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丞侧着身坐在椅子上,曲起指关节敲了敲桌面,最终还是下楼去弄了几笼茶点,一壶碧螺春上来。
黄鹦忙是拖来扣着茶杯的盘子,灵活地捏起两只搁在桌上。钱丞倒茶的时候,她已经夹起一只灌汤包,汤勺兜着,咬破个口,有点烫嘴,来不及吸走的汤汁流出唇边,她无名指往上一抹,又吮了下。
钱丞嫌弃地抽了几张纸巾塞给她。
黄鹦将筷子一拨,只剩皮和馅儿的汤包倒进嘴里,一边审视着面前的男人,许是太久没见,钱丞似乎没那么吊儿郎当,穿着件黑T,变得有点正经。
钱丞从裤兜里摸出盒香烟,倒了颗含上唇,顿了顿,取下香烟说道,“阿妈说想你了,有空回家坐坐。”
黄鹦刚刚夹起只虾饺皇,准备送入口中就停下,答应道,“明天就回去!”
这一口晶莹剔透的虾饺皇都到嘴边,她仍是没吃上,他们都听见有人踏着楼梯上来。日光照射,男人高大的影子先投在地板上,毫无悬念感。
钱丞回过头对她说,“我还有事做,走先了。”
他即将走过男人身旁,习惯的问候了一声,“陈生。”
陈宗月拍了拍他的肩头。
钱丞不是不愿意与她亲近,只是陈先生提醒过他,今时今日,黄鹦已不再是他家阿妹,最好跟她保持距离,尽管她瞧上去还是一样的苗条、单薄。
反正,他也担不起陈宗月的一声‘大舅子’。
陈宗月坐在钱丞离开的位子上,向前倾着上半身,胳膊靠在桌面,声音固有他低沉的迷人味道,“早上没在家吃饭?”
“我想快点过来找你嘛。”黄鹦这么说着,仗着距离够短,而她两腿又细又长,自然地伸直,桔红色凉鞋在他的脚踝后头交叉。
终于尝到虾饺皇,她张嘴咬了一半,破开白里透着青红的水晶皮,欣赏了几眼里面包得虾仁,就统统塞进嘴里,薄薄脸蛋鼓起滚动着,她咽下些说着,“怎么这里没得卖鸳鸯吗?”
“这是茶楼,不是奶茶楼。”陈宗月淡淡笑着,没碰钱丞的那杯茶,伸去捏起她的茶杯,抿了一口,“既然你想早上过来,我就嘱咐他们做早餐了?”
黄鹦弯起眼睛,“谢谢,等我吃完再亲你一下。”
陈宗月笑了出来,又说,“好。”
今天下午江艳没课,提着一盒海棠糕,在一栋联排别墅的栅栏外伸长脖子探了探,等到穿着白色的,胸前有刺绣的睡衣的女孩,跑出来开门,绑住她粗辫子的丝带飘着。
她们面对面就直笑,坐在黄鹦房间的地毯上,瓜分糕点,预感这里马上会成为新的根据地。
黄鹦用塑料袋套着手,捏住海棠糕,顺便问了下,钱丞还真没有用那个烂理由帮她请假,只说家中有事,也不懂托了什么关系使她假期无限延长。
江艳吃力地穿着条喇叭裤,好不容易扯到腰,猛地深吸气才扣上裤头,穿是穿上,但紧得她等不到黄鹦评价两句,就解开裤头纽扣,坐下来喘口气。
黄鹦皱着眉头提议,“我叫姑妈帮你改改吧。”
江艳声音都有点疲惫,“麻烦你了。”
“对了,你吃吃这个……”黄鹦放下她咬了大半的海棠糕,一边拎起果汁吸着,一边从找到份礼品似的包装盒。
打开是油头粉身的蛋黄酥。
江艳来者不拒,咬上一口掉满手面屑,她长长‘嗯’了声,“也是香港买的?”
