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敷曾跟父亲通过这条文学小径直达山顶。站在山顶的展望台俯身鸟瞰,脚下就是大海。濑户内海有诸多岛屿,眼前就耸立着最大的岛屿——向岛。在向岛与海岸之间,大海被收缩成一条大河。而在岛的对岸,是造船厂的船坞,停着一两艘大船。
父亲指着对面的船只告诉吉敷,在《暗夜行路》中,有描写从那造船厂不断传来锤子叮叮当当敲击声的情节。吉敷至今仍然印象深刻。就在那时,甚至进入大学以后,他曾多次冒出想读《暗夜行路》的想法,但不知为何最后都是不了了之。踏人警界之后,更是连想都不用想了——哪来的时间读长篇小说呢。此时此刻,吉敷坐在走道边的座位上,手臂靠在扶手上撑着下巴,在暖温空气的轻拂下昏昏欲睡,此时一个念头油然而生——买本《【暗夜行路》文库本【注:口袋本的出版物,体积小,便于随身携带阅读。】在车上阅读倒也不错。
吉敷在村上站转乘每站都停的慢车。车子行驶了十分钟左右,左面窗外突然出现了阴郁的日本海。铅色的海水冰冷而广袤,海的远处被或雾或云的白色烟幕笼罩,看不到海岸线。从到达新泻站的一刻便一直下着的雾,此时变成了雪。从阴郁的海对面的大陆吹来的强风,搅着漫天风雪,敲打着吉敷鼻子前的玻璃窗。
吉敷拿出手帕,拭去窗上的雾气,形成一个扇形透视空间。吉敷的脸凑近扇形区域——只见广袤的铅色海面上,所见之处都飘舞着鹅毛大雪。
列车非常空。快到今川时,吉敷站起身,从行李架上拿下手提包。不远处有个看似本地人的年轻女孩一直盯着吉敷的动作。吉敷背靠着车门侧面,等着列车在今川站月台停靠。被积雪覆盖的破旧屋顶开始陆续出现,显示就快到站了。但令吉敷惊讶的是,列车竟然过站不停。简陋且似乎不见人影的今川车站和写着今川的站牌在吉敷眼前一闪而过,立刻就被抛在身后。很快,窗外又是荒凉的冬季日本海景色。
吉敷赶紧找列车员询问:“这趟列车不是每站都停的吗?”
得到的答复是,“没错,这趟列车确实每站都停,但进入冬季后就不停靠今川站了,只有夏天才会在今川站临时停车,因为夏季有不少会去海水浴场的游客。”看来,中村也不知道今川是夏季才停的临时车站。中村说去年刚来过此地,所以才问他要搭乘哪班列车,但中村没说今川站不停车。中村说过这一带的列车很不方便,看来此言不虚。能在白天到达各站的列车每天只有两三班而已,其他都是快车或特快车,对这些海边小镇不屑一顾,呼啸而去。今川可能太小了,甚至连慢车也舍弃了它。不久,吉敷在越后寒川站的月台下车。下车的只有吉敷一人。漫天大雪在月台上飞舞,远处传来海潮的声音。
正如中村所说,站前空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咖啡店当然不用说,甚至连小餐馆、旅舍、民房聚集区也看不到,也没有出租车停车处。距离车站正面约五十米处有着一座光秃秃的山崖,山脚边有一座竖着民宿招牌的孤零零的建筑物,但里面好像也没有人。吉敷沿着铁路开始朝今川方向往回走。
走了一段,没有看到一个人。有的只是左边的山头,右边的惊涛拍岸,在山与海对峙的狭窄空间里,铁路线和一条像国道般的公路并排向前方延伸。如果有出租车开过的话,吉敷打算招手叫住,但公路上看不到出租车的影子。
吉敷继续前行。不久,当脸完全失去知觉时。他终于见到前方有一栋建筑物,门口挂着派出所的牌子。这令吉敷喜出望外。中村说他去年来办案时曾得到过这里巡警的协助,为此,特别写了一封给渡边巡警的介绍信让吉敷带在身上。吉敷大步上前,打开房子的拉门。
吉敷走进屋子,一边关上身后的门,一边拂去外套上的雪花,并对着里头喊话,但无人回应。吉敷身子前倾往里望去,见到里面铺着榻榻米,火盆上的水壶冒着热气。又叫了几声,还是无人反应,吉敷只有坐到大厅墙边的椅子上,一面听着风吹窗框的声音,一面耐心等待。不久,一名巡警从外面回来了,这是个看来年过四十的矮小男子。
