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只猴子先生也不肯放弃机会,接住第二只猴子先生吐出的苹果,放进自己的嘴里品尝,但也很快地面露痛苦,把苹果吐到地上。三只猴子都吃足了苦头,它们掉头就往回跑,身后扬起一片灰尘。
“就这样。这颗被许多动物啃得只剩下果核的青苹果,骨碌骨碌地在干涸的土地上孤独滚动。不久,从很高很高的天上飞来一只乌鸦,衔住苹果核又飞到天上去了。它飞过广阔的荒漠,回到山中深处的窝。在那里,小乌鸦们一起啄食这只果核。不一会儿,果核中的种子迸裂四散,从乌鸦巢落到地面。
乌鸦的巢不是建在荒地,它位于半山腰,四周长满青草,附近小溪潺潺、泉水喷涌。所以第二年春天一到,苹果的种子就发芽了。一年过去了,两年过去了,苹果苗茁壮成长,变成了小树,然后继续长大,最后成为三棵大果树。”
多么有趣的故事呀。
香织妈妈每天让我看三小时的电视节目。因为这也是学习的一部分,所以只能看NHK的教育节目。今天我看了《飞行探险队》、《来哟!一起玩》、《神风君向前冲》三部片,既刺激,又好看。后来大青蛙姐姐出场了,她教我们将细棒子插在盖子和厚纸板上,这样就能做出各式各样有趣的陀螺。我也想做,但我是小孩,手太短了,所以没办法。再说我的房间里也没有那么多的盖子,别说是棒子,甚至筷子呀也都没有。
可是香织妈妈帮我做了一个陀螺!我睡在家中那张箱子一样的床里,香织妈妈把盆子放在我的腿上,然后让陀螺在盆子里啪啦啪啦地旋转,看得我心花怒放。
实在太有趣啦!我希望自己快点长高长大,以后也可以自己做陀螺、飞机、鸟儿之类有趣的玩意儿。我更盼望我的双手快快变长、快快变大!
现在,我十岁了。香织妈妈教导我,学习日本的文字,不只要学平假名,还必须了解许多汉字,特别难的汉字暂时不会没关系,但简单的汉字一定要懂。为此,我努力阅读各式各样的书籍,不知不觉已经认识了许多汉字。每当我写汉字给香织妈妈看,她都很惊讶,称赞我这么快就学会了汉字。
香织妈妈还夸我文章写得好。我写文章进步很快,连很难的句型也能灵活运用了。得到妈妈的称赞,我很开心。从此我爱上了写文章,觉得写文章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我希望自己长大之后能够写一部伟大的小说,把许多的有趣事情写进书里,让读者看得愉快、读得开心,而且能在思想上有所收益,那将是多美妙的事啊!我一定会这样做。所以,从现在开始我要努力学习,开发头脑,思考各种问题,让自己成为受大家尊敬的聪明人,也成为可以让香织妈妈感到骄傲的好孩子。
今天,我读了一本很恐怖的书。其实,我很早就想读这本书了,只是书中充满难懂的汉字,无法阅读。可现在我十岁了,一定能看懂这本书了。这是一本推理小说,香织妈妈很早就对我说过,这本书虽然恐怖,可是很好看。
这是作家石冈和己所著的一本名为《占星术杀人魔法》的书,故事情节非常离奇恐怖。小说一开头,是脑子有毛病的梅泽平吉所写的冗长手记,想不到我很轻易就看懂了。手记的内容实在太恐怖,这个梅泽平吉准备杀死六名少女,然后将她们肢解,从每个少女身上取出一部分内体,拼接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我看得心惊内跳,一边读一边瑟瑟发抖。
不过,因为六名少女已经被杀。就算从她们身上取出一部分内体拼接出新的女人,仍然只是一具不会动的死尸而已。但对发疯的梅泽平吉来说,他可能不明白这点。为此,他读遍国外的巫术书籍,终于找到能让死者复活的可怕咒文,他熟读这些咒文,并牢记心中。在杀死这些少女后用锯子肢解,然后将各部分拼接成完整的躯体,只要对着躯体念这个咒文,女尸就会重新复活了。虽然看这种书会令人恐惧得颤抖,但我还是喜欢读这类书。说实话,我最爱听奇异的故事。这本书讲述的事件发生于昭和十一年,书中非常真实地反映出日本战前的气氛。
根据梅泽的说法,不同的星座可以特别强化人体的某一部分。所以切下该星座能强化的人体部位,再将这些部位拼接起来,就能创造出一个完美的女人。战前,日本还处于黑暗时代,我相信的确有人敢做这种恐怖的事。具体的做法是:把牡羊座的头颅、天秤座的腰、射手座的大腿、水瓶座的小腿等人体部位拼接成一个女人的躯体。此时,为了让死人复活。就需要对着死人念咒文。这咒文很难读。我让香织妈妈教我汉字的读法,练了好久才会念。为了随时能够流利念诵,我反复背诵着这段咒文:
“来吧!来自地狱、地上,以及天上来的邪魔,还有街道、四方的女神啊!带走光明、徘徊于午夜,成为光之敌、夜之友的你啊!听到犬吠及见到流血就兴奋莫名的你啊!徘徊于坟场、与鬼魂为伴的你啊!嗜饮人血、为人间带来恐怖的你啊!
