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氏一门,为先帝之勋,冯昌进其人,文谋过人,深得先帝所爱。他更是锦朝闻名的大书法家,先帝的神功圣德碑,便是他的手笔。他足智多谋且胸有韬略。正因他是个精明人,眼光长远,深知在如今的时局之下与宗室沾染的弊端,所以早年间,他竭力想推拒与哀太子的婚事。怎奈他终是个臣子,先帝开口他无从拒之,只好低调为人,为的是免遭纷争以保荣华。
先帝的众多子侄中,能征善战者多,能谋者亦多。如今分封诸方各有权势,当今圣上膝下空虚,难免心生忌惮。他当年的担忧如今成了现实,永成王身死异方,他无从以证清白。
皇上逼他与东临王联姻以自保,他不得不应,却因垂暮老之年,终致畏惧抑于心房。眼看子孙难安,早晚会成为皇族争轧的牺牲品。他已经风烛残年,此时如何再禁得住这般惊惧忧心?皇上圣旨已下,想要翻盘,也唯得将他的老命奉上。
楚灏一早便知,皇上太过于心急,想借机逼冯氏重归朝廷为他所用。其实也不是皇上太心急,而是北藩的情况越来越恶劣。
北监行院司捡到永成王后,心生恐惧,想悄悄把永成王送走。但北监行院一向有名无实,也在北藩诸臣的监控之下。
不及送人,在北都得楚正越便收到消息,当即震怒,以为是北监行院的人偷逆罪人,想坑害于他,二话不说便亲自领了人来堵,永成王便是在那时自尽的。
楚正越将监行院的人捆了,连同永成王的尸体一起送回了朝廷,然后也不加解释,径直就把卢松、东临两地交叉的青马关给闭了,拒绝再有任何监行院的官员前来。这种行为,摆明是想当土皇帝了。
这一切,也都在楚灏的预料之中,这个侄儿虽然他素未谋面,不过种种行为已经昭明,楚正越遇事,绝对是个简单粗暴的主儿。
他有没有谋反的意思楚灏不清楚,但有一点楚灏倒是明白的。他私自在北藩与乌沦做买卖,货都贩到最南边的青马去了,绝对不是个善茬。
只消这些消息到了皇上那里,他不跳脚都不行。放楚灏归藩,那是解燃眉之急。不过一旦冯昌进那边有任何变化,皇上怕楚灏失控,也有可能做出让他借东藩三护之力,平北藩之事的决定。
做事如下棋,要纵观全局,不能只看一步。
楚灏深知这一点,猜透了人心,无论是冯家的反应,以及皇上的后续几步,皆未出他的预料。
所以他才想先安排叶凝欢,留她在家里,若一旦皇上走到了要楚灏去平北藩的地步,叶凝欢知道的话,要么就又想跑了,要么就得被王爷拎在身边。
楚灏哪里肯让她跑了,但这么带在身边,可不像上回观景一样,难保有什么事护不周全。如此,才想到南藩尚有些房子和地,索性让她去过过户,接过来学学怎么管家。将来做了王妃,也能独当一面了。既没什么风霜雨雪,想必她也不会生出窜逃之心。又是在南丰王的眼皮子底下,楚沅与楚灏敢情不错,况且东藩与南藩接壤,从长远看来也要利益共享的,自然要帮着照顾一下的。
哪知又惹出这许多是非来。
说来说去,楚灏料不准的人,只得一对。一个就是那二百五一样,听风就是雨的陆霜凌,还有一个就是那死皮赖脸、忽好忽歹的叶凝欢!
