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机场的路上,他有些得意地跟我讲:“西柠啊,你没想到爸爸这么狡猾吧。”
我鼻子一酸,差点儿就要哭了。
若不是心里记挂着顾恒,这张机票,我死都不会要。
原谅我吧,爱一个人的时候,是顾不得这么多的……
这是我第一次坐飞机,手忙脚乱地托运行李,换登机牌,父亲一直在旁边说:“别慌别慌,以后坐多了就有经验了,以后你自己赚大钱,天天坐飞机。”
过安检之前,他还细细地叮嘱了我好多事儿:“我给你卡里存了几千块钱,你自己去买台笔记本,总之别人有的,你也要有……还有,西柠啊,其实你妈没你以为的那么狠心,生活费都是她给你存的。”
我一怔,好半天没回过神来。
随着安检队伍前行,我回头看了看父亲,他站在远处冲我挥手的样子,像是被定格在一张黑白照片里。南来北往的旅客通通成了背景,焦点只落在我那一生郁郁不得志的父亲身上。
我没想到,这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健康的他。
二十多个小时的车程折成两个半钟头的航程,我准点无误地抵达我心心念念的这座城市,等行李的时候我心急如焚,恨不得不要了。
好不容易拿到箱子,一跑出来就看到了顾恒和蒋南。
我冲过去用力地抱住他,再也不肯放开。
进入下学期之后,我做家教的那个孩子的母亲跟我说,就快中考了,能不能延长时间,费用方面也相应做出调整。
我会应下来不光是因为钱,也因为我跟这孩子的确投缘。
有一天上完课,他照例拿出一堆零食给我,其中有种饼干令我食欲大开,我一边不客气地狼吞虎咽一边问:“这个在哪儿买的?好吃死了啊!”
他抬起头,有些迟疑,又像是下了决心:“西柠姐姐,你男朋友知道是在哪里买的。”
当时我就呆住了,他接着又说:“我妈妈带我去买零食的那天,我碰到你男朋友了,他……跟另外一个姐姐一起……他以前来接你我见过他,不会弄错的,不信你去问我妈妈……”
他后来还说了别的什么,我都听不进去了,饼干的碎屑在我嘴里发酵,那种暌违了的感觉又回来了。
晚饭前,我佯装不经意地问起女主人:“听说有天你们碰到我男朋友了?”
她镇定得就像一棵岿然不动的松柏:“没有这回事,别听小孩子乱讲,他认错人了。”
我深深地凝视着她,心想,是不是世上所有的母亲都擅长撒谎,耳濡目染,不知不觉就传授给了孩子?
这件事在我心里真是过不去了,晚上补习完之后,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拿出手机翻啊翻,终于翻到那个莫名其妙的电话时间。
趁女主人不注意,我问小孩:“你是不是这天碰到我男朋友的?”
他翻了一下寒假日记,找到对应的那一天,然后抬起头用一种同情的目光看着我,点了点头。
那一刻,我心里燃起了燎原的火焰。
这件事我暂时压在心里没有去问顾恒,或者说,我不知道该怎么问,好像我一旦开口问了他,这事就成真的了。
我说过,我害怕失去他,我害怕一个不小心,就断送了这段感情。
尽管这件事日日夜夜盘踞在我的心头,但表面上,我仍然不动声色。
七岁时我就能做到的事,十八岁的我没理由做不到。
顾恒没有觉察到我的不对劲,还高高兴兴地陪我去买笔记本。
这台苦命的笔记本我还没用几次,就在一个周末的晚上被入室盗窃的贼给偷了。
这事发生之后,好长时间我都缓不过来,顾恒反复地安慰我,说他送我一台新的,但我的自尊心这么强,怎么可能会接受?
