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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艘小船的引擎相继启动,汇合成一首刺耳的乐曲。吉敷竹史和来时一样,坐在船头,船队一无所获地打道回府了……
海面微波荡漾,小船上下摇动,吹着和来时同样的做风。心情却迥然不同,此时的吉敷竹史,心灰意冷。他双眼炯炯地凝视着大海,船开到离荒崎有一段距离时,又回首望去。岩滩已经渐渐被抛在了身后。
荒崎,这片让宫地贞子“一辈子都深爱着的土地”、“至今也难以忘怀的地方”,已经渐渐远去。那里确实是个好地方,可对吉敷竹史而言,或许将是一辈子也无法抹去的痛苦回忆吧。
远处有一艘捕捞海胆的渔船,船上只有一个人,时不时地俯下身子,窥视水里的玻璃捕捞箱,他的头上包着一块白色毛巾,当地人称之为“遮脸帽”,主要是为了让头部避开强烈的阳光。
遮脸帽的样子,正如其名称一样,左右各有一块宽大的布条垂悬下来,用来保护脸颊。这么说来,那个人很可能是一名女性。在来时的途中,见过不少男性渔民,都没有类似的装扮。
等一下!吉敷竹史的脑海中,忽然闪出一个想法。他向本间警官询问:“那边那艘船所在的地方,是浅海吗?……”
本间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不是。”本间摇摇头说。
“舵手先生,能转个弯吗?……”吉敷竹史突然说道,“麻烦你向那艘船靠过去,”
“那边那艘吗?好的……”舵手有点吃惊地应道,然后搡纵着小般,慢慢转了个弯,向那艘渔船驶去。紧随的其他三艘小船上的舵手,似乎有些意外,纷纷放慢了速度。
“等一下!”吉敷竹史向对面的渔船叫道。
“快,加快速度!……”他转身朝后面的几条小船喊道。
接到指令的船队,立刻行动起来,顶着风浪全速前进,速度意外地快,很快就接近了那艘渔船。
渔船上的人直起上身,眼睛紧紧盯着吉敷竹史的船,然后,麻利地提起水中的玻璃箱,收进船舱里,接着迅速移向船尾,在不大的地方忙碌起来。片刻之后,渔船的引擎被点燃了。
吉敷竹史马上站起来,一边摇着手,一边朝后方的船队大声吼叫:“喂,快点儿过来!……快!……本间警官,你也过来!……”
本间警官不明就里,就也跟着弯下腰,大声叫喊:“喂!……这边!……”
另外三艘小船慢慢掉过头,朝吉敷竹史的方向驶来。而前方的那艘渔船,已经马力全开,正要逃走。
“那就是犯人!……信不信由你们,赶快抓住船上的那个人!……”吉敷竹史大吼道。
“简直难以置信,事情怎么会忽然峰回路转?……为什么连自己都怀疑自己?……”吉敷竹史在心里自责道。
不管怎么说,自己干警察这一行,已经二十多年了,好歹也是个专家,还取得了不少让人敬佩的成绩,甚至可以在整个东京警视厅搜查一课,排到名前五,怎么连自己也开始动摇起来了?
那绝不是幻觉,自己的确在那里挖掘过,而且,确实发现了两具尸体。如今里面空空如也,毫无疑问,是有人做过手脚了!
是谁?……除了犯人,不会有别人!……
就在之前,吉敷竹史对眼前的情况,还是这么推断的:“这个移动尸体的人,就是犯人本人,也就是宮地贞子。”
可她不可能在飞岛。就算在,仅凭她一人之力,也无法轻易地在短时间内,处理两具尸体。再说,自己在前往荒崎的路上,并没有被人跟踪,贞子不可能知道尸体已经被发现,然后赶过来转移的。所以,不可能有人能把现场处理得如此干净利落。
正是出于这样的判断,再加上眼前完全相悖的事实,使吉敷竹史受到了沉重的打击,完全丧失了斗志,甚至认为,之前所见,都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冷静下来,重新思考,会发现能做到这件事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宫地贞子,并没有离开飞岛,而是寄宿在海边的渔船上。这样一来,她就完全有能力,独自完成刚才推理中那个不可能做到的事情。
但这样又有一点有悖于常理,案发已经十个多月,宮地贞子原本可以逃往世界上的任何一个地方。然而,她却选择留在最为危险的飞岛,实在是愚不可及。正是因为这种不合理,吉敷竹史才最先排除了这一可能性。没想到,事实却恰好如此。
宫地贞子为什么要留在飞岛?不可能是因为深爱着这里而舍不得离开吧!……
“那个人是谁?”本间问,“她叫什么名字?”
“宫地贞子,西田优子的姐姐。”吉敷竹史充满自信地断言。
这个案子不可能会是集团犯罪,犯人只有一个,那就是宫地贞子。无论多么不可思议,在其他可能,都被一一排除以后,剩下的这个选项,无论多么不可思议,但一定就是事实了。
“难道她一直待在岛上?”