楚灏听了瑞娘的话,并不意外,只睨了一下卧室的方向:“这冯昌进一死,他儿子得守孝三年。锦泰重孝礼,皇上不能逼他出仕。”
瑞娘说:“皇上圣旨已下,冯昌进只得借孝礼才能拦这一道。诸人心里皆明白,婚事一旦延于殿下归藩之后,这两个贵女,也难再进入东临。”
楚灏一旦归了藩,不愿收这两个有的是法子。此隔东临千里之遥,路上她们就能死八百回,再敢硬着送那是大傻子。
楚灏微晒:“皇上明白,只消我入了东藩,朝廷就休想再摆布我的婚事。”
瑞娘说:“之前殿下不中意,恰又是皇上忌惮的,倒也无妨。只是这回,皇上亲选的又得拖着,怕是…其实,当初太后选顾家,可当真是为殿下好。”
楚灏的眼神微微凝深:“内宅若都不得自在,那我便没有可自在的地方了。好也罢歹也罢,旁的都无妨,只是我不能受人摆布了。”
两姓之好,他还真就不信了,没这两姓之好他就什么都干不成?他是为此多走了弯路,但他乐意。
瑞娘说:“这般一来,去北藩怕是免不了的。”
楚灏说:“无妨,只是到时朝廷也得派兵跟着,王祥与我关系好,皇上一定不会指他,无论如何得想办法把王琪带上。不过我看皇上,八成还得指我那个糟心的姐夫跟来!”
一听楚灏这话,瑞娘抿了嘴想笑又不敢,不由得劝:“好歹也是端昌公主的驸马,殿下便是不瞧着他的面子,也得看着些公主的面子不是?”
楚灏没吱声,瑞娘轻声又说:“你归了东,只怕也要与北藩拼个两败俱伤,明摆就是消耗了。东临六郡的人,尚不知有几个肯尽心,殿下去了,还得细细从头料理。既不像南丰王自幼随着先帝爷打江山,手下多忠随,亦不像北海王,有上一代许多旧部。这般去了,实在让人难安。”
“路是人走出来的,六哥哥当年不也是自己一点点料理起来的,不也不曾靠着母族、妻族?他四十载方有起色,我这刚哪儿跟哪儿?”楚灏随口说着,强忍着疼痛动了动肩膀,面上却一点没表现出来,“叶凝欢在这儿养着吧,什么也不用说了。待她好了,愿跟霜凌就让她去吧。霜凌辞官我准了,愿意哪儿去哪儿去!远远的,这辈子也别让我瞧见。”
瑞娘看着他,怔怔地终是掉了泪,怪不得他这几日这般宁静安详,不知心底是经了多少涛浪。
她哽咽了:“殿下…”
楚灏牵起一丝浅笑:“哭什么?她心里没我,死扣着也没意思。脸面不脸面的也就那么回事了,随她高兴吧。”
瑞娘强忍着泪点了点头,殿下便是没有这个身份,扔一万人里也是扎眼,还怕没人爱吗?
这段日子,总归是难熬。她会陪着他,一点点到风清月朗时。
叶凝欢缩在被里,声音隐隐约约地传来,她听得分明!
这回是真的要放了,给她真正的自由,甚至把陆霜凌也放了。但此时,她心里再无半点快慰,除了痛愧,还是痛愧。
冯昌进死了,他早就猜到了,他知道冯昌进死后的一连串后果,所以他来安排她,但她…她却辜负了他的好意。
她目光短浅,看不到三步以外的地方。她蠢到了家,她给了林静想一石二鸟的机会!她每次都是这样,自以为聪明却做了傻事。她就没一次猜准的,最后反来求他帮忙。她根本就是一无是处的大白痴,只会搅和的笨蛋!
