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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着郑重地说:“咱们这个组比较复杂。别的组部已经工作了一段时间了,只咱们组连工作计划还没走下来呢——各人的计划是定了,可是全组的还没统一起来。”
她弹去香烟头上的灰,吸了一口,用感叹调说:“一技之长嘛,都可以为人民服务。可是,目的是为人民服务呀,不是为了发挥一技之长啊!比如有人的计划是研究马腊梅的什么《恶之花儿》。当然,马腊梅是有国际影响的大作家。可是《恶之花儿》嘛,这种小说不免是腐朽的吧?怎么为人民服务呢!——这话不是针对个人,我不想一一举例了。反正咱们组绝大部分是研究资本主义国家的文学。什么是可以吸收的精华,什么是应该批判的糟粕,得严加区别,不能兼收并蓄。干脆说吧,研究资产阶级的文学,必须有正确的立场观点,要有个纲领性的指导。你研究这个作家呀,他研究那个作家呀,一盘散沙,捏不成团,结不成果。咱们得借鉴苏联老大哥的先进经验,按照苏联的世界文学史,选出几个重点,组织人力——组织各位的专长吧,这就可以共同努力,拿出成果来。我这是传达领导核心小组的意见,供大家参考讨论。”
朱千里的计划是研究玛拉梅的象征派诗和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他捏着烟斗,鼻子里出冷气,嘟嘟嚷嚷说:
“马腊梅儿!《恶之花儿》小说儿!小说儿!”
可是没人理会他。大家肃然听完这段传达,呆呆地看着妮娜吸烟。
余楠问:“领导提了哪几个重点呢?”
江滔滔娇声细气地说:“莎士比亚,巴尔扎克,狄更斯,布朗悌姐。”
彦成等了一等,问:“完了?”
江滔滔说:“咱们人力有限,得配合实际呀!”
彦成这时说话一点不结巴,追着问:“苏联文学呢?”
施妮娜慢慢地捺灭烟头,慢慢地说:“许先生甭着急,苏联文学是要单独成组的,可是人员不足,一时上还没成立,就和古典组一样,正在筹建呢。”
江滔滔加上一个很有文艺性的注释:“苏联文学,目前就溶化在每项研究的重点里了。”
朱千里诧异说:“怎么溶化呀?”
滔滔说:“比如时代背景是什么性质的,资产阶级的上升时期和下落时期怎么划分,不能各说各的,得有个统一的正确的观点。”
许彦成“哦”了一声,声调显然有点儿怪。丽琳又轻轻推他一下。他不服气,例过身子,歪着脑袋看着丽琳,好比质问她‘推我干吗?’窘得丽琳低眼看着自己的鼻子,气都不敢出。
朱千里却接过口来:“就是说,都得按照苏联的观点。就是说,苏联的观点驾凌于各项研究之上。”
余楠纠正说:“不是驾凌,是供我们依傍——我觉得这样就有个纲领性的指导,很好。照滔滔同志的解释,我们就是取四个重点。”
妮娜说:“对!取四个重点。分四个小组。”
余楠赶紧说:“我想——我——就研究莎士比亚吧。陈善保同志做我的助手,怎么样?”
姜敏没想到余先生挑了善保没要她。她估计了一下情势,探索性地说:“我跟杜先生研究布朗悌,杜先生要我吗?”
杜丽琳乖觉地说:“好呀,咱俩一起。”
彦成暗暗得意。他从容说:“我就研究狄更斯了。”
罗厚欣然说:“我也狄更斯。”
姚宓急忙说:“我也是狄更斯。”
朱千里看着姚宓,取笑说:“假如你是狄更斯,我就是巴尔扎克了!”他指望逗人一笑。可是谁也没有闲情说笑。
施妮娜说:“姚宓同志,你懂法文,你作朱先生的助手——就这样:咱们成立四个小组,四位小组长,四个助手。以后凡是指导性的讨论,只要组长参加就行。”
姚宓着急说:“我不是法文专业,法文刚学呢。”
朱千里说:“我教你。”
妮娜说:“专家是发挥专长,助手跟着学习。咱们好比师徒制吧,导师领导工作,徒弟从工作中提高业务。”
罗厚说:“我也懂点法文,我跟朱先生做徒弟。”
朱千里却说:“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是研究诗歌戏剧的。”
妮娜卖弄学问说:“朱先生可以研究巴尔扎克的《人间喜剧》呀!”