黄鹦歪了下头,“住得酒店送的,我觉得特别好吃,比商店卖的还好吃,就带了几盒回来。”
江艳感慨道,“唉,我妈啊,她听说你对象是个大富豪,就开始说我怎么不能找个有人钱,把我给烦的!”她说着说着,经由这个话题想起,“啊,有件事要告诉你……”
现在倡导恋爱自由,拒绝长辈包办婚姻,身边都有不少暑假拖着手返家,郑重向家人宣布要定终身的同学。
黄鹦的好朋友高子谦,也赶时髦,摆上订婚宴了。
酒楼外放过一串鞭炮,酒楼内的红台上,司仪调试着麦克风,高子谦着身黑色西装,站在香槟塔边上,好像一夜成熟。
黄鹦坐在友人席,脸上完全没有期待,她不知道高子谦和小楼姐是如何发展到这一步,可她知道小楼姐今夜不会出现,并且是跟她的表哥跑了。
紧接着,双方家长都知道了这个事情,一时都愣着,唯独曲小楼老年痴呆的奶奶,好像不明白出了什么情况,又好像是听到曲小楼逃婚,才咧开嘴笑了笑,自顾着咀嚼软软的水煮花生。
宾客一桌桌离席,黄鹦下不定主意该不该走,也没有坐立不安,仍然被高子谦一眼识穿。
高子谦拖出套着红布的椅,在她身边坐下,然后说,“你……真不是我的朋友。”
他与江艳交情不深,另一位没走的好友是个戴眼镜的男生,他坐得又远,可见,这句是对黄鹦说的。
大概高子谦已经猜出些眉目,她不吭声,算是默认了。
从江艳那里听到小楼姐要订婚的时候,黄鹦马上就将消息转达给钱丞,钱丞要她帮忙把曲小楼骗出来谈一谈,也毫不犹豫。因为钱丞是她的哥哥,从小到大的感情,不是说散就散的一桌酒席。
同样没走的江艳,只是对这一盘松子鱼馋了很久,忍不住把它拉近一些,偷偷尝上几口,结果瓷盘擦着玻璃桌咯咯咯地响,场面一度尴尬。
高子谦瞧着她笑了下,“……吃吧。”
黄鹦叹出了声,起身摸来启瓶器,开了瓶红酒,啤酒似的倒满一杯,紧闭眼睛仰头饮尽,也不说是给高子谦赔罪。高子谦握起筷子朝碗里对齐了下,随即伸向菜盘,白忙一晚上都气饿了。戴眼镜男生环视左右,也跟着不客气地开动了。
新人家长送完宾客,各分两边隔着空桌坐,不愿交流,担心对方一出声就不可开交,不知道谁先推了谁去望一处,就见那一桌四个人默默吃了起来。
深夜伴着虫鸣,花园里挨挨挤挤一片墨绿。
黄鹦解下洗澡前盘起的头发抖了抖,带着身清爽香气,爬上高高的软床,钻进他臂弯里,与他阅读同一本书,即使她读不懂。
这几天是她经期,证明每次避孕都成功。
想结婚就结,暂时不想生孩子就不生。陈宗月惯着她,她却忘恩负义,把他关进自己心里的笼子,那里承载她所有的爱与狭隘。
黄鹦相信他是自愿的,因为他是爱她的,嘘,这个秘密,只有她知道就好,这些年他精疲力尽,绷着一根仇恨的弦活着,可不能给他剪断了。
陈宗月手臂环着她的身子,翻页翻得有点勉强,直到他实在肩酸想调整下姿势,发现她的睫毛盖着奶油般的眼睑,呼吸均匀绵长,已经睡着了。
这一晚,黄鹦梦到温室里开了白鹤芋,白得像曾经挂在窗外的棉布裙子,像她躺在小阁楼床上见过的月光。
从梦中醒来,陈宗月应该是出门晨练了,黄鹦迫不及待地掀开被子。一边用皮筋扎起头发,一边噔噔噔跑下楼,单脚跳着穿上凉鞋,摘下门厅里挂的温室钥匙。
在属于自己的温室里,黄鹦蹲在这一盆白鹤芋前,碰了碰它的肉穗花序,真的开了。
神爱世人。
某天,茶艺师又捡到了一只钢笔,交到大堂经理手中,经理认出这只钢笔价值不菲,交到茶楼总管手中,这一次,总管认出了,是陈太太落下的笔。
