忙着走了。
姚宓等着姜敏回来,她想看看书单。可是直到吃饭,姜敏没有回办公室。
姚宓回家找出钥匙,向妈妈转述了罗厚的话。姚太太接过钥匙,放在镜台上,慢慢地说:
“刚才郁好文来,脱姜敏借了许许多多书,施妮娜说研究用的书没有限制,她们把书不知藏在哪里了,没见姜敏拿出去一本书,只听见她们说占有资料,取得主动,小组里露一手。她又听见施妮娜反复叮嘱方芳:‘只说没有书,没有!就完了。’她说她们大概是对付你的。”
姚太太知道他们四个人的两小组,姚宓回家都向妈妈讲过。这时她吩咐女儿且别到图书室去讨没趣。
这天下午,罗厚跑来和姚太太商谈搬运藏书的事。恰好许彦成也来了。他和彦成是很相投的。上次许家搬运钢琴,姚太太事后知道就是罗厚帮彦成找的人。姚太太就对彦成讲了郁好文透露的消息。罗厚怒得竖起他的“十点十分”,摩拳擦掌。
彦成笑对罗厚说:“不用你打架的,我自有办法。”
办法很简单。他说,如此这般,把小组里需要的书集中在组办公室里。三人一商议,觉得没有问题。姚太太就和罗厚继续商谈搬运那一屋子书的事。
罗厚把拳头在自己膝盖上猛捶一下说:“我觉得更得‘闪电’!我准备半天搬完!”
彦成说:“办不到。”
罗厚瞪着眼说:“我跟你打赌!赌脑袋!”
姚太太责备似的看了他一眼,低声说:“罗厚!”
罗厚忙两手打恭说:“对不起,许先生,我说急了。不过,伯母放心,打赌,不是打人。”
姚太太也说办不到,而且没有必要。
罗厚又气又急,又不敢得罪姚伯母。他忍耐了一下说:
“伯母,善本、孤本,拿到手就有利可图,想占便宜的坏人多着呢。还有更坏的人,自己占不到便宜,捣捣乱,制造点儿麻烦他也高兴。公家是糊里糊涂的。你偷了他的,他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心痛;越是白送的他越不当一回事。要办事,就得抓紧,得快!”
彦成说:“可是半天怎么行呢?”
罗厚很内行地说:“得有办法呀!要有准备,要有安排,最要紧是得力的人手。”
他有得力的人手。他待人慷慨,人家愿意为他效劳。
他也懂得“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从不惜小费。
他解释说:“成套的书都带书箱,好收都有书套。散的装木箱或纸箱,硬面的或是不怕挤轧的可以装麻袋。我带人去估计现场,不会空着手去傻看。”姚太太说:“反正由你全权办理。”
罗厚得意说:“好,我组织三路大军,三路进军。一路是主力,搬书;二路是把书架子运走;三路是把书橱和剩下的一些书悄悄儿搬往您家,谁也不让知道。”
姚太太说:“又不是偷!”
罗厚认真说:可是人家知道了,就要来利用了。书啊!不能独占啊!得让大家利用啊!好!从此多事了。你借,我借,他又转借,借了不还,或者丢了——干脆悄悄儿藏着吧。
姚太太说:“干脆也交公,交给图书室。”
罗厚着急说:“不行!都交给老河马?让她占有?那是许先生给姚宓挑出来的。”
彦成说:“谁家没有几本书,藏着就完了,不张扬也对。”
姚太太说:“好,罗厚,都照你说的办。”
罗厚说他马上找人来收拾姚宓的小书房;又问那间书房别人知道不知道。
“什么书房!只不过是一间储藏室罢了。”姚太太隔窗指点着小院对面的屋子,问许彦成:“那间房,看见吗?”
