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预言未来,是占星师的工作。”御手洗接着说,“不要一直站着,坐吧!我正在泡咖啡。”
我坐在沙发上,在绝望带来的虚脱感中,等待咖啡的香味。咖啡很快就被端到我的鼻子前,但是我并不特别想喝,所以就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眼睛看着缓缓上升的咖啡热气。
御手洗坐在旁边的桌子上,轻轻喝了一口咖啡,然后说:“想了一个晚上明白了吗?还是发生了什么事……”他在观察我脸上的表情。“有吗?”
我无力地点了一下头。这个时候的我,像一个什么感觉也没有的人。如是真的能够没有任何感觉,也是不错的。
“刚刚,良子,死了。”
我说了,却久久没有听到御手洗的任何回答,我缓缓抬头看他的脸。当我的视线和他交会后,他才说:“这样呀!”
看来,他也受到相当大的冲击。
“枉然呀!”御手洗站起来,说,“因为暴力事件而死亡!我已经那样警告过了,为什么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一想到那些事,我就不能忍受。”我低声说,“我的脑袋好像一片空白,已经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了。我干么要那么认真呢?为什么要跟一群自己不喜欢的人,在同一个工厂里工作呢?那是非常不愉快的事呀!良子不在的这几日,我觉得非常痛苦。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良子,为了让她高兴,为了和她拥有平静的生活。为了这些,即使是我下喜欢的事,我也会忍耐下来。但是,我的忍耐得到的报酬,竟然就是失去良子。”
我轻叹了一口气,继续说:“人生到底是什么呢?我已经无法了解了。我很想说:这个世界真让人绝望呀!这次的事情,确实让我陷入绝望之中。”
我轻轻笑了,但是,我笑得很凄惨,一定和哭一样的难看吧?
“然而我的心却不绝望。不管未来如何,我永远会感谢良子。或许我真的是太愚蠢,可是我并不认为我被她骗了,或是我的不幸是她引起的;因为和她在一起时的生活,真的太幸福了。我们一起去咖啡馆,一起吃蛋糕……”
我喋喋不休地说着。为什么变得这么多话呢?我一方面觉得不可思议,一方面又隐约地感觉到某种危险的气氛。
“我们一起去横滨,坐船游览海湾,参观鸟码头,真的太快乐了,完全没有不好的回忆。所以我很感谢她,未来的日子里,我也会一直感谢她。可是刚才在医院的病房里时,我却只会说无聊的话,一直叫她不要死,只会像傻瓜一样地要求她不要死。我真像一个任性又耍赖的孩子。哈哈,说那些话真的一点意义也没有。现在想起来,我真正想说的话只有一句。那就是:良子,谢谢你……”
完了,完了!我心里想着。真是无法相信呀!我无言地呐喊。悲伤的感觉像火山爆发一样地涌起,迅速地将我击倒;我的眼泪如无法抑止的岩浆般,毫无预警地喷出来;我的脸好像被强劲的水柱冲压,扭曲变形了。我的手用力掩着脸,虚脱感带来的平静,刹那间荡然无存,我变得哀痛欲绝。
我从椅子跌落到地上,整个人趴在地上。我咬紧牙关,忍受着无边无际的苦恼,发出像小动物呻吟般的声音。
像奇幻的魔术,我的眼泪是魔术师丝绒礼帽里的丝巾,礼帽里有抽不完的丝巾,我的眼睛里有流不完的泪水。
“可恶呀!”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我咬牙切齿地叫着。但是,我咒骂的对象是谁?我咒骂的又是什么事呢?我自己也不清楚。如果说我对某一个人有无名的怨恨和愤怒,无疑的那个人应该就是我自己吧?我对自己的不成熟与无知,感到深恶痛绝,甚至想杀了自己。是了,想自杀的人,大概都有这样的想法吧?