戈噜戈、摩路诺,千变万化的月神啊!请你用仁慈的眼,来为我献上的祭品作见证吧!”
真是段晦涩难记的咒文。
让死人复活当然是件很恐怖的事,但我倒很想试试。如果能拼接死人躯体,我就可以念这段咒文,看看死人能否真的复活。我总觉得死人是能复活的。我问香织妈妈她是属于哪个星座,妈妈回答说她生于三月三十日。应该属于牡羊座。啊!
我说这不是可以成为阿索德的头颅嘛!香织妈妈问阿索德是什么,我说那是石冈和已的《占星术杀人魔法》中由六名少女的内体拼合而成的女人的名字呀!香织妈妈应道:“嗯,原来如此。”
看来,妈妈是个健忘的人。她又说:“将来我死了,你也可以用我的头颅制造像《占星术杀人魔法》中那样的女人。”
我回答说:“那太好啦,我一定也会拼接出一个人来。”
话一出口,我仿佛变得神志恍惚,心脏怦怦地剧烈跳动。
因为我非常喜爱香织妈妈,不仅是她的性格和容貌,也喜欢她苗条的身体。所以一想到要肢解妈妈的身体,然后与其他人的躯体拼接,我的心就开始激动不已了。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做那样的事虽然称不上快乐,但能完成普通人做不到的事,我的心里却会产生快感。脱去已死的妈妈身上的衣服,用锯子肢解她的身体,那是何等恐怖的事!如果真的这样做,我会感到多悲伤呢?想到这里,我不禁浑身发抖。啊!原来我是一个如此残忍的孩子。
托《占星术杀人魔法》这本难读的书之福,一般的日文书我都能顺利阅读了。我已经知道大部分的汉字,香织妈妈对我在日文学习上的突飞猛进感到惊讶,夸我是聪明的孩子。
说真的,我自己也感到惊讶,看来,我一定有学习日文的天赋。
现在,即使充满难懂汉字的书也难不倒我了。我非常喜欢读书,房间的书架上也堆满了我想读的书。
我会把从书上记下的文字牢牢记住,即学即用,马上拿来写文章。我爱读书,又爱写文章,相信将来我一定会成为小说家,写出比石冈和己更精彩、更恐怖的小说。最后。我将成为名作家,被广大的读者敬仰。
我已经十八岁了。今天香织妈妈告诉我:“你巳经变成大人啦!”
