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丰收搓着两只布满老茧的手,嘿嘿地笑,“大人哪……都是在官场上行走,那有时候少不得要沾点荤腥,孙大人这个……也算不得什么。只怪师必良命该如此,一个字——贱。人贱命也贱,没法子,只能填矿坑了。”
“我说,你们弄师必良就罢了,把人亲爹弄进去也未免……”
“嘿嘿,顾大人有所不知。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个……斩草要除根,省得他爹闹到上面,孙大人还得花钱打点,多不划算。”
“你总够收了周恕多少银子,办得这么干干净净,连我都要佩服。”
“大人言重,小的担待不起。孙大人收了多少小的不知道,小人这里不多不少二两银子,唉……也就是星点酒钱,赌一把,一晚上就没啦。”
“你们孙大人也太……换了我,怎么也得分个五两银子啊。”
“小人命不好,没遇上大人这般朗朗君子,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顾云山与李丰收的声音越飘越远,直至他耳中轰鸣,再听不见其他。唯独视野清晰,看得见他们不断开合的嘴唇,他们丑恶的散发着腥臭的笑,慢慢,他们的脸孔化作吃人的妖兽,在这朗朗乾坤,一口接一口撕咬着穷苦百姓的血与肉。吃得大腹便便,还要呸一口唾沫,嫌弃你“贱,贱到骨子里!”
他恨,恨得浑身骨结发颤,恨得双眼猩红,这一口气忍不住,冲出口,震得整间屋静如鬼狱,“都给我死!都得死!你们这些个狗官,一个个都该死!我只恨不曾活剐了孙淮!活活饿死,生食人肉,真真便宜了他们!对,我就该把孙淮的肉一片一片割下来,割下来喂狗,喂你们这群恶狗!”
众人怔怔无言,顾云山收了笑,问:“我们?”
“是!你们每一个,李丰收、周恕,还有你顾云山,你们都该死!所有害过我父兄之人,一个个的,迟早都得死在我手里。李丰收,你就该跟你老弟一样,被我斩断手脚,喂给孙淮那群野狗吃。哈哈哈哈,你没瞧见他们那副可怜样,真跟狗一样,不,连狗都不如!”
顾云山一拍手,方才的惨淡愁云都散尽,乐得逍遥,“得了,老爷我可以回京啦,赶紧收拾收拾回家享福,这鬼地方,老子一刻钟都不想待。”
萧逸停笔起身,犹犹豫豫说道:“大人,如何犯案、凶器现存何处,尚未能记录…………”
“这个简单。”顾云山满面春风,一把将李丰收推出去,“行了行了没你的事了赶紧滚蛋。”继而勾勾手,把屏风后头的月浓叫出来。
“找我做什么?”
“你来扮尸体。”没等她反驳,便将她挪到正中站定,再回头瞄一眼暴怒的梁岳,伸出食指来隔空一点,“看清楚,老爷我就让你输得心服口服。”
“隆庆十六年十二月,是你第一次下手,受害人是仵作徐冲。十二月初十当日,乡民在田间发现一具女尸,徐冲照例将女尸带回义庄做详细勘验,然而这具尸体——”他指向月浓腋下,得了她一记白眼,“我不演尸体,很不吉利的。”
“你这人,死了还有这么多话,不许闹,坏了老爷的事,把你送到季平府上去。”
“不要,那老太监怪恶心的,我才不去。”
“你还说——”
他瞪眼,她闭嘴,他回头同梁岳打个招呼,“对不住,咱们继续。”
手指也不敢多指,收回来老老实实左手揣右手,“其实你早已经把毒针藏在女尸皮肉之下,徐冲当职多年,做事远比刚入行时潦草,草草勘验草草作结。根本不曾察觉毒已随针尖入体,自然,你这毒本也不是什么厉害玩意,只不过你知道徐冲每每验过尸总要小酌一番,因此这毒,就是他的催命符。徐冲一死,悄无声息,甚至连疑凶都没有。”
“奇怪,他怎么不连着仵作一起骗到矿下去?”是月浓,眨巴眨巴眼睛,一派天真。
“是啊,怎么没连着你一块儿骗呢?周家那案子又没死人,仵作怎么掺和?没他半点屁事,你倒是说说,怎么把仵作骗去矿下,嗯?”
