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周老,周陈驹呢?”
他眉头拧得更深,“没印象。”
黄鹦望住他一会儿,望得他心潮颤动,才说,“……那就好。”
叶芝森提起想饮水的手停顿在半空,因为说完这一句,她起身就走了。
李月与周老都没有在他身边出现过,可能就意味着,这辈子他不会再承受失去家人的痛苦,也意味着她没机会和他在一起了。
“黄鹦——”
她怔住,转过身。
叶芝森已追到她面前,边想边说,“我……”
黄鹦茫然不明状况,会错意,把汽水还给他。
叶芝森无奈的说,“不是……”他终于想到个理由,“我前日下班路上,捡了只猫仔,你有没有兴趣来看看?”
市场摊主搬货开工,海产腥味随冰水流进下水道,这是礼拜三的早间九点一刻。倚着马路栏杆的男人,相貌可以登杂志封面,入选香港十大俊男,但是他衫整齐,鞋干净,一瞧就知道有约会,就不知道是什么样的女人中头彩。
叶芝森抬腕盯一眼表,约好九点钟在屋邨楼下碰头,应该即刻就能看见她。
可是,从早等到太阳落山,也等不到她出来,他又在想,她会不会是以为晚上九点钟。
对面街卖艺人唱起再见我的爱人,声音飘散在夜风点亮的霓虹灯里,皮鞋旁散落抽尽的扁烟蒂,他才发现自己有够蠢。
接下来连着一周,球场也见不到黄鹦的身影,他的心情也转变,比起想问她为什么食言放他鸽子,更倾向,她该不是出了什么事。
嘀嘟——嘀嘟——
行车在下班路上,旁边一辆医院白车闪着蓝灯驶过,叶芝森联想到前月发生的入室盗窃杀人案,他跟着调转方向,开往沙田区。
屋邨值班室里坐着地中海阿叔,叼颗烟,摆着竹编扇,一腿架在腋下,眼睛守住豆腐块大的电视机,正演到精彩情节,进来个陌生的男人,要找一个叫黄鹦的女孩,问她住在几楼几号。
阿叔的立场坚定,不可能帮外来者查住户的名,推着扇赶他走。
叶芝森掏出张钞票递到他眼下,低声道,“阿叔,帮帮忙……”
阿叔挠了挠人中,将钞票收进自己兜,又说着,“睇你急着搵亲戚,破例帮你一次啊。”
翻一遍住户登记册就纳闷,按人头分平方的公屋都有记录,他向叶芝森几次确认过名,确认是不是住在这里,再电话问有租出房的原屋主——
均,查无此人。

☆、第70章 番外·假如

假如, 从她们的童年就纠正了错误。
一辆轿车驶进周家的大门,撵上早晨整修花园带进铺地砖的红粘土, 在别墅门前停下。司机开了车门,先下车的男人是周老的助理, 跟着从车里出来一个长发及胸的女孩,未发育的竹条身材,她的头低垂着。
李佳莞跪在沙发上, 扒着窗户张望,努力地想看清她的脸, 好证明自己比她要漂亮,以此来获取优越感。
佣人提着大大小小的行李箱搬进门,黄鹦被男人牵着走进来。这个时候是早春, 阴沉沉的天气, 李佳莞紧紧盯着她打量, 她白得就像绘画课用到的石膏,老人常说, 嘴薄的女子命不好,可就是我见犹怜,吸引人一再观察。
坐在轮椅里的周秀珍,特地出来迎接她回家,通红的眼眶里闪着泪花, 拉着黄鹦不放,又控制不住地摸摸她的脸蛋,然后把一直放在膝上的礼物送给她, 一双红漆皮的鞋子。黄鹦好像没有任何情绪波动,道谢都是以一种疏离的感觉。
