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理子小姐曾经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吗?”
“是的,她觉得自己有生命危险。”
“很久以前就有这种感觉吗?”
“是的。”
“为什么她会有这种感觉?”
突然,黑住又把头低下去,沉默不语,然后,他小声地对我说:
“那个,在这里……有点不太方便说。”
于是,我环顾客厅一周。厨房的事已经忙完了,育子和棹女士坐进来跟大家一起用餐;二子山还在打电话;大家都各自跟身旁的人在聊天,根本没有人注意到我们两个。但是可以明显地看出来,黑住很在意这些人。
我将视线收回来,对他说:“那待会儿去我的房间吧,这样我们就可以单独谈谈。”
“啊?可以打扰你吗?”
“我无所谓。但是你方便吗?你不用回家吗?”
“我打手机说一声就行了。雪下得这么大,也回不去了。”
“那工作呢?”
“这种时候农民没有工作可做。”
我点点头。
“你是不是认为,真理子小姐现在可能被人监禁在某个地方?”
“是的,我一直都这么认为。所以,我一直在想,她可能会被关在什么地方,但是我实在想不出来会在哪里。”
“想不出来?”
“是的,那附近根本没有可以监禁人的地方。”
“嗯。”
“冲津宫几乎每天都有人进进出出。”
“嗯。”
“况且,她也失踪三个月了。”
“是新尝祭那天失踪的吧?听说她失踪的那天是下雨天。”我问。
“是的,那天是十月十五日。”
“四点之前你们碰过面,是不是?”
“是的。”
“那时候你看见她,有没有觉得哪里奇怪?”
“完全没有,就跟平常一样,没有哪里奇怪。”
“她还跟你道别说明天见是吗?”
“是的……不,不是那样,说再见的意思是马上就会再见面,也就是我们五点时会再见面。”
“五点?”
“是的。”
“那五点的时候你见到她了吗?跟她说话了吗?”
“没有。因为在举办祭神仪式,所以我们不能交谈。但我可以在旁边看着她,因为她会手拿着弓走在神主后面。我就是为了要见她,才去观礼的。”
“原来是这样。”
“我想等仪式结束后,就可以去找她聊天了。”
“嗯,可是,祭神仪式刚开始,她就失踪了,不是吗?”
“是的。”
“你们见面后,她通常会回家吗?”
“是的,都是我送她回去的。”
“巫女这份工作,是不是要有特殊资质的人才能胜任?是不是家传事业?”
“不是。其实我觉得那有点像打工的感觉。”
“不需要特殊教育或训练课程吗?”
“完全不需要。我不知道伊势神宫是否有严格的规定,但这里没有,一般人都可以胜任这份工作,只要去神社问菊川愿不愿意让自己在这里工作,如果菊川答应了,就可以成为巫女。”
“啊,原来是这样。”
“事情就是这样。”
“那么,真理子小姐是怎样的人呢?”
“跟我一样,只是普通的农民。”
“啊,是吗?那她的双亲现在一定很担心。”
“她没有父母。”
“没有父母?可是,你说她是农民?”
“她只有爷爷和奶奶两位亲人,现在他们也出事了。本来以为以后靠这个孙女就好了,谁知道会发生这种事。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他们也很可怜。”
“两位老人家怎么了?”
黑住又迅速看了一眼四周,压低声音对我说:“那种事也不方便在这里说……”
“是吗?可是你不告诉我,我就……”
“是的,我告诉你好了。两位老人家很担心,结果一病不起,毕竟年纪都很大了。”
“嗯。如果真理子小姐真的失踪了,就算是天涯海角,你也要把她找出来吗?”
“是的。就算是在国外或别的地方,我也都愿意去。不过,不可能只是单纯的失踪事件而已。”
“你说得没错,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我说。
“我……”话没说完,他又陷入沉思中,然后,好像下定决心般,又开口说道:“除非真理子对我说,她想跟别的男人结婚。”
“什么?”我有点吓一跳。
“如果她这么说,我一定会很伤心,也可能会哭,但是身为男人,我会忍住悲伤的。她的家庭环境很特殊,家里有很多事情要解决,也许她要靠别的男人帮她解决家里的问题,如果那个男人能帮她,我绝对不会纠缠不清。”
“嗯。”我点点头,也开始沉思。
如果是我的话,我能做到这种地步吗?我既没有男子气概,也没有那么多的精力对一个女人死缠烂打。
“当然,有问题的不是只有她的家,其实我知道,我妈妈也反对我跟真理子交往。”
“有这回事?”
