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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先生曾探问姚宓的学历,对她深表同情,偶尔也考考她,或教教她。姚宓觉得许先生有学问,而许先生也欣赏姚宓读书不少,悟性很好。许先生常到图书室来翻书或借书,姚宓曾请他到她父亲的藏书室去看书。他们偶尔谈论作家和作品,两人很说得来;人丛里有时遇遥相见,他会眼神一亮,和她打个招呼。姚宓觉得许先生虽然客客气气,却很友好,准会关心她的事。不过那天是星期日,她不会见到他,得再等机会。
星期日姚家常有客来。姚宓母女商量好,免得陈善保来“谈”,姚宓乘早到她父亲的藏书室去登记书目。
姚宓未及出门,姜敏就来了。她穿一条灰色西装裤,上衣是墨绿对襟棉袄,胸口露出鲜红的毛衣,小鸟依人般飞了进来。姜敏身材娇小,白嫩的圆脸,两眼水汪汪地亮。她惯爱垂下长长的睫毛,斜着眼向人一瞄,大有钩魂摄魄的伎俩。她两眼的磁力,把她的小鼻子和参差不齐的牙齿都掩盖了。她招呼了姚伯母,便拉了姚宓说:“我特来向你道歉——也许不用道歉,可是我做了一桩冒昧的事。我没有征求你的同意,我向傅今同志建议,调你作研究工作!别管什么图书了!你看怎么样?我是不是冒失了?”
姚宓说:“我有资格吗?”
姜敏说:“我叫他们大家都保证你有!”
姚宓笑说:“嗬!好大口气!大家都听你的!”
姜敏说:“反正大家都会同意。”
姚宓满不理会说:“姜敏,我要替妈妈去办点儿事,你陪妈妈坐会儿。”姚宓知道姜敏是来等善保的。善保来了,她会跟着一起走。
姚宓赶忙推着自行车出门。她骑车过大院中门,忽有个小孩儿窜出来,拦着车不让走。姚宓急忙一脚下地,刹住了车。那孩子她从没见过,大约四五岁,穿一件和尚领的厚棉袄,开档裤,脚上穿一双虎头鞋。头发前半面剪得像女式的童化头,后半面却像和尚头。
姚宓说:“小妹,乖,让我走。”
那孩子拉着车不放,只光着眼睛看人,也不答理。
姚宓说:“你是小弟吧?你是谁家的孩子?”
孩子一口天津话:“人要骑车。”
门里赶出来的是许家的女佣。她说:“小丽,不能街上乱跑呀!快进来!”她认识姚宓,解释说:“昨晚老太太带着孙女儿来了。这孩子一刻也看不住。”她抓了孩子进去。姚宓忙又上车。
分房子的时候,她听说许家有个老太太。孙女儿是许先生的女儿吗?她名叫小丽,该是丽琳的女儿吧?怎么长得不像许先生,也不像杜先生。那一身打扮,更是古怪。
姚宓进了大院东侧的小门,推着车往图书室去,只见有个人在前廊踱步,正是许先生。
姚宓说:“呀,许先生,今天星期日,图书室不开门的。阅览室要下午开呢。”
许彦成举手拍拍脑门子说:“忘了今天星期日!我说怎么还不开门!可是,我不是要借书。”他看着姚宓诧怪说:“你怎么来了呢?你值班儿?”