我因为这件事受到了巨大的惊吓,加之对父亲的愧疚,还有迟迟未能确定顾恒究竟是否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种种原因掺杂在一起,导致我大病了一场。
这一病就瘦了十斤,每天从寝室去上课的路上,我都是飘着走的,远远看着,就像早春中一棵晃晃摇摇的树。
蒋南穿越半座城市来看望我,不由分说地拉我出去吃东西,我推辞不了,只好任凭她摆布。
在快餐店里,她打开钱包找零钱,旁边一个没长眼的胖妹碰了她一下,如果那时候我不是神情恍惚,应该看得出来,那一碰的力度并不重,不至于撞得蒋南钱包都拿不稳。
哗啦哗啦,硬币掉了一地,我起身蹲下去帮蒋南一起捡,遽然间,视线被她钱包网格里一抹鲜亮的橙色紧紧吸牢。
事后想想,蒋南那一脸惊慌的样子,太像是经过练习了。
如果她不是那么夸张的话,也许我并不会那么较真,非要抢过来看个清楚。
那是撕开过的一个小包装,撕裂面积是四分之三,橙色,上面画着个小人,笑得无辜又善良。
我抬起头,牢牢地盯住蒋南的脸。
“这是限量版哦,反正我单身,用不着,送给你吧。”
我的脑海中,清清楚楚地响起了当初她说的这句话。
狂风大作,暴雨来袭。
我喉头涌起一股腥甜。
8
“你这么好,为什么偏偏会喜欢我?”
“那么多美女,怎么你就看上了我?”
“毕业之后你会娶我吗?”
“你爱我吗?”
失望,是因为我们将过高的期许投注在自己所不能掌控的事物之上。
我们不能迁怒于别人。
我们应当将这一切归咎于自己的天真,和愚蠢。
分手的那天,天气出奇的好,原本是梅雨季节,却难得地出了大太阳。
我不看他,只看云,过了很久很久,我说:“顾恒,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有两个女孩子,我们姑且用甲乙来称呼她们吧。
她们从小就是好朋友,乙比甲大一岁,因为这微小的一岁的区别,大多数时刻甲都会听从乙的决定。在甲看来,乙真是个美好的姑娘啊,她漂亮,个子高,皮肤白,大院里的男孩子都争着抢着对她好,众星捧月这回事,她太早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
而甲呢,相貌平平,资质中庸,勉强算是不失不过吧,总之,她是非常普通的一个小丫头。
然而在甲七岁的时候,生活中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在这之后,她有如神助一般突然开窍,成为大院里所有大人拿来鞭策自家小孩的榜样。
但她们仍然是好朋友,直到甲十六岁那年,她们的生活遇到一个重大变故。
比她高一届的乙有天匆匆忙忙来找她,前所未有的严肃,问她:“你是不是我最好的朋友?”
甲从来没见过乙这么认真的样子,连忙正色回答说:“当然。”
“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会陪着我?”
“当然。”甲回答得斩钉截铁。
“你会为我保守任何秘密,即使有人拿刀逼着你,你也不会说,是吗?”
甲意识到事情有些严重了,她心里其实很害怕,但还是点点头说:“是的,我会。”
然后乙从口袋里拿出一版铝制包装的四粒药,说:“我今晚吃一粒,明天吃一粒,后天早上吃两粒,你记住,后天早上无论如何你都要想办法逃课,陪我去医院。”
甲从乙的神态和语气里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些药的用途,她几乎是哭着问:“你从哪里弄来的药,你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我说过,乙大一岁,所以大多数时刻,甲都只能乖乖听从她的吩咐。
乙将甲逼到墙角,恶狠狠地对她说:“你别管这么多,后天早上,无论如何!”
两天时间一晃而过,到了第三天早上,甲从晨读课里溜了出来,在校门口跟乙会合时,乙的脸已经苍白得像一张纸。
她们只走了几步,甲便看到有鲜红的血液从乙的小腿上流下来。
那天,乙穿了一条藏蓝色的裙子,可纵然是藏蓝这么深沉的颜色,仍然压不住少女身体里怒放的殷红花朵。她们站在路边想打车去医院,可是过往的出租车司机看到乙那个样子,一个个都不肯停车。
到后来,乙捂着肚子,疼得连呼吸都渐渐微弱,她连哼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甲大哭着,徒劳地伸着手去拦那一辆辆她明知道不会停下来的出租车,她很怕很怕,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她好怕两个人一起出来,只有她自己一个人回去。
她哭着骂乙说:“要是以后我对这件事有阴影,那都是你造成的!”