作者有话要说:正文完结,下章开始是番外(有三章)
☆、第68章 番外·假如
假如, 从开头就不一样。
好似洗涤千万次的布帘,挡住窗外蒙蒙亮的天, 黄鹦关掉夹在床架上的灯,灯光一灭, 墙面的裂缝没那么明显,脆脆地旧黄墙皮,轻轻一抠就会掉下来, 暴/露里面苍白的部分。
这是一张分上下铺的床,上铺装得都是一箱箱冬季衣物, 黄鹦直直地躺在下铺,盯着被重物压得微微下凹的床板,还贴着褪色的卡通贴纸, 她在猜想它什么时候塌下来, 压死自己。
接着, 让黄鹦从发愣中抽离的,是有人开门回来。
邓娟下班, 拖着如同千斤沉的身体进家门,一串钥匙往桌上抛,她可能有咽喉炎,刷牙总是伴随着干呕,声音很大。听着这个声音, 黄鹦即时换件衫,整理了下床铺。
邓娟在一间不大不小的酒楼上夜班,通常她白天睡一会儿, 醒了就去雀馆打牌,晚上到了开工点钟,就开始涂抹自己面黄肌瘦需要做拉皮的脸,去陪老男人喝酒跳舞,天要亮,再醉气醺醺的回家。
已经一晚上没休息,刚刚躺下就有人哐哐敲门,邓娟发出极度不满的声音,烦躁地翻身面对墙壁。
黄鹦连忙过来开门,隔着伸缩门对外面的人说,“你敲门小点声,我妈在睡觉!”
“我今早返学校领毕业证,路过食堂,顺便买的,给你当早点……”钱丞把半打蛋挞,通过伸缩门的孔斜斜塞进去,她接住才放开。
钱丞朝屋内探了一眼,跟着说道,“帮我向舅母问声好。”他要走,目光瞧着她手里的蛋挞,小小声对她讲,“自己食啦……”
慢慢关上房门,正对门的床上,女人因呼吸起伏着身子,豹纹睡衣盯久了仿佛被催眠,黄鹦捏着温热的蛋挞盒发呆,她不太习惯钱丞这么有礼貌,又对她这么关怀,她的记忆中,存在着另一个不学无术的古惑仔钱丞。
这个钱丞成绩优异,港中大毕业,马上要到英国人在香港开的公司作业。姑妈应该很开心吧。
黄鹦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某一天睁开眼睛,随即对陌生环境感到恐慌,见到床上躺的邓娟,她更是失声尖叫,邓娟被她的反应吓一跳,大骂她发什么疯,夹着粤语骂她,下床夺起靠墙的扫把要打她。
黄鹦躲回自己房间,砸破了储钱罐,逃出门的时候,帆布鞋的鞋带都没系上,她拦下一辆的士,从沙田到九龙,景色飞驰的每分每秒,她都在害怕,害怕即将忘记自己经历过的现实,梦境一样的现实。
望着围墙环起的一栋西洋别墅,黄鹦深吸一口气,上前按墙上的对讲门铃,随后接通,“我,我想找陈先生……”
“没有这个人。”对方冷漠的甩下这一句,就挂断了。
暑日照人间,晒得黄鹦后颈发烫,汗水如胶水粘着发丝,她仍在别墅附近徘徊了会儿,大门徐徐敞开,开出一辆白色轿车。
匆匆一眼,依稀得见后座的中年男人,有着硬朗挺秀的五官,车座里竟还有一个陌生的女人。司机无视一旁的黄鹦,就这么开下坡去。
黄鹦回过神,往前追了几步,也晓得怎可能追的上,放弃地停下脚步,她的声音清清细细,此刻却沙哑的,对着那辆车喊道,“陈宗月——”
以为无望,轿车居然停下了。
黄鹦迷茫地上去,太阳晒得她头晕,都不用等车窗完全降下来,就可以认清车里的男人不是他,只是与他的样貌有些相似。旁边乌黑卷发,颇有高贵气质的美妇人,也不认识,后座中间还有个小男孩,却有点眼熟,他整颗脑袋歪下去,奶声奶气的问她,“你搵边个呀?”