朱千里使劲说:“我已经声明了,我的专业不是小说!我也懂英文,也研究过莎士比亚,我加入余楠同志的小组,做他的助手。”
江滔滔轻声嘟嚷:“这不是捣乱吗?”
妮娜反问说:“那么巴尔扎克呢?总不能没有巴尔扎克呀!”
彦成忍不住说:“没有的还多着呢!且不提俄罗斯文学,不提德国文学、意大利文学,单讲法国英国文学,雨果呢?司汤达呢?福楼拜呢?莫里哀呢?拜仑、雪菜呢?斐尔丁呢?萨克雷呢?倒有个布朗悌!”
善保忍耐了一会儿,怯怯地说:“我水平低,莎士比亚太高深了,我——我——。”
姜敏忙说:“我跟你换。”
丽琳笑说:“干脆取消了我们那个小组。我也跟余先生学习。”
余楠说:“我又不是莎士比亚专家!我向朱先生、杜先生学习。”
妮娜忙用笔杆敲着桌子说:“同志们,不要抱消极态度,请多提建设性的意见!”
朱千里说:“好啊!我建设!我女人——我爱人和我同在法国生活了十年,请她来做小组长,我向她学习!”
“您爱人是哪一位呀?”妮娜睁大了她那双似嘎非嘎的眼睛。
“她不过是个家庭妇女,无名无姓。”
江滔滔气愤说:“这不是侮辱女性吗?”
罗厚乘机说:“该吃饭了,建议散会,下午再开。”
妮娜看看手表,确已过了午时。她把刚点上的烟深深吸了两口,款款地站起来说:“咱们今天的会开得非常成功,同志们都畅所欲言,表达了各自的意见。我一定都向领导汇报。现在散会。”
“下午还开吗?”许多人问。
“对不起,我不是领导。”她似嗔非嘎地笑着,一手夹着烟卷,一手护着江滔滔,让近门的人先退。
第二章
姚宓午后到办公室,不见一人。里间的窗户大开着,
不知推开了没关。烟味倒是散了,大炉子已经半灭。姚宓关上窗,又关了分隔里外室的门,自幸善保和罗厚都不抽烟——至少在办公室不抽。
一会儿罗厚跑来,先向里屋看看,又看看门外,然后很神秘地告诉姚宓:“他们开秘密会议呢。”
“他们谁?”
“老河马一帮——包括善保,上海小丫头,当然还有余大诗人。”
“许先生、杜先生呢?”
“没有他们。我在侦察,你知道吗,那老河马……”
姚宓打断他说:“罗厚,你说话得小心点儿。什么老河马呀,小丫头呀,你说溜了嘴就糟了。”
罗厚不听她的训斥,笑嘻嘻地说:“我不过这会儿跟你说说。你自己对朱先生也够不客气的。”
姚宓苦着脸:“把我分在他手下,多别扭啊!”
“放心,”罗厚拍胸脯说,“我一定跟你对换,我保证。”
姚宓信得过罗厚,不过事情由得他吗?
姚宓说:“朱千里的臭烟斗就够你受的。”
罗厚一本正经说:“我告诉你吧,朱千里的学问比余楠好多着呢。他写过上下两大册法国文学史——也许没出版,反正写过,他教学当讲义用。他娶过法国老婆,法文总不错吧;在法国留学十来年,是巴黎大学的博士——大概是,因为他常恨自己不是国家博士,他瞧不起大学的博士。他回国当教授都不知多少年了。”罗厚自诩消息灵通,知道谁是谁。
“他夫人是法国人?没听说过呀。”
“他的法国夫人没来中国。现在的夫人还年轻,是家庭妇女。他家的宿舍紧挨着职工宿舍。听他们街坊说,那位夫人可厉害,朱先生在家动不动罚跪,还吃耳光,夫人还会骂街。”
“当小组长得会骂街吗?”