“看来是的!”
“为什么?这不是太冒险了吗?”
“我现在还不知道……”
宫地贞子的船速度很快,而且,船上只有她一个人;相比之下,吉敷竹史的小船上载着三个人,引擎启动又慢了半拍。尽管已经马力全开,但两船之间的距离,还是被慢糧拉开了,目前相距三十米左右。远远望去,还能看见她随风飘动的长发,
她想去哪里呢?那边可是大海啊!……
太阳即将完全沉入海平面之下,天马上就要全黑了,如果再往前走,小船的燃料早晚会耗尽,这么一来,几艘小船就不得不在远离大陆的漆黑洋面上漂流,而他们既没带无线电,也没有手电筒……真没想到,事情竟然会演变成这样。
“下一步怎么办?她的燃料快耗尽了。”本间开口问道。
宫地贞子显然没有其他同伙,这不过是她自暴自弃的最后挣扎罢了。
贞子的船缓缓向左转,左后方是鸟帽子群岛——岩石之岛。贞子重新打开了引擎,试图逃往那里。
“喂!……从旁边包围过去,快!……”本间站在船中间,一边挥舞双手,一边朝后面的船只喊道。
舶队马上改变了方向,加大马力,试图绕到宫地贞子的前面。此时众人才发觉,没有驾驶快艇来,真是个错误。五艘小船的速度,几乎是一样的,所以距离丝毫没有拉近。
夕阳终于只剩下最后一丝余晖,必须速战速决才行!
“贞子,放弃吧!……”吉敷竹史在心里念叨着,“要是在本州,一上岸就可以逃得无影无踪,可这里是巴掌大小的孤岛,即便往陆上跑,也无处可藏。”
贞子的船,灵敏地突破了包围圈,闪过了试图挡住去路的最后一餿船。凉风四起,吹得人顿生寒意。海面也随风波动起来,海浪使劲儿冲击着急速行驶的船只,一不小心就有落水的危险。
黑暗一点一点地侵袭着大海,鸟帽子群岛逐渐显现出锐利的轮廓。船队前方,出现了一座岩山,几乎挡住了所有视线;岩山下方有一个巨大的洞穴,四周翻滚的波浪,搅动出白色的旋涡。
岩之岛有两座,一大一小,眼前的岩山,犹如一只庞然巨兽,静悄悄地趴伏在黄昏的光线中。
贞子的船速明显降了下去,引擎的声音,也变得奇怪起来。
“好,臭婊子的燃料用完了!……”本间大叫。
“运气来了!……”吉敷竹史心想,如果继续追到天黑,难度就大得多了。
警员们的四条船,并排成一宇型,将宫地贞子的小船,一直紧紧逼到岩之岛,船的引擎熄灭了,贞子慌张起来,在船上手足无措。
猫捉老鼠的游戏结束了。
十米,五米……宮地贞子的侧脸——在宫津的“雨之馆”,有过一面之缘的这张脸,慢慢地清晰起来。不过,对方也许已经不记得,吉敷竹史是什么人了吧。
这个女人总是在特别的地方出现,现在又是在这里,还驾驶着一条船。
出乎众人意料的是,就在一名警员伸手想要抓住贞子的时候,她纵身一跃,跳进了海里。
“真是愚蠢!……难道还想逃吗?……混蛋!……”吉敷竹史心想。
贞子在水里拼命挣扎,向两块巨岩中央的旋涡游去。
“快追!……”吉敷竹史冲船尾叫道。
“不行,那里是浅滩!……”舵手大声说,“那边的水里有很多暗礁,船根本过不去!……”
“混蛋,怎么能让你就这么逃了?”吉敷竹史一咬牙,麻利地脱下上衣和鞋子,一头扎进水里。
“危险!……那边有暗礁!”