黄鹦张了张口,掐住自己的指节,声音一贯的轻而无力,“不好意思,我认错人了……”
一切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米饭里倒进昨夜炒的排骨,再加上点佐料,盖上电饭煲,开始蒸煮。黄鹦捏了块蛋挞,剩下的留在桌上,嘴里还塞得鼓鼓囊囊,就悄悄出门了。
那天黄鹦眼睁睁送走那辆白色轿车,直到身后驶来一辆小面包车按喇叭催促她,才舍得走。她满脑子挤得乱糟糟,身体本能记得储钱罐藏在什么地方,使她怀疑那些在上海生活的记忆,还有陈宗月,其实是自己做了一场梦,失魂落魄,误打误撞发现一处露天篮球场。
苍苍如乌云的树影底下,有几个人在打篮球。
黄鹦一眼就找到他,可他一点也不老,而且是约莫二十五、六,大不了她太多的年纪,他年轻的时候,真的好好看,英俊之中带一点点秀气,薄薄藏青衫,露出棉白T恤,高挑结实的身影跳动着,一扫城市沉闷。
同他一起打球的,穿花衬衫的男人,不对,他是青年的样子,还不知道他的名,但那个在车里的小男孩,之所以眼熟,因为黄鹦见过他的照片,知道他的名字叫Hyman,他的胞弟。
叶芝森察觉注视着自己的视线,转过头去,他们远远对望一眼,他不在意地回头,接住传到怀中的篮球。
黄鹦连着一个月,日日上午过来守着,总结出他打球的规律,要么是礼拜三,或者礼拜五,但是礼拜天一定会在。
今天是礼拜五,冒着被邓娟骂电饭煲插着电就跑出去,她不起床就浪费一天的电,谁来付这个电费的风险,黄鹦过来碰碰运气。
大概他同朋友打赌输了。
叶芝森走来观众座位,一排排的塑料椅前面,黄鹦才坐下,见他走到眼前,蓦地又站起来,直愣愣瞧着他。
他稍稍扬起头,刚刚好与她对上目光,微笑问,“你叫什么?”
总算睇清她的模样,个头中等高,身材瘦削,薄薄的眼皮和嘴唇,中间是挺直又尖的鼻子,有一种直觉,她笑起来一定够靓。
她讲出声有点磕绊,“黄,黄鹦。”
他疑惑地皱眉,然后饶有耐心的笑着问,“黄黄鹦,还是黄鹦?”
叶芝森见她玻璃般的眼睛怔怔,瞬间就变湿润,奇怪的是下一秒钟,她没有答上他的疑问,掉头逃跑了。
从后头球场里传来男声讲笑,嚷道,“怕你拉她去警署投案啊!”
叶芝森回头瞧了一眼低级趣味的几人,又望一眼她离开的方向,莫名其妙的,有点不放心。
一口气跑到一段上坡路,隔着行人道的护栏,不时有车经过,日光照射得人视野发白,周围墙体也是白。黄鹦蹲下身,捂着脸哭了。
——你叫黄鹦,却是个结巴。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哭,就是很难过,非常非常的难过。
这个礼拜天的早上,隔壁阿伯的收音机播放着邓丽君的歌,天色阴沉,培植一场骤雨,繁衍全港。面朝屋邨走道的窗外,总是有走来走去的人,不注意就好像鬼影憧憧。
邓娟扭着疲惫的身子,进门就道,“起咁早?”