吉敷报上自己的姓名和身份,又让他看了中村的介绍信,然后说自己原本想去今川派出所,但列车没有在今川站停车,到了这里,又叫不到出租车,不知如何是好。巡警听完后亲切地告诉他,这一带没有出租车,不过他可以开吉普车送吉敷去今川。
在快速拨动的雨刷前面,无数雪团呈直线向挡风玻璃猛烈袭来,车速只能维持在每小时四十公里上下。车子离开派出所后,除了海和披雪的山头外,再也看不到其他东西。车子沿着回廊般的国道开了一段路,然后穿过几个隧道,终于见到了有人家的村落。不久,吉普车掠过低矮的屋檐,在村落中穿行。家家户户的大门紧闭,完全不见人影。住宅之间由竹编围墙隔开,无围墙的空隙处露出海之一角。穿过村落,道路左右又是海和山崖,又是一副单调的景象。吉敷往后望,在村落的后面是海湾,许多被拖上岸的渔船被大雪覆盖着。
“这一带是渔村。”渡边巡警用浓厚的地方口音说道,“现在是休渔期,因为天气太冷了。”
在今川派出所,和几度通过电话、早已熟悉吉敷声音的福间巡警见了面。听声音吉敷以为对方是年过四十的中年人,见了面才知道他还相当年轻。吉敷问他九条家在哪里。他回答说走路过去不算太远,如有必要也可以开车去。渡边巡警行了告别礼,回寒川去了。
九条家位于刚才车子穿过的第二个村落,只要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很容易就能找到。福间要帮吉敷带路,但吉敷考虑之后还是委婉地拒绝了,因为要向家属调查的事或许不要被当地人知道比较好。吉敷竖起领子,再次走向大雪纷飞的屋外。

2
吉敷很快就找到了九条家。房子比想象中要大,位于排成一列的村落中央。看来,九条家算是村中的小康人家吧。环目四顾,两层楼的房子除了九条家以外,只看到另外两三间。与左右的简陋石屋相比,九条家颇有鹤立鸡群的意思。
进入玄关,玻璃门关着,好像上了锁。吉敷一面敲门,一面问是否有人在家,但屋里没有反应。敲玻璃的咯嗒咯嗒声很快就消失在外面的风声和潮声之中。
或许屋里没有人吧,吉敷一面想一面绕到厨房门口。透过模糊的厨房玻璃门,隐约见到里面有个矮小的女人在做饭。从厨房门口可以看到大海。吉敷轻轻敲了敲玻璃门,门马上就打开了。女人惊讶地看着吉敷。这女人五十岁上下,有一双细长的眼睛,双颊和额头的皮肤发红。吉敷让她看了警官证,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说自己刚从东京来到此地。雪从吉敷的腋下掉落,飞到正在火上的锅里。吉敷贴紧门框,将玻璃门关上。
女人用浓重的乡音对吉敷说自己不太了解情况,要去叫她的先生,能不能请他到玄关门口等候。吉敷点头同意。吉敷再绕到玄关门口。没多久,只见刚才那女人一面用围裙擦手,一面用小碎步跑出来,她走到玄关,穿上木拖鞋,在吉敷的眼皮底下打开螺旋锁。
吉敷走进玄关,反手将门关上,看到一个好像是女人丈夫的老人从里面出来。这人六十开外,两侧的头发已开始后退,头顶的头发也很稀薄。不过他两颊通红,看起来不太像是农村的老人,鼻粱高而挺拔,眼睑深陷,眼睛很大。吉敷心想,嗯,老人的五官很端正,的确有千鹤子的影子。老人在玄关上面的榻榻米上坐着,吉敷也赶紧上去。那矮小的女人则快步去屋里拿来坐垫。
“我这方面。实在无可奉告。”老人先发制人,冷不防说道。看来对方是个非常顽固的老头,他不但拒绝领取千鹤子的遗体,还对为调查千鹤子之死特地从东京赶来的刑警冷眼相对。
“是不是因为女儿很早就离开家的关系?”吉敷问道。
“对。”老人立即回答,“她已经跟我们没有关系啦。”
“可是,血缘关系永远存在啊。听到她的死讯,应该还是感到悲痛的吧?”
