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勃说:“‘大女子主义’我也反对!”他一面忙着吃,满口赞好,又转移目标,瞎皮赖脸对范凡说:“范凡同志,您别生气啊,我看见您出门,您爱人抱着个包袱跟在后面。我说范凡同志还是‘夫权至上’呢!”

范凡谦虚认错说:“哎,我们农村里行得这样。这是多年的老习惯了,一时改不过未。汪勃同志几时下乡去看看,农村里落后的地方还多着呢。”

江滔滔说:“我和妮娜想参加土改去,范凡同志,我们先向您挂个号,等合适的时候下去。目前还得做好规划工作呢。”

汪勃喝了几杯酒,兴致愈高,废话愈多,大家杂乱地说笑。孙妈上了汤又端上四大菜,汪勃抢着为大家盛饭。

饭后,沏上新茶。范凡因为还要开个会,最先告辞。

施妮娜和江滔滔脸上都添了油光,唇上都退了颜色。

余楠忽然说:“宛英,你不是说,要把你那支变色唇膏送给傅太太吗?那颜色可真是最合适不过的——哈,汪勃同志,瞧我啊,我可不是‘大男子主义者’,我为太太服务,我拿去!”他笑着走进里屋,傅今好奇地等着。

宛英傻呆呆地不知她哪来什么变色唇膏。她只管做她的主妇,为客人斟茶,又为妮娜点烟。一会儿余楠出来。向江滔滔献上一支口红。江滔滔刚接在手里,汪勃抢过去,看看牌子说:

“嗬!进口的名牌儿货!”他脱下口红的帽子一看,说:

“又是黄色!淡黄色!”

余楠得意说:“不,这是变色的,擦上嘴唇就变玫瑰色。”汪勃把门红交给江滔滔,问余楠要镜子。宛英忙去拿出一面镜子。汪勃双手捧着镜子,矮着身子,站在江滔滔面前问:

“自己会上吗?”

江滔滔娇羞怯怯地对着镜子听汪勃指导:

“先画上唇,涂浓些,对!上下唇对着抿一下,印下个印儿,对!照着印儿也涂上,浓些!”他拍手说:“好!好极了!果然是玫瑰色,比妮娜那支深红的还鲜艳。太美了!太美了!”

傅今显然也十分欣赏。

余楠说:“我内人早想把胭脂送与佳人,这回她如愿以偿了。”

宛英怪不好意思地站在一旁,不知怎么接口。

汪勃放下镜子说:“滔滔,你就笑纳了吧!我替大家谢谢余太人,因为抹口红的人看不见自己的嘴巴,欣赏的却是旁人——傅今同志,我这话没错吧?”妮娜瞟了他一眼说:“别尽疯疯癫癫的,看余老太太笑话。”

宛英真不知汪勃是轻薄,还是疯疯癫癫。她只说:“汪先生不见外,大家别拘束才好。”

江滔滔收下口红,谢了余太太。当晚宾主尽欢而散。

宛英料想口红是解放前余楠在上海买的。她很识趣,一字不问那支口红当初是为谁买的,只问余楠:“你刚才说谁不肯当图书室主任?”

余楠说:“我探探傅今的口气。图书室副主任已经定了施妮娜,可是正主任谁当呢?傅今说,他问过许彦成,许彦成推辞说没有资格。许彦成!他!他当然没有资格!当这个主任得懂行,中外古今的书籍都得熟悉。傅今当然也兼顾不了。这事只有我合适。”

“他请你了吗?”

“等着瞧吧,不请我清谁!”

宛英说:“你兼任啊?不太忙吗?”

余楠很有把握地笑着说:“能者不忙,忙者不能。许彦成准是嫌事情忙,官儿也不大。其实,官儿大小全看你怎么做呀。悄悄儿加上两个字,成立一个‘图书资料室’,规格不就高了吗!‘图书资料室’正主任,下面有个副主任,再设个‘秘书处’,用上正副两秘书,日常的事就都有人管了。目前先有一个秘书也行。”

“谁当秘书呢?”