“我……我是死尸,我不会说话!”两眼一闭,万事不理。
顾云山气得,生生想咬她一口。
“徐冲死后,接下来就轮到李丰舟。”他居高临下望着月浓,“你得垫垫脚,李丰舟。”
她不理他,站直了当木头人。
他继续,“神鬼之谈都是狗屁,李丰舟存够了银子要回乡养老,自杀没可能,若是为金蝉脱壳却又为何选在无月做媒之时?前儿晚上老爷我在义庄同那半具残尸呆了一宿,琢磨来琢磨去,人人都说那尸体是梁岳,焉有铁证?一只无头鬼,六具全尸,八个死者,总有一个人活着,这人是谁?李丰舟六年前已离开连台县,既无动机又无条件,显然是你,年轻有为的官差梁岳更有可能。是你趁李丰舟半夜小解之时将其掳走,再假扮李丰舟发疯跳河,让世人以为李丰舟已死,众目睽睽之下死在湍急河水之中。”
梁岳冷笑,“顾大人舌灿莲花——”
“哎,你先别夸。”没等他说完,顾云山便打断,“等我说完要紧的,不然老爷这记性,又得从头来。”
再看月浓,“这回你是孙淮——”
“我怎么能扮死老头呢,我这么……这么……”有些话不好自己说出口啊。
然而他根本无视她,“历经周寡妇一案,梁岳必定是以钱少为由威胁要将此事上告,并择日约上这一行六人至梁山密谈,几人未曾与家中交待,一并如约而至。这群傻子落到你手里还不是任杀任刮?先饿个头昏眼花,再把关在坟堆旁的吓破了胆的李丰舟分尸,手脚都投进深坑里,把孙淮当畜生一样投喂,你当时,应当很是痛快才是。”
梁岳道:“我哥就是困在矿下活活饿死,他们受的,不及我家人之万一。”
“好,报仇雪恨,英雄!”他竖起大拇指,高声赞叹,反倒让当事人一头雾水。
他前行一步,弯下腰,耳语一般同梁岳说,“你怕有十几年未见家中老母,怕是想得很吧。”
“你是何意?”
顾云山摊开手,无可奉告。另唤萧逸,“笔录?”
萧逸连忙将墨迹未干的厚厚一叠纸送上,几人按住梁岳在供述上按指印。
梁岳无所谓地笑了笑,说:“认罪又如何?我已将生死置之度外,该死的人已死,还是我赢。”
顾云山将供述亲自收好,分毫不在乎,“恭喜你,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转过身,高放跟上前来小声问:“大人,看这样子,二审复核之时怕是要翻供。”
“放心——”他走了,头也不回地要去吃晚饭。
活埋(二十)
第二十二章活埋(二十)
饭后,顾云山说要看星星,闲得无聊满院子乱跑。月浓换上女装躲在屋子里梳头,忽然间,大半夜窗户外头探出一颗黑漆漆头颅。
“喂,小月浓……”
她回过头,半片红妆照亮蒙昧的夜,也晃花了他的眼。
他躲了出去。
月浓不明所以,“案子不是破了么,还叫我做什么?”
“我要去牢里一趟。”他吹着冷风,想着红袖招里的桃花酒,醺醺欲醉,好半天也没等来回应,忍不住发牢骚,“磨蹭什么?赶紧出来。”
吱呀一声,门开了。少女如初春嫩芽,伸手就能掐的出水来。“你去你的,干我什么事?”
“你得保护我,知道不知道?”