“是的。她家欠人家很多钱,而且爷爷和奶奶也不是好相处的人,家里的问题很多,真理子的个性也跟我妈不合。不过我妈表面上没有表示反对,因为我告诉她,我再也找不到像真理子这
样可爱的女孩了。我一直告诉我妈,真理子一定会好好侍奉她,所以我妈只敢在心里反对,不敢表现出来。”
他好像在说给自己听一样,脸上的表情很陶醉。
“我告诉我妈,如果是真理子主动提出分手,我就会听我妈的建议,乖乖去相亲。我妈也说,她会帮我找到比真理子条件更好的女孩子,就算外表不如真理子漂亮,但绝对是个可爱、体贴的好女孩。”
听他这么说,我再仔细看他的脸,发现他长得挺帅的。
“所以,她绝对不是自己消失不见的,她不需要这么做。如果她想离开我,直接告诉我就可以了。也许我会骂她、埋怨她,但最后我一定会原谅她。其实这些话,我也都跟真理子说过了,所以她不可能是自己消失不见的。”
“嗯。而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失踪的?”
“是的。那天来了那么多信徒,根本没有办法在不被大家发现的情况下,自己消失不见。”
“这根本不可能吧?”
“绝对不可能!”
“警察马上去找人了吗?”
“是的,信徒中有人是贝繁村派出所的警察。那个警察马上到真理子的家和神社搜索,厕所、浴室、床底下、储物间、储物间里面的所有箱子、屋檐底下、屋顶上面全都翻遍了,连壁橱、储藏室、箱子里面也找过了,但是都没有发现。”
“那么,你想到好办法了吗?除了刚刚说的那些地方,你有没有想到她还有可能会躲在哪里?”
他用力地摇头说:“没有。”
“地下室找过吗?”
“那里没有地下室。”
“这样啊……”我将双手交叉在胸前,“那么,我是说万一,会不会是真理子小姐自己想躲起来,不让大家发现呢?”
“她不需要这么做……”他斩钉截铁地说。
“我只是假设罢了。”
“是的,就算她想这么做,当时那样的情况,根本无法让她得逞。除了神殿,神社到处都挤满了信徒。因为祭典仪式结束后,大家会立刻进入大厅,一起享用晚餐,警察就是趁大家用餐的时间进行搜查工作的。”
“啊,原来如此。”我终于懂了。
“当时有好几名信徒陪着警察找人,其他人也到处查过神殿的每个角落。我也一样,还架了梯子爬到屋顶上面查看,都没有找到人。”
“连神殿的屋顶也找过了?”
“是的,连神殿屋顶都找过了。可是神殿的屋顶铺了铜板,角度很陡峭,上面根本无法藏人。”
“原来是这样,所以说,她根本不是自己失踪的。”
“因为那时神社里面挤满了信徒,如果她想逃跑,也会被人看到。”
“你最后一次见到真理子小姐的确切时间是?”
“当时我看了手表,时间是下午三点五十三分。我们是在储物室后面的走廊上分手的,储物室在冲津宫北侧。当时下雨了,所以我们就一直待在走廊讲话。”
“这么说,你们是在神社外面了?”
“是的。大家都说我们在神社里面幽会,其实没这回事。大家都喜欢乱讲话,胡乱造谣。根本不是幽会,我们只是聊了一下。因
为时间紧迫,真理子就跟我说待会儿见,还挥手跟我说再见,然后就走了出去,淋着雨绕到神社去了。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雨伞呢?”
“她没撑伞,因为她把伞借给我了。”
“她把伞借给你?”
“是的,就是那种透明塑料伞。”
“这样啊?这么说来,她跟你分手之后,应该是去找神主菊川先生了吧?”
“应该是要去找菊川,菊川也说她去见过他。”
“那么,最后一个看到真理子小姐的人就是菊川先生了?”
“是的。”他的眼神里扫过一抹阴霾,很用力地点点头。
“神社里面还有其他人吗?”
“那时候并没有其他人,只有菊川和真理子两个人。”
“至于后来的情况,菊川先生说什么了吗?”
“他说四点一到,他就叫真理子去换上和服裙裤,然后自己就去水圣堂念祝词了,所以后来真理子做了哪些事,他也不知道。等到五点零五分他走出神殿时,已经不见真理子的踪影,因此,他以为真理子已经回家了。”
“菊川先生跟真理子小姐两个人最后是在哪儿分手的?”
“在通往水圣堂的走廊上。”
“那时候真理子小姐还没有换上巫女的衣服吗?”
“还没换上,但是后来找到了当天真理子应该穿的红色巫女服。”
“这么说来,她是在要换衣服前就消失了?”
“是的。不过也找到了她当天穿的牛仔裤。”
“找到了牛仔裤?这是怎么回事?”
“就是说,当她脱下牛仔裤,已经穿上白色和服,准备再穿上和服裙裤的时候,消失了。”
“白色和服呢?”