后来是一个实在看不过去了的摩托车司机,把摩托车骑得像火箭一样快地将这两个女孩子送到了医院,可是仍然晚了,大出血,乙陷入昏迷,医生逮着什么都不懂的甲狂骂,逼着她去联系大人。
这件事后来闹得很大,学校和家里都惊动了,处分是不可避免的。
学校里从高年级到低年级,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所有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其中有些原本就忌妒乙的女生,恶意地编排着故事的细节,经过添油加醋之后,这件事更是广为流传。
乙的名声彻底毁了,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子,没有死在医院的手术台上,却死在了这些恶毒的流言里,一遍一遍。
而这件事的受害者,却并不止乙一个人。
甲受到了来自学校方面的严厉批评,还有两家父母的轮番教训,在乙闭门不见人的那些日子里,甲却还要强打着精神,目不斜视地走在密如织网般的探究的目光中。
她的内心极度痛苦,却不准自己泄露分毫,她挺直了脊梁,撑起的是两个人的尊严。
可是每一个夜里,她都会想起那些血迹,想起乙那张苍白的脸,她迁怒于自己,恨自己,如果自己稍微聪明一点儿,处理事情果断一点儿,也许就不会弄成这副不可挽回的田地。
她觉得自己辜负了乙的信任。
她在暗地里流了很多眼泪,为自己最好的朋友。
事已至此,乙的父母觉得没脸见人,在乙身体恢复了之后,便决定举家搬迁去另外一座城市。
临走之前,乙和甲见了一次面,时间很短,在甲的记忆中,乙完全变了一个人。
当然,死过一次的人,怎么会没有改变,乙说:“亲爱的啊,真对不起,把你吓坏了吧,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烂货呢……”
“烂货”这个词,深深地刺痛了甲,她一横心,便将自己一个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秘密告诉了乙。
她想,这样就公平了,她们一人掌握了对方一个不堪的秘密,这样,乙就不会那么自卑了。
带着甲的秘密,乙去了另外一座城市,中间她们偶尔也会联系一下,话虽不多,但感情一直都在。
两年之后,甲将高考志愿全部填在乙所在的这座城市,她想,好了,我们又可以像小时候一样在一起,没有人知道我们的过去,在这个全新的地方,我们会有老朋友和新生活。
再然后……
我忽然不可抑制地大笑起来:“顾恒,再然后,你比我清楚多了,甲谈了恋爱,她的男朋友跟乙上了床,哈哈哈,你说,这个结局够不够反转?”
“顾恒,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我第一次看见顾恒哭就是在这一天,他的头垂得很低,很低,不肯抬起来看我。
就在这时,我身后忽然伸过来一只手,在我的脸上干脆利落地甩了一个耳光,那个耳光清脆又响亮,连我都忍不住想要为她喝彩。
蒋南,故事中的乙,她瑟瑟发抖地从我身后走到我的面前,一双漆黑的眼睛里,丁点儿旧情也不见,她的声音更是冷酷得像刚从冰窖里打捞上来。
“真是精彩,不过,我有个更有意思的。顾恒,你要不要听听幼女窥探母亲在家中与奸夫幽会的故事?”
你有过在冬天淋雨的经历吗?