姚宓说了她的任务。许彦成吐一口气说:“那么,对不起,让我进来躲一躲,我糟糕了。”
原来许彦成应付不了他妈妈的时候就撒谎,撒完谎他又忘了。他在国外的时候,每一、二星期会接到伯父母的信,里面总夹着他妈妈一纸信。伯母每次解释说,同样的信还有几张,因字大纸厚,内容相同,只寄一纸。信上翻来覆去只是一句话:“汝父仅汝一子,汝不能无后也。”然后急切问:“新妇有朵未?”(他妈妈看不起白话文,也从不承认自己会写错别字。“孕”字总写成“朵”字。)彦成知道伯父事忙,伯母多病,他免得妈妈常常烦絮,干脆回信说:“新妇已有朵”。过些时他妈妈又连连来信询问生了儿子还是女儿。他就回信说:生了儿子。他从未想到该把这些谎话告诉丽琳,也记不清自己生了多少孩子。他妈妈却连孩子的生日都记得,总共三个,都是男的。彦成回国,先独自去看望伯父母和母亲。他母亲问起三个孩子,彦成推说都在丽琳身边,没来天津。他撒完谎就忘了。直到丽琳要看看女儿,才想起无中生有的三个儿子。他觉得这种谎活是无聊,只告诉丽琳他撒了谎,阻止丽琳去看女儿,并未说明缘由。彦成打算稳住老太太仍在天津定居,每月尽多给她家用钱。
丽琳的姑母为侄女儿运送了一批家具,最近偶逢许老太太,便告诉说,彦成夫妇已布置好新居。老太太立即带了孙女赶到北京来。彦成夫妇得到伯母打的电报,亲自到车站去接。老太太问起三个孙子,彦成说,都托出去了。丽琳一心在女儿身上,也没追究三个孙子是谁。她为小丽寄回一套套漂亮的洋娃娃式衣服,老太太嫌穿来不方便,又显然是女装,都原封藏着,这次带来还给丽琳。小丽那副不男不女的怪打扮,是象征“招弟”的。丽琳瞧她前半面像小尼姑,后半面像小和尚,又气又笑,又觉丢脸,管住她不让出门。老太太直念叨着三个孙子,星期六不接回家,星期天总该接呀。彦成事到临头,才向丽琳招供出他那三个儿子来。他这会儿算是出来接儿子的。
彦成跟着姚宓进书室,一面讲他的糟糕事。姚宓先还忍住不笑,可是她实在忍不住了,跨进她父亲的藏书室,打开窗于,竟不客气地两手抱住肚子大笑起来。
在这一刹那间,彦成仿佛眼前拨开了一层翳,也仿佛笼罩着姚宓的一重迷雾忽然消散,他看清了姚宓。她凭借朴素沉静,装出一副老成持重的样儿,其实是小女孩子谨谨慎慎地学做大人,怕人注意,怕人触犯,怕人识破她只是个娇嫩的女孩子。彦成常觉得没看清她,原来她是躲藏在自己幻出来的迷雾里,这样来保护自己的。料想她是稚年粹遭家庭的变故,一下子失去依傍,挑起养家奉母的担子,少不得学做大人。彦成觉得满怀怜惜和同情,看着她孩子气的笑容,自己也笑起来。
姚宓忍住笑说:“许先生,你可以说,孩子都在外国,没带回来,不结了吗?”
彦成承认自己没脑子,只图眼前。他实在是不惯撒谎的。他说:“我也没知道儿子已经生了三个。一个还容易,只说死了。两个一起死吧,该是传染病。三个呢!分别死的?还是一起死的呢?没法儿谋杀呀。反正随丽琳怎么说吧,她会对付妈妈。”他长叹一声:“我心里烦得很。让我帮你干干活儿,暂时不去想它。”
姚宓讲了自己可能调工作。只是还不知事情成不成,也不知自己够不够格。
彦成大为高兴,把他的三个儿子都忘了,连声说:“王正真好!该说,新社会真好!不埋没人!”他接下一本正经告诉姚宓:“你放心,你比人家留学得硕士的强多了,怎会不够格!”
他帮姚宓登记书,出主意说:“外文书凡是你有用的都自己留下,其余不用的一一登记书目,咱们分分类,记个数就行。”
姚宓也是这个意思,两人说着就干。英文书她早就留下了大部分,彦成帮她把法文书也挑出来,一面还向她介绍什么书易读,什么书难懂。彦成把姚宓需要的书从架上抽出,姚宓一叠叠堆在地下。其他的分类点数。两人勤勤紧紧地干活,直到姚宓觉得肚子饿了,一看表上已是十一点半。她问许先生饿不饿,要不要跟她家去吃饭。彦成在书堆里坐下说,先歇一会儿吧。两人对面坐下。
彦成说:“你妈妈看见我这种儿子,准生气。”
“不,我妈妈准喜欢你。”姚宓说完觉得不好意思,幸亏彦成并没在意。他把自己家的情况告诉姚宓,又说他的伯母待他怎么好。
他们歇了一会儿,彦成说,不管怎么样,他得回家去了,说着自己先站起来,一面伸手去拉姚宓。姚宓随他拉起来,她笑说:“假如你不便回家,到我家来吃饭。”
彦成笑说:“我得回家看看我那群儿子去了。姚宓同志……”
“叫我姚宓。”
“好,姚宓,我得回家去了。”
姚宓因为藏书室冷,身上穿得很厚,看许彦成穿得单薄,担心说:“这个窗口没风,外边可在刮风了,许先生,你冷不冷?”