“没找到。”
“只穿白色和服能见人吗?”
“可以,没问题。”
“那么……她失踪的时候,你做了什么事?”
“因为当时下雨了,所以我就赶着回家了。”
“徒步吗?”
“是的。”
“你跟真理子小姐分手的时候,她穿什么样的衣服?”
“一般的运动衫和牛仔裤,因为当时还不是很冷。”
我叉着双手,沉思了许久,然后压低声音跟他说:“黑住先生,我实在很不愿意这么说……”
“是。”
想不到黑住回答得如此爽快,他好像已经知道我要说什么了。
“如果,真理子小姐已经遇害了呢……”
“是的。”
我看着黑住的脸,他的表情显得很镇定。
“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因为我也认为她可能已经遇害了。”我点点头。
“如果是被监禁,根本监禁不了三个月,因为真理子一定会想办法逃脱的。”
“神社附近有可以挖洞埋尸体的地方吗?”
“没有,神社四周都是水泥地。”
“会不会埋在神社下面?譬如地底下。那里应该是泥地吧?”
“不是,都铺了大理石。大块的大理石,紧紧铺在一起。”
“地面都铺了大理石?”
“是的。如果有一块大理石剥落了,马上就看得出来。”
“神社腹地四周不是斜坡地吗?”
“你是说,会不会埋在山白竹林里?”
“是的。”
“也没有。警察找过了,我也看过了,都没有发现。我几乎每天都去竹林里找,但是什么也没找到。案件发生隔天警察还带狗来,连停在神社下面的车子里也都找过了。那里不可能有埋藏尸体的地方,如果有人挖洞埋尸体,马上就会被发现的,因为泥土和白竹林会变得乱七八糟。”
“没有乱七八糟吗?”
“没有,完好如初,竹林里面很整齐,而且,根本没时问挖洞。先挖洞,再让一切都恢复原状,根本不可能,时间不够。”
“连铁铲也很干净?”
“是的。”
“这样啊!”
我真的是无计可施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一个人会平白无故地失踪呢?
“你跟真理子小姐分手的时间是三点五十三分?”
“是的。”
“祝词念到一半,就会敲太鼓吧?是神主自己敲的吗?”
“是的。”
“第一次鼓声是何时响起的?”
“好像很快就听到鼓声了,应该是四点零五分左右。”
“零五分。”
“是的,听说是这样。”
“接下来呢?”
“接下来是每隔十五分钟就敲鼓,到五点为止,一共还敲了三次。”
“敲鼓的人只有菊川先生吗?”
“是的,只有他能敲鼓。”
“敲鼓的方式很特殊吗?”
“是的,很特殊,只有神主才会敲出那样的鼓声。不只是纯粹的咚咚咚,每位信徒都能感受到其中的不同。”
“那么,神主能离开太鼓的时间最多是十五分钟了?”
“是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终于下定决心,对着他说:“我知道我这么说可能很失礼,不过在国外确实曾经发生过这样的命案。”
“是的,您请说。”
“凶手将尸体切成碎肉、骨头搅碎,然后丢进厕所的马桶里,按下水箱开关将尸骨全冲掉了。”
“我知道,我也听说过这种事情。”他马上回答我。
“什么?你也知道?”
“因为警察也调查过了。一开始就用鲁米诺①检查了马桶。”
①鲁米诺(luminol),又名发光氨,可与血红素发生反应,显出蓝绿色的荧光,主要用于现代刑侦的血液检测。
“这样啊?”
“听说血迹这种东西,是怎么洗也洗不掉的,就算过了十年还是会有残留。警察不仅检查了马桶,连浴室磁砖、浴缸、洗手台、洗脸台、走廊、卧室、厨房、储物箱里面、神殿和大厅的榻
榻米上面,全都用鲁米诺溶液测试过了。”
“这么仔细?”
“不过都没有反应,到处都没有血迹残留,连真理子家里也没有血迹反应。”
“嗯。”
“地毯上有污渍,本来以为那是血迹,后来才知道那是咖啡渍。”
“这样啊!”
“后来,警察还带了警犬来,嗅遍了附近的山白竹林还有整个斜坡。”
“然后呢?”