原本已经冻得瑟瑟发抖的身体,在经过劈头盖脸的雨点狂打之后,那种冷,会从你皮肤上每一个毛孔侵入到你的身体,五脏六腑,血管,和骨髓。
那种冷,就连熊熊大火也不能驱逐,那种冷,会让你后悔生而为人。
顾恒从位子上弹起来,他的脸上有未干的泪痕,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痛苦和哀求,他用眼神哀求我和蒋南都闭上嘴,停止这企图置对方于死地的互相伤害。
他的嘴唇在哆嗦,声音也在颤抖,即使是在我的想象中,也不曾见过顾恒这个样子。
他说:“我要走了,我什么都不想听。”
然后,他既不再看我,也不看蒋南,他像躲避两个携带着邪恶病毒的瘟神一般,落荒而逃。
多年后,我终究是原谅了他在那一刻所表现出来的懦弱和胆怯,这不怪他,一个在健康家庭长大的男生,二十年来过着简单明朗的生活的男生,一下子要接受两头野兽在自己面前互相撕咬,换了谁,也都是要退缩的。
他不是残酷,只是软弱。
“季西柠,其实我恨你恨了很久很久了,从你突然之间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开始,我就恨上你了。你好好儿做我的跟班不好吗?为什么一夜之间你就成了所有人注意的焦点?那些本来喜欢我的男生,都在私底下议论你,他们甚至不敢像对我一样对你,因为在他们看来,说喜欢你就是自不量力。”
顾恒走了之后,蒋南坐到了他的位子上。
“你多狡猾多阴险啊,什么事都藏在心里,表面上看起来却是最乖的那一个。你的成绩那么好,害得我每个学期回去都要挨骂,我父母是怎么说的?看看人家季西柠,年纪比你还小,怎么就那么会念书呢……”
“我在你的光环下生活了多久啊,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跟那些傻帽儿一样,以为你真是纯洁得像小仙女,我多糟糕啊,我多不知廉耻啊,直到你告诉我,你七岁时就知道男女之间那点儿破事儿了,我才晓得,原来真是会咬人的狗不叫啊。”
“不怕告诉你,把顾恒弄上床,我是费了不少心计,但只要能让你痛苦,再辛苦我也觉得值得。”
“季西柠,很多事情,你懂得比我早,可是你最喜欢的东西,还是我先拿到了。”
蒋南的头仰得高高的,神色中充满了轻蔑和满足,在她心里掩埋了这么多年的嫉恨,终于是扬眉吐气了。
我看牢她,忽然大笑起来:“蒋南,从小到大,但凡我不要的东西,你总是捡来当宝贝。这么多年来,你的坏习惯还是改不了。”
“这个男生,我不要了,当垃圾送给你。”
9
因为那个不堪得令人不忍回望的下午,五年来,我再也没去过“时光无声”。尽管我曾经咬牙切齿地诅咒过它早日倒闭,可它比我的诅咒要顽强得多。
五年后,已不复青葱少年的顾恒,用他现在所能表现出来的最大的诚意,向我忏悔着过去。
他说:“蒋南还说,像西柠那样被伤了一下自尊心就放弃的爱情,不配叫zuo爱情。”
尽管我胸膛里的这颗心早已被磨损得残破不齐,可是这句话,还是深深地刺痛了我。
当初为了我敏感而脆弱的自尊,我不得不故作坚强,事实上,那些辗转反侧的夜,那些没人看过的眼泪,那些委屈和无的放矢的愤怒,失望和恨,它们一直寄养在我的身体里,一天也不曾消退过。
我从包里拿出来烟来点上,火光中我看见顾恒眼里一闪而过的诧异。
我说:“蒋南没说错,她比我爱你。”
在我起身时,他拉住我的手,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眼神中那种东西叫做哀愁。
“西柠,不管你是否相信,不管我们以后还有没有机会见面,我只想告诉你,跟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日子,跟你的那段感情,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事。”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十秒钟之后,我甩开了他的手。
月光中,程玺温柔地看着我,不远处是海浪拍岸的声音,他轻声问:“他们两个人当中,你更无法原谅的那个是顾恒,是不是?”