“小心啊!……”
身后传来各种声音……
吉敷竹史在水中睁开双眼,周围是一片无声的世界。海水冰冷得让人战栗,灰色的珊瑚和岩石上,紧贴着无数贝壳;太阳已经完全消失,水里也变得无比黑暗。
趁着身体还潜在水里,吉敷竹史努力摆动四肢,使劲儿划水,因为一旦浮上水面,速度就会大大降低。
在水中潜游了一段距离之后,吉敷竹史浮上了水面。耳边立刻嘈杂起来,海浪好像变得更加汹涌了,岩山巍峨耸立,看上去比小船要大上百倍。身体随着上下涌动的波浪沉浮着。
“宫地贞子在哪里?……”吉敷竹史四下张望,终于看到她在远处,拼命地踏着水。
海天已经黑成了一片,长满了藤壶的岩石,遍布四周,必须小心前进。身边的石缝中,不时传来细小的海水被吸入洞穴的声音,让人不禁毛骨悚然。
“啊,前方的海水流向有些异常,一定有一块暗礁,潜藏在水下。”
吉敷竹史一边对身边可能出现暗礁的地方,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一边奋力划水。虽然前方极其危险,但如果不加把劲儿往前游,就很难追上宫地贞子了。
贞子双脚踢起的水花,逐渐逼近,看来自己的速度,的确比她快。吉敷竹史顿时振奋起来。自学生时代起,游泳就是他的强项。
忽然,前面的水花消失了,宫地贞子那白色的衣服,随着海浪时高时低。
“看来她是磕到石头受伤了。”吉敷竹史心想。
“就是现在!……”他奋力往前一扑,一把抓住宫地的衣领。
女人尖叫一声,拼命挣扎。甩出水面的手上,能清晰地看到一片血迹。
吉敷竹史使劲儿拽着她的衣领,开始往回游。
“放手!……”女人叫喊着,“混蛋,让我去死!……”
“你受伤了吧?……包扎一下就好了,不会让你这么简单就死的!……宫地贞子!……”
话音刚落,女人变本加厉地挣扎起来。
“你看看我。是不是好久没见啦?自从上次在‘雨之馆’以后?”吉敷竹史拉着她的衣领大声说,在波涛汹涌的海面上,不能张嘴太久,否则会呛水的。
女人一边刨着水,一边转过头,围在头上的毛巾早已不知去向,敢乱的头发,紧贴在白晳的皮肤上。头发下的那张脸,还有嘴唇,和十个月前见的一摸一样。
“啊……是你?!……”在水中,女人吃惊地睁大了双眼,
“我们老是在竒怪的地方相遇啊!……”吉敷竹史忽然语带戏谑地说道,“之前是‘雨之馆’,现在又是在海上。”
女人忽然使出浑身力气,死死缠住吉敷竹史,使他的四肢无法动弹。
“混蛋,你干什么?!……”吉敷竹史大叫,硬生生地吞了一大口海水。
“死吧!跟我一起死吧!……”宫地贞子忽然叫道。
“开什么玩笑!……贱人,快放手!……”
吉敷竹史一把掐住女人的脖子,用力往水里按。如果再不动用暴力,让她老实一点儿,自己的生命也会受到威胁。
他怎么能够死在这种地方?……
女人的头完全浸在水里,发出剧烈的呛水声。这点程度是不会致命的,吉敷竹史心里很清楚。
挣扎了一阵以后,女人终于老实了下来。吉敷竹史用左手,环过她的脖子,将脸托在水面上,向小船游去。此时的宫地贞子,双手已经没有了动作,看来是累晕了。
有人帮着托起了她的身子,回头一看,原来是几艘船的舵手。他们都下了水,游过来帮忙了。
吉敷竹史把宫地交给他们,自己先将嘴里的海水吐出来,然后,以仰泳的姿势,慢慢往回游。在经过宫地的小船时,听到早已占领了小船的酒田警察署警员喊道:“这上面有西田优子和大和田的尸体。”
“看来,她还没来得及处理那两具尸体。”吉敷竹史心里想到。
吉敷竹史游到自己的船边,看到本间趴在船舷,向他伸出了右手。此时他才感觉到自己的手,像灌铅水一样,重得几乎抬不起来。好不容易握紧了本间的手,赶紧借助拉力,一鼓作气磨蹭着滚到了船帮上面。吉敷竹史的呼吸,这才稍微平缓了下来。
太阳早已不见了踪影,四周是一片荒无人烟,没有光亮的大海。夜幕的降临,似乎比掉进深渊的速度更快。吉敷竹史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下半身翻了上来,整个人重重地滚落到船上,仰面呼吸着。天空中繁星点点,银河也开始慢慢地显现了出来。
“这边!……这边,让那女的上来!……”某处传来一阵叫喊,吉敷竹史一动不动地听着。
“啊,辛苦了!……”本间在一边说道。
吉敷竹史只是抽动了一下嘴唇,连笑的力气都没有了。
“这个案子真是太折磨人了!……”吉敷竹史本想抱怨几句,却被喉咙里残留的海水,重重地呛了一下,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哇!……快看,是‘Sigi’!……”有人叫喊起来。
“啊!……真的,是‘Sigi’啊!……”本间也惊呼起来。
吉敷竹史立刻跳了起来,全身甩起一串水花,他手扶船帮子,朝大伙儿注视的地方望去。
不知不觉之中,船队已经驶近了岩之岛。一座巨大的洞窟,突然出现在吉敷竹史眼前,而洞里的水,居然闪耀着绿色的荧光!