“也没有找出任何线索。连尸臭味、腐败味都没有。”
“这样啊……”我只能这样回答。j
“其实,凶手根本就没有时间去分解尸体,更不用说将骨头剁碎了。”
“嗯,你说得没错。”
“那么,真理子到底是在哪里消失的呢?我真的想不通。就像是被神抓走了一样。”
“那么,就算找遍冲津宫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了……”
“没有,一点线索也没有,”黑住说,“每个地方都翻遍了。神社跟一般的民宅不同,结构很简单。”
07
我们跟在座的所有人打过招呼,然后一起离席,从龙尾馆后门走到了走廊上。往上一看,屋顶还在,但感觉随时可能会被风吹走,竹苇地板上也积了一层厚厚的雪。雪势完全没有要变弱的趋势,暴风雪的强度在这个时候达到最高峰,风声也很猛烈,冷风就像是一把锐利的小刀割着耳朵和脸颊,感到一阵刺痛。
旁边的墙角上也挂着几支塑料铲子,我们拿起铲子,将竹苇板上的积雪稍微铲了一下。如果穿着拖鞋,一定无法行走。通往中庭的石阶已经埋藏在雪堆里,看不见踪影,外面的石墙也变成了一片白色雪壁。
蜿蜒的走廊右侧也积了很高的雪,我拿起横躺在走廊边的竹扫把,将积雪扫掉,但是走廊实在太长了,光这样扫根本无济于事。其实应该跟以前一样,在走廊右侧装上整片的玻璃落地窗才行。
每个房间的门,都换成了板门。走进房里,我开了灯,挥手叫黑住进来。虽然已经将门关上,但外面暴风雪的声音实在太大了,感觉有点吵。比起待在客厅,这里的暴风雪声响明显大多了,这么吵,想安然入睡恐怕很难。不过,地板下面装了温水管,所以待在房间里并不会很冷。
我叫黑住打电话回家告知一声,说因为风雪太大,根本回不了家。这里的房间挺多的,寝具也够。育子他们是很好客的人,应该可以让黑住在这里过夜。
于是他走进我的房间,然后走到后面的小房间,打手机与家人联系。
他在打电话的时候,我走到窗台边,将窗户稍微推开,看着外面的世界。根本就看不见任何东西,只感觉一股强烈的冷气朝自己直扑而来。外面是一片暗沉的灰色世界,连遥远的尽头也被雪片覆盖,雪花疯狂地乱舞着。前方原本应该是一片宽广的水田,但现在根本看不到,只有一片被黑暗深渊吞没的白色平原。上面是一片漆黑的天空,下面是宽广的白色原野,雪片就在其间飞舞着,龙卧亭的外面早已是灰色世界。
“没问题了。”黑住一边说一边走过来,看样子已经得到了双亲的谅解。
我将窗户关紧,拉上窗帘,钻进被炉里,按下开关,示意要他坐在我的对面。旁边的棉被都铺好了,想睡的话,随时都可以躺下来。
“石冈先生!”
他也钻进被炉里。外面的下雪声真的很大,但是因为没有醉客们的嘈杂声,反而觉得这里特别安静。我不禁怀疑,这世界上最吵的声音,应该是人类的声音吧?
“石冈先生,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黑住问我。
“昨天才来的。”我回答。
“自从上次的龙卧亭杀人亭件之后,你就再没有来过了吧?”他又问我。
“是的。”我回答。
他马上接口道:“那时候,我还很小呢!”
听他这么说,我真的吓了一跳。
“啊,是吗?那你现在几岁呢?”
“十九岁。”
“十九岁啊,真的很小……真理子小姐呢?”
“她跟我同年,也是十九岁。”
“啊,这样啊!”
两个人都是年纪轻轻,其中一个人却突然失踪了。
“自从看过那本书之后,我就成为了石冈先生的书迷。不过,你的书难度真的很高。”
“啊,是吗?”我又吓到了。因为我从未想过会有读者像今天这样当面告诉我,说我的书很难懂。
“是的,对我来说是艰深了点。”
“但我其实没有刻意写些令人费解的东西啊……”我回答。
“啊,是吗?”
“嗯。对了,刚刚在客厅你有些话不好意思对我说,是不是关于真理子小姐家里的事呢?”
“是的。”说完,黑住又陷入沉默之中。难道他又不想说了吗?
“在这里也不能说吗?”
“啊,不是的!”
“可以告诉我吗?”
“可以。可是,感觉好像在说别人的坏话。”
“这样子啊!不过在这里,你不必有这种想法。”
“好,我知道了。”
“真理子小姐的母亲,是不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不是。”
“她还活着?”
“是的。”
“那么,她现在人在哪里?是什么样的人呢?”
黑住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说道:
“刚刚,她也跟我们在一起。”
“什么?”我大受惊吓。
“她现在就在大厅?”
“是的,在大厅用餐。”
“那么……”
“她就是棹女士,齐藤棹女士。”
“真理子小姐的母亲就是棹女士?”
“是的,我也是听说的。”
“那是千真万确的吗?”
“千真万确,不仅真理子这么说,大家都这么说。”
“连你的双亲也知道?”
“是的,他们也知道。”
“棹女士是在哪里生下真理子小姐的呢?应该不是在现在的真理子家吧?”
“不,真理子就是在那里出生的,她是在大濑家出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