彦成说:“没注意过。”
罗厚得意说,只有他知道。他拉彦成一起去看看将来书橱放在哪里合适。小书房近大门口,要经过一个长圆形的墙门洞。门洞后面堆着些什物:不用的火炉子,烟筒管,大大小小带泥的花盆之类。走过去还要上五六级台阶,才是一扇旧门,门上虚锁着铁锈的大锁。姚太太行走不便,从没进去过,只吩咐沈妈经常去打扫屋子,擦擦玻璃。天气冷,沈妈已多时不去打扫。屋里寒气逼人,灰尘扑鼻。他们看了一下,罗厚指点着说:“书橱这么搁。”彦成也同意,两人商量了一番,就忙着出来。
他们回到姚太太的客堂里,彦成不及和姚太太同听音乐,就要和罗厚同去办交涉,把研究资料集中在组办公室里。
罗厚临走对姚太太说:“伯母,您瞧啊,做研究工作也得打架,而且得挖空心思打!”
姚太太笑说:“好吧!打吧。”她把藏书室后门的钥匙和东侧门的钥匙都交给罗厚,重又说:“告诉你舅舅,钱,我们是不领的。就算是愚忠,我们反正愚忠到底了。书架子随你去卖。”她看着罗厚不服气的脸,抚慰说:“你放心,罗厚,伙食是我管的,没克扣阿窟。”
罗厚心里喃咕:“这姚宓!她什么话都给我捅出来!”他嘴里却忙着辩解:“我不是这个意思!不过,伯母,我还是不赞成您的愚忠。公家只是个抽象的词儿,谁是公家?哼!”他不敢说不去,怕挨训,只一笑说:“我是不懂公德的!”
姚大太不和他多说,只赶他说:“去吧,打架去吧!”
罗厚披上大衣,很有把握地说:“伯母,您等着瞧,我们一定胜利。”许彦成已经穿上大衣,围上围巾,戴上手套,站在一边等着罗厚。他心上却不像罗厚那么拿得稳。
第五章
许彦成想的办法的确很简便。他叫罗厚代表朱千里,随同他和杜丽琳去找傅今,建议为了工作方便,把研究用的书籍集中在组办公室里,那儿现成有空着的书橱。罗厚拍胸脯担保他能代表朱千里,而且他知道傅今什么时候在家。他们商定,如果江滔滔在家,让杜丽琳和她敷衍,稳住她,彦成就和傅今谈公事。
恰是天从人愿,他们三个跑到傅家,正好傅今在家,江滔滔却不在。他们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讲明。彦成建议让罗厚到隔邻余家去把余楠请来,四小组一起商谈。
余楠完全同意他们三组的建议,不过他说,组办公室的书橱搁不下那么许多书,他那个小组的书不妨搁在他家的书橱里。(因为图书室新到一部版本最好的莎士比亚全集。他来北京的时候,把家里大部分的书都处理了,带来的不多,宛英买的书橱还空落落的,正需要几部装满精美的名著装点门面。)
他说:“由我负责保管就是了。”
彦成迟疑说:“不方便吧?”他指的当然是对别人不方便。
余楠却慷慨地表示他不怕“不方便”。他说:“没关系!我多点儿事不要紧。”他说:“谁要看,到我家来看得了。况且莎士比亚不止一套,图书室有几个版本呢。”
傅今说:“社里添置了好些书橱和书架;办公室里的书橱不够用,可以取用。”
余楠连说不必,他家有书橱。“书由我保管,我们小组使用也方便。”
罗厚竖起他的“十点十分”,等着听傅今怎么说。他瞧傅今并不反对,好像是默许了,不免心头火起,故意问道:
“巴尔扎克都搬到朱先生家里去吗?”
傅今说:“书太分散,不好。”
余楠只图把他要的莎士比亚放在自己家里,并不主张把巴尔扎克送到朱千里家去,所以附和说:
“他家也没处放吧?又住得那么远。”
罗厚露骨地说:“朱先生不会要把公家的书藏在自己家里的。”
余楠好像一点不觉得罗厚话中有刺,或许感到而满不理会,认为不值得理会。因为他知道罗厚全家逃亡,料想他出身不好;他又不像别的年轻人积极要求进步,只是吊儿郎当,自行其是,而且愣头愣脑。余楠对年轻人一般都很敷衍,对罗厚只大咧咧地说:
“负责保管公家的书,够麻烦的,而且责任重大。”凭他的口气,他还是为人民服务呢!