靠近岩石的地方,光亮格外强烈,甚至把石壁都照亮了。
“啊,真美啊!……”吉敷竹史小声感叹道。
海水的味道,混合着海浪拍打岩壁的声音,在洞窟中缭绕。四周微风吹拂,海水清激无比。荧光像是浮在水面上一样,随波浪发出粼粼的闪光。
“这是……”吉敷竹史问道。
“我们叫它‘Sigi’,换或标准用语,就不知道该叫什么了。”船尾的舵手答道。
“叫萤火虫吧。”
“萤火虫?……对……萤火虫。”本间说。
“萤火虫?……原来‘Sigi’指的就是萤火虫啊。”吉敷竹史自言自语地说道。
04
贞子的船燃油已经耗尽,被拴在吉敷竹史和本间的船后面,在昏暗的海面上,缓缓拖行。五艘小船终于回到了飞岛的港口。
此时的港口,沉浸在星星点点的灯光中。漆黑的水面反射着岸上的亮光,对于住习惯了东京,这种繁华都市的人而言,眼睛一旦长时间处于黑暗之中,那么,即便是比郊外站台商店街的灯光,更加微弱的光线,亦会变得无比刺眼。胜过银座辉煌的霓虹灯,让人难以忍受。
回到小岛上的派出所,宫地贞子先洗了个澡,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受伤的手也得到了处理,包着一层绷带。只不过,绷带的外面带着手铐,腰上还绑着一根绳子。吉敷竹史捂着刚才被撞击的腰部,在本间巡警的搀扶下,坐到了宫地贞子的对面,酒田警察署的警员则端坐一旁,时刻准备记录口供。
面对眼前的警察,宫地贞子仍是一脸无所畏惧的表情。
将一位著名男影星杀害,又把截下来的右手,邮寄到被害人家中,犯下如此令人发指的罪行,却在被警察逮捕之后,依然能流露出这种平静的表情,普通人一定会认为,此人已是无所畏惧了。
但吉敷竹史并不这么想,虽然面对女人难以捉摸的心理,吉敷竹史并没有十分的把握能够看透,但在他眼中,宫地贞子此时脸上的微笑,应该是其性格使然吧。
宫地贞子给人一种积极乐观的感觉,这种感觉很强烈,且并不是那种在顺境时,才会表现出来的开朗,而是一种处于逆境,仍然能够自然流露的坚韧,这样的特质,一般在演员和外国人身上比较多见。如果与她深交,或许会发现,这是一种能够使别人感到很舒服的性格。
简而言之,她是一个拥有自我表现欲、性格外向的杀人犯。而贞子刚才嘴角的那一丝笑意,应该是羞怯的笑容。这一点,恐怕很多人会觉得难以置信,却是吉敷竹史依靠多年来培养的警察本能,所作出的准确判断。
“是你把大和田刚太先生引诱出来,并将其杀害了的吧?”吉敷竹史质问道。妆容已退的女人点点头。
“犯罪地点就是你在这本《飞岛的玻璃鞋》中,描述的石屋吧?……也就是位于荒崎一带的那个秘密基地。”
她的脸上不再有笑意,默默地点着头。
“你在掩埋尸体之前,将其右手砍断,包在包裹里,从梅田车站前的中央邮局寄出去了,是吧?”
她又点了点头。
“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你妹妹——西田优子,本名宫地梅子报仇吗?”
“是。”女人终于开口说话了,上身也微微挺直了一些。“梅子小姐在十月四号的大津外景拍摄过程中,受到了大和田先生打屁股的侮辱,一时想不开,当晚便失去了行踪,之后,她从东京给你打了个电话,将这一切都告诉了你。从她的话里,你感觉梅子似乎有自杀的倾向,于是,你试图进行了制止,但她并没有理会。惊慌的你立即赶往妹妹的所在,却不幸地发现了她的尸体。因此,你决定向大和田实施报复……”
“不是这个样子的啦!”女人回答着,她那一双无神的双眼,一动不动地紧紧盯着吉敷竹史肩膀附近的纸。
“那么,请你把事情的真相陈述一遍。”
“那个孩子会定期跟我和母亲通电话。她从大津旅馆失踪的第二天,也就是十月五号,来到了我住的公寓。当时,我确实从她嘴里,听到了一些关于大和田对她的所作所为,不过,那个时候她完全没有任何自杀的念头,也没说想回飞岛,只是看了看我那本刚刚出版的新书,之后便告辞了。”
贞子的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表情,变得无比茫然,只有嘴唇在机械地启合,平淡的陈述之后,本以为她会放声大哭,没想到,竟然连一滴眼泪都没有流出来。
“其实我很清楚,那个孩子当时心里的感受,也预感到了她接下去会做什么。可我能做的,只有祈祷她不要死,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法。我只能坚信她不会自杀,坚信她不会死去,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我。问了母亲才知道,原来她给母亲也打过类似的电话,只是一味道谢,便挂掉了。
“梅子从来不会像这样,说完一句‘再见’,就挂断电话的。所以,我马上处理了龟户公寓的家具,搬了出去。我们从小就过着居无定所的日子,所以搬家什么的,早就轻车熟路了。
“在那之后,我就立刻赶往宫津,以前在杂志上,我曾看到过一篇报道,说大和田在宫津近海的一处高地上,拥有一幢别墅,因为海边景色优美,一有时间他就会到那里度假,虽然梅子的笔记本里,记有大和田家的地址,不过,那里有他的老婆和家人,不容易接近他。可我不知道那栋别墅的具体位置,因此最后这个想法只能作罢。
“接着我又想,在他演出的时候,趁着人多,反而更容易接近他也不一定。于是,我打电话到他的经纪公司,査到了他将要举办签售会的消息。虽然希望很渺茫,但也只有放手一搏了。
