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池做了一两次深呼吸,努力使自已平静下来。
“吉敷竹史先生,您不能理解我吧?像我这种人的感情,您不能理解吧?”
“不!我能理解你…”吉敷竹史想马上对菊池说,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始终没有说出口。
“吉敷竹史先生,像您这么帅,像您这么聪明,女人一定都很喜欢您吧?”
吉敷竹史禁不住苦笑了一下。事件最终搞成了这个样子,还能说我聪明吗?菊池的话,吉敷竹史听起来,简直就是在讽刺自己。
“我的感情,恐怕谁都理解不了,鸟越法子早就是别人的女人了,为什么我对她还那么痴情?简直就是有毛病,是吧?…上中学的时候,我就开始喜欢她,现在我已经三十六岁了,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喜欢她,只喜欢她一个人!她就是我活下去的精神支柱!连我自己都觉得奇怪,除了她以外,我不喜欢任何其他的女人。我累了,累得不行,可是…我没办法不喜欢她,她是我唯一的女人…”
菊池刑警茫然地说着,摸摸这个口袋,又摸摸那个口袋,好像是在找手绢,可是摸了半天,也没有找到。吉敷竹史把自己的手绢掏出来递给他。
菊池刑警吃了一惊,他没想到吉敷竹史能够理解他的感情。他诚惶诚恐地接连向吉敷竹史鞠了好几个躬,接过手绢,迅速擦了擦眼泪,又还给吉敷竹史,继续东摸西摸地找起手绢来。
“刚才的电话,是怎么回事?”吉敷竹史问道。
菊池长叹一口气:“鸟越法子她…”菊池的头沉重地垂下,泪如泉涌。
哭了一会儿,菊池擦了擦鼻子,继续说:“刚才,鸟越…不,木山法子,她…死了!…”
吉敷竹史紧咬着嘴唇,没有说话。菊池用右手擦着眼泪。
两个人同时扭过头去,看了看躺在椅子上的鸟越由佳里。小女孩静静地躺着,一动不动,但是,吉敷竹史和菊池都怀疑她是不是真的没醒。
菊池用颤抖的声音说:“哎!…已经…已经没有去新泻的必要了…”
第五章 死亡季节
01
快八点的时候,电话铃响了。躺在刑警队办公室沙发上的吉敷竹史站起来接电话。是古川老师。古川老师说:有话要对吉敷竹史说,希望占用吉敷竹史一点儿时间,在哪儿都行,警察署也可以。商量的结果是,十点左右在古川家里见。
吉敷竹史、菊池刑警和鸟越由佳里在警察署附近的餐馆吃完早饭,吉敷竹史把由佳里交给菊池照看,自己一个人去古川老师的家里。
吉敷竹史刚刚在古川家门口停好车,古川老师就迎出来了。古川已经换上了便装。
关好车门锁好车,吉敷竹史正要往古川家里走,古川却邀他在外边散散步。
二人走上一条小路,路边是一条小河,河岸上种着的淡紫色枯梗和白色大波斯菊在微风中摇曳。蝉声还有,不过也许是心情放松了的原因吧,听来觉得小了许多。风有点儿凉,北方的夏天逝去得较早。
“昨天晚上可多亏了您的关照啊。”古川首先向吉敷竹史道谢。
“彼此彼此。”吉敷竹史冷冷地说。吉敷竹史不知道古川要对自己说些什么,保持着一定的警惕。
“后来,鸟越由佳里对你们说了些什么?”
吉敷竹史笑了,没想到古川老师又是这样单刀直入。
“什么都没说,她很听老师的话。”吉敷竹史说。
“刑警先生真会说话。”古川也笑了,“在我认识的人里面,可没有像您这么说话的。”
“您是不是觉得我这种人很讨厌?”
“哪里哪里,我觉得特别新鲜。”中学老师摇晃着满头银发,认真地说。
“古川老师想对我说的话,我替您说出来吧。”吉敷竹史觉得这样说,可以更加节约时间。
“哦?请吧。”古川老师看着吉敷竹史的脸庞说道。
“孩子们还是中学生,他们都有自己的将来。”吉敷竹史开始说了。
“嗯!…”
“所以,为了孩子们的将来,这个事件就不要往下追究了。对不对?”