“瞧谁肯听指挥,肯做事。”

宛英心想:“为什么姚小姐不当主任呢?她是内行,管了好几年图书了,而且听说图书室的不少书都是她家捐献的。难道她还得让这个施妮娜来管她吗?”她暗打主意,一定要把这事告诉姚太太,别让姚宓吃亏。

第十二章

姚家钢琴和许家唱机交换的事,没过两天就照办了。傍晚姚宓下班回家,姚太太自己开着唱机在听音乐呢。

姚宓惊喜说:“啊呀,妈妈,都搬完了?怎么我都没知道呀?”

“那位‘犬子’办事可利索。他上午先来看定放唱机的地方,帮沈妈清理了这个柜子,挪在这里。下午就叫人来搬运钢琴。来了六个人,稳稳地抬到门口车上。随后他把唱机和唱片运来,帮我整理好,教了我怎么使用。这会儿他刚刚走。美人来打了一个‘花胡梢’,接他一起走的。”

姚宓心里一动。杜丽琳是来监视丈夫吗?这完全是直觉。她总觉得杜丽琳对她有点心眼儿。不过这是毫无道理的感觉。姚宓第一次没把她的“福尔摩斯心得”拿出来和妈妈一同推理,只问妈妈为什么午饭的时候没把这事告诉她。

“你自己没看见柜子挪了地方呀!不过,也是那位‘犬子’叫我瞒着你的。他说他是擅用工作时间,是违法行为。你那边办公室里都是耳目。”她转述许彦成的话,显然只当作笑话。她是存心给女儿一个意外之喜。她关上唱机,问女儿搬到研究室去完事没有。

姚宓说:“没什么搬的。图书室的钥匙交掉了。外文组的办公室是里外相通的两间,我们年轻人在外间工作。姜敏、善保、罗厚各人一个书桌,还剩下一只旧桌子是没主儿的。罗厚和陈善保把里面套间里最新的书桌搬过来换了旧桌子。姜敏说,那只新书桌是施妮娜的,抽屉里还有她一本俄文本的《共产党宣言》呢。罗厚和善保都说,她又不来上班,把组长的大书桌给她和江滔滔‘排排坐’不更好吗!他们就把她的书放在组长办公桌的抽屉里了。”

“你说什么了吗?”

“我只说,旧书桌一样,不用换。姜敏把她临窗的好位子让给我,我没要。”

她告诉妈妈,图书室调去两个新人。一个叫方芳,顶梳两橛小辫儿。还有一个叫肖虎,年纪大些,男的。

从此姚宓天天到办公室去上班了。她知道许彦成经常溜到她家去听音乐。她很有心眼,从不往家跑,尽管研究室里自由得很,不像在图书室不得空闲。反正她如要听音乐,回家后她妈妈会开给她听,她自己也学会了使用唱机。

姚宓预料得不错,她妈妈确是喜欢许彦成。最初她称“那位犬子”,过两天就“彦成”长,“彦成”短,显然两人很相契了。这也很自然。两人有相同的爱好,很说得来。两人又都很寂寞,彦成喜欢姚太太能了解、能同情;姚太太喜欢彦成直率、坦白。他们往往听罢唱片,就围炉坐着说闲话。(他们都喜欢专心听音乐,不喜欢一面听一面说话。)每天姚宓回家,姚太太总有些关于彦成的新鲜事告诉女儿。短短几天之内,彦成的身世以及他目前的状况姚太太几乎都知道了。

她常笑说:“这不是福尔摩斯探出来的。这是当事人自己讲的。”不过她们往往从“当事人”自己讲的话里,又探索出“当事人”自己没讲的情况。譬如,姚太太谈了杜丽琳闰年求婚的故事,就说:“美人选丈夫是投资,股票市场上抢购‘有出息’的股份。可是彦成大概不会承认。他把他的‘美人’护得很紧,看来是个忠心的好丈夫。”姚宓却觉得许杜夫妇并不融洽。不过,她便在妈妈面前,也绝口不说这话。