“签售会定在恒邻堂书店,十月十七号是第一次,一星期后还安排有第二和第三次。我将一切都赌在了恒邻堂上。当然,如果第一次没有成功,第二次和第三次我也会去的。
“我准备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我会在四条河原町一家叫做‘卡扎尔之爱’的酒吧等他,我将字条夹进一束花里,在见面的时候递给了他。那家酒吧灯光昏暗,比较方便名人进出。
“我本来就是抱着赌上一把的想法,这才那么做的。不过,当天到场的年轻女性并不多,所以,我觉得应该会成功。
“大和田果真来了。我们一起进餐,又喝了点酒。然后我装醉,让他带回了宾馆。”
说到这里,宫地贞子忽然停了下来,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似乎不愿意再继续说下去,于是,吉敷竹史开始了补充。
“为了勾引大和田,你当时找了谁做练习呢……”尽管那也算不上什么认真的练习。
“其实,那天我并没有和大和田发生关系。”宫地忽然抢过话头,好像是要对吉敷竹史进行还击一样,“如果在那里,我就被他侵犯了,接下来的事情,就不好施行了。我只是给他看了我写的那本书,结果他自己提出,想和我一起到飞岛来看看。”
“原来是这样子哟!……”
“于是第二天,我们在京都的车站碰面后,就一起来到了酒田。”
“你在没有确认梅子是否还活着的情况下,就实施了这样的计划?”
“嗯。”宫地干脆地应道,
“那天晚上,你们并没有急着坐船过去,而是在酒田港的一家宾馆里,住下来了……是吧?”
贞子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
“那天晚上有没有发生什么?”酒田警察署的人严厉地问道。
“如果你想问的是,我们有没有发生性关系,我可以吿诉你没有。”贞子平静地回答道,“因为如果在那里,就使出这一招的话,他做完之后,拍拍屁股走掉了怎么办?……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你是想欲擒故纵……是吧?”
“没错。我和他约定了,第二天晚上再做。第二天一大早,我们就坐船来到了飞岛。”
说到这里,女人再一次停了下来。
“然后呢?……”旁边的警察催促道。
“当时,我让大和田好好地看了一遍我写的书,他好像对里面描述的那间石屋,也很感兴趣,一路上不停地问我,那个地方在哪里,于是我走在前面,将他带到了那里,根本没费什么工夫。”
宫地贞子忽然又停了下来,像是在回忆当时的情景。
“在前往荒崎的路上,依然没有什么人。虽然二十年没有回过那里,但眼前的景色,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变化,只是稍微被开发了一点而已。”
“她指的是告示牌和水泥步行道吧。”吉敷竹史心想。
“一路上没什么人固然很好,但也因为这样,大和田就放肆地对我动手动脚。那个男人,平时满嘴道德的高尚论调,私底下却是个龌龊的无赖。因为外表不受女人欢迎,才不得不装出一副道德家的模样来。
“最后是大和田先找到了那个石屋。小时候党得那里非常宽敞,现在却显得狭窄了很多。
“当时,我的心脏就像要破裂开来一样,撕心裂肺的悲伤和痛苦,一下子全都涌了上来。大脑已经失去控制,顾不上再去确认梅子的行踪和生死,一心只想把大和田带到那里。所以,我根本不知道那个石屋里有什么,也不清楚梅子就在那里。
“大和田先于我钻进了石屋,之后便惊叫一声,那一刻,我意识到自己的预感成真了……
“我看到了梅子的鞋子,然后就检起脚边的一块大石头,冲进石屋,朝跪在梅子尸体前的大和田的后脑,狠狠地砸了过去,是用尽全身力气,使劲地砸,艮复地砸,直到看见他的脑浆,溅到石壁上才停手。”
女人说不下去了,全身在恐惧的笼罩下,剧烈地颤抖起来。过了好一阵子,她才努力将情绪稳定了下来,又接着往下叙述。
“杀死他实在太简单了,一点困难都没有!……怒火控制着我的大脑,使我根本顾不上去想梅子是否还有气。看到梅子尸体时的愤怒和震惊,让我不顾一切地,想把大和田杀掉,心里承受的巨大打击,爆发出了惊人的能量。”
原来如此,吉敷竹史的心有所会。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宫地贞子接着说,“如果梅子没有死,我也不打算杀他。可是眼见梅子就倒在那里,手腕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身边还倒放着一瓶安眠药,怒火很快就压过了意识,大脑变得无比清晰冷静,颤抖的身体也平静了下来。”
吉敷竹史点点头,他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某些画面,梅子和她的母亲,尽管性格遐异,但母女俩在自寻短见时的情景,却是何其相似啊!……天哪,这是多么悲哀的巧合啊!……而现在,贞子的右手腕上,也同样有一道深深的伤痕。
“大和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为了亲眼看看书中那间神秘小屋,而特意前来飞岛的他,在看到梅子的尸体后,还没来得及弄清楚事件的真相,头就被碰了个稀烂,最终命赴黄泉。”