许彦成说:“干了活儿暖得很,乘身上还没凉,我先走吧。”他说声“再见”,匆匆离去。
姚宓回家,姜敏和善保都走了。姚太太对女儿说:“你调工作的事,王正准是和傅今谈妥了,傅今已经和别人说起,所以姜敏也知道了。”
姚宓说:“姜敏,她听了点儿风声就来居功。她就是这一套:当面奉承,背后挖苦,上面拍马,下面挤人。她专拍傅今的马屁,也拍江滔滔,也拍施妮娜,也拍余楠,也拍‘标准美人’;许彦成她拍不上,‘标准美人’顶世故,不知道吃不吃她的。”
接着她讲了许彦成的“三个儿子”和不男不女的女儿,姚太太乐得直笑。
第十章
宛英虽然早看破了余楠,也并不指望女儿孝顺她,可是免不了还要为他们生气;而且她对两个儿子太痴心,把希望都寄在他们身上,余楠来北京后,两兄弟只回家了一次,从此杳无音信。宛英胃痛那天是星期六。她特意做了好多菜,预先写信告诉儿子,家里已经安顿下来了,她为他们兄弟布置了一间卧房,星期六是她的四十岁生日,她叫两兄弟回家吃一顿妈妈的寿面,住一宵再回校。他们没有回音。中午已吃过面,宛英左等右等,到晚上直不死心,还为他们留着菜。
余照早不在耐烦说:“妈妈,你就是死脑筋,没法儿进步。该学学爸爸,面对现实,接受新事物呀!做什么好菜!还不是‘糖衣炮弹’!”她的语言表示她的思想近期内忽然大有进步了。
余楠附和说:“现在的大学生不但学习业务,还学习政治呢。你别扯他们的后腿。我叫你做两个菜给隔壁傅家送,睦睦邻,你就是个听!”
“他们又不认识我。”
“啊呀,做了邻居,面也得送两碗!你亲自送去,不就认识了?”
宛英说:“现在还行这一套吗?我是怕闹笑话。”
余楠使劲“咳”了一声说:“你睁眼瞧瞧,现在哪个‘贤内助’只管管油盐酱醋的!傅今是当权的副社长,恰好又是紧邻。礼多人个怪。就算人家不领情,你反正是个家庭妇女,笑话也不怕呀。”
他说完就到丁宝桂家去吃晚饭了。丁宝桂是他新交的酒友。经常来往,借此打听些社里的新闻和旧事。
余照直嚷肚子饿,催着开饭。她自管自把好的吃了个足,撂下饭碗,找人扶她学骑自行车去了。
宛英忙了一天,又累又气。她对两个儿子还抱有幻想,不料他们也丝毫不把她放在心上。她勉强吃下一碗饭,胃病大发。
她发现找来治病的不是大夫,而是听人说是为了妈妈丢了未婚夫的那位姚小姐。别瞧她十指纤纤,劲头却大,给她按摩得真舒服。她想到自己的女儿,不免对姚小姐又怜又爱,当时不便留她。过了几天,特地做了一个黄悯鸡,一个清鳜鱼,午前亲自提着上姚家致谢。
她把菜肴交给沈妈,向姚太太自我介绍了一番说:“前儿晚上有劳姚妹妹了,又搅扰老伯母,心上实在过不去,特地做两个菜,表表心意。”她有私房钱,可以化来结交朋友。
姚太太说:“余太太,您身体不好,做街坊的应该关心,您太客气了。”
余太太忙说:“叫我宛英吧,我比老伯母晚一辈呢。”她知道姚太太已年近六十。
姚太太喜欢宛英和善诚恳,留她坐下说闲话,又解释她女儿只是看见大夫为她按摩,胡乱学着揉揉。
正说着,忽听门铃响。沈妈领来一位高高大大的太太,年纪五十左右,穿一件铁灰色的花缎旗袍,带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鼓鼓囊囊地穿一身紫红毛衣,额前短发纠结成两股牛角,交扭在头顶上,系上个大红缎带的蝴蝶结子。后脑却是光秃秃的。姚太太拄着拐杖站起来迎接,问来客姓名。