我一定流了很多眼泪了吧!稍微抬头看,眼前的地面上就有我的眼泪所造成的小水洼。看到这一洼水,我苦笑了。
叹了一口气,再叹一口气,又叹一口气,每叹一次气,想哭的情绪便稍微缓和了些,心情也轻松了一点点。这种情形就像喝得烂醉的时候,只要呕吐一下,就会觉得舒服一点一样。我站起来,觉得有点难为情,又苦笑了一下。
蹒跚地坐回椅子上,我的脸色已经比较好了。我看着御手洗,他正一睑严肃地检视他的唱片,然后从中取出一张来。
“来点有精神的音乐吧!”他说。
我擦擦脸上的眼泪,点头表示同意。
一边听着班尼·古德曼的音乐,我提出心中的疑问:“你为什么清楚这个事件的计划?为什么知道我会去井原的家?”
御手洗是一旦开讲,就滔滔不绝的人,所以我已有相当的心理准备了。可是,我正襟危坐地准备听他的长篇说明时,他却一脸不耐烦地挥挥手,说:“哎呀,那没有什么啦。”
我很意外,也觉得不能了解。
“你就当作是占星师成功地预测了未来,所以知道那些事。”
“慢着,慢着。这怎么可以?之前就是因为你只说结果,所以我才会怀疑你。你说了很多当事人才会知道的事呀!”
“没有的事!只要有眼睛没有瞎,就可以看清这个事件的计谋了,所以我觉得没有什么好说的。”
“不,对我而言,你简直像魔术师;你防患未然,阻止了这个计划。”
没有错。因为计划被防堵了,所以益子秀司失败了。而站在我的前面,防堵计划进行的人,先有良子,后有御手洗。如果不是他们两个人,我现在可能已经没有性命了;就算保住了性命,也会处于万劫不复的悲惨状态当中。
“真的没有什么,我只是正好在你身边而已。”
御手洗不再说话,但是见我一直在等他开口,他只好无奈地继续说:
“我一向认为解开谜底比制造谜题简单。要制造一个谜题,一定要有过人的智慧才行,而解开谜底有时只是一种偶然,是解谜者凑巧抓到问题点,所以能够解开谜底。我也认为古今中外有名的犯罪事件里,若有人可以被称为是真正的艺术家,那么那个人绝对不是福尔摩斯或波洛那样的神探,而是有勇气实践犯罪行为的主谋者。我们总是把追着犯人跑,拚命解开犯罪事件谜底的人,视为伟人或天才,其实这只是从道德层面思考的结果。”
我沉默着。
“若说这一次的事件里,有人发挥了天才般的智慧,那么那一个人就是益子秀司;而我,只是在剧场里打杂、打扫的清洁人员……好吧,我现在就说给你听。”
御手洗站起来,走去调整音响的音量,然后再走回来,屁股坐在桌子上,开始说:
“是这样的,之前我就对某些事情觉得奇怪,例如你说你的生日不是天秤座,而是天蝎座的时候;你还说你是昭和二十六年出生的。因为你比较像天秤座的人,一点也不像是天蝎座的,当然也不像是昭和二十六年的四绿木星的人。你告诉我你的生日时,应该已经看过那张驾驶执照,并且看到上面的照片了吧?可是那个时候的我,正为某件工作忙昏头,所以……只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用了。
“前天我们在元住吉的车站相遇,那时的你很想不理我吧?因为你正处于紧急的状态,心里非常的着急。但是你进了剪票口后,却还回头问我:‘受伤的人一定会被送到外科吧?”从你着急的表情看来,一定是有人受伤,须接受外科医生的治疗。可是你又不知道受伤的人被送到什么医院了,才会那样发问。
“到底是谁受伤了呢?你因为不知道那个人被送至什么医院,而急得方寸大乱。在我知道的范围里,会让你这么担心、着急的人,只有一个人,那就是良子。这是很简单的推测。因为丧失记忆的你,认识的人本来就不多。
“知道良子受伤了,却不知道她被送到什么医院,这也是很奇怪的情形。况且,从你着急的程度看来,她的伤势一定相当严重。良子受伤的事,如果是第三者告诉你的,那个人一定也会告诉你良子被送进什么医院才对,可是对方没有告诉你,你只好待在公寓里等待对方的联络。我的结论就是从上面这些讯息推理出来的:知道她受伤了,却不知道她在什么医院,可见她受伤的事,和你有直接的关连;但送她去医院的人,并不是你。
“以上我所说的事,只要多多用一点心,一般人也都可以推测出这样的结论吧!至于可以表现我推理能力的,则是下面的这件事。刚才我在你的房间说明整个事件时,不是说过我还有一些事想不明白吗?以前我也一直没有想到这一点,但是,这一点就是整个计划的关键。这个关键和驾驶执照有关。