吉敷竹史又点点头,确实是这样的。
“后来,我在石屋里挖了个坑,将梅子埋在里面,然后,从包里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小锔子和盒子,把大和田的右手锯了下来,装了进去。接着,我把他的尸体拖到外面,挖了个沙坑埋了起来。
“再后来的事情,你们就都知道了。那天晩上,我没敢再回飞岛的旅馆,而是在树林里熬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我就搭船回了本州,买来粗盐把盒子填满,再包装好,为了避免节外生枝。我跑到离京都比较近的大阪,从那里将包裹寄了出去,之所以选择中央邮局,是因为那里平时人很多,工作繁忙,不会给服务员留下太深的印象。
“事情就是这样了,还有什么问题吗?”女人这才抬起头,第一次看着吉敷竹史的脸。
“嗯,当然还有,后来你为什么又回飞岛了?不是有足够的时间逃胞吗?……如果你离开这里,远走高飞,我们未必能这么快抓到你,说不定,现在才发现梅子的尸体,然后开始着手发布全国通缉令。当然,结果都是一样的,你被逮捕只是时间的问题。”
吉敷竹史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用意,不过是警察录口供时的例行问题而已。
没想到宫地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她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意,这笑容里,究竟隐藏着怎样的信息?吉敷竹史一时捉摸不透。
“那是因为神在召唤我。”她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不知为什么,我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两具尸体,满脑子都是他们两个人的脸,晚上连党都睡不着。”
“在回飞岛之前,你都躲在哪里?”
“巢鸭和千驮谷的廉价宾馆里。”
“在东京各地辗转吗?”
“嗯。可心里想的全是那两具尸体,所以最后决定,在融雪的四月,我再回来看一看,确认一下尸体有没有被发现。”
吉敷竹史点了点头头,没有什么需要插嘴的意思,并用眼神催促着宫地贞子,好,继续朝下讲。
“于是,我又回到飞岛的荒崎,用铁锹把尸体挖出来,果然还和之前一样。那时心里甚至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我非常谨慎,一直等到天黑之后才去的荒崎。”
“嗯,这点不用说了,我知道。不过,后来你为什么选择留在飞岛呢?在确认尸体没有被人发现之后,回到本州,不是更好吗?留下来对你而言,反而更危险,因为在那本书里,你提到过这个地方,所以,很容易引起别人的注意,为什么最后没有离开?”
话音刚落,贞于就低下头,开始小声地笑起来,很快又演变成大笑,甚至忍不住用戴着手铐的左手掩住嘴巴。她脸上的表情,越来越复杂,含着泪水的笑容,使脸庞扭曲了起来。
“这一切都是为了再见到你,为了让你能找到我啊!……”
吉敷竹史惊呆了,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眼前的女人,女人紧皱眉头,强忍着笑意,却越发显得痛苦无奈。
“是神让我再也走不掉了。她把我牢牢地锁死在这座小岛上,动弹不得。”
“她疯了吗?真是莫名其妙。”吉敷竹史心想。
“在确认尸体没有被发现的那天晚上,我正打算回去,但不知为什么,在经过荒崎的时候,身体忽然感到剧烈的疼痛,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一步也挪不动了。整个晚上,我就那么慢慢地往回爬。”
“剧痛?……为什么?……哪里痛?……”
“外翻脚趾。”
“外翻脚趾?……那是什么?……”
“女人如果长时间穿尖头高跟鞋的话,脚趾会因为受到挤压而变形,特别是大脚趾的骨头和软骨。当时正是这种钻心的疼痛,让我一步也走不动了。”
这种病,吉敷竹史还是头一回听说。
“早上好不容易爬到了明神神社,才被当地人发现。他们把我背回家里。当时我的脚,已经不能再穿高跟鞋了,只能套上一双开敞的草鞋,但那种鞋是走不远的。那户人家表示愿意收留我,让我帮忙养殖鳁鲸,听起来似乎很辛苦,其实是在船上坐着,就可以干的工作。”
“开始劳动之后、身体状况有了好转,也渐渐喜欢上这活儿了。”
“外翻脚趾……真有这种病?”
“女人才会有,全因为好打扮、爱漂亮,本来高跟鞋鞋尖收得就窄,要穿进去就非得把五个脚址挤在一起。走路时后脚跟要踮起来,更加重了对脚趾尖的挤压,再加走路时脚尖会先落地,而我又特别喜欢高跟鞋,一直都穿着,所以,这几个脚趾头,真是受了不少罪。
“说起来,其实跟裹足是一个道理。为了走路的姿势更好看,硬是把脚包在小鞋子里,人为地阻碍骨骼的发育,跟灰姑娘的水晶鞋差不多。所以,有时候觉得挺滑稽的,女人啊,不管在什么时代,总要被一双小鞋子,折腾得死去活来。”
“原来,这就是宫地贞子哈哈大笑的真正含义吗?”吉敷竹史终于明白了,于是问道,“这种病一辈子都治不好吗?”