古川听了吉敷竹史的话,把视线转向远方。他眺望着远处的群山,对吉敷刑警说道:“刑警先生,事件已经结束了。刚才您也说过了,木山法子死了,这是一个非常不幸的悲剧结局,事件到此为止,也就算完全结束了。可以这样说吧?不管是谁都会这样认为的。从此以后,这个事件绝对不会再往下发展了。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那就是您,刑警先生引起的。”
“古川老师,您说这种话,是想哄我也好,骗我也好,吓唬我也好,都是起不了任何作用的。事实就是事实。我不能把事实向社会隐瞒,向法律隐瞒。”
“一个班的中学生合伙杀了两个大人和一个中学生的所谓事实吗?”
“是的,这是事实。”
“会相信你吗?我是说这个社会。”
“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罢,这是事实。我有证据。”
“证据?你的证据在铘儿?”
证据有得是——吉敷竹史心想。可是,现在要让他马上说出一个来,还真挺不好说。忽然,他想起了那封用文宇处理机打的信。那封信是假的,古川老师也这么说过。
“就说用文字处理机打的那封信吧,您不是也断定那封信是假的吗?”
“那是我记错了。小渊泽茂正在练习使用文字处理机,偶然也用它打宇,所以用它打上一封信,这也不算奇怪。”
“连署名也用文宇处理机吗?”
“光署名用手写,不是很麻烦吗?”
“您哄小孩儿呢?那么我再问您,近松门左卫门的那本书呢?小渊泽茂的书房里各种版本的都有,他为什么不拿自己的,却特意去学校图书室拿一本?”
“这种事也不能说绝对没有吧?比如说偶尔有事去图书室,顺便拿一本看看也是有可能的。或者他自己那个版本的丢了,借一本看看有什么不可以的吗?”
“照您这么牵强附会,就可以不顾事实了吗?但是,牵强附会就是牵强附会,假的就是假的,很快就能被揭穿!”
“是吗?刑瞽先生所主张的这些,只不过是您自己异想天开。您这才叫牵强附会啊!一群中学生,在一个小女孩儿的指挥下,在两辆新干线里同时杀死了两个人,谁能相信呢?”
“不是主张,是事实。我说的是事实,不是主张I” 吉敷竹史怒生生地强调着。
“如果没有确凿的证据,刑警先生说的这些,都只不过是推测,是您的一家之言。”
“古川老师,”吉敷竹史停下脚步,身子转向古川老师,“那么,您说那是什么?那个发生在新干线里的事件!”
“殉情啊,只能是殉情啊!”
“哄谁呢?这才是您所说的一家之言呢!而且没有任何说服力,粗制滥造,非常肤浅的一家之言!”
“是吗?可是,我这种说法大部分人都相信,以前相信,现在也相信。连菊池先生都对您的说法半信半疑,就更不要说别人了。您的说法恐怕只有您自己一个人相信吧?”
“那么,古川老师,请您把您的证据拿出来。您不是说那是殉情吗?就请您把殉情的证据拿出来吧!”吉敷竹史说话难听起来。
只见古川不慌不忙地把右手伸进怀里,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刑聱先生,请您看看这封信。这是小渊泽茂写给我的,八月十一日收到的,也就是事件发生前一个星期收到的。”
吉敷竹史接过信封,先看了看邮戳,日期是八月十日。信封是手写的,宇写得非常漂亮。
“这是小渊泽茂写给我的亲笔信。这是他的笔迹,你可以随便调査。首先我可以证明这是他的笔迹,认识他的人谁都可以证明。他在学校里,在同事那里,都留有笔迹,我这里也有他写的其他东西,您也会相信确认这一点不是难事。”
吉敷竹史把信纸从信封里抽出来。那是一封很长的信。小渊泽茂的字迹如行云流水,称得上是一位书法家。信是这样写的:古川老师:
请您听我说,听听我这没出息的告白。我知道,现在能够听我这番告白的,除了古川老师您以外,没有笫二个人了。
请允许我从结论开始写起吧,我被岩田富美子迷住了心窍,被“北上”酒吧的老板,我带的那个班里问题最大的学生的母亲,迷住了心窍,对这份感情,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内心还会产生这种感情,是我连做梦都没有想到的。
说老实话,那个女人什么地方好,什么地方有魅力,我一点儿都说不出来。她是一个恶毒的酒吧女,浓妆艳抹,漫天撒谎,还胡乱搞男人。可是,对于我来说,她是我认识的第一个其正的女人。
我知道这样下去,自己会被毀灭的,跟自己所带的学生的母亲,发生肉体关系,而且那学生好像还知道我们的关系!