“如同刚才我所做的说明,益子秀司偷偷地拿自己的驾驶执照,换走了你原本的驾驶执照。你丧失了记忆,又因此得到恐镜症,所以才会被秀司选中,成为他心目中的理想杀手。但是,良子并不知道驾驶执照被调换的事,为了破坏秀司的计划,便叫你回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看一看。毫无疑问,她完全不知道她哥哥换驾驶执照的事,如果知道了,还叫你回去以前住的地方看看,就不算有心破坏那个计划了。
“问题就在这里。有一件事情我觉得很奇怪,但是当事人的你和良子却浑
执照的话,只要在你回到旧住所前,先去那个地区的车站,假装是你的旧识,把要传达的事情告诉你,那样还比较安全。
“我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从正常的思索中无法得到结论。这个结论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可是,除此以外,我实在想不到别的理由或可能性了。”
我忍不住吞了一口口水,探身向前,问:“是什么?”
“你和益子秀司的驾驶执照上的住址,非常凑巧地‘发音相似”。除了这个原因外,找不到别的原因了。”
我屏息等着御手洗说下去。真的是那样吗?那也真的太凑巧了!
“于是我打开东京地区的分区地图,仔细寻找和西尾久发音相似的地名。果然让我找到了。”
“是哪里?”
“西荻。”
“西荻?”(棒槌学堂注:西尾久的日语读法为“nishiogu”,西荻的读法为“nishioki”。)
啊!我几乎叫出声来,我的脑子里刹那间风起云涌。没错!我对那个地名有记忆,确实有记忆。
“从地理位置上看来,西荻离你醒来时的高圆寺的公园很近。我觉得其中必定有什么原因,所以立刻到杉并区的西荻洼一带,走访当地的出租公寓和大楼住宅,探听到:住在西荻五丁目,吉野公寓二O一号室的人,前一阵子出了问题。”
过去的记忆好像即将蜂拥而到,让我感到害怕。我沉默了。
“那里的人告诉我:住在吉野公寓二O一号室的人,今年三月出了车祸,被送到附近的山田外科后,却在住院期间失踪了,还引起了相当大的风波。
“我马上去拜访山田外科,询问那个失踪伤患的事。医院的人告诉我,照顾那个伤患的看护叫石川,因为发生病人不见了的事情,所以已经引咎辞职了。
“于是我又去看护工调解中心,了解石川的情形。可是那里的人嘴巴很紧,不愿多说和工作有关的事。但是却信口说石川的女儿良子出了车祸,丧失记忆了;真是一报还一报。另外,我从和石川要好的一位阿姨口中,得知石川的丈夫叫井原源一郎,长子名叫秀司,从小就有神童之称,眼看就要当上医生了,却发生车祸,撞伤了人。
“除了秀司外,她还有一个女儿名叫良子,和一个天生智能不足的小儿子阿治。那位阿姨还说:隆子以前拉过保险,她丈夫是个无情无义的男人,想要和她离婚却又舍不得给钱,所以隆子和她的子女的经济非常困难,现在处在几乎就要全家自杀的状况。
“既然全家已经处在几乎活不下去的状况了,如果自己还有点什么能力,一定会想尽办法来挽救吧?想想你在元住吉的生活,答案便很明显了。他们的办法就是利用你。
“至于利用你来干什么呢?这一家人既然为钱所苦,所以当然是要利用你来得到金钱。从这个计划所耗费的时间与努力看来,他们想要的,当然不只是井原皮包里的金钱,而是井原的全部财产,所以要你做的不是抢夺,而是杀人。让井原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应该就是他们的目的。
“再来说你的这一部分。那天我在元住吉车站遇到你的时候,你张皇失措,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既然他们的计划是利用你来杀死井原,但是从你那天狼狈的样子看来,你的杀人行动不仅失败了,还让阻止你杀人的人受了重伤,并且不知道受伤的人被送到什么医院了。那个人是谁呢?之前我已经说过了,除了良子之外,别无他人了。如果这一切的计划,都是秀司的安排,再想想他的目的,我认为他会利用你找不到良子这一点,进行第二次的杀人计划。