姚宓自从在她爸爸藏书室里和许彦成一同理书之后,好多天没见到他,只是天天听她妈妈讲他。不知为什么,她心上怪想念的。接下的一个星期日,她独在藏书室里一面整理书,一面希望许彦成会闯来。他却没有来。姚宓觉得失望,又自觉可笑。转眼又是星期天了,她得把爸爸的遗书赶早登记完毕。她暗暗希望,这回许彦成该想到她了。真怪,许彦成好像知道她的希望,又在前廊来回踱步等待。

姚宓高兴地说:“许先生,好久没见你了。”

“我天天到你家去,总希望有一天看见你。”

姚宓笑说:“如果人家发现我们家开音乐会,只怕你就不能随意跑来了。”

彦成感激说:“真谢谢你想得周到——我今天想——我在希望,你星期天会到这儿来。”

“我也希望你今天会来。”姚宓说完自觉冒失,亏得彦成毫不理会,只说:“我上星期天想来帮你,可是分身不开。你又来过吧?”“书登记得差不多了吗?”

姚宓说她上星期日一个人干的活儿不多,不过书也登记得差不多了。

两人进了藏书室,姚宓把窗户打开。彦成记起上次她打开窗时,他见到笼罩着她的迷雾忽地消失,犹如在目前。这几天,他和姚太太经常会晤,增添了对姚宓的理解和关怀。他自己意识到,他对姚太太什么都讲,多少因为他愿意姚宓知道。有些事,自己是明白的,只是不愿深究,也不由自主。

他们理着书,彦成说:“姚宓,我想问你一句话,不知道你会不会生气。”

姚宓不知他要问什么,惊愕地看着他。

“伯母说,她毁了你的婚姻,是真的吗?”

姚宓眼睛看着鼻子,静默了好一会儿说:“许先生——”

“叫我彦成。”

“不,许先生。”她很固执,尽管许先生大不了她几岁,她不愿逾越这条界线。她说:“许先生,我很愿意跟你讲讲,听听你的判断。我妈妈和我从来没有争执。不过,她说毁了我的婚姻,就是她心上在为我惋惜。她总原谅我的未婚夫,好像是我负了他,我心上顶不舒服。我不承认自己有什么错。”

彦成说:“你讲,我一定公平判断。”

姚宓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妈妈都告诉你了吗?”

“伯母说,她和你爸爸五十双寿那年,你十五岁,比你的未婚夫小两岁,是吧?他跟着他父母来拜寿——故意来的吧?他家看中了你,你家也中意他。”

姚宓解释道:“我爸爸妈妈年纪都大了,忙着要给我订婚——我妈妈还说什么来着?”

“伯母说,那位少爷很文秀,是高材生,也是独生子——有两个姐姐都出嫁了。你们俩年貌相当,门户也相当,很现成地订了婚,常来往,也很亲密。”

姚宓说:“也相当客气,因为双方都是旧式家庭。”

彦成点头了解。他说:“所以他们家紧着要求结婚。”

姚宓轻轻叹了一声气:“我父亲还没去世的那年,他家提出等他毕业就结婚,我家提出再迟两年,等我也大学毕业。就在那年,抗战胜利的前夕,夏至前两天,我爸爸突然去世,我妈妈中风送进医院抢救。我的未婚夫当然来帮忙了。可是他什么忙也帮不上,因为我最艰难的是筹钱,我总不能向他们家开口要钱呀。他母亲要接我过去住。我也懂得些迷信,热孝里,不得上别人家的门。我只说,家里男女佣人都还在,不能没个主人。那一段艰难的日子不去说它了。不久抗战胜利,我爸爸已经安葬,我妈妈已经脱险,我未婚夫已经大学毕业,他对我说,我妈妈没准儿还能拖上三年五年,甚至十年八年,叫我别死等了,还是早早结婚。我妈妈可以找个穷亲戚伺候。他说乘这时候出洋最方便,别错过机会,我不答应。”

“伯母也说了。”

姚宓说:“妈妈没有亲耳朵听见他说话的口气。我怕伤了妈妈的心,我没照样说——以下的事妈妈也说了吗?”

“伯母说,他硬逼着要和你结婚。”

“妈妈还是护着他。什么结婚!他卑鄙!”