听到外头有轻轻的收拾盘盏的声音,接着有脚步声慢慢趋了过来,叶凝欢忙闭了眼睛缩进被里,她是没脸见他啊。
感觉到楚灏坐了下来,在摸她的头发。她闭了眼,泪水横流。许久,听得他又起了身,慢慢出去了。她悄悄探了头,却看到枕畔放着一样东西,是那根檀木制的簪子。简单的纹路,若有似无的暗香。
她入府的第二天早晨,他经过她身边,替她戴上。动作并不温柔,而他当时心情似也不快,她甚至不知何事让他着恼。但这东西,她的确是一直好好保存。不是因太后赏的,而是因,她始终把前一天晚上,当做她的洞房花烛。犹如一个梦,他簪发而成全。
就算是小老婆,她也算是嫁了。好也罢,歹也罢。
她既嫁了,便没想着再改嫁。
“我已嫁作人妇,再无他念。若他来寻我,只管至安阳。他若不来寻,我便过一辈小民日子,不在南藩贵主之下周全,我得自在,他亦算遂心。莫信一应谣传,也别再牵挂。”
她与霜凌的信中,是这样写的。只是现在,她没脸告诉楚灏,亦没资格在与他说这些。
她深深地埋在被窝里,将那哽咽,压在胸口深处。

第十八章 双雁邀同归
章合十年四月初十,是东临王楚灏奉旨东归的日子。
冯昌进于二月底殁,冯氏子侄当依礼守孝,婚事顺延,至孝礼后方送女入东藩。章合帝楚澜携宗室拜祭宗庙社稷,以四方王之礼设归藩之典。
三司率百官恭送,另遣朝廷虎骑营骠骑两百余人随护东临王,监随官为楚灏的姐夫,端昌驸马袁诉,直至安返东临首府原都。
皇上和太后亲自送到武昌门外,特别是太后,哭得一双眼像桃儿似的。拉着楚灏的手是一千万个不舍得,直催了三四回,方才回了銮驾。
央集点了随行入藩的首批重要臣工,童星虎去行务属副统领之职,改任东临三护督统;韩梅的儿子韩东辉去御史台执笔之职,改任东临监行院监史;甘若去京畿营提校之职,改任东临原都总镇;王祥之弟王琪去南骊关守将之职,改任乌淞关守将。这些人皆是随东临王一同东进。
楚灏归藩,静园、王府要跟着的奴才便有过百,加上他们的家眷,人数就更多了。外加几位跟过去的臣工,亦要带走一些家眷和仆从。再加各种东西、车马,一趟走尽是不可能的。遂先是随王爷走一批,余的再慢慢往东边移。
便是这样,队伍也是浩如江龙,头里已经出了武昌门,队尾尚在东市口。因皇上要亲送,沿途一应封街,不过老百姓少不得偷偷扒着窗户探看,只见旌旗飘摇,听闻乐音不止,龙翔凤展,锦衣侍卫昂扬,骏马高车,好不壮观。
楚灏穿着东临王紫蟒缀金丝袍,紫衣近墨,四爪蟒金绣有如飞龙,束着紫金琉纹冠,两边流苏长可过腰。
眉目如画,眼若坠星。因着清减,整个人棱角分明到了像刀削出来的,歪在高阔如一间移动房屋般大的车里,神情有些恹恹的。
瑞娘捧了一套常服进来,这车里外隔了两间出来,里头方便他休息,外头可做些常务,见见官员。太后这回又精挑细选宫中女官若干给他,原本是很不喜欢他这般花柳纵横,什么人都往静园里扔,如今这段日子是见他什么都提不起劲儿,竟自己都使出这招来让他开怀。
这次随行的队伍足有六七百人,浩浩荡荡的一眼望不到头。其实真正的杂役仆从没那么多,有不少虎骑营的兵打扮成仆从状混在队伍里。下回移家眷的时候,在这么来一两回,估计到不了年底,朝廷的两千骠骑便都拉到位了。但兵权是在袁诉手上的,楚灏猜得一点都没错,皇上偏就派了这个跟楚灏有仇的姐夫。
皇上将归藩的日子提早到了四月初十,便是要让楚灏合东临之兵去平北藩,最好是能让楚正越到京里来。但没有圣旨,没有朝廷明令的调兵。
明着跟着的两百人只是保护东临王入东。这样一来,若真有什么事,黑锅全是楚灏背。若拒而不受,只怕用不了多久,便要寻别的名目来找东临王开刀,借他以震四方。
不过这些,都是以后的事了。瑞娘并不担心楚灏在这方面的谋划,她是操心楚灏的身体。