那位客人说:“您是姚太太吧?这位是余太太呀!我是许老太太。”
姚太太说:“许太太请坐。”
“许老太太了!许太太是我们少奶奶,许彦成是我犬子。”
姚太太看了那女孩子的头发,记起姚宓形容的孩子,已猜到她们是谁。她一面让坐,一面请问许老太太找谁,有什么事。
那孩子只光着眼珠子看人,忽然看见姚太太的拐杖,撒手过去,抢了拐杖,挥舞着跑出客厅,在篱笆上乱打。
许老太太也不管孩子,却笑着说:“这孩子就是野!活像个男孩子,偏偏只是个女的。”
她长叹一声说:“也亏得是女的,她爷爷,她爸爸两代都是寒金冷水的命,伤妻克子,她要是个男孩子就招不住了,所以我也不指望她招弟弟了。”
宛英追出去,捉住了孩子说:“小丽,手杖给我!你昨天砸了我们的花瓶,我还没告诉余伯伯找你算帐呢!”
小丽不知余伯伯是谁,有点害怕,让宛英夺回手杖,给拉进客厅。
许老太太听说小丽砸了余家的花瓶,也不敢护着孩子,只说:“我也就是为了她呀!四岁了!女孩子嘛,都说女孩子最有出息是弹琴,这玩意儿得从小学起,所以三岁半我就叫她学琴了。我听说您家有架钢琴,现在没用了,我来商量商量,借我们孩子用用,或是让她过来弹,或是让我们把琴搬回去。”
姚太太说:“我的琴多年不用,已经坏了。”
许老太太说:“不要紧,找个人来修修,我花钱得了。反正或是出租,或是出借,总比闲搁着好了。”
姚太太沉下脸说:“我这个琴,也不出租,也不出借。”
宛英捉不住小丽,忙道:“许老太太,你们小丽要回家呢——钢琴的事,我替您跟老伯母谈吧。”
许老太太并不是泼妇,也不是低能,只是任性别扭,只有自己,从不想别人。她碰了姚太太的钉子,看到宛英肯为她圆转,就见风扯篷,请宛英代她“说说理”,牵着孩子走了。
宛英叹气说:“这些孩子,就欠管教。可是,老伯母,不是我当面奉承,像姚妹妹这样的好女儿,不是管教出来的,是老伯母几世修来的——我听到她就佩服,见了她就喜欢。”她紧紧捏着姚太太的手说:“老伯母,我有缘和您做了街坊,以后有什么事,让沈大妈过来叫我一声,我是闲人。”
姚太太喜欢她真诚,请她有空常来坐坐。至于钢琴的事,姚太太说,不用再提了。
午饭时姚太太和女儿品尝着宛英做的菜,姚宓说:“妈妈,咱们怎么还礼呢?”
姚太太说,不忙着“一拳来,一脚去”,人家是诚心诚意来交朋友的。她只追问女儿,傅今找她谈话没有。
姚宓上心事说:“还没有呢。可是那个陈善保看来直在想找我。幸亏我躲得快,但愿再躲几回,他知趣别来找我了。”
那天下午,天阴欲雪,陈善保好像在等机会和姚宓说话。正好许彦成到图书室来,对她说:“姚宓,我有件事想问问你。咱们到外间去谈谈,可以吗?”
他们坐在阅览室的一个角落里,彦成低声说:“我妈妈昨天早上到你们家去闯祸了,你知道吧?”
“知道——也不算闯祸。”
“余太太说得很委婉,可是我知道我妈妈准闯祸了。而且她的脾气是犟极了的,不达到目的就没完没了,准缠得你们厌烦。我呢,忽然想出个好办法,不知你赞成不赞成?”
他告诉姚宓,他从国外带回一只新式唱机和许多古典音乐唱片,可是他只可以闲搁着,因为丽琳嫌他开了唱机闹个没完。丽琳读书的时候怕搅扰,连手表都得脱下,包着手绢儿,藏在抽屉深处,免得“滴答”“滴答”的声音分心。他想姚太太准爱听音乐。
姚宓高兴说:“我懂你的意思了,交换,是不是?”