“所以你才会带着散弹枪,想冲进井原的家里。我曾经假冒区公所的户籍调查员,到川口市的井原机械制作公司,询问出那家公司社长现在的住所,然后赶去你的公寓,可是你已经不在了。我想你一定是去袭击井原了。
“那时已经很晚了,已经没有电车,一时也叫不到计程车,为了阻止你,我只好硬向认识的人借摩托车,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井原家。还好赶上了。
“我最遗憾的是,错过了当面请教益子秀司的机会。不过,也没有办法啦,谁叫我把拯救重要的朋友的事,摆在第一位呢?咦?”
突然听到敲门的声音。
“请进!”
御手洗大声地应门。门开了,出现在门口的人,竟然是益子秀司。
御手洗似乎也吓了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不过,没有多久,他便以非常愉快的声音,站起来说:“请进请进。要来一杯咖啡吗?”
“不用了,我只是送这个东西来。”益子秀司的语调黯然,声音低沉,说,“因为刚才在医院时,这位先生没有收下这个东西。”
他说着,把刚才在向岛的救生会医院玄关旁,曾经拿出来的白色信封,再度递给我。但是看我不接,便把那个信封放在刚才御手洗坐过的桌子上。
“你特地送这个来?”御手洗问。
“我觉得有必要这样做。”
他的声音仍然很低沉。他没有戴眼睛,头发有点长,但一点也不油腻,脸上有胡渣。
这个男人就是这次事件的主谋吗?我感慨地看着眼前这个瘦瘦的青年,心里既没有敌意,也没有敬意,只是觉得非常疲倦。我感觉到他也同样感到疲惫。
“我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益子问御手洗。
“御手洗洁。”御手洗简单地回答。
“御手洗洁吗?我记住了。那么,我告辞了。”益子转身,朝着微开着的门走去。
“请等一下。”
听到御手洗的话以后,益子立刻回头,很快地说:“你想怎么处理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没有证据。”
他说的话,让我想到这个人曾经闯进我的房间,也是那本笔记簿的原创者。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我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何况,要不要处理你,也不是我能决定的事,能决定这件事的人,是这边这位益子秀司……不,或许说是石川敬介。”
在御手洗的手势指引下,秀司看了我一眼。我轻轻地摇摇头。
“我对警察做的事不感兴趣,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御手洗说。
“我没有那种心情。”益子秀司一说完这句话,就转身,想离去。
“一句话就好。你现在的心情如何?”御手洗固执地想和益子秀司说话。秀司虽然已经背对着他了,他仍然不放弃。见秀司停下脚步,他立刻又说,“你恨我破坏你的计划吗?”
秀司闻言回头,面向着我们,说道:“我不会怨恨良子,所以,我也不会怨恨你。”
“原来如此。”
“我只想问问你的名字。”
“这是我的光荣。我还可以再问你的出生年月日吗?”
益子秀司沉默了一下子之后,还是回答了:“昭和二十六年十一月十八日。”
“是吗?我只是想确定一下。你记住我的名字,也让我记住你的出生年月日吧!还有,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反正死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所以以后就过一天算一天了。”说完这句话,他又转身要走了。御手洗快步过去,像一位面对身分地位比自己高的贵族骑士,非常恭谨地为秀司开门。
“或许我们会再见面呀!益子君。”御手洗手握着门把,好像对老朋友般地说着。
“最好别再见面了。”益子秀司的回答却非常冷淡。不过,他本来已经要踏出去的脚,却停了下来,看着御手洗的脸,说,“你刚才问我心情如何,对不对?”