彦成了解了几分,想了一想说:“他是未婚夫呀。”

姚宓犹有余愤。她要说什么,又制止了自己,慢慢儿绕到书架对面,才接着说:

“我家三个女佣人走了一个,另一个又由她女儿接去过夏,要等我妈妈出院再回来。伺候我的是门房的老婆。她每天饭后回到门口南屋去歇午。我的未婚夫乘这时候就引诱我。我不懂事,不过我反感了,就不答应。他先是求,说的话很难听;接着是骂,话更难听;接着就威胁说,‘你别后悔!要我的人多着呢!’再下去就要强迫我。我急了,抓起一把剪指甲的小剪子,我说:‘我扎你!我铰你!’他就给我赶走了——我都告诉妈妈的。妈妈没说吧?”

“伯母说了点儿。”

姚宓气呼呼地接着说:“第二天我没理他——我忙着许多事呢。第三天,我想想有点过意不去。我知道他是个娇少爷,爱面于,好胜,计较心很重。我怕自己过分了点儿。我就打了个电话给他,报告我妈妈的情况,一面请他别生气。他也请我原谅,随后又来看我。可是他还是想引诱我。我这回不糊涂了,立刻拒绝了他。他说,凭我对他的态度,分明是不爱他。我想到自己拿着把小剪子把他吓跑,简直想笑。可是,那时候在我面前威胁我的人是个完全陌生的人,完完全全是个陌生人。他说我不爱他,我觉得可能是真的。我只知道他是我的未婚夫,应当爱他,就没想到我是不是爱他。”

彦成默然听她说下去。

“他那天干脆对我说,我们该结婚了。明的不便,可是暗里结。我说,不能公然做的事,暗里也不做。我坚持妈妈病中我怎么也不离开她。他表示什么条件都可以依我,只要我依他这一个条件。他露骨他说:他要‘现的’,不要‘空头支票’。我觉得他的确是个陌生人。我们未婚夫妇之间,连起码的信义都没有。我就告诉他说:我们订婚的时候,双方家境相同,现在可大不相同了。我们的家产全卖了,连住房都押出去了。他先是不信,说绝不可能,准是帐房欺我。我告诉他我已经请教过律师——罗厚的舅舅介绍的律师,很有名的。凭契约,抓不住帐房的错。他就怪我爸爸糊涂。末了他说,那就更简单了,他又不贪图我的嫁妆,我们母女并到他家去就完了。我郑重告诉他,我和妈妈都不会叫他们家负担,我也没有力量出国。我们的婚事请他重作考虑。”

“他怎么办呢?”

“他不肯干脆解约,可是一直坚持他的先决条件。我怎么能答应他呢!我妈妈当然也不能说我错,可是她总怪自己害了我。”

彦成问:“他现在呢?”

“他不久就和一位很有钱,据说也还漂亮的小姐结了婚,同到美国去了。听说还在美国。妈妈说他伤透了心。假如我和他结婚,他大概会回来。还不是护着他吗?好像是我对他不起,好像是我太无情。”

彦成说:“伯母决不是怪你。谁也不能怪你。我想,伯母只是埋怨坤自己。”

姚宓静默了一下,缓缓流下两行眼泪,忙偷偷儿抹了,半晌才说:“大概你的话不错,我妈妈是娇养惯的。恨不得也娇养我一辈子。她也羡慕留洋,希望我能出国留学,其实,我要不是遭逢这许多不顺当的事,哪会一下子看透我那位未婚夫的人品呢?假如我嫁了他,即使不闹翻,也一辈子不会快活。妈妈很不必抱歉。”

许彦成脱口说:“美满的婚姻是很少的,也许竟是没有的。”

“照你这话,就是我不该了。”

“不!不!不!不!不!”彦成急了。“你完全应该。我佩服你的明智。”

姚宓解释说:“我讲这些不光彩的事,为的是要分辨个是非。不对的,就是不该的,就是坏的。对的,就是应该的,就是好的。不管我本人吃亏便宜,只要我没有错,心上就舒服了。”

彦成不禁又笑又怜,他说:“我认为你完全对——伯母也没有怪你不对。好,你该心上舒服了?”