“我曾经去过东京的大医院,他们说如果做手术的话,可以治好,但是要住院一段时间,否则很难治愈。”
“住院吗……女人还真是动不动就住院啊。”吉敷竹史在心里嘀咕着。
“能根治这种病的医院,就那么几家,对于我这个杀了人的女人来说,还是不去那种地方为妙。”贞子说道。
嗯,有道理,吉敷竹史心想,可如果不做手术,就不能再穿高跟鞋了,因此,尽管无奈,但留在飞岛,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
“你知道你母亲去世的消息吗?”
听到吉敷竹史这么说,贞子马上抬起了头,一脸愕然,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母亲已亡的事情。
“什么?……什么时候?……”
“就在前几天,八月十六号。割腕自杀的。”
贞子顿时感到浑身无力,沉默了好久。
“最后果然变成这样了……”她低语道。
“你已经预料到了?”吉敷竹史放轻了语调。
“嗯,这种结局是理所当然的!”贞子的脸微微扭向一旁,语气十分强烈。
“你经常驾船到荒崎附近的海城吗?”
“不,一般只停留在鸟帽子群岛周边,我从小视力就好,开始干这个工作之后就更好了。”
片刻的沉默……
“然后呢?”
“所以,如果荒崎有人的话,我基本上都能看得很清楚。要是有人靠近那个石屋,我就马上开船过去。”
“原来是这样,当时你就是这么发现我的吧?”
“我是个很敏感的人。如果看到有人在蜡烛岩,或者‘赛之河原’,我很快就能判断出,这个人是不是危险人物,会不会发现那间石屋子。看到你的时候也一样。”
“原来如此。这么一来,你就可以知道,谁会去挖那两具尸体了……”
“我的感觉通常都很准,不过,至今为止,还没人发现那两具尸体。”
“所以,你趁我离开时,马上把尸体给转移了。”
“嗯,时间很充足。在这个岛上,要想通过那片树林,就必须要步行。因此,我把尸体挖出来,搬到了船上。不过,当时尸体已经高度腐烂,头颅都断下来了,很恐怖。稍不注意,尸体的各部分就会散落一地。搬走之后,我又回来清理了现场,还在沙地上泼了很多水。”
“为什么没把尸体丢到海里?”
“尸体已经很轻了,而且很容易散开。如果抛到海里,有可能会在水面漂流很久。”
“嗯,确实。那你原本打算,怎么处理尸体呢?”
“还没想好。可能会扔到离岸很远的海里吧。”
所以那时,她才会驾着船,往远洋方向逃跑。
“那个时候,你一直在海面上,从远处现察我们的一举一动吗?”
“嗯。”
“你不觉得这么做很危险吗?”
“我没想过自己会被发现。”
“哦……为什么?”
“不清楚,只是单纯地这么觉得。”
“莫非是在海上干了一天的活,大脑放松了警惕了?”
女人又笑了起来:“可能吧。”
这就是所谓的渔民吧。有预谋的杀人,是城里人才干得出来的事情。
又是一阵沉默,而且,比之前的都要长很多。
该问的问题,基本上都已经问完了,或许直到今天晚上,宫地贞子才有时间,好好地回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体会母亲的死,给她带来的真实感吧。
“自己的工作已经结束,一切到此为止了。”吉敷竹史在心里感慨道。
“还有什么想说的吗?”酒田警察署的人,站在吉敷竹史身后,向贞子发问。
“没有了。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答道。
“那就站起来吧。”一直在一旁,保持沉默的本间巡警开口说道。
宫地贞子霍地站了起来,向吉敷竹史微微行了个礼,然后,在本间的陪同下,一步一步地往里面的拘留所走去。据本间说,这里拘留犯人用的房间,自明治时代就有了,后来曾整修过一次。
“吉敷竹史先生,我最后还想说一句。”女人忽然停了下来,回过头,望着吉敷竹史。
吉敷竹史没有作声,只是抬起头,等待着。
“那个时候,我可不是在练习哦!……”
“啊……听到这句话,自己恐怕是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吧。”吉敷竹史后来回想道。
回过抻来时,贞子已经和本间一起,消失在黑暗深处了。
这句话在吉敷竹史的心里,留下了一丝隐痛,并一直持续到第二天。
在询问她的过程中,自己是不是太过强硬,而欠缺一些体贴呢?