还没等到消除母女十年未曾相处过的隔阂,周秀珍就因病离世,而在她的葬礼上,黄鹦穿着她送的红皮鞋,也是一样的面无表情,也没有落泪,只是在对生命的逝去表示惋惜。
黄鹦是个聪明人儿,很快就搞懂了自己在这个家里的地位,她总是很迟才起床,迈着散漫的步子进餐厅,有时忘了换掉睡觉穿的灯笼裤,有时忘了穿拖鞋,光着脚进来;每个礼拜有不同的家教课,不管是什么课程,她一视同仁,要么转笔开小差,要么只上一半就把趴下打盹;不说粤语。
周老从不指责她,而是语气和蔼的提醒她,还喜欢听她讲述童年在上海弄堂里的事,整个家就在纵容她。
即便是这样,黄鹦始终与这个家有些疏远,她更愿意跟远在上海的姑妈、表哥通电话。李佳莞偷听到她说她不喜欢待在这里,第一次见她笑、见她哭泣。
李佳莞永远忘不了在她们十五岁那一天,在紧闭的书房门外,黄鹦猫着腰蹲在那儿,耳朵贴着门。
当发现被李佳莞撞见,黄鹦即刻将食指靠在嘟起的唇上,嘘——
虽然是个让黄鹦犯错被抓现行的机会,但想到周老肯定不会批评她,李佳莞犹豫了下,便也上前把耳朵凑上门。
她们隔着这扇门,知道了属于自己的身世秘密。
黄鹦将视线与她对上,轻到仿佛无声说,“原来我是真的,你是假的。”
时至今日,李佳莞恨透了黄鹦,盼望黄鹦终有一天,一不小心,自己毁了自己,就像周秀珍一样,爱上一个亡命江湖的古惑仔,再搞大肚子,让周老失望透顶,从而放弃她。
除此之外,李佳莞不知道怎样才能让黄鹦从周家消失,黄鹦和周老并不亲近,至少不如她和周老亲近。每次李佳莞坐在周老膝旁帮他捶腿,附和周老说话的时候,黄鹦则是懒洋洋的在一边待着,偶尔啄饮着白葡萄酒,不经意流露出的神情,好似嘲笑她刻意的讨好、迎合周老。
可是陈叔一来,她就变脸。
黄鹦对他笑得纯良无害,与她见朋友时的开朗不同,带着一点清丽惑人的味道。
今日陈宗月来得不巧,周老早被商业伙伴约出去打高尔夫。
黄鹦直接坐在他身边,笑眯眯的说着,“过会儿就吃饭了,陈叔留下吧,阿姨要煮咖喱乌冬呢。”
以前李佳莞是觉得,所有人偏心黄鹦,只有陈叔对她态度一般,不算百依百顺,也不算严格要求,黄鹦瞧不起她讨好周老,自己还不是照样奉迎陈叔,知道他的身价财富,想得到他的特别照顾。
现在她们都已经二十岁,李佳莞才察觉出,黄鹦是作为女人在勾/引他。
比方说此刻,室内空调驱走夏天的濡湿,也制造冰凉的距离感,但黄鹦就是挨着陈宗月坐,身上穿着露脐的小吊带衫,露着那么细的腰,又忘记换掉的、睡觉穿的短裤,丝质的面料稍有一动就缩上去,象牙白的双腿微微荡着,膝盖轻轻碰着,用特有的吴侬细语腔调,对男人讲话。
不久前,就能感觉到陈叔对她态度的转变,对她变得温柔了,如同周老般疼爱而纵容,甚至超过周老,上次来到周家不忘带两份礼物,可李佳莞这一份礼物就像个幌子、障眼法,因为送黄鹦的礼物都别出心裁。
李佳莞在这样的氛围里待不下去,讲了句同朋友约了做义工,就绕过茶几走出去。
黄鹦目光跟随她的身影走出客厅,直到看不见,接着嘀咕,“总算走了……”
转回头,陈宗月正在剥一颗橘,她暧昧地把手搭上他的小臂,“陈叔,我昨晚翻到本书,里头的内容我不太懂,你可不可以帮我解读一下?”