目前,我阅读的兴趣集中于环境污染、药物学、农业农药一类的书籍。我一边读一边学习。
自来水管的水是很恐怖的,在美军驻日的时候,美国入说日本的自来水不干净,于是把消毒用的氯灌入自来水管道中。
但是,当自来水从水龙头进入人的嘴巴时,消毒用的氯也会一起进入人体,如果残留太多的氯,将对人体造成损害。至于如何拉制氯的添加量,则极为困难,尤其是近年来水污染日趋严重,氯的添加量不得不进一步增加。
更糟的是,氯与水中的污染物结合,会形成叫做三卤甲烷的致癌物质。这种三卤甲烷也与氯一起大量进入我们的体内。
所以,近年来罹患癌症的人越来越多。
我对水特别感兴趣。每当用完抽水马桶后冲水,或洗完澡拔掉浴缸的塞子时,我都会一直盯着水流出排水孔时形成的左旋旋涡,感觉真是太有趣了。
我在镰仓出生长大。是著名影星旭屋架十郎的独生子。在父亲的呵护下。我自由自在地成长,到今天,已经二十一岁了。父亲不但是个大明星,还是一位企业家,他拥有出租公寓、出租商业大楼以及餐厅等产业。国道一侧面向大海的稻村崎公寓大楼就是父亲名下的产业之一。位于该建筑四楼的一间两房一厅面海公寓,是父亲送给我住的房子。
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镰仓的海面,右手边是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中央的铁塔。
因为父亲的住处离我的房子仅十分钟左右的车程,所以香织小姐几乎每天都会过来看我。父亲则因为工作忙碌,平常很不容易见到他,但他经常会打电话给我。父亲看起来很严肃,不过我想要什么,他就替我买什么,确确实实是个好父亲。香织小姐也是个大好人。她待人亲切,而且烧得一手好菜,对我的照顾体贴入微。甚至可以说,香织小姐对我的照颅太周到了。过分的幸福反而使我情绪低落,我总是想,这可能是某种悲剧发生的前兆吧。
父亲刚把稻村崎公寓四楼这间十分舒服的房子送给我时,我便经常在公寓周围散步。
搭电梯下到公寓一楼,出了电梯就是大厅,有尊石雕像竖立在大厅中央。雕像前面是一扇玻璃大门,门口是上下车的地方,两旁则是停车场。父亲送我的本田喜美轿车也停在那里。
停车场前就是国道,路上车子平时不是堵车,就是以高速行驶。穿过国道,是柏油路和低矮的水泥堤防。堤防的前方就是大海,之间还夹着一片沙滩。即使是冬天,也有不少青年在海中冲浪;到了夏天,沙滩上就全是人了。在游泳者时沉时浮的右前方海面上,可以见列江之岛和耸立在岛上的铁塔。听父亲说,这座铁塔战时在上野,是军方的跳伞练习塔。
父亲生于昭和七年。战争期间他住在二子玉川,所以多次见到在铁塔上进行跳伞训练的士兵和多摩川河堤上排列成行、隆隆行驶的坦克车。当父亲搬来此地时,那座塔也被迁移到江之岛上。父亲多次对我和香织小姐说。他命中注定离不开那座塔。
从我的公寓阳台上可以看到江之岛和铁塔,在停车场也可以看到。当然,从海滨的柏油路和下面的海滩上可以看得更清楚。走出我公寓的房门,走廊尽头有扇小窗,从小窗望出去一样可以看到。总之,从任何地方都能看到铁塔和江之岛。
走出大楼后门,登上稍斜的小路,前面就是江之电铁路的交叉口。虽然在江之电铁路行驶的电车不多,但只要站在这里稍等片刻,弯弯的电车就会从眼前缓缓驶过。穿过铁路,再走一段仅容一辆汽车通行的小路。就来到商业街。商业街很短,两边只有冲浪板店、一家名叫“海滩”的咖啡馆和一间急救医院而已。走过这条短街,就进入树林了。此外,还有顶端挂着吊钟的小型火警嘹望塔、地藏菩萨、消防队等。到了夏天,一片蝉声,聒噪不已。
父亲为我安排这样的居住环境,真的再适合不过了。这里有海有山,有江之电铁路,有岛有塔,是一个可以吟诗作画的好地方。而且香织小姐和蔼可亲,再加上大楼两边又有美味的烤肉餐厅和海鲜餐厅——虽然从未去过,但也算方便,这一切对于我来说确实是过分的幸福。
在我身边,所有东西都被毒物污染了。我拿在手里或放入口中的任何食物,还有饮用水,统统添加了防腐剂,杀菌剂与合成色素。
(中略)
当我把这些话说给香织小姐听的时候,她瞪圆了眼睛。
“是吗?最好别说这种恐怖的话。要不然,我什么东西都不敢吃了。”她说完后扑哧一笑,若无其事地继续进食。
我经常为她的大胆感到惊讶。难道她不害怕吗?