这一个来月,楚灏的确没时间养伤。皇上不时召见,商量归藩事宜,随臣的名单上,楚灏少不得跟皇上磨牙。
没什么时间是其一,其二是他压根儿不想好好治,就这么不好不坏,马马虎虎,这一点实在让瑞娘担心。楚灏待叶凝欢的心,瑞娘能体会得通透,偏是那该体会的人,却只把心思用在别处。
四月初一,叶凝欢和陆霜凌走了。自叶凝欢醒了以后,次日楚灏便回了府,再没去过南苑。
王府的人一应都带走了,包括绿云几个,只剩了原本那些驻留南苑的奴才。不过临行却嘱咐了各人,只管让他们在那儿养着,要什么给什么,别亏了他们。
叶凝欢的伤是没什么,没几天便好了。陆霜凌伤得可比她重多了,不仅是让楚灏给痛揍了一顿,而且他醒了以后,又让林静给诳到围场里差点宰了。
若非他是个练武多年的主儿,怕根本是熬不住的。
陆霜凌养了一个月的伤,才算能下地。这一个月,都是叶凝欢在料理他。瑞娘听了南苑的奴才来报,想着两人在那里出双入对,气得七窍生烟,恨不得派人套了麻袋将两人再打一顿来出气。
这些当然不能告诉楚灏,所幸楚灏也从不过问,只管忙自己的事。不过他就是不能闲着,一闲着就开始恍神。明明有伤还总是饮酒,宫里三请五宴是一次不落地去。他的伤便是因为这样一直好不了,直到现在还时常崩疮流血。瑞娘也劝不住他,一劝他便只说自己心里有数,让她别管。
至四月初一,叶凝欢和陆霜凌收拾了点细软,离开南苑也不知去哪儿了。
瑞娘压根儿不想再提他们,得知以后一个字也没说。但她明白,楚灏若是想知道,怎么都有办法。
果然,四月初一晚上,楚灏自己跑到东二进的亭子里喝酒去了,喝得自己的伤口又崩开了一回。
瑞娘心疼得躲在屋里大哭一场,把叶凝欢和陆霜凌骂了八百多回。
冬英、绿云几个如今也跟着这趟一起往藩地去。她们本就是东临王的奴才,自然是要跟着主子走的。
瑞娘本来怕楚灏瞧见她们在眼前晃着闹心,想悄悄地把人遣走算了,反正楚灏平日里也用不惯她们,谁料楚灏终是扔不下。楚灏把人带回来以后,一直留在他所住的碧桐院伺候。
扔不下的,自然不是这几个奴才,而是因为,她们曾服侍了叶凝欢一场。
瑞娘瞧着他的样子就心疼,捧着衣服过去,悄声说:“殿下,若觉得不自在,不如换换衣裳歇一会儿?过了枫悦山,晚上便可暂歇东围行宫了。”
楚灏靠在枕上,眼半阖半睁。枫悦山,她当初便是自通惠河一径冲到枫悦山下。这法子,谁能想得到呢?
那时他的心情,是觉得兴致盎然的,他喜欢她总是软绵绵、很虚伪地故作娇羞,其实是阳奉阴违,暗地里使小计策。
难得这么个有趣的,他本打算处理完永成王的事便好好跟她逗一逗,看她一个女人拿着几百两银子能跑到哪里去?却是没料到,她竟让人戳在草窝里,命只剩本条了。若非他和霜凌到得快,只怕半条也捞不回来。
再后来,便故意让她给顾靖难倒酒,将她拖进局里,看她怕不怕。她果是怕了,一怕之下又开始玩逃跑的把戏。气得他在水里跟她互殴,他怕真掐死她,没敢太使力气,她就借水得了势,捅了他一刀。那次是在左肩,早就好了。
如今又是因她伤得,的确是严重了许多,他却不想让它好。
真是给没良心的,就这样走掉了。
霜凌收到了那封林静的信,不惜抛家弃命地去追。叶凝欢听到林静的威胁,明知是死也要去。还非得让他去成全,他还真就去了。那时候,什么都不及她的安危重要。
一如看她呕了血,他便投降了一样。
以后,再遇不到一个叶凝欢了。作山花笑,掂指引飞鸟,幻化各姿百态于舞之中,每一步都是动人。她学了十二年的妖娆颜色,却也可以家长里短,贤妻般奔走于女眷之中,打探可用可得的消息。酒量很好,与她共饮绝不无聊。听到他的小名,便诌起几句说进他的心坎里。
再遇不到了!