陈宗月仿若习惯她亲密的举动,掰下一瓣橘子塞进她嘴里,等她咽下,又轻轻说,“……书在我的房间。”
十年前,周老让自己的助理陪她到医院,见她的亲生父亲李月,也是黄鹦第一次见到陈宗月。
对着病床上的植物人,黄鹦没有办法倾吐‘满腹思念’,干坐半个钟头,助理像是低叹了声,准备带她离开。黄鹦忽然想上厕所,助理到病房外等她,顺便摸了摸外套里侧的烟盒,瘾一上脑,半秒钟也压不住,就拐到消防通道偷偷吸上半颗烟。
不曾料,当他回来的时候,病房门外站着两个保镖似的人物,瞧着这么像陈先生的人。
陈先生进了病房,黄鹦还在里面,他也慌,应该她马上就会被人发现,然后拎出病房,却一直未能见有人出来的迹象。
黄鹦躲在卫生间,从门缝窥得坐在病床旁的男人,好奇地竖起耳朵窃听他在说什么,他将一支针管扎进了输液的滴壶,她倒抽一口凉气,就被人一把拽了出来,“陈生!”
陈宗月转头看她一眼,冷静地推完半支药剂,盖上针帽递给别人,低眼注视着她,猜测道,“你是黄鹦?”
黄鹦情急且聪明的冲口而出,“我不会说出去!”
“我,我什么也,也没没有看见!”
可能因为她紧张的结巴,陈宗月笑了笑,竟带着她走出病房,交给周老的助理,除了警告他下次把她跟紧点,不能让她一个人乱跑之外,什么也没说。
黄鹦以为这个陈先生还会威胁她几句,没想到就这么放过她了。
才过了几天又再次见到陈宗月,全因李佳莞炫耀似的,领着黄鹦到赌/场玩。
富人声色犬马的天国,入眼皆是五彩的筹码,而那个以双臂随意撑住赌桌而立的男人,才真正牵引住黄鹦的视线,他的穿着很整洁,黑衫西裤,皮带分开完美的身材比例。他头发也梳得整齐,露出轮廓英俊分明的半张脸。
身边的李佳莞,亲切的喊他,“Norman——”
迄今为止,黄鹦认识他有十年,陈宗月从没把她当成家里的小孩关心,比如对李佳莞那样,她心情沮丧到麻木,也就不妨碍自己继续恋慕着他。
上个月的某一天傍晚,在澳门的不夜赌城。
桌上摆着一座黄白岫玉麒麟,陈宗月坐在办公桌后头,过去从未觉得办公室的隔音效果需要加强,今日听着门外闹哄哄的声音持续半晌,有些心烦意燥。
黄鹦推门进来的时候,还正挥别阿辉等人,脸上洋溢的笑容都没消去,转头见陈宗月拧着眉的神情不悦,当即补敲了几下门。
“因为我准备回上海待一段时间,走之前想请阿辉哥他们喝东西……”她小心翼翼的问,“陈叔,你要吗?”
“……我不用。”
早有料到的答复,黄鹦似有若无地‘嗯’了声,将要离开他的办公室。
陈宗月却抬头叫住她,“黄鹦。”
她茫然的顿住,望着他。
“今晚有空吗?我请你吃饭,就当是给你践行。”
黄鹦眨了眨眼睛,忙不迭点点头。
其实,飞往上海的机票就定在今晚,但是比起跟陈宗月单独相处,黄鹦毫不犹豫的选择,给朋友打电话帮她退了机票,又定了张明天上午的机票。
这一天晚上,在一间意大利风格的餐厅,这里的菜色以海鲜为主,一旁有人演奏小提琴,也有男人抽着雪茄,烟雾一飘,环境就好像溟濛一般。
可能是年纪越大越不喜欢拐弯抹角,陈宗月与她聊了会儿琐碎的事情,就问道,“如果我想追求你,你会不会介意……我的年纪和你差太多?”
陈宗月有想过被拒绝,也有想过没必要问,他能做到比她想象还要可怕的程度,用些方法很容易,她躲不掉。
只是有些答案,想听到她亲口说。
要是不行,就再强求。
黄鹦愣着半天,才用她清脆鲜甜的嗓音,肯定的回答,“不会。”
陈宗月舒心的微笑,“明天我休假,你有想看的电影吗?”
结束了难以置信的愣怔,黄鹦表情为难起来。
“怎么了?”陈宗月顿了下,问道,“是我太突然了?”
黄鹦连连摇头,着急的解释道,“本来我,我是今晚的飞机去上海,然后我退票了,但是不能全额退,我又定了明天的机票,又请了阿辉哥他们喝东西,我……已经没钱了。”
陈宗月失笑,想了想,说着,“那么,我帮你订机票,你愿意和我去看电影?”