月浓闷闷向前走,一面挪着小碎步,一面抱怨,“梁岳已是阶下囚,真不知你还怕什么。”
“确实没甚可怕,但既然养了你,就得物尽其用,不然,阿毛都比你顶用,至少还能炖了吃呢……”
顾辰从树上飞出来,哀求说:“七爷,别杀阿毛,阿毛姓顾氏自己人,不能吃的。”
三人溜达到县衙大牢,推开门,内里阴湿可怖,一个容长脸的狱卒慌慌张张迎上来,方要开口,便听见大牢伸出传来一声悲泣,很快没了声息。
昏昏暗暗走道飘来一段魂,靠近了才知道,原来是弓腰驼背的老妪,因实在老的厉害,整个人只剩下一团枯骨挂着一身松松垮垮的皮哆哆嗦嗦飘荡在人间。经过顾云山身边,漠然无语,停了停,待顾辰与月浓双双让出道来,才拄着拐杖往阶梯上行。
最后一眼,老妪似乎稍稍侧着身,右眼余光略过衣着光鲜挺拔如松的顾云山,面无表情。却让他陷进深深的不可脱身的泥淖之中,无可辩驳,亦无法忍受。
“走吧——”他跟随老妪的背影,打算离开。
月浓看着他,不明所以。突然间大牢伸出发出一声闷响,间或夹杂着痛苦的悲鸣。两个狱卒慌忙冲进去,打开牢房将梁岳死死按住。
顾云山背着手,走进这段浓郁的阴影中。
他停在一间狭窄逼仄的牢房门口,一只臭虫从带着血的石壁上哧溜一声爬过。梁岳的额角渗着血,被狱卒按在铺满干稻草的地面上,整张脸都埋在泥灰里不住地哭。
顾云山做个观众,安安静静看完这场戏。旁人的痛苦不沾身,他一直以来都做壁上观,独善其身。看够了,转身走,一句话不留。
直到出了大牢走入月下,这一刻仿佛才挥别阴翳,又做回玩世不恭奸诈叼毒的顾云山。长叹一声,仰头望向皎皎明月,是该吟诗一首聊表春情,“没意思,我原以为把他老娘叫来会好玩儿一点来着,谁知道这样没意思。”
月浓道:“最后还特意安排他见一见老母,顾大人,我错怪你了,其实你是个好人。”
顾云山猛然回头,认认真真看了她好半天,直看得她后背发毛,却突然间大笑,中了邪似的停不下来。笑够了绷起脸,又开始假装正经,“我让师夫人带来一封信。”
“什么信?”
“师必良当年留下的遗书,师夫人保存至今但从未曾与梁岳提起。因她自己也羞愧,师必良在信中交待,家道中落无以为继,父亲重病不能医,弟弟弃学,债主上门,要卖了小妹抵债。正巧,前月又生矿难,家属分的二十两白银,师必良便想了这么个主意,以命换银。”
——爹,我死后邀舅父出面料理,他话粗,长得高大,矿主必不敢欺他。跟舅父说,不要多,直说二十两银子,十五两也成,多了矿主不给,闹久了家里拖不起。如得二十两白银,给舅父一两作酬谢,五两银子拿来还债,留二两给小妹当嫁妆,其余都供爹和二弟治病读书之用。
“那……堂上李丰收说的……”
“都是假的。”顾云山指了指一边发呆的顾辰,“都是这小子传的话,让李丰收照着说而已。”
月浓喃喃道:“那梁岳的仇……这……这算个什么,到头来,什么也不是。”
顾云山揣着手,对着月亮,自嘲地笑了笑,“人么,一辈子都是如此,什么也算不上。”
“梁岳该疯了……”
顾云山慢慢往前挪着步子,没所谓地说着:“分明是人证物证聚在,可片有人不信。你说师必良手上验出火药残余,他偏说仵作造假。你说工友已承认,师必良死前异常,他偏说你私下买通。你要秉公办理,势必有人跳出来骂你不近人情。你要酌情处置,更有人恨你徇私枉法。人人都恨这一套律法官制,人人都叫嚷着天理不公,日他奶奶的,到底如何判才是公?”
月浓懵懵懂懂,摇头说:“我不知道。”
他长叹,“我也不知道,也许他们想要的,根本不是什么狗屁公理,他们要的是对他有利的公理,偏向他的正义。那还要老爷我干什么?”
“我有点难过……”
“哎,你难过什么?”
月浓坦然道:“我好像也是这么个人。”
顾云山淡淡一笑,伸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大步朝前,睡觉去了。
月亮还是月亮,梁岳还在等待刑部核查。
案子结了,然而,正义究竟是什么?
第二天一早,顾云山便火急火燎地要赶回京城。月浓正准备上马车,巷子里传来竹棍敲击地面的咚咚声,由远及近。
原来是义庄里的白发老头,一副药一次针,已然能模模糊糊看出一团影,寻着声音找过去,冲着萧逸喊,“仙姑,老夫特来谢谢仙姑。”
月浓向右侧跨一步,挪到老头面前,尴尬地摆了摆手,“不,不用谢。我已经嘱咐过许长寿,他继续给你送药的。”
“仙姑菩萨心肠,老夫做牛做马也难报仙姑大恩大德。”老头低头拭泪,哭两声,浑身都仿佛要散架了似的发颤。
月浓正不知如何是好,恰巧顾云山从队尾走上来,沉着嗓子问:“怎么回事?”