我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当了三十多年教师了,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踏入如此危险的境地中,人这一辈子,不知道有多少危险在等着他;真是不可思议!我讨厌我自己,讨厌到了无法容忍的地步。
我在这里向您发誓,我曾多次想过要跟她分手,我曾多次用鞭子抽打自己的灵魂。分手吧,过平静的曰子吧。
我打电话跟她说过,面对面也跟她说过。当时她嘴上虽然说不愿意分手,其实分手她也无所谓,只要我坚持,就能够分手。
但是,我坚持不住,毎次跟她说完分手,一放下电话,我就心如刀绞。我摁着自己的胸膛,像乌龟似的趴在榻榻米上;好像不那么待着,我就活不下去了,我痛苦得要死,可是什么办法都没有。我的胃也疼起来,疼得我不住地呻吟。
那种感情,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体验到,我终于悟到了,这就是恋爱的滋味!
我不想读书,不想出门散步,我借酒浇愁,可是,举杯浇愁愁更愁啊。
我忽然觉得我的词汇是那么的贫乏,那种感觉,那种痛苦的感觉,用文字是无法表现出来的。我的胸膛子里,好像塞进了一大块蘸饱了水的棉花,堵得难受,沉重得要命,我不知道怎样描写那种感情。
我痛苦!我痛苦!我受不了了。我都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会迷上那样一个女人呢?我一千遍一万遍地对自己说:她是一个酒吧女,是我根本对付不了的女人。可是不行,我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她。
这样下去我肯定会被毀灭,我想摆脱她,非常想摆脱她,可是,我的意志薄弱,我是个没用的人啊!
但是,我不想忘记自己是一个从事教育工作的人,当教师这么多年了,自认为干得还可以;该遵守的规则我遵守了,该尽的义务我也尽了,从来没有干过什么出格的事。可是这一次,我也不知遒是怎么了,就像一个陷入了泥沼的人,越挣扎就陷得越深。
痛苦,痛苦,我真的很痛苦。我对自己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是绝对不行的!可我已经无力自拔了…
本来,这是我一个人的问题,应该由我一个人来处理,但是我想找一个人一吐胸中块垒,想找一个人说一说,或者说是想让别人知道:我在走向毁灭。我知道,这样下去,我要出大事的。可是我停不下来,我只能走向毁灭。我想让一个人知道:我将走向哪里。
颠三倒四地写了这么多了,总之一句话,我非常非常痛苦,我的痛苦是无法用语言来表达的。
我只要一天不跟她说话,就觉得活不下去;能够见到她当然最好,但我不能天天都到她的店里去啊,于是我就给她打电话。我一天最少要给她打一次电话,否则,这一天我就活不过去。有时侯我想忍一天,今天就不给她打电话了。可是,不拿起电话来,我这心里就沉重得喘不上气来,呼吸越来越困难,直到拿起电话、听到她的声音,我才能轻松一点。
我觉得自己很无耻,这么大年纪了,跟那种女人,还那么放不下。我们这一代人,其实不懂什么是恋爱,我这样说不是想为自己辩护,这样说的结果,也许只能在我没出息的、无耻的脸上,再涂上一层灰。但我还是认为:我们这一代人,不僅得恋爱的真正意义,我们就是这样一代人,不懂得什么是女人,不懂得恋爱是一种什么情感。可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埋藏着恋爱这种情感的因素,就好像没有爆炸的炸弹深埋在地下,如果一辈子都不爆炸,就这样糊里糊涂地死去,倒也好了;不幸的是,这颗炸弹的引信巳经被触动,我非自我爆炸不可了!