黄鹦知道应该矜持一点,就是克制不住自己的开心,她捏起酒杯,与他放在桌上的酒杯一碰,‘叮’地脆响了声。
红酒都是甜的。
用完晚餐,陈宗月送她回到酒店,到套房的门前,他就不再送了。黄鹦转身拽住他,做坏事前的心头狂跳,踮起脚,亲吻了他的脸。
黄鹦松开,望住他,“晚安……”
陈宗月往前跨上一大步,她条件反射地退进了房间里,差点趔趄绊倒脚,就被他揽进怀,他背身关上门。
黄鹦懵了一秒,紧紧闭上眼睛,把脸埋在他胸膛。
好一会儿,陈宗月低头亲了亲她的发顶,然后说,“早点去休息,明天来接你。”
天气实在太热,尤其是下午,所以李佳莞没能做多久义工就回了家,她进门就先问了下佣人,陈叔是否在家中,都是答说不太清楚,好像已经走了。
李佳莞上到三楼,要回自己的房间,却听见些奇怪的声音,她悄悄靠近,这些声音是很旖旎的喘/息,她惊讶的想着,黄鹦胆子也太大,居然把男人带进家里来,带进她的房间。
李佳莞将指甲嵌进掌心肉,压抑激动,终于等到了。
终于等到黄鹦跟男人乱搞,最好也是个街头鬼混的,让周家的颜面扫地。
李佳莞握住门把,慢到无声地开启一道缝隙——
黄鹦半躺在沙发里,吊带衫掀到露出胸/上粉色的小圆晕,白皙的手勉强攀着男人宽阔的肩膀,与他上身的黑衫对比鲜明。她好像睁不开眼睛,合不上薄唇,从脖子开始漫上一片潮红,随男人有力的入侵,荡着羸弱的身体。
男人背影已经够熟悉,勾起她纤细大/腿的结实小臂,更隐瞒不了这个男人的身份,上面的纹身,港澳两地有谁不知道呢。
李佳莞骇然地僵住,即刻躲回自己的房间,强迫自己镇静下来思考,该怎么利用这一个违背常/伦的桃/色秘密,然而,李佳莞还没在周老面前揭露,眼前就发生翻天覆地的变故,一夜之间,周老收监候审,周家要完了。
所有受到牵连的人形如热锅上蚂蚁,大家被煎熟得像焦灰之时,黄鹦消失不见,再得到她的消息,她已不再是周家的小姐,而是陈太太。

☆、第71章 番外·冬日

清晨的天色是雾般的灰白, 货船从黄浦江上驶过,中山公园里个个裹得厚实的孩子排起长队, 还不到上海冬天最冷的时候。
日光照进楼道,工人颈间塞着毛巾往楼梯上搬运一张沙发, 黄鹦跟在后面,她戴着一顶晚霞橘的南瓜帽,拎着一只皮箱, 抱着一盏台灯。这些家具是要搬进姑妈的新家,裁缝店她想继续开着, 所以搬到弄堂后头开盘不久的新小区,前几天刚刚装修完。
工人摆好家具就走了。黄鹦踏进房环视了圈,搁下台灯和皮箱, 见姑妈拿起扫把, 便要去帮忙, 被黄曼虹挡了下来,“去撕几张报纸把窗户擦了。”
黄鹦答应一声, 找出两张过期报,叠了叠。窗户上像蒙着纱,朦朦胧胧是上海市新老房子错落在一起,擦了一把玻璃上的水汽,映出女人弯腰扫地的虚影。
对于钱丞和别人家的姑娘私奔这件事情, 黄曼虹没什么激烈的反应,他也不是没走过,而且还是跑去同一个地方, 区别在,这次多带了一个人走。黄鹦也不担心他们,毕竟是在澳门,相当于在他自己的地头上,即便被找到人也带不走。
可是订婚宴的隔天,曲小楼的父亲就叫上几个地痞闹到姑妈家里,黄鹦收到电话即刻驱车赶来,却得知他们已经被先到一步的,高家来的人劝走了。
那天早晨,裁缝店门上的玻璃窗投进未大亮的天光,姑妈坐在木头凳上出神又说着,高子谦向她道歉的时候,突然她心里很不是滋味,人家能第一时间到这里,肯定是想到了曲家的人会来找麻烦。静默下一会儿,她就开始臭骂钱丞是个混账东西。