“咳,朱千里是故意损那老河马——该死该死,我真是说溜了嘴了。我说,朱先生刚才是故意捣乱,你不明白吗?他意思是老河马——妮娜女士不过是家庭妇女之流。朱千里认为自己应该当副组长。”
罗厚坐不定,起身说:“我溜了,打听了消息再来报告。”
罗厚不爱用功。他做学生的时候有个绝招,专能揣摩什么老师出什么考题,同班听信他的总得好分数。他自己却只求及格。他的零用钱特多,他又爱做“及时雨”,所以朋友到处都是。在研究社里他也是群众喜爱的。他知道的消息比谁都多。
姚宓一人坐着看书——其实她只是对着书本发呆。因为总有个影子浮上书面,掩盖了字句,驱之不散,拂之不去,像水面上的影子,打碎了又抖呀抖的抟成原形。姚宓觉得烦躁。她以前从没有为她的未婚夫看不进书。她干脆把椅背执靠在墙上,暂充躺椅,躺着合上眼,东想西想。
也许她不该对他讲那些旧事。可是他也不该问呀。不过,他好像并没有嫌她,也没有瞧不起她。他不是还嘱咐她得机灵着点儿,争取同在一个小组吗!他为什么对她那么冷淡呢?准是他后悔了,觉得应该对她保持相当的距离。
姚宓忽然张开眼睛。她不该忘了人家是结了婚的!她可不能做傻瓜,也不能对不起杜丽琳。
她对自己说:“该记着!该记着!”可是她看了一会儿书又放下了。书里字面上的影子还像水面上的影子,打不破,驱不开。
许彦成对姚宓的冷淡也许过分了些。别人并不在意。杜丽琳先是受了蒙骗,可是她后来就纳闷:彦成对姚宓向来那么袒护,怎么忽然变得漠不关心似的?做妻子的还没有“点破他”呢,他已经在遮遮掩掩了?
彦成下午四点左右照例又出门去。他只对丽琳说:“我出去走走。”丽琳料想他又是到姚家去。彦成回来照例到他的“狗窝”里去用功,并不说明到了哪里,干了什么。丽琳曾经问过,他只说:“到姚家去了”,此外就没有别的话。丽琳自觉没趣。他既然不说,她也争气不问,只留意他是往姚家的方向跑。她想姚宓在图书室呢,不会回家,这次开组会,丽琳才知道姚宓已调入研究组。她急切要知道姚宓是否下午回家;究竟是她自己多心,还是彦成做假。她等彦成出门,就跑到办公室去。
姚宓听见轻轻的脚声,以为是姜敏回来了。她张眼看见杜丽琳,忙起身摆正了椅子,问杜先生找谁。
丽琳说:“问问几时开会。”
“还没通知呢。”
“就你一人上班?”
“只罗厚来了一下,又走了。”
丽琳掇一只椅子坐下,道歉说:“我打扰你了。”
“哪里!”姚宓笑着说:“我在做个试验,椅子这么靠着墙,可以充躺椅。”
丽琳很关心地说:“干吗不回家去歇歇呀?”
姚宓心里一亮,想:“哦!她是来侦察我的!”她很诚恳地回答说:“我上班的时间从不回家,养成习惯了。当然,在这里比在图书室自由些,可是家里我妈妈保不定有客人,在家工作不方便。我要是工作时间回家,妈妈准会吓一跳,以为我病了呢。”
丽琳指着三个空座儿问:“他们都像你这么认真坐班吗?”
“平常都来,今天他们有事。”
丽琳正要站起来,忽见姚宓无意间掀起的一角制服下露出华丽的锦缎。她不客气伸手掀开制服,里面是五彩织锦的缎袄,再掀起衣角,看见红绸里子半掩着极好的灰背,不禁赞叹说:“真美呀!你就穿在里面?”
姚宓不好意思,忙把制服掖好,笑说:“从前的旧衣服,现在没法儿穿了。”
丽琳是个做家的人,忍不住说:“多可惜!你衬件毛衣,不经磨得多吗?”
姚宓老实承认不会打毛衣。
“你这制服也是定做的吧?”