痛苦,痛苦,我只要想写点儿什么,首先写的就是这两个字。我会不知不觉地把这两个字写出来,因为我实在是太痛苦了,我甚至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比我更痛苦的人吗。
古川老师,您嘲笑我吧。这种感情是属于青年时代的某个时期的,早就应该毕业了。感情是小孩子才会得的麻疹,结果让我给染上了。都这个岁数了才发病,而且是濒临死亡的重症,没有几天活头了。
我党得对不起我的学生们。我现在,只不过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壳。好在当教师三十多年了,上课的时侯,不用脑子也能教。我机械地在黑板上写着字,那些字连我自己都不知遒是什么意思,只是机械地在那里写着、写着。
课间休息的时候,回到办公室里,我脑子里想的也都是她。我无法做到不去想她,只要我的大脑是清醒的,她就会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住地想着:为什么要跟她分手,怎么跟她分手,不是在想分手的具体方法,而是在想分手的理由,在摸索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
其实,分手的理由有很多,她自甘堕落、她低级下流、她乱搞男人、她说谎蹁人、她爱慕虚荣…啊,一切的一切,一切、一切…
我这么痛苦的原因,就是里她分不了手,分不了手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我迷上了她,还因为嫉妒,那个女人除了我以外,还有一个年轻的男人;我嫉妒鄢个男人,嫉妒到痛苦的程度。也许我的痛苦大半来自于嫉妒,是的,大半来自嫉妒,写到这里我终于明白过来了,我的痛苦大半是由于嫉妒。
我现在觉得什么都无所谓了,作为一个教师的生活、自己的地位,都无所谓了。我现在唯一的愿望,就是让那个女人只属于我一个人。
是的,一定是这样的。我愤怒!我悲痛!我绝望!我不知道该干什么,不知道将来会怎样,自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自己控制不了自己。
啊!痛苦啊!我好痛苦啊!那个女人,并不是什么绝世美女,我为什么就忘不了她呢?为什么就这么痛苦呢?
为了忘记那个女人,我试着去喜欢别的女人,我拼命喝酒,借此淡忘那个女人。世界上有魅力的女人有的是,为什么偏偏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可是,有魅力的女人虽然到处都有,但是没有一个愿8意跟我来往的;那个女人已经是半老徐娘,还能够接受我这个年纪的人,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现在,我总认为那个女人是我年轻的时侯错过的,是命中注定要跟我结合的,只有她才适合我。我为了她,就算自己毁灭了,也在所不辞。我现在担心的是,她要离开我,我不希望她离开我,如果非要毁灭的话,我愿意跟她一起毁灭。
现在回想起来,我第一次跟她提出分手的时侯,她要是哭着说不想分手就好了。我对她说:从此以后再也不给她打电话的时侯,她要是哭着求我一定要给她打电话就好了。但是,那个女人却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什么分手就分手,不打就不打。她这样说,反而叫我离不开她…车轱辘话又说回来了:我放不下她,不管怎么样:只要我下决心跟那个女人分手,就一定能分手。可是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啊!
现在,我特别想死;如果有可能的话,最好陪着那个女人一起死。这是软弱无力的我,留给自己唯一的一个安心而快乐的空想,一起死是不可能的,那我就先把她杀了,然后自杀。
我巳经痛苦得不想活下去了,古川老师,您随意嘲笑我吧。我真的十分痛苦啊。现在是暑假期间,所以我能静下心来,给您写这封信。平时每天都在办公室里见面,这样的信,我写不了。
写完这封信以后,我不敢再着一遍,就会装进信封的。投进邮筒之前,也许还要犹豫一阵;但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投进邮筒。
小渊泽茂敬上
八月八日
看完以后,吉敷竹史抬起头来,跟古川老师的眼睛撞在了一起。
“怎么样?可以说是遗书吧?说那两个人是殉情,这是比什么都有说服力的证据!我要把它作为证据交给警方。”
吉敷竹史看着天空,想了好一阵才问:“这封信为什么…”
“不知道。突然收到的。恐怕是下决心去死了吧。”
“我要问的是,这封信您为什么到现在才拿出来给我看?这么重要的信!”
“我觉得这是小渊泽茂的耻辱,也是人家的隐私。但是,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一步,我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还是孩子们的前程要紧。我想,小涮泽茂会理解的。”银发的中学教师,振振有词地说。
“这封信我先收起来了。”吉敷竹史说完,也不等古川老师说同意,就把信装进了自己西服上衣的内兜里,然后迈步向前走去。古川追上来,两个人肩并肩地向前走。
默默地走了一阵,路越来越窄,眼看着走不下去了,两个人才转身往回走。还是默默地走,一直走到古川家的大门口,谁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进去吧,坐一会儿,喝杯冷饮。”古川邀请道。
吉敷竹史摇摇头:“不了,还有事呢。”
“刑警先生,我绝对不是想收买您。对我提供的证据,您怎么一点儿反应都没有?难道行无反应主义?”