未等萧逸回答,老头循声一拜,“想必这位就是上仙哮天犬,大仙,请受老夫一拜。”
趁着顾云山愣神的档口,月浓赶紧把老头带到一旁,嘱咐了几句再上马车,便遇上个恨意难当的顾大老爷,双手环胸,背靠车壁,瞪着她,“是不是你说的?”
“什……什么啊……”
“做贼心虚。”
“好嘛……我就是编故事的时候,顺带给大人您在天庭安了个职位…………”
“所以你老爷我就成了哮天犬?你该不会说你是二郎神吧?”
她摇头,细嫩的手指勾来勾去,说起来连自己都害臊,“嫦……嫦娥…………”
顾云山被她吓得坐直了,不置信地瞪圆了眼,“小月浓啊,跟着老爷才几天,你这脸皮都可以出师成精了呢。”
…………
回溯梁山矿洞,二月初一。
滴答,滴答,滴答。
像是滴漏的管,檐牙上的雨,还有殷虹的血滴,不断地,不断地敲打着紧绷的神经、脆弱的心脏。
一丝光也没有,都是墨色的浓郁的黑,突然间都成了睁眼瞎,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彻骨的绝望。
“大人,吃吗?”哪还有大人?只有一具等死的活尸。
饥饿无所不在如影随形,仿佛一条冰冷的蛇,顺着喉咙、食道,钻进胃里,龇着毒牙噬咬着内脏,令你每一次呼吸都成殊死搏斗,每一分苟活都是绝处逢生。
还有寒冷,冻坏了骨头,挺不起腰,整个人都像是被折叠在矿洞底下,生生被磨成了三尺高的侏儒。
“吃一点吧……”他还在问。
谁,究竟是谁?是谁一句句在耳边问,使他变作豺狼,变作恶鬼,脱离了人形,再不能回头。
吃!横竖人已死,倒不如用以果腹,熬到逃出生天那一日。
人亦是兽,兽亦是人,人既能食兽,人又为何不能食人?
手上的是什么?肉质异常的软,粗糙冰冷的皮肤上生着一层浓密的毛发,慢慢地,他摸到了刀口——骨胶湿哒哒软绵绵如同坑底的蚯蚓虫蛇,还带着一股被封冻的血腥。
饿,实在是饿。
他闭上眼,即便满目漆黑也需闭上眼。
吃吧,吃吧……
他跟着脑海中不断回响的声音,狠狠咬下去,皮与肉分开,血早就凝滞在脉络中,吃得满嘴喷香,仿佛回到地上,吃着热汤热菜,搂着珠宝美人,四周围都是升腾的白雾——一阵阵泌人心的熏香。
咯吱咯吱,都是咀嚼食肉的声音。
咯吱咯吱,这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
一个个都在埋头苦吃,好好好,人肉的滋味儿,今次终于尝够。但谁说?自他做官那一日起,一日三餐,哪一回吃的不是人肉?
(活埋案完)
第23章 孤岛(一)
二十三章孤岛(一)
四月初七,大理寺。
一只烧鸡一壶酒,余政坐在牢房湿冷的地板上,有点儿飘飘然。
“案子就这么了结了?”
“是的呀。”月浓点点头,郑重道,“梁岳疯了,不吃不睡不吭声,让干嘛就干嘛,签字画押什么都认。”
捋了捋唇下美须,余政咂咂嘴说:“看来这个顾云山,倒也是个……”
“是不是很厉害?”
余政瞪她,“厉害什么?画押认罪还要给他当头一棒,顾云山此人心狠手辣,绝非你这个木头脑袋能想得透。”
“爹,你别每次夸人家都先贬我一顿好不好?那人家也……也好歹是个姑娘家……”瘪瘪嘴不开心,要伸手去偷一只鸡翅膀来吃,谁晓得啪一声响得刺耳,她被亲爹打掉了爪子,还要被嫌弃,“哪有姑娘家夜里吃这么多的?好不容易来一回,就不能给你爹多留点儿?”