卫生做到一半,肖阿姨和她的女儿上家里做客来了。
这位肖阿姨是弄堂里的邻居,只要是在弄堂里发生的,没有她不知道的,前些日子晓得黄鹦嫁了个从香港移居来的男人,虽然年纪比她大不少,但是架不住他有钱有势,嫁了就是阔太太,连黄曼虹的房子都是黄鹦买的,眉头也不皱一下。
一只小黄莺变凤凰,难免让人眼红,甚至要动些歪脑筋。
肖阿姨的女儿叫蒋婷,十八、九岁的女孩子,长长的直发均匀分开两边,穿着粉粉嫩嫩的衣服,毛领子上系着蝴蝶结,娇滴滴笑得乖巧,毫无攻击性,可她比黄鹦还会瞧人眼色,是个人精儿。
以前蒋婷叫她,“黄鹦姐姐。”最近不知怎么,干脆连名字也省,直接叫姐姐。
莫名其妙多出个‘妹妹’,每次黄鹦都是敷衍的笑了笑。
黄曼虹接过沉甸甸一篮子水果,语气带着点埋怨道,“来就来,还买什么水果……”
肖阿姨理所应当的说道,“乔迁新居,总要意思意思的。”她又瞧向黄鹦,故作惊讶,“哎呀,好久没见黄鹦,又变漂亮了!”
黄鹦已经打着了火机,正准备给她的姑父上柱香。她柔顺的鬈发挂在白色毛衣上,棕色长裙精心熨烫过,没有一道皱褶,露着一截脚踝,然后是绒面的小皮鞋。她捏着香的纤瘦手上佩戴着婚戒,却更像哪个大富世家里的小姐。
肖阿姨推了推自己的女儿,让她别发愣,帮着打扫卫生。
黄曼虹客气的阻拦道,“不用不用,孩子就坐着看电视吧!黄鹦,去把电视机开开……”
恭恭敬敬地拜完姑父,黄鹦才去打开电视机,回头就见蒋婷脱了外套,卷起袖子要擦桌的架势,她握着遥控器有点迷茫,这电视……还是开着吧。
一个上午整理卫生,黄曼虹抽空下趟楼买了点虾,下了几碗辣肉面,捞了鲜虾码在面上。
黄鹦坐在餐桌旁,一边用皮筋扎起头发,一边对端着面碗出来的黄曼虹说,“姑妈,下午没事儿,跟我们去看电影?”
黄曼虹知道‘我们’指的是她和谁,“你们两口子约会,我就不当电灯泡了。”这话说出来还有点别扭,她随即张罗着桌旁的母女,“别客气呀,今朝就是简单下个面,委屈你们了啊。”
肖阿姨说道,“瞧你说哪儿的话,我们家婷婷自从尝过你做的菜,就直夸黄阿姨厨艺好,味道跟饭馆一样,嫌弃我不会……”
这时候打断她的,是从老房子搬来的电话机铃声。
黄鹦还握着筷子就奔去接了起来,应该是她熟悉的人,所以这么说着,“你再等会儿,我吃两口面就下去了。”
黄曼虹猜了出来,“是不是陈先生?你这个孩子,赶紧叫他上来坐,怎么好让他在楼下等着呢!”
坐下没多久,黄鹦又得起身去开门,随着她的后退,男人的皮鞋一步步踏进来,侧面的五官和灰呢的大衣外套走入室内光线里。他微笑,“虹姨。”
肖阿姨与她的女儿偷偷交换了眼神。
黄曼虹招呼他,“快坐快坐,我再去下碗面条……”
“他吃不惯味太重的!”黄鹦拦下说道。
“这样啊,那我切点水果……”
黄鹦又说道,“别忙,姑妈你坐着吃面,我去给他切。”她进厨房前,转头对他说了句,“你随便坐。”
洗青枣的时候,黄鹦顺便往自己嘴里塞了个,听见外面姑妈介绍了肖阿姨她们,男人没出声,她吐了枣核儿,在咕噜咕噜滚着枣的盘中,放上整颗杨桃和水果刀就出来了。
黄鹦把盘子搁在茶几上,人坐在陈宗月身旁,捡起杨桃和刀。杨桃按在盘中,当当两刀,切掉头尾。姑妈瞅着她说,“你这面才吃几口,就不吃啦?”