姚宓说,她有个老裁缝,老了,肯给老主顾做做活。她,杜先生不想动身,怕她再深入检查,就找话说:
“杜先生,您家来了老太太和小妹,不搅扰您吗?”
“走了!昨天下午走的。我们老太太就像一阵旋风,忽然的来了,忽然的又走了。我想把小丽留下,可是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叹了一口气。
“反正天津近,来往方便。”
“谁知道呀!”丽琳又叹了一口气。“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们的老太太是个‘绝’。就拿钢琴的事儿说吧,我打算给小丽买一架。老太太说:‘现成有,问必别处去买呢?’简直‘你的就是我的’。她忽然想来,信都没有一封,马上就来了。我只好让彦成睡在他的小书房里(姚宓从妈妈处知道那是彦成的‘狗窝’)。我们卧房里是一对大中床。我让老太太睡在我对床,让小丽跟我睡。可是孩子硬是要跟奶奶睡,而且要睡一个被窝。床又软,老的小的滚在一堆,都嫌垫子太厚。我想把我的书房给老太太布置一间卧房。她老人家一定要买一张旧式的大床——你知道,那种四个柱子带个床顶还有抽屉的床。哪儿去找啊?我说是不是把她天津的大床运来。老太太说她住不惯北京;她天津的房子大,北京的房子太小。昨天小丽嘴角长口疮,她说是受热了。说走就走,一天也没留。我想把小丽留下,孩子怎么也不肯。她只认奶奶,爸爸妈妈都不认。奶奶对儿子是没一句话肯听的,对小丽却是千依百顺。”丽琳长叹一声说:“真没办法。孩子是我的,惯坏了还是我的孩子呀!”她克制了自己,道歉说:“对不起,尽说些罗嗦事,你听着都不耐烦吧?”
姚宓安慰她说:“孩子上了学会好。”
“彦成也这么说。他——他并不怎么在乎,只担心他妈妈回天津又去麻烦他的伯母。可是我——哎,我想孩子!”她眼里汪出泪来,擦着眼睛说:“我该走了。”
姚宓十分同情,正不知用什么话来安慰,丽琳已站起身,晃一晃披肩的长发,强笑说:
“我觉得女人最可笑也最可怜,结了婚就摆脱不了自己的家庭,一心只惦着孩子,惦着丈夫。男人——”她鼻子里似冷笑非冷笑地哼了一声,“男人好像并不这样。”她撇下这句话,向姚宓一挥手,转身走了,让姚宓自去细细品味她的“临去秋波那一转”。
杜丽琳那天临睡,有意无意地对彦成说:“你那位姚小姐可真是够奢侈的,织锦缎面的灰背袄,罩在制服下面家常穿。”
彦成一时上有好几句话要冲口而出。一是抗议姚小姐不是他的。二是要问问她几时看见了姚小姐制服下面的锦缎袄。三是姚小姐从前的衣服想必讲究,现有的衣服为什么不穿呢?四是守旧衣不做新衣,也不算奢侈。可是他忍住没有开口。他好像是没有听见,又好像是不感兴趣,只心中转念:“丽琳准是又到办公室去了。去干吗?去侦察!不然为什么不说?”