彦成点头说:“琴,搁在我们家客厅里做摆设。我负责保管。小丽压根儿没耳朵,唱个儿歌都走调,弹什么钢琴!我们送他上学就完了。唱片,你们可以听听,消遣消遣。”
“太好了!妈妈经常也看看书,可是大夫不让多看。她有时候叫我弹琴解闷儿,可是这几年来我哪有工夫练琴呀?指头都僵了。妈妈渴着要听点好音乐呢——你也可以到我们家来听。”
“可以吗?谢谢你。反正我闲搁着唱片不用,和你们的钢琴正是一样,今晚,丽琳要我和她一起到府上来向你妈妈道歉。丽琳准也赞成我这个建议,不过我还没有告诉她,先问了你再说。”
姚宓看见善保守在一边。等他们谈完,善保却走了。
许彦成的建议得到丽琳赞成,也受到姚太太的欢迎。“交换”的事,双方很顺利地一下子就谈妥了。
彦成夫妇告辞出门。姚太太对女儿说:“这位‘标准美人’看上来顶伶俐的,怎么竟是个笨蛋,听音乐嫌闹!她说她爱听静静的音乐。什么‘静静的音乐’呀,就是电影里的情歌。我看她实在有几分俗气,配不过她那位不标准的丈夫。”
姚宓不及答话,陈善保就来了。她无处可躲,只好硬着头皮等他“谈”。
陈善保说:“我等了你两天,只好等你们的客人走了再来,也许时间晚了。”
他接着就告诉姚宓,领导上调她做研究工作,叫她快制订自己的工作计划。她不用写小结,不过得把书目编完。他说,姚宓和他和姜敏都算同等学历,施妮娜、杜丽琳和许彦成大概也算同等学历吧?他不大知道。
“罗厚呢?”
“不清楚,他和江滔滔算是同等吧?以后施妮娜和江滔滔都到咱们外文组来了。”
“她们来干吗?——哦,施妮娜是苏联文学专家。江滔滔是什么学历、什么专业呀?她不是作家吗?她难道也和罗厚一样是研究院毕业的?”
“她原在现当代组,可是咱们这里需要她。她在不知什么学院的研究班上旁听过。”
姚宓说:“我的书目哪年才能编完呢?我干脆还是继续管图书吧,不用订什么研究计划了。”
善保做了个鬼脸说:“编目呀,你把手里的一本编完就算,留给施妮娜吧,你不管了。”
“什么?留给施妮娜?她不是在外文组了吗?”
“她兼任图书室的什么主任。”
姚宓忍住没说什么。等陈善保一走,她苦着脸对妈妈说:“我怎么办呢?连退路都没有了。”
姚太太安慰她说:“研究工作总比管图书好些,而且,姜敏准对善保作了些工作,他找你只谈了公事。别多想了,过一天咱们一起听唱片。”
第十一章
余楠有意“睦邻”,伺得机会,向傅今倾吐钦佩之情,博得一声“有空请过来”。余楠就到傅家去请傅今夫妇吃个“便晚饭”。当时施妮娜在座,他知道妮娜和江滔滔的交情,顺口也邀请了妮娜“伉俪”,指望对方客气辞谢。不料施妮娜欣然一诺无辞。
请两个客人“便饭”是方便的,称得上“便饭”。四个客人,规模稍大,就不那么方便了。余楠只知道妮娜有丈夫,却不知那位丈夫在哪里工作,是何等人,是否和傅今夫妇合得来。四个客人,加上三个主人,八仙桌上还空一席。请客添双筷,乘机也把范凡请来。范凡和傅今合作得很紧密,两位都是当权派。这么一想,他觉得不方便也值得。他和宛英商定菜单,比酒席简单些,比“便饭”丰盛些。四冷盘可合成一拼盘。热炒只两个,一大碗汤加四大菜,这就行了。他等候机会也邀请了范凡,范凡并不辞谢。只是他女儿余照不肯陪客,胡乱吃了几日晚饭就往外跑。家里已经生火,外面又冷又黑,难道还学骑车?宛英怀疑她新交了什么男朋友。