御手洗点点头。
“我觉得我是从头到脚都被噩运笼罩,永远麻烦缠身的男人。我也像一只全身都是跳蚤的狗,必须随时用后脚来搔痒。当我身上一只跳蚤也没有的时候,我才会忘记我是狗。”
益子一边说着,一边还露出自嘲的笑容,然后就走向垃圾场般的走道,从我的视线消失了。御手洗这才关上门。
我拿起益子秀司留下来的那一封信:心想:他可以不用来这里的,为什么还特地跑来呢?这封信指名是要给我的,里面的内容到底是什么呢?
拆开信封后,我把手指伸进去,拿出里面的信纸。
“敬介:”
一打开信纸,就看到开头的这两个字,字迹小小圆圆的。好怀念呀!这是良子写的字。这不是益子写的信,而是良子写的信。
第三十七章
敬介:
我欺骗了你。我利用丧失记忆的你,来杀死我那个可恨的父亲。拟定这个计划的人,是我的哥哥,我也参与了这个计划。
我的父亲真的很可恶。自从他来到东京,变得有钱了以后,家里除了母亲与我们兄妹外,总是还有别的年轻女人。为了这些年轻的女人,我们住的房子里,甚至多做了一个出入口。更可恶的是:家里有时不是多出一个女人,而是多出两个女人。
毫无疑问的,她们都想赶走自己以外的人,所以生活中只要一有点不如意,她们就会藉机对着父亲哭诉。她们尖锐讨人厌的声音,和母亲无奈的灰暗表情,就是我青春期的回忆。
我母亲的左耳已经不行了,原因就是被我父亲打破耳朵的鼓膜。明明是他自己做错事,他却总是以暴力来解决。
然而,杀人实在不是人做的事情。当我知道“爱”是什么的时候,我不敢相信我竟然曾经想杀死与自己有血缘关系的父亲。有那种想法是不能被原谅的,所以我觉得自己没有爱人的资格。但是,现在的我除了爱以外,什么也没有;对我而言,爱你,就是一切。
可是,我还有一个弱智的弟弟,我需要金钱来帮助弟弟成长,虽然我想对你说出实情,可是话到喉咙了,却怎么样也说不出来。把所有的事情告诉你,破坏了这个可怕的计划之后,我会有什么后果呢?我不知道。不知有多少次,我真的想让你知道这个计划,让你来决定我的一切。
我的哥哥有着恶魔一样的脑袋,是个非常聪明的人,他所拟定的计划,可以说是钜细靡遗,非常完善。他对我说了很多,例如:我不在的这四天,如果你没有去西荻的话,那要怎么办;如果你没有去驾驶执照上的住址,而直接去区公所询问的话,那要怎么办……以前,这个聪明的哥哥让我很骄傲,但是,现在却让我觉得很害怕。
四天后,如果我回到房间,发现你不在了,表示你去杀我父亲了。我不敢把这封信直接交到你手中,所以只好把它放在柜子抽屉里。
我相信御手洗先生的占卜,我想我会像他说的那样,死于暴力之下。我想如果我不能阻止你去杀人,就算哥哥的计划成功了,我也是活不下去的。所以,我决定以我的身体去投保,万一哥哥的计划失败,我家也可不必再担心经济的问题。 ※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我是个坏女人。过去糜烂荒唐的生活,并不曾让我感到自己可悲,也不觉得自己可怜。因为我总觉得女人都一样,不论是谁,一个失足,就可能跌落地狱;女人是有缺陷的人种。可是,我也有不能原谅自己之处,那就是哥哥还在担心这个计划的成功率与危险性,犹豫着要不要付诸行动时,是我在一旁鼓吹,劝他立即行动。我为什么会那样呢?我实在不敢相信自己竟然真的那么坏。那时的我,脑筋一定是不正常的,一定是疯了。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这一段日子,让我回忆起那些早就被我遗忘的纯真感情,也让我找回童年时那种天真、认真的心情。可是,这对我的母亲和哥哥而言,是一件不幸的事吧?