“古川先生,我不管你说什么,事实就是事实。这封信可以被看做一封遗书,但它不是遗书。它不能成为小渊泽茂和岩田富美子殉悄的证据。”
古川的血一下子冲到了头顶,怒气冲冲地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顽固啊?你这样做的话,小渊泽茂的灵魂不会安息的!刑警先生,你太年轻了,太年轻啦!不懂什么叫通融,更不懂得如何通融地解决问题!”
吉敷竹史转身走向自己的车,一边走一边说:“就是不懂!”
吉敷竹史走到车前,拉开了车门。
02
在盛冈警察署刑警队的办公室里,吉敷竹史跟菊池刑警会合了。菊池刑警早晨哭红了的眼睛,虽然此刻已经不红了,但还是没有精神。吉敷竹史问他鸟越由佳里在哪儿,菊池刑警说:“在隔壁的屋子里睡觉呢。她父亲刚才来过电话了,知道女儿在警察署,就放心了。她母亲下午三点左右返回盛冈。”
“吉敷竹史先生,我…”菊池刑警对吉敷竹史说,“我无论如何不能相信,鸟越由佳里他们能干那种事。昨天晚上的事,就像做了一场噩梦。”
吉敷竹史默默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窗前,菊池刑警赶紧跟了过来。
刑警队的办公室和平时一样嘈杂。想起今天早晨那安静的环境,真不敢相信竟会是在同一个地方。
“啊?”吉敷竹史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了?”菊池刑警忙问。
“你看,那不是鸟越由佳里吗?”
菊池刑警顺着吉敷竹史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人行横道线上,一个穿着白衬衫的小女孩,手里拿着一束鲜花,正在朝着跟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
吉敷竹史转身跑出刑警队办公室,顺着楼梯往下跑。菊池刑警紧随其后。
跑出盛冈警察署大门,看见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的背影正在缓缓远去,吉敷竹史和菊池刑警拔腿就追。
追上之后,吉敷竹史抓住鸟越由佳里的肩膀:“你怎么也不跟我们打个招呼就跑出来了?你要去哪儿?”说着低下头看着小女孩的脸。
鸟越由佳里的目光呆滞,一句话都不说。
吉敷竹史摇晃着由佳里的肩膀:“你怎么了?到哪儿去?说!”
“我得去接我妈妈去。”鸟越由佳里说话的声音很高,很细。
吉敷竹史盯着鸟越由佳里的脸,说道:“接妈妈去?车站不在那个方向啊。”
鸟越由佳里忽然剧烈地摇晃起脑袋来,摇得非常剧烈,吉敷竹史甚至担心她把脑袋摇坏了。而且摇头的意思是什么也不明白,她在否定什么呢?
吉敷竹史看了看手表,一点半。距下午三点还有一个半小时呢。
“菊池,这孩子的母亲回盛冈的车几点到?”
“三点十五分,‘山彦一八一号’。”
“知道了。到时侯你去车站接这孩子的母亲,我送她回家,然后直接去车站。”
“我和你们一起去不行吗?”
“不必了,我一个人比较好。鸟越由佳里同学,咱们走吧。”
吉敷竹史说着,拉起鸟越由佳里的手,便大步向前走去。菊池刑警只好转身回盛冈警察署。
不管吉敷竹史说什么,鸟越由佳里就是不说话。吉敷竹史领着她朝河边走去。
离开嘈杂的闹市区,周围的环境顿时安静下来,鸟越由佳里这时候好像有说话的意思了。
两个人走上河滩,在一条长凳上并肩坐下来,沉默了十分钟后,吉敷竹史开口说话了:“啊…喜欢盛冈吗?”