晚饭后,香织小姐为我泡了杯红茶,因为医生认为咖啡不适合我的体质,所以她只为我泡红茶。然后她拿来柠檬,又拿出水果刀,准备将柠檬切成薄片放入茶杯中。我赶紧拦住她的手,让她把刀和柠檬交给我自己处理。我说我的做法是。细心地削去柠檬皮,或是将柠檬切成四块,只将果内前端浸到红茶里。可香织小姐却说:“还是把刀给我吧,让我来处理。”
她看着我笑了起来。我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美国出产的柠檬在出口前会撒上各种杀虫剂、杀菌剂、黄蜡,到日本上岸时还要做氰化氢的熏蒸处理。如果每天把带皮的柠檬放进红茶里,那这杯红茶对我身体的影响,恐怕要比咖啡更糟糕。如果每天喝这样的红茶,我想我一定活不到二十一世纪。
“你太神经质啦,人不吃东西就不能活呀。”香织小姐说道。
可是,一天天地把污染物吃进肚子里,长此下来日本人将会变成什么样呢?认为世界不会因环境污染而改变的人,他的脑袋大概是用花岗岩做的吧。其实,香织小姐内心很清楚我为什么神经质。我这一代的日本人,身体或多或少有点畸形,在精神上也有着某种程度的癫狂。
我们这一代,生于二次大战结束不到四十年的时间段内,由于才从物质贫乏的年代过渡到丰盛的年代没多久,也就是进入“药浸生活”的时间还不长,身体受到的损害不算太严重。
但我们的下一代呢?他们从童年起就食用被各种化学药品浸泡过的食物,要一直吃到死为止,这是多么可怜的一代呀!
总觉得应该有人站出来做些什么,但芸芸众生都在为各自的生计奔忙。随着人口的增加,这个世界的生存竞争也就日趋激烈。在物质丰盛的时代,每个人都必须提升工作效率,努力赚钱。因此,凡事精打细算,连生产的水果也要求一个也不能烂,就完全可以理解了。但是如果大家都不对农药的滥用加以限制的话,那世界可将要一团糟了。
“还在胡思乱想?不吃点东西吗?”又是晚餐时间,香织小姐指着餐桌上的食物问道。
“嗯,这种酱菜很可怕。”我一本正经地回答,“这种酱菜、还有蕨菜、香菇、藠头、生姜,都是来自中国或泰国,它们的价钱只有日本的十分之一到五十分之一。为了降低成本,往往大量进口,到达港口撒上防腐剂后,就堆积在港口的空地上,有时一堆就是好几年。因为比起仓库。露天堆放的保管费便宜多了。而装酱菜的铁桶生满铁锈,打开盖子,里面的酱菜大多都腐败了。勉强捞出还没烂的部分,先用药水加以漂白,然后再染色使之成为茶色或绿色,吹嘘这是原汁原味,便上市销售。”
“真的吗?”香织小姐娇俏的脸微微扭曲。惊讶地说道。
“嗯,经动物试验证明,这种漂白剂会引起动物的突变。
目前还没有关于人类的数据,因为正在利用消费者进行实验。”
“陶太君,你只读这类的书籍吗?”
“是呀。”
“这种书看多了,脑子会变得不正常的。好好吃点东西,再找些轻松愉快的书读吧!”
“但环境污染是很重大的问题呀!要知道,我们的日常生活全被污染啦,呼吸的空气、饮用的水,都不干不净。不仅是尘埃,还有许多莫名其妙的化学物质、致癌物质、氮氧化物和硫氧化物及汽车废气,全都是有毒的呀。”
听我这么说,香织小姐似乎想安慰我。“可是,这里是海滨呀,空气特别新鲜。”
实际情况并非如此。其实海洋正是污染的重点所在,尤其是东京湾的污染特别严重,湾内的海洋生物几乎死光了。我们这边的镰仓海。由于离东京湾比较近,情况也不乐观。我原想说出海洋污染的真相,但想想还是保持沉默算了。
现代人目光短浅,只能看到眼皮底下的东西,浑浑噩噩地活着,很少考虑全人类面临的困境。这样下去,污染的问题只会越来越严重。看来,想呼吸未经污染的空气和饮用未经污染的水,只有回到一万年前的远古时代了。
当我终于从二十天的昏睡状态中醒过来时,假如眼前没有站着香织小姐,我可能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光是想象这个情景,就会吓出一身冷汗。此刻,我不知道自已是否完全恢复正常了。或许我的脑子已经出现问题了吧!为了不让香织小姐嘲笑自己的窘相,我强装镇定,并努力试图与她聊天,开玩笑。
我可以算是死里逃生。因为当了二十天的植物人,原本肥胖的身体瘦得皮包骨,甚至连皮肤也变薄了,就像一张塑料薄膜或卫生纸。我将手放在眼前观察,真像高中生物实验室中见到的骨骼标本。我因此吓得毛骨悚然,神志又变得不清楚了。