这个计划要开始之前,我的哥哥曾经好几次对我说:你有弱点,你会爱上他的。但是,我对哥哥的话嗤之以鼻。那时的我,根本不相信自己会爱上一个男人,所以我对他说:这个计划一定会贯彻到底的,谁也不能让我半途而废。
以前我所认识的男人,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我认识的第一个男人,就是我的父亲,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认为男人都不好,下意识地想报复男人。这大概就是我赞成这个计划的原因。可是,仔细想想,我在酒店里工作,遇到的男人当然都不太可能真心待我;而且在这个行业里做久了,男人在我眼中只是可笑的欲望肉体,我怎么可能爱上男人,或真心喜欢一个男人呢?我无法想像我也会有那样的感情。从很久很久以前起,我就忘了“爱”的感觉。
可是,你和我以前所遇到的男人不一样。你对我真的很好,真心地爱护我。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那颗原本已经结冻、变硬的心,慢慢地融化了。我内心的转变,是因你而起的,能够认识你,真是太好了。我对你的感激之情,早已超脱语言可以形容的范围。如果你果真因为我,而成为杀人凶手,那我是绝对活不下去,也不打算活下去。
我不说请你原谅我,我只求能够阻止你杀人,不让你成为杀人凶手。
我说我高中以前一直住在松岛,那是假话。其实我的父亲井原源一郎,和我的母亲,都是盐釜一带的人氏,我的小学时代确实是在松岛度过的,但是自从父亲在东京找到工作后,我在中学一年级的时候,就举家搬到东京了。那时父亲说的话,到现在我都还清楚地记着。他说:待在这种乡下地方不会有前途,我们去东京吧!在东京盖间大房子,过豪华的日子。
有一次我们在房间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我一时大意,脱口说我读小学的时候住在松岛,后来又说高中的时候也住在松岛,其实小学以后,我就离开松岛了。如果那时我不说谎,并且乘机说出实情就好了。
到了东京以后,父亲的运气变得非常好,但是母亲和我们的运势,还留在松岛的时代。大概是四、五年前吧?就在我们觉得阿治不太正常的时候,父亲把我们赶出家门。哥哥当时还是医学院的学生,却必须去打工,帮人家做检查,勉强维持家计。
那时哥哥的内心一直很苦闷,有时难免出现自暴自弃的举动,最后终于发生开快车,出车祸,把人撞伤了的事情。其实哥哥的驾驶技术并不差,那时是喝了酒,又超速驾驶,才会撞到人;虽然,被撞伤的人也有不够小心的问题,可是,撞人的人总是比较理亏。
结果,在受伤者家人的严厉指责下,哥哥的性格就更阴沉了。
在哥哥出车祸以前,母亲偶尔也会出去工作,但是,车祸以后,母亲的责任就加重了,她必须全力地去工作。那时我才刚进高中,母亲虽然劝阻我不要休学,可是我还是离开了学校。
从此我做了很多个工作,那些工作都让我非常不愉快。其实我不想说太多这类的事情,因为好像在为自己辩驳什么似的。
可是,我还是要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可以帮助你早点忘记我。我当过酒店的小姐,也做过模特儿,更被包养,当过人家的情妇。包养我的人是个美国人,那时我住在横滨,就在我们去过的山手十号馆的附近。被包养的那段时间很短,但是我并不觉得自己的生活很惨,也不觉得自己可怜。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我好像在享受为了某个人或某件事牺牲的感觉,并不以这些牺牲为苦。