傅今那晚还要出去开会,他们不多耽搁,谈完公事一起辞出。余楠近在隔邻,大家顺道送他回家。
罗厚气愤愤地说:“图书资料室主任倒是自己方便,也与人方便。”
彦成叹口气说:“咱们总算达到目的了。”
丽琳只诧怪说:“那江滔滔晚饭也不回家吃吗?”
罗厚说:“准在老河马家呢。太好了!太好了!我只怕她在家,准两个一起在家,咱们今天就没这么顺利了。”
第二天早上,许彦成和杜丽琳同到办公室,正好四个助手都已到齐,罗厚刚到朱千里家去跑了一趟赶来。姚宓为杜丽琳搬了个椅子,丽琳说声谢谢就坐下了。彦成却不愿坐姜敏为他搬的椅子,善保同时也为他搬了个椅子,他倒不好意思坐了。他站在炉边,两手捧着烟筒管,从容说:
“昨天,我们……”
他刚说了这四个字,忽见余楠气喘吁吁撞进办公室,连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来迟了!”他指指空椅子请彦成坐下。这姿态带些命令的意思,彦成傻乎乎地坐下了。余楠就站在彦成站的地方,两手也捧着烟筒管儿,咳嗽两声说:
“昨天,我们四个小组在傅今同志家开了一个小会。我们图书资料室为了保证研究工作的顺利进行,制定了一些规章。今天我来向大家宣布一下。”
彦成夫妇和罗厚都以为事情又有变卦。可是余楠宣布的只是昨天商定的办法。彦成恍然明白余楠只是来抢做主席,以图书资料室主任的身份来执行他的任务。他感到意外的高兴。觉得真是罗厚所说的“太好了!太好了!”
余楠接着轻描淡写地说,他们莎士比亚小组的书就集中在他家里,把书橱让给夫妻组。善保可以在他家里工作,“他书房里为善保留着书桌呢。哪位同志要看他们小组的书,欢迎到他家去看。他又说,巴尔扎克小组的书大概书橱里还挤得下,挤不下的话,办公室里还可以搬进一个书架,反正他的小组一切退让,尽量把空余的地方让给别的小组。”
罗厚举手说:“朱先生叫我说,他要求图书室把我们小组需要的书冻结起来,只要求我们小组有优先权,出借的书如果我们有需要,就得收回。”
余楠点头说:“好办法!也省事。”
罗厚说:“余先生,你们组也可以学样。”
余楠却不赞成。他说:“昨天是四个小组和傅令同志一起讨论之后,给图书室制定了各小组集中图书的办法。现在虽然四个小组都有人在这里,傅今同志却没有来。已经决定的事,不必再翻案了。各小组各有方便的办法,不妨灵活着点儿,不必一律求同。好,就这样了,你们照办吧。”
他大衣都没脱,说完就走了。
罗厚在姜敏背后缩着脖子做了一个大鬼脸。彦成假装没看见。
丽琳说:“怎么办?咱们就去把书都借来吗?”
善保和罗厚都愿意帮忙。
彦成考虑着说:“是不是让女同志干轻活儿,烦她们去办借书手续。我们小伙子搬运。书单在组里吧?”
姜敏万想不到余楠会忽然跑来下这么一道命令。他和妮娜没有接头吗?还是故意找妮娜的碴儿?她昨天已经把书单给姚宓看了。姚宓说:“你收着吧,别让我给丢了。”所以书单还在她手里。她借的书都暗暗藏在一只大纸箱里,纸箱藏在一个隐僻的地方。怎么办呢?
她赶忙说:“借书,我去!书单在我这儿呢。让善保帮我搬书吧,好不好?”
彦成很识趣地说:“姜敏同志去借,善保帮她搬,罗厚去借个小推车,我帮着把书一起都运过来,顺便还可以看看有什么书忘了借。丽琳,你和姚宓同志管上架,怎么样?”