她揉着手背,委屈道:“好嘛,不吃就不吃。”
余政一壶酒下肚,突然有了诗意,站起来拿方言吟上一段,月浓都没听懂。眨巴着眼睛问:“爹,咱们家究竟几时才能出去?要不……我再去求求顾云山?”
余政道:“找顾云山?十个顾云山都未必顶用。你放心,这事怎么闹出来的,爹心里有数。齐王恨不能让三法司会审给你爹我判个斩立决,晋王呢又要豁出去作保,总之眼下这两人僵持不定,咱在大理寺住着,反倒安全。”
月浓面露难色,“爹,那万一晋王也不顶用了……”
余政倒是豁达,“那不还有皇上么,端看圣上如何决断。咱们啊,好吃好喝地等着吧。”
“哦,好吧。那您明儿还吃烧鸡吗?”
“不吃,太腻,换个猪颈肉。”他正襟危坐,反而催促她,“还赖在这儿干什么?牢里有戏看?”
她低眉望脚下,嗫嗫喏喏不肯走,“爹……我那个…………”
“不许哭!”余政吹眉瞪眼好凶悍,“要敢掉眼泪,记你十杖家法。”
月浓沮丧地蹲下*身收拾碗碟,忍者眼底的泪,提着食盒往外去,咕哝说:“不哭就不哭,凶什么凶嘛。”
余政还是硬邦邦口吻,“凶你是为你好,别傻不愣登的谁都当好人。你啊……真让人不省心。”
月浓却想的是,指不定是谁让人不省心呢。
哼,猪颈肉也是很油的。
顾云山近来比较无聊,大理寺政务都分派给高放同萧逸几个去做,他只需要在重大案件上拿拿主意,定个性,如此而已。但他仍然考虑再提拔一位典史,用以落实近年在圣上面前的抱怨——案件繁琐人手不够,着实力不从心。
嗯,最好再额外讨点银子,把大理寺衙门扩一扩,东边那几间破屋子哪能住人?连个看得过眼的摆设都没有。
“看来京城也没太大意思……”他翘着脚横躺在春榻上,望着梁顶昏昏欲睡。
“京城自然有天大的意思,是你这个人,你说,你关在家里不出门是怎么回事?”那人身开墨菊,广袖盈风,不通报不敲门大摇大摆闯进来,顺势坐到她身边。一巴掌拍在他翘起的左腿上,连着骨头都要拍碎。
顾云山骂一声“他娘的”,揉着腿坐起来,瞧见这人如傅米分何郎,娘们兮兮,少不得要来气,狠狠推他一把,差一点把他推得跌坐在地。“少惹我,烦着呢。”
傅启年持一柄火葵扇,四月天里扇来扇去都是凉风,却非得装模作样一个劲猛扇,“这是怎么了?憋坏了不是?火气这么大,哥哥带你出门散散。虽说仍在太后丧期,但……”他挤挤眼,挑挑眉,亏的是个风流公子俊俏模样,不然真成了贼眉鼠眼登徒浪子,“总有能找乐子的地方不是?”
顾云山盘腿坐着,右手撑着下颌,垂头丧气,“你以为我没去过?一回京城我就……唉,总之是看谁谁丑,没一个中意。你说京城的这些个……姑娘们,怎么就……齐齐中了毒变了样儿了呢?分明我去蓟州之前还是能挑出一两个水灵的…………”这可真成了未解之谜,无人能解。
他有牢骚满腹,傅启年却懒得听,一个劲撺掇他去个了不得的地方,包他满意。顾云山提不起劲,复又倒下去,“你哪来的闲工夫四处乱跑,看来刑部近来清闲得很呐,不如留下来给我干两天活儿。”
傅启年年初在刑部任职,刑部员外郎,顶了个不大不小的官,也多亏他爷爷傅子山余威仍在,不然就他这个二十五六的年纪,怎么着也轮不上。
傅启年连声推脱,“别呀,有火可别忘我身上撒,咱们俩一般年纪,我却连儿子都有了。哎,我说,你近来回过家里没有,阁老那多半是催的急,吓着你了?”
顾云山转过脸,不屑道:“我的事你少打听。”
傅启年早已经习惯了他这副瞧不起又甩不脱的死样子,立时大笑,指着他说道,“哎呀,小云云害羞了,你看你看,耳根子都红透,喂,听说你抄家时强抢民女,怎么回事?真是石头开窍看上了人家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