黄鹦已经换上吊带衫和及膝的半身裙,正准备邓娟的早午餐,把昨夜的汤汤水水端出热一遍,再蒸上新鲜米。
邓娟扶着墙,踢掉高跟鞋,一边摘下耳环扔桌上,一边说道,“黄鹦呀,你记不记得上次见到的,我们酒楼老板的儿子,阿坤?”
黄鹦脑海中闪过些零碎的画面,邓娟上班的那间酒楼老板,介绍他的儿子,发痘的鼻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厚厚近视片也遮不住,他偷偷摸摸又猥琐的眼睛。
邓娟拖出椅子坐下,摘着另一边的耳环,“他呢,想约你出去逛公园,吃吃下午茶啦,我同他讲你随时有空,等他Call你吧。”
黄鹦关了炉灶的火,焦急地走到桌旁,“我可不可以不去,那个阿坤……我不太钟意他。”
超出预料,邓娟停顿了下,就答应道,“好哇。”
结果又不出意料,邓娟站起身来就是一巴掌甩在她脸上,脆响一声,瞪着她骂道,“现是你挑人吗!”
黄鹦被打得偏了头,脸颊火烧般疼着,让邓娟指着鼻子骂,“我供你吃供你穿,你不用还的啊?今日你也在我面前拍十百万,以后你是死是活我都不会管!”
黄鹦掐紧了自己的掌心,终于忍受不了,拎起地上的帆布鞋,赤着足夺门而出。
邓娟愣了片刻,追出门喊道,“你走!你有本事走了就别回来!”
屋邨建的四方,通过天井才能见到天空,压抑又密集,喊一声走道都有回音,邻里事不关己的沉默。
在巴士站台下车,距离篮球场还有一段路,深灰色的水泥地上浮现出一个圆点,跟着就越来越多,斑斑点点,冰凉地袭击她肩膀,原来不是地下浮现的,是从天空落下的雨。
黄鹦想见他一面,下雨了,知道不可能了,但是只要一面就够,期望他没留意天气预报,期望他慢一点躲雨,再等她几分钟。
作者有话要说:
☆、第69章 番外·假如
雨滴淋着游泳池, 电视里正在报道一件罪证确凿的入室杀人案,受害者家属强烈要求判决犯人缳首死刑。当播报新闻的记者提及香港最后一次执行死刑, 距今也有十六年的时候,被无情换台。
“妈咪——”小男孩揉着惺忪的眼瞳, 柔软头发塌乱,手里还拽着毯子。
妈咪搁下电视遥控器,用头和肩膀夹住电话, 忙着涂指甲油,拍了拍沙发示意他坐上来, 继续她们太太圈的日常交际,余光见叶芝森走到门前抽出一把雨伞,她即刻掩住话筒, 问他这是要去做什么, 他回答了句, 买士多啤梨。(港音译,即草莓)
小男孩兴奋地要跟他哥哥一起去, 被他妈咪一臂拦回沙发里,下着雨,果栏还未必开张呢,买什么士多啤梨。
雨让炎夏空气神奇的微微冷,树木的气味尤为浓厚。果栏吊着裸灯泡, 风吹得它摇摇摆摆,他心不在焉,一批多浆类果实红得那么诡异, 全部忽略,结果买了几个橙。
从果栏出来,路过一间教堂,礼拜天的人很多,隐隐约约听见赞美诗。
叶芝森担心她今日还会在球场,莫名觉得她就像是个坚守自己信仰的宗教徒,而且是顽固派。
果然,她坐在塑料椅上,背对他,也没打伞。可能把下巴搁在手掌心,所以往前塌着腰,几缕头发逃过橡皮筋的束缚,贴着她纤细的颈,差一点点就可以延伸进瘦薄的背脊。
“喂——”
黄鹦下巴离开掌心,回头,雨雾使得视线有些许迷蒙,站在坡上的男人,着件黑衫,身姿颀长而挺阔,好像她的爱人。
叶芝森蹙着眉头,语气微愠,“你感觉不到在下雨啊?”