我在失去知觉的期间,昏睡中总是见到奇妙的生物在我周围蠕动的景象。这梦境是死后的世界呢,还是地狱的样子?在长时间的昏睡中,我一定是被噩梦缠住了。
为我注射点滴,一口又一口地喂我流体食物,这些工作全由香织小姐独力承担,没有医生在场。或许香织小姐以前做过护士吧!她真是个不简单的人。香织这个名字,我也是从此时开始记起的。说这种话可能有点怪,我与香织小姐的关系一直以来不是很密切的吗?但由于交通事故的冲击,我暂时失忆。
在苏醒后,我完全想不起眼前这漂亮的女人是谁。不仅如此,我还失去了先前的记忆,也忘了如何说话和写字。
醒来后足足过了三个星期,我才恢复全部的记忆。这真是漫长而辛苦的三周,为了追索这二十一年来的记忆,我拼命地回想、读书、记汉字、写文章……用了一切手段,终于把记忆夺回来了。在恢复记忆的过程中,香织小姐并没有帮我(她是个优秀的护士,或许她以为这样会更有利于我的康复,所以尽管对我很关心,但除了名字之外,她对关于我的其他事则闭口不谈),我完全凭自己的力量恢复了所有的记忆。
现在想起来,那样做是对的。倘若由香织小姐告诉我全部的身世,那我一定会以为她在叙述别人的人生,我会不相信自已的名字、镜子里的那张脸,还有从十八岁起一直住着的这间海滨公寓……一切的一切都会变得虚假。只有凭自己的力量回忆起来的事物,才是真实的。
不过,香织小姐让我照镜子,却是一个月以后的事了。每次提出照镜子的要求,她总是说还是不照镜子比较好。现在我明白原因了,因为我的样子完全像一具骸骨,照了镜子必定会给我的心灵带来巨大的震撼。所以,等脸颊多少长了点肉之后,香织小姐才拿镜子给我。面对相隔了五十天的脸,我觉得非常怀念,但又大吃一惊,难以想象自己的脸竟变成这副模样。不过,尽管样子大变,还是一眼就能看出这是自己的脸。
奇怪的是,当我对着镜子思考自己是哪种性格的人时,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这是一种让人不舒服的体验。但除此之外,别的倒是都记起来了。例如自己是谁、住什么地方等、都一一回到自己的脑中,就好像出去上班的公寓住户,晚上都回到了自己家里一样。
我记得我今年二十一岁,从十八岁开始就独居在父亲所有的滨海公寓四楼的一间房子里。走到阳台,我倚靠在做工精美的金属栏杆上,海景一览无遗,右手边是江之岛,岛中央耸立着铁塔。我还记得自己进过大学,但读到第二年便退学了,在父亲的资助下,我在东京S大学法学院读了两年枯燥无味的书。
学校附近沿着私铁线建设的商业街,我住宿的单人公寓,经常光顾的咖啡店,甚至是挂在墙壁上的里特古拉夫的画,我都一一回想起来了。此外,与我们几个合得来的学生一起喝啤酒的讲师,以及经常板着脸与学生大吵大闹的教授,他们的长相也在脑中重现。
当然,记得最清楚的是我的居住环境:房间里的布置,厕所和浴室的样子。门外走廊和电梯的设备,管理员经常打蜡的地板,被走廊尽头面向江之岛的小窗射入的光线照得亮堂堂的地板,电梯门边的盆栽,搭电梯到一楼后走出的玄关大厅,大厅玻璃门外的景观,照在停车场白色水泥地上的夏日阳光……
想起这些景象,可以说是轻松愉快的。但讨厌的是,与加鸟先生发生关系的事也回忆起来了,羞耻感又袭上我的心头,使我整日闷闷不乐。
遗憾的是,这些我所熟知的生活风景,现在却难以欣赏到。事故的后遗症令我的身体,尤其是双脚难以行动。恢复意识后,身体其他部位。如双手、头部、驱干等尚能轻微活动,但下半身却无法动弹。所以我躺在床上无法翻身,更别说是起身了。
不仅如此,在恢复意识一天后,各式各样的疼痛:骨裂产生的疼痛、身体撞伤的疼痛、皮肤外伤的疼痛相继而来。除了这些疼痛之外,还有一种当时我不太明白的剧痛煎熬着我,就是在腰背大量形成的褥疮。说起来,我苏醒后觉得自己还活着,还要拜褥疮的剧痛所赐呢。这种褥疮是长时间在床上昏睡时形成的,只要稍一转动身体,剧痛便钻心而来。像我这样的男人也会痛得忍不住要流出眼泪,只能像时钟的分针般慢慢移动。当然,暂时也不可能躺在床上看书了。我请香织小姐在我的颈后和腰下插入软枕,除此之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