“盛冈?”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觉得吉敷竹史的问话有些奇怪。也许是因为睡眠不足,也许是表面的平静下面,有着巨大精神打击之后的创伤,不管怎么说,这孩子才十四岁啊——吉敷竹史好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吉敷竹史又说了一些无关紧要的话,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总算平静了下来,话说得也流畅了。开始吉敷竹史尽量不说跟事件有关的话题,后来终于找到了切入正题的机会。
“木山法子,也就是木山秀之的妈妈,你喜欢她吗?”吉敷竹史谨慎地问。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点了点头。
“哦。她是―什么样的人?”
“怪人。”鸟越由佳里不假思索地回答说。
吉敷竹史禁不住笑了。可不是怪人吗,自己可是领教过的。
“岩田雄治呢?”
“嗯?”鸟越由佳里愣了一下,迷惑地歪着头,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表情。
这种现象叫做“在忘却中逃避”。在女性犯罪者中,这种现象是很常见的。在不打算承认自己罪行的时候,有意识地忘记自己与涉及事件有关的一切。
“那么,木山秀之呢?你客欢木山秀之吗?”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非常肯定地使劲儿点了点头。
“啊…是怎么个喜欢法儿?”
“特别喜欢…”鸟越由佳里笑着说。
吉敷竹史不知道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口中所说的“特别喜欢”到底是什么意思,又问:“你爱他?”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毫不犹豫地回答说:“爱!”
“你的意思是,将来愿意跟他结婚?”
“是。”鸟越由佳里回答得很干脆。
“所以,你不能原谅欺负木山秀之的那个家伙,是不是?”
鸟越由佳里歪着头想了半天,也没想出结果来,一直歪着头呆着,意思是不知道。
“欺负老实人的家伙,是不能原谅的。叔叔能理解。”吉敷竹史还想说:所以我才选择了做刑警这个职业,但是他没有说出口。
“不能原谅的,是自己!”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一宇一顿地说,“我们班的同学,都是这么想的。”
原来如此!吉敷竹史不由得眼睛一亮,看来有可能突破。
“哦?是吗?”在吉敷竹史看来,孩子们是带着罪恶感,去实行那个杀人计划的,“那个欺负人的同学,是不是很可怕?”吉敷竹史问。
―个班就是一个小社会,老实孩子都是小绵羊,欺负人的孩子就是大灰狼,这跟大人的社会是一样的。
没想到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却摇了摇头,并不赞同吉敷竹史的说法。
“我说的不对吗?”吉敷竹史有些惊诧。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点点头。
“你的意思是。”
“大家都想考上好高中。”
“哦,中考啊。”
“对,要是考不上好高中,那就糟啦。”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笑着说道。
“哦?嗯。”吉敷竹史沉默了。两个人都沉默了。
沉默中,吉敷竹史想了很多。是的,一个班就是一个小社会,但是这个小社会,跟大人的社会是不一样的。“教室就是社会的缩影”这个说法是不正确的。孩子们都是小绵羊,但是,这群小绵羊的心里充满了“万一考试失败了,怎么办”的不安感,这里的竞争比大人的社会更残酷。
吉敷竹史小的时候,也体会过这种不安感,但早就忘得一干二净了。现在的大人们,虽然考虑到了孩子们的这种不安感,但也只停留在考虑,并没有设身处地地为孩子们着想,为他们排忧解难。孩子们的不安感,关乎孩子们的生命。现在,自杀的孩子还少吗?如此严重的问题,如此恐怖的现状,如果不回到自己的中学生时代,是很难以理解的。
这样看来,他们充当这个杀人事件的凶手,就是不足为怪的了。如果不是毎天与死亡为邻,就不会产生杀人的构想,也没有杀人的胆量。这群孩子,比任何大人都具有犯罪的可能性啊。
“嗨,由佳里同学,叔叔有一个问题,怎么想都想不明白。我想弄明白这个问题。你告诉叔叔,为什么会有欺负人这种事情发生呢?”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的视线转向河面,静静地看着反射着太阳光的河水。她没有吭声。
“喂!由佳里,听见叔叔的问话了吗?为什么会有欺负人这种事情发生呢?”
“我觉得那是因为心里太憋闷,太苦了。”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好像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
“太苦了?什么意思?”
“谁也救不了我们。”
“谁也救不了你们?”吉敷竹史脸色骤变,大吃一惊。
“嗯。什么时候死,我们不知道;能不能考上好高中,我们也不知道;就算考上了好高中,能不能考上好大学呢,我们还是不知道;就算考上了好大学,将来能不能进一个好公司呢,我们更是也不知道了…啊,您说有完吗?”