五月初,楚灏的队伍入了兴成的桐川。大部队护军及一些杂役都留在城外,楚灏只领了少量侍卫仆从及随行官员入内。这次兴成王知道人多,提前把王府的别苑给收拾出来了。
事隔数月,叔侄两个又见,少不了三宴五请的。端午节当天,兴成王又把楚灏请到王府来,一起吃粽子过节。
宴席摆在王府的中院,时值初夏,各式花朵烂漫。兴成王好奇石,园中荷塘有一方青石雕,以极其精妙的雕工制出七孔飞坠流,坠于塘中,与辉灯相映,将那浮于波中的绿萍洗映得有如翠宝。
宴席自午便开,先是搭台唱戏,点几出应节的戏码,接着便是杂耍、歌舞,一场接一场,没半点冷落。相陪的,除了兴成王外,还有兴成王一应的亲戚,兴成王的老丈人叙术自然也在侧。
楚灏酒是喝了不少,但没什么醉意。瞧着满席宾客,晃来晃去是半点心情也无。自己闹中取静,坐在席上,心早就飘得没了影。
到了晚上,一众亲戚相继散去。兴成王兴致很高,拉着楚灏不让他回,将宴席自园里挪到了花厅,又着人添了酒,另将府里新买的乐师也加了来,作个管弦齐奏的古乐排场。
楚灏觉得回去了也是无趣,与他一起饮酒倒也无妨,索性着人换了大杯,继续饮宴。楚正远陪了几杯,脸上就泛了红光,连眼神都有些迷离起来。
他笑着撑了桌道:“十九叔当真好酒量,侄儿却是撑不住了,容侄儿先去饮盏茶散散再来陪。”
楚灏瞥他一眼:“去吧,可别借着跑脱才是。”
楚正远大笑,摆手:“不敢,不敢…”指着乐师道:“你们再奏一曲来…”
说着,他踉跄着由着丫头扶着打侧门出去。
曲风沧幽怀古,生生勾起楚灏心中的几分闷意。饮酒当欢,却没有对手,实在是无趣至极。
他看着空旷的花厅,门外塘水灯下泛波,垂檐叠影,闹中却灭不掉那道影。他犹自出神,突然一道飞纱掠檐而垂,接着便是一道影借着纱带直舞到水台边上。
他微怔,手指顿时失了力,杯子裂开来,那酒直洒了他满手。
是什么乐曲,他已经听不到了。那旋舞翩飞的影子,生生地轰进他的心房,让他听到的节奏,皆由自己的心脏敲响。
连幻想都出来了吗?这身影如此熟悉,绕纱裹着檐角飘飘一荡,数丈长练在她臂间绕如灵蛇,且收且放何其自如,而她的身影恍若飞仙。堂内灯火通明,外面便显得黑,廊灯明灭,水台沿星灯闪烁,只衬得一团柔影流连。
他真的喝多了吗?为何这人跳得…怎么看怎么像叶凝欢!
楚灏慢慢站起身,一点点地向门口走去。她已经足尖轻点,借着纱带兜缠住边上的一株合欢树桠,直腾上半空,险险地轻着水波上浮动的萍,以作飞旋掠水之姿。
楚灏慢慢踱下廊阶,这几步仿佛走了一世般漫长与惊心,那表情在这过程中可谓千变万化。
最终他的指节捏得咯咯作响,面色铁青地大吼:“叶凝欢!”