老人无语,然后淡然一笑:“说不上悲痛吧。”老人嘀咕道,“反正早就形同陌路了。”
“哦,发生过什么事情吗?可以说出来吗?”
“说起来倒也不是什么特别的事情,只不过……”说到这里,老人用手指指厨房,他太太正在厨房泡茶。
“这是我的第二个老婆了。千鹤子是我跟前妻生的女儿,自从前妻与我离婚,千鹤子就开始不尊重我这个爸爸,后来还离家出走。我永远不能原谅她的不孝。”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十四五年前的事吧。”
“这么说来,是昭和四十五年发生的事了?”
“对,昭和四十四年或四十五年吧。”
昭和四十四或四十五年,应该是九条千鹤子十九或二十岁的时候吧。
“你与前一任夫人是因为什么原因而离婚呢?”
老人霍的转过头去,沉默不语,稍后才嘀咕道:“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女儿千鹤子会不会是因为你与她的生母离婚而生气的呢?”
“可能是吧。但我对千鹤子爱护有加,她没有理由一走了之啊。”
“离家前她对你说过些什么呢?”
“这个嘛……呃,不记得了。”
吉敷等了一下,但老人守口如瓶,什么事也不肯说。
“前任夫人是不是跟千鹤子一起离开的?”
“嗯,不,准确地说,前妻离开的时间比较早。”
“之后就是你们父女两人一起生活吗?”
“差不多吧。”
“前任夫人现在怎么样了?她住在哪里?”
“我不知道。”
“她还住在这一带吗?”
“这个嘛……她不住在这里。”
“是在东京吗?”
“不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
“姓坛上,叫坛上良江。”
“原籍在哪里?”
“她是北海道人。详细来历我不大清楚。”
吉敷记笔记的手停了下来,等待老人说出进一步的资料,但老人沉默不语,只有外面传来北风的呼啸声。
“她是不是回北海道去了?”
“不知道。”
“她还在世吗?”
“我不知道。”
吉敷拾起头,盯着老人的脸,然后正色说道:“我希望你明白,对于警方来说,你是打听这些事情最台适的人选,不然你要我挨家挨户跟你的邻居打听吗?”
老人转过头来,脸上似乎露出几分胆怯的神色。不久,他低声嘀咕着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呀。”
“要知道,你的女儿千鹤子不是病逝,而是被人谋杀的。即使是外人,也希望警方能尽快捉拿凶手归案,还千鹤子一个公道啊。”
老人不好意思地垂下头,自言自语地说:。我当然也希望尽快破案,千鹤子这样被人杀死实在太可怜了,而且,这件事也让我开始担心起淳子来了。”
吉敷在一瞬间受到了重大的冲击,锐利的视线盯住老人。淳子是谁?是千鹤子的姐妹吗?
“淳子小姐是不是千鹤子的妹妹?”
“是的。”
“现在在家吗?”
“不,到别的地方上大学去了。”
“什么地方?”
“东京。”
吉敷的心情不由得澎湃起来。千鹤子的妹妹在东京!难道她的长相酷似千鹤子吗?
“那么,这位淳子小姐,她的容貌和体形是不是很像她的姐姐千鹤子?”正在此时,九条夫人端着茶过来了。但吉敷好像根本没有注意她的到来,连珠炮似的继续问道,“就是说,两姐妹是不是像双胞胎一样相像?”
对于吉敷满怀期待的发问,老人与妻子相视片刻。
“不!”老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两人的岁数相差很远,而且,两人的相貌从小时候就完全不同。”旁边的九条夫人点头表示赞同。
“不过,我已多年没见到千鹤子,但无论如何,两人不可能像双胞胎那么像的。”
“有妹妹淳子小姐的照片吗?”吉敷近乎叫喊似的问道。
九条夫人在老人示意下站起身来。
“请问你有几个子女?”待夫人的身影消失在里头后,吉敷问道。
“包括千鹤子在内吗?”老人问道。吉敷迫不及待地点头。“共有三个子女。老大是千鹤子,次女淳子,最小的是弟弟定夫。”
“他们的出生年月呢?”