丽琳低声自言自语:“毛衣都不会打。”
彦成又有话要冲口而出。他想说:“她早上有早课,晚上有晚课,白天要上班,哪来工夫打毛衣!”可是他仍然没做声,只是听了丽琳的末一句话,坐实了他的猜想:丽畔确是又到办公室去过。
丽琳也不多说了。彦成难道没听见她说话吗?他分明是不肯和她谈论姚宓。他和姚宓中间有点儿共同的什么,而她却是外人。
第三章
范凡承认自己对知识分子认识不深,不知应该怎么对待,所以这方面他完全依赖傅今了。傅今觉得评比知识分子不是易事,他们互有短长。就拿外文组的几位专家来说吧。论资历,余楠是反动政客的笔杆子,杂牌大学毕业。在美国留学不到两年,回国也是在杂牌大学教书。他补交的那份履历上填的是美国某校毕业,没说有学位。许彦成虽然也没有洋学位,却是国内名牌大学毕业的,傅今熟知他学生时期的才名。他曾在英国伦敦大学进修,伦敦大学是谁都知道的呀。而且他和美国学者、英国学者同出过书。回国后,他母校曾敦请他回校当教授。年纪虽轻,资格可不弱。杜丽琳呢,有两个响当当的洋学位呢。她家客厅里不挂着两张镶镜框的英文证书吗!一张学士证书,一张硕士证书,上面都有照片,可谓货真价实。夫妇俩都曾留学多年。至于朱千里,他是伪大学的教授,留学的年份更长,不知是法国什么大学的博士。博士当然比硕士又高,伪大学也不比杂牌大学差,他回国已当了多年教授。究竟谁高谁下,也许该看他们的“政治”了。那么,许彦成杜丽琳是投奔光明回来的,当然该数第一。可是论表现。谁比得过余楠呢?也数他最“靠拢”。最糟的是朱千里,觉悟不高,尽说怪话,说话着三不着两。他爱人压根儿没有文化,是家庭妇女。傅今听了外文组开会的汇报,觉得朱千里要他爱人当小组长的话很可能是挖苦施妮娜,因为妮娜在外国并没有学历,不过跟着从前的丈夫出国当太太罢了。好在“同等学历”的说法,不是他傅今提出来的。妮娜确也有她的才干。至于滔滔,她是女作家,以她的才华,在现当代组自有地位,只因为她是自己的爱人,他还有意压低了她的级别呢。反正目前且让大家发展专长,对他们注意平衡就是了。不过话又说回来,求得平衡,不是容易。这天傅今听过汇报,请来几个平日“靠拢”的人在自己家里随便谈谈,摸摸群众的底。
姜敏义愤填膺地说:“朱先生太不应该了!”她忽又咽住,鼓着嘴,气呼呼地,像小孩儿受了委屈。
傅今说:“随便讲呀。”
余楠说:“我同意姜敏同志的看法。”
姜敏垂着睫毛,瞄了他一眼,好像是壮了胆。她赌气似的说:“我觉得他是存心找碴儿。不能人人都是法国文学专家呀!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不能要求人人都读过呀!把《恶之花》说成小说,也没什么相干,反正是腐朽的嘛!”
妮娜装作不介意,笑问:“我说了那是小说吗?我好像没说啊!”
余楠忙说:“没有,我没听说。”
善保说:“您把朱先生计划上的两个人并成了一个。”
妮娜不认帐,反问:“是吗?我准是说急了。”
余楠说:“我记得你有一句话说得顶俏皮。朱千里自称戏剧专家,你就指出巴尔扎克的小说是《人间喜剧》。”
可是余楠这下马屁也拍在痛疮上了。妮娜没想到《人间喜剧》倒是小说,只好假装故意说了俏皮话,一笑不答。
善保很老实地又补上一句:“该是布朗悌姐妹吧?滔滔同志只说了一个姐。”
余楠说:“也对呀,咱们要的是姐,没要妹。”
没人接口,大家静默了一会儿。
傅今说:“常识性的错误,得尽量避免。妮娜,你应当仔细对照各人原定的计划,写下底稿。拿不稳的先请教专家。”
妮娜说:“我有稿子,只是没有照念。讲的时候也许脱落了字句。”
滔滔咕嘟着嘴说:“我是照着念的,可是稿子上的字不清楚。”
妮娜说:“我们苏联组的人力太薄弱了。”
余楠好像经过一番深思熟虑,沉着地说:“依我看,苏联组虽然还没有独立,目前,单为了在我们组里起领导作用,任务就不轻。将来小组交出来的成果,只能是半成品,也许不过是一堆杂乱的资料,得她们两位加工重写,再交傅今同志总其成。这份工作太庞大些。”他叹了一声说:“可惜我不通俄语。不然,我倒是出了名的快手。以前我一个人主办一个刊物,缺什么稿子,我一气化三清,用几个笔名全部包了!要多少字,有多少字!”
妮娜说:“余先生到我们组里来帮一手吧。姜敏,你也可以来。”
姜敏说:“我正要学俄语呢,善保也想学。”
余楠不服老,忙说:“我也想呀!”