然而哥哥和母亲并不这么想,他们怨恨让他们的生活陷于困窘之中的世间、命运与别人。可能是因为这股怨恨的心态,让他们产生了复仇的意念吧!啊,不,或许不是什么复仇的意念,而是自暴自弃的心理。尤其可以从我哥哥的身上,看到显得冷静,却极度自暴自弃的心理。他似乎什么也不在乎了,对他而言,现在就是最糟糕的情形。
我的哥哥一向瞧不起世人,觉得世人都是没有思考与意志力的无能生物。我觉得他读了医学院后,他的这种想法更加明显。
我在酒店工作的时候,也有着相同的想法。但是,这种想法显然并不正确。遇到你和御手洗先生后,我才了解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各种不一样的好人。
和你在一起生活的那段日子,是我人生里唯一的愉快回忆。我无法从以前的生活里,找到可以让我同样感到高兴的事。如果你问我为什么高兴,那是因为我忆起了一件事。
那是在松岛那段时间发生的事,那个时期同样也没有什么美好的回忆。不过,倒是有一件难忘的事情。
中学要转学时,班上的同学为我举行饯别会,也邀请了别班的老师来参加。我很喜欢那个老师,说了一段让我永远难忘的话。
他说:每一个女孩子的小指头上,都有一条看不见的红线,红线的另一边,系在将来结婚对象的身上。
他的话让我很感动。于是我把这段话藏在心里,上了开往东京的火车。我想:从我的小指头上延伸出去的无形红线,或许就系在东京的某个男性身上。不,不是或许,我认为应该就是。
可是,我在东京的生活并不好。父亲虽然走好运,非常成功,母亲和我们却噩运连连,日子愈过愈苦,好像跌入人间地狱。
没有钱,日子就很困窘,我每天都生活在无暇思考自己未来的忙碌之中,哪有时间去想老师的话,那段话当然也渐渐不再被我想起。直到认识你,和你在一起生活以后,我才又想起了那一段话。曾经被我遗忘的纯真时代的感觉,也回到我的生活里了。我真的太高兴了。
我小指头上的红线,一定是和你绑在一起的。一想到这一点,我就非常非常的高兴。我希望我能更早认识你,可惜天不从人愿。
和你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只有短短的四个月,却已让我得到极大的聿福。能够和你共度我人生中的二十岁生日,让我更加感激你与神。真的真的谢谢你。
因为我是一个坏女人,所以我不敢奢望可以得到你的信任。不过我不在乎,因为我已经很清楚自己对你的爱,这就够了。
我深深爱着你。以后就算我们再也不能见面,你也一定要打起精神,连我的份也要加进去般地,好好工作,好好活着。
良子
这是怎么搞的?我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个多愁善感的人,但是看着良子的信,我却泪水决堤,眼泪模糊了我的视觉,几乎无法再看信。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我这个大男人,却无力阻止这件悲剧呢?我一辈子后侮也后悔不完,以后只要一想到这封信,我的心情就会像现在这样,会有无穷的后悔与流不完的眼泪。良子在荒川的堤防下,阻止我杀死井原源一郎时,叫我回家后,立刻找出来看的东西,就是这封放在柜子抽屉里的信。
我的身心俱疲,整个人轻飘飘,空空洞洞的,脑子里唯一的感觉就是:昨日还在我手掌中的珍宝,却因为我的一个疏忽,就消失无踪了。
愣愣地流了很久的眼泪之后,我突然想到刚刚特地送这封信来的益子秀司。
他刚才说:“想怎么处理我,是你的自由。但是,你没有证据。”
这封信不就是证据吗?他明明知道这一点,但是想到写下这封无奈的信的妹妹,终究无法狠心撕毁这封信吧?明知自己的危险,却冒险单身来到有如敌营的这里。想到这里,我不禁觉得他不失为一个有骑士精神的人物。
收拾一下悲伤的心情与泪水,我叹着气,深深感觉到这件事情里,其实并没有任何人是坏人。然而,是什么东西促成这个可怕的计划,酿成这次悲剧的呢?还有,我又从这件事里,得到了什么教训呢?