“老大千鹤子。呃……”
“应该是昭和二十五年吧?”
“对,她生于昭和二十五年,淳子生于昭和三十八年,定夫生于昭和四十六年。”
吉敷匆忙记在笔记本上。“姐妹俩的年龄差距确实很大哟。”
老人无言以对。
淳子生于昭和三十八年,也就是说今年二十一岁,与三十三岁的姐姐相比,年纪确实差了一截。就算两人真的长相酷似,要做替身也有点困难吧。
“那么,淳子小姐目前住在东京什么地方?”
“住在东急东横线的都立大学附近吧。她读的是位于涉谷的女子大学。”
九条夫人取来淳子的照片,吉敷迫不及待地把照片抢了过来。照片有彩色的,也有黑白的,总计约二十张。吉敷逐一审视,结果大失所望,因为两姐妹的容貌很难说像或不像。
吉敷不由自主地把照片放在榻榻米上,然后陷入沉思。老人夫妇也默默无言。初次见面的主客之间出现了奇妙的沉默状态。
“千鹤子小姐与淳子小姐,应该有血缘关系吧?”吉敷不知不觉地提出这个问题。
老人默然,面露难色。稍后,他指着身旁的妻子说:“说实在的,淳子是她生的。”
“那就是同父异母的姐妹了?”吉敷嘀咕着。心想怪不得两姐妹的相貌不是很像。
但更奇怪的是,老人与前妻良江离异,千鹤子因此与父亲交恶并离家出走,那是昭和四十四五年的事。但在此六七年前的昭和三十八年,这老人就已经与别的女人生下了淳子。
发现千鹤子有妹妹,是意外收获。回到东京以后,当然要去看看她。但现在已经可以大致确定,这个妹妹不大可能是千鹤子的替身,因为两人的相貌差得太远。
“兄弟姐妹只有这三个人?”吉敷问道。
这对夫妇点头。
“女儿只有这对姐妹吗?”
夫妇又点头。
“我想问一个比较冒昧的问题,九条先生。”吉敷凝视着空中,说道,“但这点至关重要,千鹤子小姐有没有孪生姐妹?”
老人吃惊地看着吉敷,沉默片刘后说:“对,那孩子的确是双胞胎。”
吉敷顿时感觉全身的血液沸腾起来,“啊!果然是双胞胎!”
“不过,双胞胎中的另一个一出生就死了。”
吉敷在一瞬间张口结舌,脑子一片空白。一度带来的希望转眼间随风而逝。过了好一会儿,吉敷才结结巴巴地问道:“那……那真的能确定吗?”
“确定什么?”
“双胞胎中的另一个,真的一出生就死了吗?”
“那当然是真的,还举行了葬礼,是我目送婴儿的棺木进入火葬场的焚化炉的。”
“棺木里装的确实是已死的婴儿吗?”
“那还用说!”
“你记不记得,当时替婴儿签署死亡证明书的医生的名字?”
“记得,是村上镇村上医院的樋口医生。当时他经常来我家出诊。”
“还记得这医生的名字吗?”
“他叫一夫。”
“噢,樋口一夫医生。现在他还在村上医院吗?”
“不,听说已经去世了。”
“他的家属呢?”
“没有什么家属了吧。他妻子很早就病逝了,有个独生子,但却是不务正业的浪荡子。”老人用略带厌恶的口气说道。
“如果我去村上镇,能见到樋口医生的儿子吗?”
“不能,他不在村上镇了,好像去了外地。”
“我想得到确定婴儿死亡的证词,否则不能排除婴儿在哪里活下来并长大的可能性。”
老人露出莫名其妙的表情,摇摇头说:“是我亲自捧着死去婴儿的棺木送入焚化炉的。人死怎能复生!”九条老人用疑惑的目光看着吉敷,吉敷顿时感到全身虚脱乏力。
吉敷突然明白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问形成了千鹤子必是双生子的偏见。而这偏见又源自中村。倒是有必要与跟这老人离婚的前妻,也就是千鹤子的生母见一次面,从活人口中或许能得到一些有用的线索。
“还记不记得坛上良江娘家的地址?”