姚宓舒了一口气说:“谢谢你。”

彦成忍不住说:“可是,你知道,许多人没有什么是非好坏,只凭自己做标准。”

姚宓猜想他指的是他妈妈,或者竟是“标准美人”。她不愿接谈,转过话题问:“许先生,你那三个儿子呢?”

“都化为乌有了。我妈妈不好对付,可是也好对付。她信命。丽琳告诉她,我命里没有儿子——也许她们真的算过命。反正她就服命了。可是她把小丽惯得喝粥出声。小丽说,奶奶说的,要呼噜噜地喝,越响越乖。现在孩子不肯上学,也不肯学琴。我堂姐能弹琴,家里有琴,小丽算是跟她学的。其实是胡说,她只会乱打。我现在把琴锁上,把钥匙藏了。奶奶说,让她乱打打也好,打出滋味来,就肯学了。我撒谎说钥匙丢了。上星期支吾过去。今天这会儿我算是出来找钥匙的。”

他们已经快要把书理完了。姚宓问许先生是不是先回去。彦成说:“奶奶跟小丽一样,眼前对过去,事情就忘了。”他不忙着回去,只问姚宓研究计划订好没有。

姚宓说:“善保告诉我,计划都没用了,得重来,咱们要开组会呢。许先生没听说要开组会吗?”

“好像听说了,我没放在心上。”

姚宓忽然记起一件事:“许先生,是不是傅今同志请你当图书室主任,你不肯?”

“你怎么知道?”

“余太太来讲的。”

“我当然不肯。我和施妮娜一正一副做主任,我才不干呢!余老太太怎么知道呀?”

“我妈妈说,余楠在巴结傅今,想当正主任。”

“咱们开组会就为这个?还是为计划?”

“当然为计划,还要分小组。余楠想当图书室主任是背地里的勾当,又不等咱们选举。”

彦成说:“最好咱们能分在一个小组里。”

姚宓说:“我也希望咱们能在一个小组里。我瞧你的计划怎么变,我也怎么变。我跟着你。”

两人都笑了。姚宓又想起一件新闻。

“余先生的女儿看中了善保,余太太向我妈妈打听他呢。”

“陈善保不是看中另外一个人吗?”

姚宓知道指的是她,只笑说:“善保是很可爱的,可是太单纯,太幼稚了,配个小姑娘正合适。我就怕和他分在一组,让余楠把他拉去吧!”

彦成说:“我告诉你,姚宓,分小组的时候,咱们得机灵着点儿。”

姚宓说:“一定!一定!”

“今天下午你在家吗?”

“我为这一屋子书,得去找王正谈谈。”

彦成说:“反正星期天我不到你家来。要来,我得和丽琳一起来。”

姚宓笑了:“许先生快回去吧!杜先生要到我们家来找你了。”

彦成果然匆匆走了。姚宓慢慢地关上窗,键上,又锁上门。她一面想:“刚才怎么把那些话都告诉许先生,合适吗?”

可是她得到许先生的赞许,觉得心上踏实了。

洗澡第二部第一章

外文组的两间办公室离其他组的办公室略远些。善保、罗厚、姜敏、姚宓同在外间。里间有组长的大办公桌,有大大小小新旧不同的书桌,还有一只空空的大书橱。不过那几位职称较高或架子较大的研究人员并不坐班,都在家里工作,只有许彦成常去走走。傅今有他自己的办公室,从没到过外文组。姚宓乘姜敏不在,早已请善保和罗厚把施妮娜占用的新书桌搬回原处。他们为她换了一只半新的书桌,按姚宓的要求,把书桌挪在门口靠墙的角落里。

这天是第一次召开外文组的组会,里外两间的炉子都生得很旺。外间的四个人除了姜敏都早已到了。许彦成吃完早点就忙着准备早早到会,可是丽琳临出门忽记起朱千里的臭烟斗准熏得她一身烟臭。她换了一件旧大衣,又换上一件旧毛衣,估计办公室冷,又添一件背心。彦成等着她折腾,一面默念着他和姚宓的密约:“咱们得机灵着点儿。”“机灵”?怎么机灵呢?就是说:他们得尽量设法投在一个小组里,却不能让人知觉。他憬然意识到自己得机警,得小心,得遮掩。

他们夫妇到办公室还比别人早。罗厚、善保和他们招呼之后说:“许先生好久没来,我们这儿新添了人,您都不知道吧?”