“信封里好像还有东西。”
御手洗拿着信封说。我慢慢地伸出手,接过御手洗递出来的信封,并且把手指伸进信封里。确实有东西在信封的底部,摸起来硬硬的,好像是小手册之类的东西。我把信封倒过来,上下甩了几次,也没有把那个东西甩下来;再度用力甩一甩之后,一本对摺的,像小记事簿的本子,落在我的左手手掌上。
打开来看,是一张驾驶执照。照片上的脸我很熟悉,那就是我。再看住址栏:杉并区西荻北五丁目1-15,吉野公寓201。出生日期栏上的是:昭和二十五年十月九日。我急着去看姓名栏:石冈和己。
“终于可以准确地叫你的名字了。石冈君。”
御手洗站在我身后,他的视线越过我的肩膀,看着我手中的驾驶执照,开玩笑似地说道。
这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我住的公寓的名字、那里的景观、曾经被我遗忘的房间的情形,和我在那里的生活的点点滴滴。
原本属于灰色系的视觉领域,突然从某一个角落开始出现色彩的变化,红色的、蓝色的……种种鲜艳的颜色跃入我的视觉之中。不过,这种改变并没有让我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
昨日以前和良子共同生活的种种,一幕幕飞跃过去。那是一场漫长而甜美的梦。
啊,我得救了。
这个念头在我心中升起。刚才伤痛欲绝的心情与表现,并非夸张的演出,而是事实的陈述,可是,这“得救”的一念兴起时,我走出了无法形容的哀痛,我觉得明天我还会活下去。那件事情已经过去了,那是梦中的故事。
我急着寻找在异邦结交的朋友,我怀疑他会和梦境一起消失。因为他的言行和现实世界不大一致,非常像只有梦境才会有的人物。
但是,御手洗仍然站在那里,站在我的手可以触摸得到的地方。
经过一段长而痛苦的时间后,我才知道这件事对我的意义。最让我觉得痛苦的事情,是我的年轻与不成熟。如果我不是像一个木头人一样地任人操纵,我应该有机会救良子的。真的,应该有很多机会的。
我和良子共处在一间窄小的房间里,只要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她,但是,在她苦恼的时候,我却像站在数公里外,拿着望远镜,窥视着她苦恼的陌生人。※棒槌学堂の 精校E书 ※
我一再回想那件事,每次想每次懊悔。良子所求的,到底是什么呢?是温柔的言词,还是强悍的拥抱,在那段有如暴风雨的日于里,我除了大声呐喊“为什么”外,只是无力地看着她,没有做出任何可以帮助她的行动。
可是,这个事件帮助愚蠢的我长大了,我终于可以看到人世间愚蠢而无聊的利害之线。这个世界由无数的线纠缠而成,我们要挑选、区别这些美好的线和丑陋肮脏的线,然后拆解它们,再织出一匹属于自己的绸缎来。
现在回头再想,在这个事件里,我根本就是一具没有自主能力,任人操纵的傀儡。有人拉动数条从过去延伸而来的线,把那些条套在我的身上,巧妙地拉动绑在我身上的线,让我跳着杀人的舞蹈。
可是,一条操纵者也没有想到的意外之线,也纠结在这些线条里面。如果没有良子手指头上的那条红线,就算有御手洗这位巡视异邦之地的唐吉诃德的努力,我还是会在荒川的堤防上,成为杀人犯。直到现在,我仍然相信良子小指头上的红线另一端,确实系在我的身上;只是,这条线太纤细了,为了救我,线断了。
这将是我唯一的悲剧,今后我不允许自己的身边再发生这种悲惨的事情。我发誓,我绝对再也不要了。我现在的心情,就如御洗那时说的话:“来点有精神的音乐吧!”
因为我再也不想听德布西的阿拉伯即兴曲了,所以就把那张唱片沉到横滨的那条运河里。我也没有参加良子的丧礼,我只想记住她活着的时候,拥有她活着时记忆就够了。
事件结束了,没有任何警员或保险公司的调查人员上门来找我,我对这样的情形感谢万分。
不过,隆子是否能够拿到良子死亡的理赔金呢?我的心里相当在意这件事。
良子的死因是刀伤,要争取到保险的理赔,恐怕很麻烦吧?或许聪明的秀司自有办法可以取得赔偿金吧。
沉静的音乐响起,我的脑海必定出现骑着摩托车,英姿飒爽的御手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