老人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显示他正在思考着什么,“她的老家是北海道富川,住宅地址是新宅叮一三0七号或一七0三号,正确号码记不清楚了。”
此时,玄关被打开了,进来一位国中生模样的男孩。母亲要他向客人打招呼,他连忙点头致意。看来,这就是小儿子定夫了。他打了招呼,立即进了房间。
“千鹤子离开这个家,是不是去东京读短期大学的时候?”
“嗯,差不多吧。准确地说,应该是短大快毕业的时候。”
“那是可以自立的年纪了。”
“是的,已经是成年人了。”
“她与生母良江有联络吗?”
“我不知道。”吉敷转向九条夫人。
“我也不知道。”九条夫人摇摇头。
“那么妹妹淳子小姐呢?两人同在东京,千鹤子小姐应该跟淳子小姐有联络吧?”
“没有。”父亲果断地回答道。吉敷又转向九条夫人,她也轻声说没有。
接下来,吉敷又向附近的住家调查打听,但出乎意料,邻居们大都守口如瓶。习惯在城市做调查工作的吉敷,似乎缺乏打开村民话匣子的技巧。当然,村民的噤若寒蝉。也证明了九条家在村里的势力。不过其中一家的儿子向吉敷透露,说从母亲那里听说,九条家之前的太太是跟一个年轻男子私奔的。至于那个男的是谁,是怎么样的男人,则一无所知。至于千鹤子的双胞胎妹妹出生后就夭折倒是千真万确,因为附近不少村民都参加了葬礼,也看到了死去的婴儿。在这方面,似乎没有疑点。
完成大致的调查工作后,吉敷胞到屋外,天色已经转暗。雪下得小了一点,但风势越来越大,海面上波涛汹涌。走在回派出所的路上,穿过村落,在屋与屋之间的空隙,雪片从侧面劈头盖脸地打过来。离开村落,往前走一段路后再回头观望,只见家家户户的灯光串成一列,璀璨生辉,灯光背后是黑压压的山崖,前面是波涛汹涌的海洋。就在这山与海对峙的狭窄空间里,村民们出生、居住、劳动。圆弧形的海岬远看像人的下巴,而这些简陋的村屋则像有缝隙的牙齿。
从大陆横渡大海而来的强风凌厉地穿越缝隙,卷起地上的积雪,直冲山崖。
吉敷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带屋顶的积雪特别少,原来是海面吹来的强风,把雪刮走了。
千鹤子如果还活着,或许会对自己说——人为什么一定要在这种地方生活呢?

3
回到今川派出所,吉敷打电话给东京的中村。当说到九条千鹤子的确是双胞胎时,中村在电话那头发出“果然如此”的欢呼声,但吉敷接着告诉了中村关于双胞胎的另一个生下来后就已经夭折的消息,电话那头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确定真的死了吗?会不会还活在某个地方呢?”过了好一阵,中村心有不甘地问道。
“不可能……附近的邻居参加了葬礼,很多人都看到死去婴儿的脸。我已查出当时签署婴儿死亡证明书的医生名字,看来确实发出了死亡证明书,不过我还没查证。”
“查证是必须的,但像这种证明书,也不过是书面上的东西罢了。嗯,我想……”因为通话距离较远,中村的声音只要稍微低了点,外面的风雪声便马上充斥吉敷的耳膜。中村那略带悠闲的腔调,在吉敷听来仿佛是来自世界尽头的声音。
“当然,这不过是个假设。就是说,在昭和二十五年时,这个双胞胎婴儿跟某个死婴调了包。这种调换婴儿的情况在西方很常见。详细地说,一方的家长一直渴望有个孩子,但不幸生了个死婴。而另一方的家长却生了双胞胎。对后者来说,就算双胞胎中的一个死去也不至于造成太大冲击。医生灵机一动,就把双方的婴儿散了调换。”
吉敷觉得这种假设也不是不可能。一对命运坎坷、刚出生就被分开的双胞胎姐妹,在不同的地方成长,成年后再度相会,然后牵连到这桩杀人事件之中。与其说是假设,不如说这是个颇具吸引力的想象。
挂上话筒后,吉敷想了一会儿,再次打电话到九条家。那个村落大多数家庭并没有电话,但九条家却有。当老人接过电话时,吉敷反而不知如何开口了。结果,吉敷只能单刀直入地问当时在医院里,婴儿有没有可能被人调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