傅今夫妇和施妮娜夫妇是结伴同来的。余楠没想到施妮娜的丈夫就是研究社成立大会上和梳两小辫儿、略像胡小姐的女人并肩而坐、窃窃密谈的那位“小生”。余楠说:
“这位见过,只是没请教尊姓大名。”
“区区姓汪名勃”——他简直像戏里“小生姓张名君瑞”或“小生柳梦梅”是一个腔调。他晃着脑袋说:“这是经过一番改革的名字。原名汪伯昕。‘伯’字有封建味儿。‘昕’字多余,不妨去掉。再加上点儿革命气息,就叫江勃。”
江滔滔掩口而笑。施妮娜似嗔非嗔地瞅了他一眼,回脸对江滔滔说:“滔滔,训他几句。”
傅今一本正经说:“汪勃同志其实是咱们古典组的,可是他只来报了个‘到’。他是一位能诗能文的大才子,又是《红楼梦》专家。他瞧不起古典组专管标点注释,所以至今还在学校讲课,从没到组里去过,怪不得余先生不熟。”
施妮娜说:“他是独木不成林,要等明年组成了班子才来呢。”
余楠忙向这位年轻才子致敬意。
汪勃涎着脸对宛英说:“不才的大才是做菜,今天特来帮忙,听余太太使唤的。调和五味是我的专长。”
江滔滔故意板着脸说:“汪勃,少吹牛!”
施妮娜笑说:“余太太,小心他会偷您的拿手本领。”
宛英只老实说她没有拿手本领一面让坐奉茶。
汪勃端详着她说:“余太太,看来您是喜欢朴素的,衣服‘带些黯淡大家风’。您如果请我做顾问,黯淡之中,还可以点染几分颜色,保管让您减去十岁年纪。”他不等余太太回答,指点着妮娜和滔滔说:“瞧!她们俩都采用了区区的审美观,效果很明显。这位滔滔同志喜欢淡装,衣服只穿青绿,胭脂不用大红。哎,滔滔西湖之水,‘淡装浓抹总相宜’啊!瞧她不是今日胜往昔吗?”
江滔滔已脱下簇新的驼色呢大衣。她穿一件深红色的薄丝棉祆,搽着深红色的胭脂和口红,果然比平日艳丽,傅今顾盼中也流露出他的赞许。
“滔滔穿上妮娜嫌瘦的衣服,多合适!我区区的小祆,妮娜穿了不也稳稳地称身吗!她这样‘铅华淡淡妆成’;比她平日的浓妆不更大方吗!余太太,‘画眉深线入时无?’不用‘低声问夫婿’,问我汪勃更在行!余先生不怪我狂妄吧?”
汪勃一张嘴像漏水的自来水龙头,滴滴答答不停地漏水。宾主间倒也不拘礼节地热闹起来。
一会儿范凡来了。汪勃抢着代宛英捧了茶,便跟着宛英同下厨房,把孙妈称为“大妈”,又用尊称的“您”,乐得孙妈一口一个汪先生,不知怎么巴结才好。汪勃确会帮忙。他很在行地替主妇装上拼盘,自己端出去,请大家就坐,又给大家斟酒。他站着指点盘里的菜一一介绍。
宛英不知道自己是嫌恶汪勃,还是感谢他。他确会帮上一手,可是他不停嘴的废话,扰得她听不清客堂里宾主的高声谈话了。他们好像在谈论图书室的事。余楠朗朗他说:“他!他怎么肯干图书室的事呢!他也太年轻些。这事还得傅今同志自己兼顾……”宛英不知“他”指谁,很为姚宓关心。
汪勃向余太太建议,两个热炒连着炒了一起上。他拉了宛英一同坐下喝酒吃菜。傅今不喝酒。范凡对主人一同举了举酒杯,笑说:“余太太辛苦了!汪勃同志,你也辛苦了!”
汪勃扬着脸说:“我呀,不但鼓吹男女平等,也实行男女平等。余先生大概是‘大男子主义者’吧?”
施妮娜瞪了他一眼说:“去你的!你就是‘大男子主义者!’”
余楠一面请客人吃菜,一面以攻为宁说:
“汪勃同志是‘大女子主义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