“可是,只要好好学习,成绩好,就能考上好高中啊。”
“谁敢保证?就算每次都考第一,也不能保证绝对能进好髙中啊。考试那玩意儿,就跟抽签似的,谁敢保证一定能抽个上上签啊!”
吉敷竹史无言以对。
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却越说越激动了:“所以,欺负人呀什么的就出来了。今天欺负这个男孩子,这个男孩子没了,说不定明天又要欺负一个女孩子。大家每天心烦得要死,不见血不收手啊!老师也觉得特别没有意思,在中学里教我们这种学生,能得到什么?上课根本就没人听!再说了,老师也不是喜欢当老师才当了老师的!”
吉敷竹史看着平静的河水,耐心地听完小女孩儿鸟越由佳里的话,陷入了沉思。是啊,考试!考试!考试!初中和高中这六年里,孩子们被考试弄得精神高度紧张,是一个非常时期。孩子们内心的不安达到了极限。前几年,曾经出现过全国性的中学生自杀现象,自杀现象沉静下去以后,又出现校园里打架斗殴的现象,很多中学生被抓进了少年犯管教所,刚刚平静了不久,又出现了欺负人的现象…
孩子们在以死为邻的环境里活着。初中和高中,孩子们正处于青春期。如果把人生划分为四季,他们应该处于春天这个万物生长的季节。可是,他们却以死为邻,度过的是一个“死亡季节”。
是谁留给他们这样一个“死亡季节”的呢?日本经济高速发展的后果,使这些孩子们成了被遗弃的一代。他们是这个社会里最弱势的一个群体,他们向为政者发出的、要求改善自己恶劣生存环境的呼吁,声音是最微弱的。
大人们就算能够同情他们,也绝对不能够理解他们,因为,大人们早就把自己经历过的苦痛忘记了。
最近,有一个有名的年轻女演员自杀了,便有很多少男少女追着她自杀身亡,出现了新一轮自杀热。埋在他们内心深处的死亡愿望,就好像一个玻璃杯里装得满满的水,稍傲受到一点震动,“死”就会满溢出来。
虽然,大人们也做出了担忧这种状况、和改变这种状况的姿态,但只不过是坐在自已已经获得的舒舒服服的椅子上,斜着眼睛看着那个属于孩子们的地狱,在心中的某个角落回忆着,甚至带着几分快活地欣赏着。
到底谁应该受到审判呢?如果这个事件中存在所谓凶手的话,中学校园里的自杀热潮、打架斗殴,都应该存在凶手,但是,没有一个人受到过惩罚。在青春期这个“死亡季节”里发生的事件,到底应该审判谁呢?能够骄傲地坐在审判长位子上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存在吗?
就说坐在自己身边的这个少女鸟越由佳里吧。她相信爱,她深深地爱着那个叫做木山秀之的少年。可是,那个少年死了,杀死那个少年的少年也死了,少女的生母也死了。她受到的打击还小吗?谁还有权利再去伤害这个幼小的生命呢?
如果在这个事件里存在所谓凶手,那么,凶手绝对不是这个年仅十四岁的少女,而是躲在别的地方的别的什么人!穿着笔挺的西服,装模作样地指手划脚,内心深处却隐藏着见不得人的怠惰本性。如果没有那些装模作样的家伙,就不至于发生这种悲剧。换句话说:这些家伙就是“死亡季节”的缔造者。
谁有什么异议吗?如果有的话,请你大声说出来,我洗耳恭听!
尾声
01
吉敷竹史决定坐当天十九点十三分的“山彦74号”列车返回东京。这趟新干线列车,比小渊泽茂老师坐的那趟夏季临时客车“山彦194号”晚十三分钟。
决定了坐哪趟列车以后,吉敷竹史就开始给新泻县立医院打电话了。打了好几次,才找到木山拓三。他想再次向木山先生道歉。
“哟,刑警先生啊?”电话里的木山拓三还是那种低沉的声音,“还找我干什么?我又跟什么事件有关?”
“不是…”吉敷竹史说,“我是向您逝去的太太表示沉痛的哀倬,还有就是再次向您道歉。”
“道歉?”