彦成进门就看见了角落里的姚宓。他很“机灵”,只回头向她遥遥一点头,忙着解释家里来了亲人,忙得一团糟。丽琳过去欢迎姚宓,问她怎么坐在角落里。姜敏恰好进来,接口说:“姚宓就爱躲在角落里。”姚宓只笑说:“我这里舒服,可以打瞌睡。”

他们大伙进里间去,各找个位子坐下。善保还带两把椅子,姚宓也带了自己的椅子。丽琳注意到彦成和姚宓彼此只是淡淡的。彦成并不和她说话,也不注意她,好像对她没多大兴趣。丽琳觉得过去是自己神经过敏了,自幸没有“点破他”。

余楠进门就满面春风地和许杜夫妇招呼,对其余众人只一眼带过。他挨着组长的大办公桌坐下。朱千里进门看见姚宓,笑道:“唷!我是听说姚小姐也来我们组了!今天是开欢迎会吧?”他看见丽琳旁边有个空座,就赶紧坐下。姚宓沉着脸一声不响。朱千里并不觉得讨了没趣,只顾追问:“来多久了?”

姚宓勉强说:“四五六天。”

余楠翘起拇指说:“概括得好!”

正说着,施妮娜和江滔滔姗姗同来。妮娜曾到组办公室来过,并占用了新书桌。彦成并不知道,看见两人进来,就大声阻止说:“我们开会呢!”

丽琳在他旁边,忙轻轻推了他两下。

彦成却不理会,瞧她们跑进来,并肩踞坐在组长的大办公桌前,不禁诧怪说:“你们也是这一组?”

丽琳忙说:“当然啊!外文组呀!”

朱千里叼着烟斗呵呵笑着说:“一边倒嘛!苏联人不是外人,俄文也不是外文了!”

彦成不好意思了。他说:“我以为苏联组跟我们组合不到一处。”

施妮娜咧着大红嘴——黄牙上都是玫瑰色口红——扭着头,妩媚地二笑,放软了声音说:“分不开嘛!”她看看手表,又四周看了一眼,人都到齐了。她用笔杆敲着桌子说:“现在开会。”

彦成瞪着眼。丽琳又悄悄推他两下。

妮娜接着说:“傅今同志今天有事不能来,叫我代他主持这个会,我就传达几点领导的指示吧。”她掏出香烟,就近敬了余楠一支,划个火给余楠点上,自己也点上,深深吸了一口,两指夹着烟卷,喷出一阵浓烟。

朱千里拔出嘴里的烟斗,站了起来。他是个干干瘦瘦的小个子,坐着自觉渺小,所以站起来。他说:“对不起。我有个问题。我是第一次来这儿开会,许多事还不大熟悉。我只知道傅今同志兼本组组长,还不知其他谁是谁呢?施妮娜同志是副组长吗?”

妮娜笑得更妩媚了。她说:“朱先生,您请坐下一书——姚宓同志,你不用做记录。”

姚宓只静静地说:“这是我自己的本子。”

罗厚的两道浓眉从“十点十分”变成“十点七分”,他睁大了眼睛说:“领导的指示不让记吗?”

妮娜说:“哎,我不过说,组里开会的记录,由组秘书负责。我这会儿传达的指示,是供同志们讨论的。”

陈善保是组秘书,他扬扬笔记本问:“记不记?”

妮娜说:“我这会儿的话是回答朱先生的,不用记——朱先生,咱们的社长是马任之同志,这个您总该知道吧?他是社长兼古典文学组组长。傅今同志是副社长兼外国文学组组长。现当代组和理论组各有组长一人,没有副组长。古典组人员没全,几个工作人员继续标点和注释古籍,纯是技术性的工作,说不上研究。以前王正同志领导这项工作,现在她另有高就,不在社里了。古典组开会,马任之同志如果不能到会,丁宝桂先生是召集人。我今天呢,就算是个临时召集人吧。”她停顿了一下,全组静静地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