姜敏说,大学里正在开办俄语速成班,她有朋友在大学里当助教,她可以弄到教材。她说,他们还可以请妮娜同志当老师呢。
妮娜忙笑着摆手说:“你问我高深的倒好讲,初级的我可不会教。不信,问傅今同志吧。比如请大学教师去教小学一年的语文:‘羊’、‘大羊’、‘小羊’、‘大羊跑’、‘小羊跑’,一个字两个字就是一堂课,大学教授也不能对付呀!初学再加速成,那就更是专门的学问了。不过,不要紧,我爱人也进过俄语速成班,他懂。”
姜敏自愿担任班长,负责弄教材,议定每天在余家学习,有问题请妮娜的爱人来指导。他们越谈越认真,只傅今默不作声。因为他已经请余楠当了图书室主任,觉得不能太倒向一边。况且许杜夫妇究竟是他邀请来的。
过一天,他和范凡商谈之后,特到许彦成家访问,听取意见。傅今向许彦成杜丽琳委婉解释:四个小组里,杜丽琳的小组不是重点;两夫妇如果各踞一重点,力量太偏重,或许会导致旁人不满。许杜夫妇都表示赞成。傅今义亲自去拜访了朱千里,看见他住处偏远简陋,很过意不去,说以后得为他们调整。朱千里生活很简朴,倒并不计较房子。傅今亲来看望慰问,足见重视和关怀。他受宠若惊,一下子变得绵羊一般驯顺。傅今说,四个小组是并重的,巴尔扎克非但不输莎士比亚,还更有现实意义。朱千里很爽气地说,他没有意见,一切听从领导的安排。
原先的四个小组依然如旧,四个助手却略有更动。余楠还是要善保做助手,傅今不知他是相中了女婿,只以为他拘谨,不要女助手,当然一口答应,他对善保说:“你是培养的对象,该知难而进,不能畏难退缩。”善保很想跟许彦成,可是他只好乖乖地服从。罗厚已向范凡反映:朱太太是有名的醋罐子,家里来了女客,朱先生得罚跪,还保不定吃耳光。如果叫姚宓做朱先生的助手,准引起家庭风波。范凡告诉了傅今。他们认为罗厚的态度不错。他不计较自己是研究院毕业生,服服帖帖当学徒,只为顾全大局,愿和姚宓对换导师,当然完全同意,傅今拜访朱千里的时候,就顺带说起,让罗厚做他的助手,因为朱先生住得远,组里有什么通知,或是朱先生要借书还书,有个小伙子为他跑跑腿,比较方便。朱千里也很乐意,事情就这么安排停当了。
傅今召开了组会。他安排工作的时候,只杜丽琳提出一点修补意见。她说,布朗悌作品不多,也不如狄更斯重要,她的小组算个附属小组吧。傅今说:“两组都研究英文小说,算姊妹组吧,可分可合。”朱千里笑说:“姊妹有大小,夫妻却平等,妻者,齐也。该称夫妻组。”余楠敷衍性地笑了一声。傅今却不爱说笑,只一本正经说:“随你们自己结合吧。”
姚宓和许彦成当初只怕不能同在一个小组里,如今恰恰两人一小组,私下都不喜而惧,一致赞成两组合井。丽琳要求做附属小组当然有她的缘故,彦成和姚宓不约而同,都有相同的理解。另一方面,丽琳也怕驾驭不了姜敏。姜敏不愿意单独和杜丽琳拴在一起,却也不想单独和许彦成同一小组,因为许彦成对她从来不敷衍。所以两小组合并,四人都由衷赞成。怎么结合,当时没有细谈。
第四章
许杜夫妇早上到组办公室去找姜敏和姚宓开了一个小会。两位导师开了必读的书和参考书单,商谈怎么进行研究,怎么分工等等,谈完就散会了。姜敏把两张书单都抢在手里,亲亲热热地送杜丽琳出门。许彦成知道自己处于严密监视上下,保持“机灵”,对姚宓很冷淡,一散会就起身走了。姚宓牢记着她对自己的警戒,只站起身等候导师退出,并没敢送。她等了一会儿不见姜敏回来,猜想她或是送导师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