她捧起杨桃,平平地削五角的棱,回答着,“不吃了,留着肚子装爆米花。”
肖阿姨默默地抽了几张纸巾,递到旁边的女儿眼皮底下。蒋婷动作一顿,便放下了筷子,接过纸巾擦擦嘴。肖阿姨故意问着,“怎么,吃不下啦?”
黄曼虹被桌上的声音拉回,开腔道,“吃不下就不吃了,去跟黄鹦一块儿看电视,吃点水果。”
蒋婷得了母亲允诺的眼色,起身走到沙发旁坐下,眼尾悄悄打量着那个男人。
之前对黄鹦的丈夫仅在想象中,可能是个肥头大耳的富态模样,也可能是尖嘴猴腮的商人相貌,没真正见过,今天见到他是不年轻,但也不老不丑,更甚是日角珠庭的英俊,威而不厉,还拥有着挺拔的身姿。
蒋婷冷不丁唤道,“姐姐……”
黄鹦刚切下一片杨桃,举着刀瞧她。陈宗月也转过脸望着她,纯粹是好奇这一声‘姐姐’。
“明年我就上大学了,也想读新闻系,能不能偶尔找你聊聊天?如果实在不方便,就……”蒋婷着急了下,又越说声越小。
无论黄鹦多年轻多漂亮,也是娶了进门,没什么新鲜劲儿,听说香港那边的富豪流行养着好几房小太太,可以为家族开枝散叶。她妈妈早就从黄曼虹那里套出,黄鹦的肚子没动静,该不会是下不了蛋?若真是这样,她更应该大度一点。
只要有机会接近这个男人,就是各显神通……
“不行。”
黄鹦才不管她醉翁之意在不在酒,随心而直白的说着,“我不喜欢你。”
蒋婷愣住半晌,竟然当着她妈妈的面就给她难堪,她茫然的红了眼眶,抿起嘴唇低下头。
黄鹦嗓音原就细细如雨丝,配合着电视机声,黄曼虹不知道是真没听见,还是装没听见,可肖阿姨是听见了却没办法以长辈身份,批评她两句,谁都不敢得罪的人物还坐在那儿,指望他能说黄鹦几句。
然而,陈宗月闻言就是轻笑了声,听着倒像是觉得很有意思,是以,他不认为黄鹦的性格有什么问题,即便有,也是靠他盲目偏袒造就出来的。
下午,他们到了上海大剧院,在飘着爆米花香气的影厅里,大荧幕里放着电影侏罗纪公园第二部。
好奇怪,黄鹦总感觉自己看过了这部电影,而且还是跟他一起,她转向陈宗月,将爆米花从希望被亲吻的漂亮嘴唇移下,等他察觉,凑近眼前,在她的薄唇上,无声地印了下。
冬日寒风刺面,奄奄的冷着,最适合饮杯热茶。
纤薄的身影穿着钻石绒的桔红色长外衣,踩着茶楼的木梯上楼,手里捧着托人从法国带回来的香水,捏了下气囊,喷在腕上,自己嗅了嗅,再偷偷摸摸靠近男人背后,踮起脚,手腕环到他脸前。
“你闻闻……”
陈宗月托着她手背,鼻尖和上唇都碰到她的腕,松开,认同地点点头,继续喂着笼中的小鸟儿,逗弄它。
黄鹦微扬着下巴睨这只鸟儿,突然扶着耳朵,“你听——”
他被她吸引转身,不明何事的看着她。
黄鹦神神秘秘的望向窗外,又望向他,“外滩的钟声响了。”
陈宗月失笑,搁下镊子,握起她细腕带着坐下,坐在他的腿上。
黄鹦环着他脖子,捏着他衫中间纽扣不平整的地方,一只酒红的皮鞋尖蹬着地板,不经意问说,“鸟儿的寿命有多长?”
它怎么还不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