尾声
当天晚上,吉敷竹史从飞岛,打了个电话到小谷家,告诉他案子已经解决了,凶手宫地贞子也已被捉拿归案。
吉敷竹史很清楚,小谷刑警在听到这个消息后,一定会大吃一惊;不过,这已经无所谓了——小谷当然是站在主任那一边的,所以,大概马上就会打电话,向搜查主任报告吧。
吉敷竹史并不想由自己直接告诉主任,也不想看到他无话可说的表情。这些真的都不重要了,即便事实就摆在眼前,像主任那种人,也不会心悦诚服地,向吉敷竹史道歉的,顶多厚着脸皮,开个玩笑,为自己找台阶下。现实并非连续剧,不可能上演《水户黄门》①式的情节。
①水户黄门,是日本TBS电视台制作的电视剧,一九六九年开播,至今仍然在播放,是以水户藩第二任藩主——德川光国作为主人公的日本历史电视剧。
第二天一早,吉敷竹史便把宫地贞子,押送到酒田市警察署。离下午的发车时间还有大半天,吉敷竹史意识到,已经没事可做了,酒田警察署的警员,向他推荐了一个叫做“土门拳①”纪念馆的地方,供他打发时间。
①土门拳(DONON KEN,1909-)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中期以来,日本最具影响力的纪实摄影家。
吉敷竹史打了一辆出租车,朝“土门拳”纪念馆出发。一路上,他终于有时间静下来,好好想想加纳通子的事情了。车子经过最上川,清激的水面旁边,竖立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白鸟飞来地”。
土门拳纪念馆是一座全新的建筑,看上去非常舒服。里面有一片清激的水池,而纪念馆就建在水中央,看上去就像漂浮在水面上一样。走进楼里,率先映入眼帘的,是纪念馆的大堂。四面是透明的玻璃窗,窗前面向水池的地方,摆放着两张皮革沙发。
吉敷竹史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凝视着眼前的水面,脑海里不禁又浮现出了加纳通子的脸。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那个时候,通子是多么的痛苦,可她为什么……
静悄悄的纪念馆里,回响着吉敷竹史一个人的脚步声。他沿着墙壁,随意地观赏着陈列在大堂里的“古寺巡礼”摄影作品展。土门拳是一位出生在酒田市的摄影家,这里展示的,就是他的代表作。吉敷竹史过去对此人就有一定的了解,借此机会,可以好好观赏一下他的作品。
土门拳的作品,捕捉的都是生活中的细节和瞬间,内容细腻且深刻;再加上完美的摄影技术,形成了强大的视觉冲击力。其中几张佛像的特写照片,甚至比实物更具压迫感。特别是那张仁王像,能使观者与石像融为一体,从而获得独特的感官体验。将摄影师的魄力展露无遗。吉敷竹史不得不感叹,看起来简单的摄影,如果倾注了足够的热情,也能达到这样一种惊天骇人的境界。
走马观花地转了一圈,吉敷竹史的内心,多次被作品掀起小小的波澜,但都没到足以让他驻足的感动。直到来到一块,刻着土门拳简介的板子前,他才停了下来,看了看上面的文字。
看着看着,吉敷竹史就像背上通了电一样,一下子怔住了。
药师寺的髙田好胤先生,说我是“摄影的游魂”。所谓“游魂”,就是指死去后,没有及时成佛,而在荒野上飘荡的灵魂。所以,他大概是想说我对摄影的狂热,就像游魂对人世的卷恋一样,难以割舍吧。
不仅是药师寺,我还厚着脸皮,到其他很多寺庙拜访过。而且,经常是从清早开门,一直折腾到晚上闭院为止。即使当天已经完成了摄影,可第二天依旧厚着脸皮,登门拜访的日子也不少。因为,每当我在家里的浴缸里面泡澡,大脑放松下来的时候,总会对当天的作品感到不满,偶尔还会发现一些技术操作上的致命缺陷。于是第二天又跑回去,从头来过。有时是回到东京,将底片洗出来之后,才发现很多作品,却不尽如人意,这种情况下,也会回去重新拍摄。每当这时,有些小和尚的脸上,就会露出“混蛋,怎么又是你”的表情。如果跟他说,自己之前失手了,拍得不好,想要重拍,他还会很生气地反驳道:“你太不专业了吧!”的责难。当然,也有一些和气的和尚,会笑脸相迎,然后亲切地鼓励你说:“没关系,很快就会拍出不错的作品的。”其可谓“寺有万千座,人亦千万种”啊!
“啊,就是这个!……”吉敷竹史心想,他回想起在涩谷拜访油井明导演时的情景。那个时候,吉敷竹史也曾被指责不够专业。但不管如何奔波,怎样被旁人冷落,为了使案件的真相,早日水落石出,自己可谓是费尽心机。这一点不正和土门拳一模一样吗?……
深夜在床上辗转反侧,回忆案件始末,整理各种线索,一旦发现有什么不合理,或者不对劲的地方,第二天又会赶往现场,重新取证。就算被别人鄙视,甚至辱骂,只要选择了自己前进的道路,就会始终不渝地走下去。
啊,原来所有职业,都是一样的……
吉敷竹史再次感受到,从事刑警这个职业,是自己这辈子做出的,最为正确的选择。而明天还能埋头于自己喜欢的工作,又是一件多么幸运的事情啊。
“今后继续努力吧!……”他在心里,暗暗下定了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