“对,道歉。这次完全是我的错误,对不起您了。”
“…”
“还有,您太太出事,我有责任。是我把她从八幡平送到盛冈火车站的。当时我要是意识到她想干什么,制止她就好了。”
“刑警先生!”木山拓三低沉的声音里增加了力度,“我不想听这种看不起我的话。再说了,这话也轮不着你说吧?她是我的老婆,我要是能制止她就好了。她要是接受我的意见,听我的话就好了。这是应该我说的台词。悔恨交加的人应该是我,我一个人悔恨就够了!”
“明白。”
不知道为什么,吉敷竹史听了木山拓三的这些低沉的,带着悲伤的话,很受感动。
“不管怎样,我还是想跟您说一句对不起。对了,今天我就回东京。有缘的话,咱们什么地方再相见吧。”吉敷竹史说道。
“是啊,有缘的话。不过我现在一切都要从零开始,没有那个闲情逸致。”木山拓三说道。
“是吗?那么…”
“对了,刑警先生是几点的新干线啊?”
“十九点十三分的‘山彦七十四号’。”
“嘿嘿嘿嘿嘿!…”没想到木山拓三小声笑了起来。吉敷竹史觉得挺奇怪的,这是为什么呢?
“这真是奇遇啊,”木山说,“我是今天晚上二十点零六分的‘朱鹮418号’列车,在东京站下车后,打算去亲戚家看看,明天再回盛冈。真巧啊,咱们坐的新干线,几乎跟事件里那两个人一样,也是几乎同时到达上野车站。”
吉敷竹史也笑了:“这说明咱们有缘啊。怎么样?不想在站台上见一面吗?”
“刚才说有缘再相见,这么快就有缘了。”木山说。
“就是的。那咱们就见一面,当面向您道歉,再请您喝——杯!”
02
七点了。吉敷竹史和菊池来到新干线站台上的时候,看见一个满头银发的人的背影。
“哟!古川老师!”吉敷竹史叫道。
古川回过头来:“听菊池先生说,您今天要回东京,我来为您送行。”
“您还特意赶到车站来,真让我过意不去。”吉敷竹史说。菊池突然跑了,不一会儿又跑回来,把刚买的一个盒饭递给吉敷竹史。
“谢谢你菊池先生,过来以后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是我给您添了不少麻烦!吉敷竹史先生,真的非常感谢您,您教会我很多很多东西。”
“你也教会我很多东西呀。以后有缘再相见吧!”
“一定一定!”菊池刑警连连点头。
吉敷竹史想:菊池并不是客套话,他是真想再见面。不管能不能再见面,这个有点儿奇怪的,不像刑警的刑警,一定会深深地留在自己的记忆里,并时常把他想起。
吉敷竹史上车后,把提包放在自己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又从列车上走下来,跟前来为他送行的两个人道别。
发车的铃声响了,吉敷竹史登上列车,站在车门处向菊池和古川挥手。
“保重身体!”满头银发的古川说,“对凶手们手软点儿,为了他们的将来…”
“凶手?”吉敷竹史故作惊奇地说,“您这话有点儿奇怪吧?哪有什么凶手,那是殉情自杀啊!”
银发中学教师愣了一下,紧接着开怀大笑起来:“对对对!今天上午我还说您太年轻,那是因为我眼镜片上的灰尘太多了。您啊,真是个辨别能力极强的优秀的…”
吉敷竹史打断古川的话:“我已经不年轻喽,三十八了,转眼就是不感之年哪!”
发车的铃声停了,站台瞬间安静了下来,车门慢侵地关上。
就在这时,从站在站台上的菊池和古川前面,走过去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那女人长发披肩,身材苗条,很像木山法子,吉數竹史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菊池的视线也追随着那个女人,他肯定也觉得那女人像木山法子了。古川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看着那个女人。
女人也许感觉到有人在看她了,回过头来看了他们一眼。这时吉敷竹史才看淸楚,那女人跟木山法子长得一点儿都不一样。
菊池也发现那女人跟木山法子长得不一样了,视线转到吉敷竹史这边。
“不是。”吉敷竹史隔着车门玻瑱对菊池说。菊池刑警跟着开始滑动的列车向前走,还是那双圆滚滚的的、天真的大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