姚宓建议先把书橱抹拭干净,她们俩就动手干活儿。
姜敏很想问问妮娜:余楠宣布的规章是怎么回事。图书室新近隔出小小一间图书资料办公室,可是妮娜并不经常上班,那天她恰恰不在。幸亏姜敏藏书的纸箱太大,没存在妮娜的办公室里。姜敏对付善保绰有余力。她支使善保在借书柜台前等待,自己先把书从纸箱里三本五本地搬上柜台,然后叫善保往外间搬,等待装车。她暗藏的书没敢扣留一本,怕彦成会追根究底地找。
众人齐动手,他们两小组为进行研究所需要的书,凡是图书室所有的,当天都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办公室的书橱里了。
彦成唯恐丽琳瞧破他为姚宓如此尽心,所以非常“机灵”,恰如其分的疏远,恰如其分的冷淡。姚宓呢,她牢记着自己的警戒。而且,假如只是为了“别对不起杜丽琳”,那么,说不定会辜负另一个人。如今姚宓看到彦成的疏远和冷淡,觉得自己只要做到“别做傻瓜”就行。虽然心上隐隐有些伤痛,她自己的“恰如其分”非常自然。丽琳开始相信自己确是神经过敏了,或者因为她警觉,已经及时制止了丈夫的心猿意马。
彦成说:“这些书都不准拿出去,就在办公室里使用。姜敏同志,你负责保管。”
姜敏心想:“好个体统差使!多承照顾了!”她并不推辞,也并不表示接受,只暗暗为自己打主意。
第六章
姜敏曾对姚宓说:“你觉得吗,姚宓,假如你要谁看中你,他就会看中你。”她自信有这股魅力。
姚宓只说:“我不知道。我也不要谁看中。”
姜敏觉得姚宓很不够朋友,说不上一句体己话。
姜敏在大学里曾有大批男同学看中她。不过,她意识到自己是个无依无靠的人,不能盲目谈爱情,得计较得失利害。在她斤斤计较的过程里,看中她的人或是看破了她,或是不愿等着被“刷”而另又看中旁人。转眼她大学毕业了,还没找到合格的人,只博得个“爱玩弄男性”的美名。姜敏为此觉得委屈,也很烦恼。谁有闲情逸致“玩弄”什么男性呀!她已经二十二岁,出身并不好,无论在旧社会或新社会都不理想。而离开了大学,结交男朋友的机会少了。她的自信也在减退。
她要善保看中她。可是善保这个新社会的好出身,不像旧社会的好出身,一点也不知情识趣,常使她感到“俏眉眼做给膳子看”。当然,朴质是美德,可是太朴质就近乎呆木了。罗厚够呆的,还比善保机灵些。姜敏煞费苦心把善保拉在身边,管着他同学俄语,每天两人同背生字。善保很佩服她,也感激她。可是,自从余楠提出他们小组研究用的书集中在他家里,让善保在他家工作和学习,善保就忙着按余楠开的书单把书从图书室借出来,往余家送,连天没到办公室去。
姜敏几次去找妮娜,都没碰见。又过了几天才在妮娜的图书资料办公室见到她。妮娜正在那里生大气。
妮娜两天没到办公室,那天跑去,才知道姚家的藏书忽然一下子全搬空了。她觉得这是姚宓对付她的。她虽然嘀咕那些书占了一大间有用的房子,她只指望姚家早早把屋里的书供大家利用。她丈夫对那批书抱着好大的兴趣呢。谁料那么一屋子的书呢,忽然一本都没有了。这姚宓!够奸的!她正在对姚宓咬牙切齿。
姜敏来探问图书新规章的事,妮娜心不在焉,说余宓告诉她了,那是许彦成夫妇和罗厚一同去找了傅今提出来的。姜敏说,她怀疑这和姚宓有关,因为她怀疑图书室里有她的耳目。这句话恰好撩起了妮娜的愤怒。她愤愤说:
“你那位贵友实在太神出鬼没了!”她点上一支烟吸了一口,“咳”了一声说:“你知道吗?姜敏,把我吓了好大一跳啊!”
“怎么了?”