我惨然一笑。
他们终究是走到了一起,尽管有些无耻,但不失为一个好的结局,这样看来,牺牲了我,也是值得的。
但他们过得并不幸福,顾恒那件领口泛黄的Tee清楚地表明了这个事实。
时间是世间最公正的准绳,它自有它的评判。

3.第二颗
1
跟顾恒分手之后的半年时间里,除了正常的上课时间之外,我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旅行。
那是一个青年旅社还不如现在这么普遍的时期,我去的地方大多是有老同学的城市,偶尔住在小旅馆,偶尔住在同学的寝室,关于蒋南和顾恒,我绝口不提。
在那一列列将我从熟悉的地方带离的火车上,我心里一直有个微弱的声音在喊着,我失去他了我失去他了我真的失去他了……
我不愿意用“失恋”这个土气的词来概括这件事,事实上,我何止失去恋人?我还失去了自以为两小无猜的闺密,失去了对人的信任感,失去了懵懂和单纯。
不大不小的校园里,我和顾恒也遇到过,为此我非常感激自己5.2的视力,好几次我都及时躲开了。
当然,也有躲不开的时候,他远远地注视着我,目光里包含了千言万语,有内疚,有惭愧,有跃跃欲试——但我不会给他开口的机会。
谈不上恨,但也绝不会原谅,无数过来人总结的经验说:人做不到的事情,时间能。
那就把一切交给时间去稀释,淡化,我跟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痊愈。
没有谁一生都不遭遇辜负这件事的,我不过是运气不好,遭遇了双重背叛。
一个人只要彻底失望,就很容易能够获得彻底的坚强。
我就像一头沉默的兽,孤单而决然。
旅途中,有时父亲会打电话来啰啰唆唆地叮嘱我一些小朋友都知道的事,我没有不耐烦,但也不是很热情,或许就是这些机械化的一问一答让父亲萌生了一种挫败感。
渐渐地,电话越来越少。
我用了半年的时间,虽不至于将内心的伤口里里外外修复完好,但表面上看来,我的确已经恢复了。
对付一段不堪的过去,最好的方式就是缄默,那时候我还很年轻很年轻,我知道我还能重新开始。
就在这时,我接到了母亲的电话。
这是我离家以来,她头一回主动打电话给我,我们隔着刺刺作响的电流沉默了好半天,她终于言简意赅地说:“你爸病重,你快回来一趟。”
我握着手机,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立马瘫软了。
这是我第二次坐飞机,为了赶时间,我不得不买了一张全价的头等舱的机票。
候机的那几个小时里,我不断地走进洗手间用冷水拍脸,镜子里的我有一张焦虑得就快要崩溃的面孔。
这种焦虑一直持续到登机,我抱着头,一动不动,过往如同一卷没有尽头的胶卷在我的脑海中放映。
他是那样一个平凡的男人,没有财富,没有功名,一生中最重要的东西不过是个家字。
妻子的冷嘲热讽他听过了就忘掉,邻里间偶尔有些流言,他也从不计较。
他没什么大的本事,但是他能做到的事,就会尽全力做到最好——尽管在妻子眼里,他一生都是个loser。
还有他的女儿,自七岁起就疏远了他,从此再也亲近不了,他没问过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默默地接受了这一切,如同接受命运所馈赠给他的一切不公和逆境。
他拙于表达,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也没有太多的见识,但我知道那一张机票一张卡,已经是他接近所有。
可是他自己,这一生,何尝得到过等量的情感,何尝得到等量的尊重和爱。
飞机起飞的那一刻,我终于潸然泪下。
爸爸,我回来了,你要等我。
空乘半蹲在座位旁,温柔地问我:“季小姐,这是我们今天的菜单,您看看需要些什么?”
我不看,也不说话,只一心一意地哭。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但我不理会,我父亲病重躺在医院里,我还有心情想吃飞机餐?
旁边一个略微有些低沉的男声说:“给她上跟我一样的套餐就行了。”
我捂着脸,小声地啜泣,没有抬头。
航程过了一半,面前的生鱼片和红酒我碰都没有碰一下,人已经哭得倦了,这才收住眼泪。
旁边的人轻声说:“你看外面。”
我向外望去,遮阳板外是一道绚丽的彩虹,那么近,那么美。
我怔怔地发了好半天的呆才回过神来,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谢谢。”
很明显,这是一个已经不那么年轻了的男人,但非常好看,连眼角浅浅的细纹都给他加分。
他穿着剪裁考究的黑色衬衣,手里拿着一本英文版的《人性的枷锁》,有着恰到好处,礼貌而谦逊的微笑,那笑容无端端地令人心生平静。
我哭够了,便将座位往后倒斜,很快就睡着了,朦胧中我听见他唤空乘拿来一条毯子,细心地替我掖好,我原本想说一声谢谢,可是发不出声音,我太累了。
一直到落地,我们没有再多聊什么,下机时我瞥到他的登机牌。
沈墨白,一个看过一眼就忘不掉的名字。
后来他跟我讲,你身上有种同龄的女孩所没有的安静,即使是哭,都哭得那么内敛,尤其是你睡着的时候,看起来那么小,那么需要保护。
实际上,那一年,我已经年满二十,不算小了。
而沈墨白,比我大十五岁,早已经是过了而立之年的成功人士。
2
倘若我有预知未来的能力,那一天我就该知道,自己遇上了那个能够操控我的一生,使我无法轻松自如地再与别人缔结感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