那嗓子震得在里面奏乐的乐师都拉错了音,而那个正悬飞的人顿时错了拍节,这种惊险的舞步是容不得半点错漏的,她本已经一个用力再次腾起来,此时一抖,顿时那薄纱便失了控,身子一歪直向那方大石雕上砸过去。
楚灏似是早有预料,几步便纵上去,一探手便捞住她长长的纱带,几个绕腕拉着带子猛地一扯,避免了她的脸直撞上石头。
她的身体向着他冲过来,他一把兜住,转了身正让她的脸映在灯光下,眉目顿时分明。
叶凝欢,除了她还能有谁?
她穿了一身银丝羽光的纱衣,如今可令灯光下影剪光莹。绾着繁复花髻,头上那根檀木簪子与她的乌发似成一体。
一张脸却素净无妆,影舞只看姿态,不需浓妆。如此她这般莹白甚至有些发惨的肌肤衬在灯光下,带出月影朦胧色,一双眼瞪得圆鼓鼓,显然未从方才失控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楚灏死死盯着她的脸许久,仍是不能相信般突然又扯了她的手去看,右掌深深的伤痕,仿佛将掌心切成两半,这道口子养了快一年,仍然触目惊心!看过之后复又瞪着她,二话不说又去扯她的脸,仿佛想试试是不是真皮,扯得她一连串哀叫:“疼,疼疼!”
真的是叶凝欢,他如今才敢确认!
他用力将她勒进怀里,眼瞳缩得紧紧的:“你…你怎么…你怎么在这里?”
听得楚灏在外头嚷起来了,一直在侧厢里静待的兴成王楚正远和兴成王妃徐氏这才忙忙地出来,徐氏弯腰道:“十九叔莫恼。夫人十天前便到了,这才…”
她话没说完,楚灏直接把叶凝欢抗麻袋一样扛在肩上,头也不回大步流星:“今天我不走了,借你的瑞华楼一晚上。”
徐氏愣了下神,刚想追上前去,却被楚正远一把揪住,摇摇头,唇边抖出一丝笑意:“让小丫头们远远地听传就行,不用管他们。”
徐氏有点不放心,但看丈夫那表情,一时也笑了笑。她的眼不由得微睨,楚正远方才一拉她,将手正搭在她的肩上。
他们之间,已经好久没这般亲昵的动作了。已经好久,没有共同站在一起,看着同样的方向了。
当初楚灏与叶凝欢自燕宁返京,回来又路过桐川。徐氏送给叶凝欢一块玉佩,是为着以后联络起来方便。
四月下旬,叶凝欢由着一个侍卫给送来了,将玉佩传进来给她看。她闹不清是什么事,忙着把她接进来。她说与王爷吵架了,一生气自己先跑出来了。
这事她自然要找自己的丈夫商量的,楚灏四月初十便归藩,自然也是要路过这里的。敢这么跟楚灏撒性子说跑就跑,若不是这一位真是二百五,那就说明楚灏的确是捧着她。
人既然已经跑过来,当然要想法子拉合拉合。
如此,两口子便商量了这一出。原本是不敢让她跑去跳什么水台舞,她毕竟是东临王的同邸,抛头露面地在人前跳舞唯恐下了王爷的脸面,别到时拉劝不成再连累了他们。叶凝欢是执意要跳,徐氏思前想后,只得让楚正远先留住楚灏,清了园里的杂人,最后连楚正远也要避开,这才能两全其美。
要说起来,徐氏与兴成王这几年关系并不佳,侧妃得势,王府内宅的事她渐渐说不上话,两人也没什么事非得要一起办的。若非她与叶凝欢有了前头的相处感情,这事也轮不着她来张罗。如今,却是因为这个反倒能联手一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