“她家那间藏书室不是老锁着的吗?她调到研究组去,就在门上又加上一道锁。昨天下午我跑来,他们都告诉我,那屋里的书全搬走了,屋子空了。我推开虚掩的门一看,可不是!里面空荡荡的,我都傻了。咱们图书室不是没有人啊。郁好文说那天上午好像听见点儿声响,当时没在意,后来也没声息了;下班出来看看,没见什么,也就不问了。方芳也听见的,以为那边闹鬼,吓得只往人多的地方躲,也没敢说。肖虎什么也没听见,因为他在那边工作,离得远。他们告诉我,昨天上午,你那位贵友……”
姜敏不承认“那位贵友”是她的。可是妮娜不理会她的抗议,继续说:“好神气啊!带着老傅和范凡一同进来,脱了锁,交出了那间空房,她就走了。老傅告诉大家,那屋里的书,按姚謇先生的遗命,已经捐赠给一个图书馆了,图书馆派了大卡车来拉书,都运走了。”
“准是高价出售了!”姜敏说。
“谁知道!连书架子也没留下一个!”
“为什么不捐赠给自己社里呢?”
“就是啊!我要知道了,我就不答应!所以她们家只敢鬼鬼祟祟呀!社里对她还照顾得不够吗?同等学历!同什么等?你也得拿出个名堂来呀!比如说,你是作家,有作品。比如说,你留洋进修了,有学问。只不过在图书室里编编书目!什么学力!”
她又深深吸一口烟,吐出一大团烟雾,同时叹出一大口气,说道:“现在是正气不抬头,邪魔外道还猖獗着呢!善本书偷偷儿拿出去卖钱,捐献一间空屋子也算是什么了不起的贡献呢!老傅够老实的,和范凡同志还特意一起到姚家去谢那位老太太呢。”
“听说这个大院儿全是她们家的。”
“是剥削来的,知道吗?剥削了劳动人民的血汗,还受照顾!”
姜敏听了这话很快意,因为申张了她愤愤不平之气。她是货真价实的大学毕业生,可是受照顾的都和她“同等学历”了,这不是对她的不公平吗!她感慨说:
“反正一讲照顾,就没有公道。没有文凭,也算大学毕业生。”
妮娜觉得这话未免触犯了她,笑了半声,说道:“有文凭又怎么?还得看你的真才实学啊!”
姜敏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不过话已出口,追不回来,只好用别的方式来挽救。她鼓着嘴,把睫毛扇了两下,撒娇说:“妮娜同志,我跟你做徒弟,你收不收?”
妮娜莞尔一笑。她嘴角一放松,得忙着用手去接住那半截染着一圈口红的烟卷。烟灰籁籁地落在簇新的驼色绸子的丝棉袄上,落在紧裹着肚子的深棕色呢裤子上。她抬起那双似嗔非嗔的眼睛瞅了姜敏一下:
“怎么?夫妻组里你待着不舒服?”
“憋气!!”姜敏任性地说。“不是我狂妄,资产阶级的老一套,我们在大学里,还是外国博士亲自教的,不用请教二毛子三毛子!我就不信他们夫妻把得稳正确的立场观点。”
“哎,咱们都在摸索呢!”妮娜得意而自信地笑着。
“余先生至少还能虚心学习。”
妮娜说:“你愿意到他们小组里去吗?可是你们那边也少不了你呀。”
姜敏冷笑一声:“让咱们‘那位贵友’发挥同等学历吧!”
妮娜把眼睛闭了一闭,厚貌深情地埋怨说:“姜敏,你当初不该退让,该自己抓重点。”
“可是重点还在我的手里呀!我说了,布朗悌的作品不多,英国十九世纪的时代背景等等都归我抓吧。那都是纲领性的。她只管狄更斯几部小说的分析研究,得等我先定下调子,她才能照着分析研究呀!我不动手,瞧她怎么办!我现在加班学俄语呢!脱产学俄语呢!”她看着妮娜会心地笑了。
“妮娜同志,你可得支持我!咱们说定了,你做我的导师,啊?”她半撒娇半开玩笑地伸出手掌,要妮娜和她拍掌成交。妮娜像对付小孩子似的在她掌心轻轻拍了一下。姜敏不敢多占妮娜的时间,笑着起身走了。她还忙着要到余先生家去分发俄语速成教材呢。善保已有两天没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