好友认为她是跟踪狂,劝他早点报警,可她既不写情书,也不拉扯他谈天,大大方方坐在球场旁边,望着他发呆,思考问题,他身上藏着什么哲理题?她思考不出答案,好像有点难过。他们结束要返家,她马上就走,一刻不等待。
真的好古怪。
此时,黄鹦起来抚平了下臀后的裙摆,就从另一边的方向离开,与平日一样,不同他交流,哪怕是眼神。
仿佛听到沓水靠近的脚步声,黄鹦还来不及转身探察,雨伞已经盖过她头顶。
“我送你。”他声音是低沉的,没到醇厚的年纪,也很有磁性。
黄鹦将被扇过巴掌的脸撇到一边,摸了摸,应该没有什么痕迹了。
见她没答应没拒绝,叶芝森就问,“你住哪里?”
黄鹦盯着自己一步一步往前迈的脚尖,低声细语,“火炭路,禾嘉屋邨。”
叶芝森脱口出,“沙田?”
沙田到九龙,好费劲,他打球的时间,最多三个钟头。
巴士在鲜绿色的告示牌前停下,叶芝森先钻下车,撑起长柄雨伞,她从车里跃下,他顺势扶了一把,握住她的手腕,触碰到一片冰凉的皮肤,她已稳稳站在眼前,才松开。
街头的招牌倒映在积水里,犹如色彩浓重的颜料,被愈渐鳞集的雨水化开。
黄鹦见一辆小巴开来,正是回九龙的方向,随即指了下前面的楼屋,“我家就在前面,雨要下大了,你赶紧走吧。”
其实她不太想回去,邓娟肯定气没消,完全没想到能见到他,黄鹦已经很开心了。
叶芝森坚持,“我送你进去,不要淋雨,容易病。”
只好躲到楼下的姑妈家坐一坐,黄鹦这么想着。
这一栋屋邨如同是巨大高楼挖出的井,雨声汹涌打在井中,而人寄生在砌井的砖缝里,刺耳车笛惊不醒。
黄鹦走进电梯,转身,眉眼带笑,对他说,“谢谢你,拜拜。”
叶芝森微微一怔,见她正使劲拉上电梯的闸门,速即上去帮她扣紧。
黄鹦又冲他腼腆的笑,好像只送她一程就心满意足,以后不会再出现在他眼前。
于是,电梯开始上升,叶芝森突然说道,“如果明日不落雨,我还会过去……”
伴随着黄鹦发愣的表情,电梯已经升到不见。
瞧她模样像是学生,他只记得现是假期,忘记问她要不要上暑课。
第二日就算艳阳高照,都是天公作美。叶芝森在自家开的公司工作,足够自由,即使是礼拜一,都能拖上两个混江湖的朋友出来打球。
只是不得他们理解,对他扰清梦颇有怨言,骂他阳气太足,小心引鬼上身。
因此,见到个年轻女进篮球场,穿着浅湖蓝色的连身裙,长相又清纯又灵,可惜要当阴魂不散的聂小倩,今日是叶芝森兴起,也可以被她缠上,他们发出怪声,又贱笑,“女鬼来喇!”
下一刻,一颗篮球砸向他们,有点凶,带着让人收声的意思。叶芝森对她打了个手势,跑到士多买了两瓶冷饮,其中一瓶汽水递给她。
运动员的给观众送水,不是重点,重点是他们看不懂这个发展。
叶芝森习惯地岔开腿,坐她身边的位,仰头将矿泉水倒口中。
黄鹦握着冰得冒水汽的瓶身,整晚辗转反侧,换得现在的开门见山,“你认不认识,一个叫李月的男人?”
叶芝森抿住嘴低头,几滴水从下巴滚落,没问他的名,先问他识不识别的男人,他还是拧起眉努力在脑中搜寻一番,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