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柏烈,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
“你当初…为什么要离开家,来到一个这么远的地方呢?”
雅文没有回头,可是,她能够感觉到,柏烈正扯起嘴角微笑,但却迟迟没有回答。
“哦,如果你不愿意回答,就算了。”她只好打圆场。
柏烈叹了口气,双手拍了拍她的肩膀,说:“跟你一样,是为了逃避某个人。”
说完,他潇洒地转身走了出去,那个背影是一贯的满不在乎。
雅文用了好几分钟才回过神来,忽然没来由地笑起来。她看到镜子里的自己笑地很傻,可是她忍不住。
哦,怪不得,她和柏烈会这样惺惺相惜,他们常常能够从对方身上体会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们常常能够了解对方的思想,就像了解自己一样——原来,是因为他们都在逃避。逃避某个人,某段感情,甚至于,逃避这个世界。
“差点忘了,”柏烈忽然又开门探头进来说,“今天能带我出去转转么,随便什么地方,只要是你想去的就可以。”
雅文歪着头想了几秒,笑着说:“好吧。”
雅文还记得,在她读中学的时候,学校的操场大多是煤渣跑道,她舍不得穿新买的白色球鞋去上体育课,因为那样鞋子就会弄脏。雅君却并不在乎,总是耸耸肩说:“每一双新鞋总是要变旧的。”
可是她依旧竭力想要留住那崭新的、美好的一面。
于是雅君说:“你啊…总是只看到表面。”
雅文微微一笑,如今在她和柏烈面前的,是一条砖红色的塑胶跑道,孩子们都穿着白色的球鞋,在初夏的阳光里,显得格外耀眼。
“我在这里,度过了整个少女时代,”雅文坐到操场边的草地上,“但可惜的是,现在回想起来,却已经没有什么深刻的记忆了。”
柏烈双手插袋,站在太阳底下,眯起眼睛看着操场上奔跑的孩子。
“你说,这是不是很悲伤的一件事?”她抬头想看他,却被阳光刺伤了眼睛。
柏烈移动了一步,挡住刺眼的光线:“不算,这个世界上,悲伤的事很多,不过怎么也算不到这一件。”
“那怎样才算悲伤呢?”雅文终于可以抬头看他的脸。
柏烈望着远方,好像在想心事,过了很久,他才缓缓地回答:“比方说,跟倔强的父亲吵架,赌气说‘我再也不想见到你了’,于是回家的时候听说父亲出车祸去世了;或者,跟好朋友一起去海边玩,双双溺水,结果被救起的只有自己;又或者…”
他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当你明白什么是爱的时候,却发现自己所爱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雅文抱着双腿,觉得喉间有些哽咽,但她还是微笑地说:“你说的这些…也太悲伤了吧。”
“所以不要随便把一件事划在悲伤的行列,很多时候,那些只能称作为遗憾——小小的遗憾。”
“你有没有经历过悲伤的事?”
“…”
有那么一瞬,雅文以为自己在柏烈的脸上看到了悲伤的表情,然而时光稍纵即逝。他的脸上没有表情,但眼睛是湿润而温暖的。
“有吧,我想我们或多或少都会有称之为悲伤的事,所以我们最好阻止再有悲伤的事情发生。”
“柏烈…”雅文看着操场,忽然鼓起勇气说,“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跟雅君的事…”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默默地笑,甚至于要笑出声来。
“如果我说,当他出现在我面前的一霎那,我就感觉到了,你会相信么。”尽管听上去是一个问句,但他的口气却是毋庸置疑。
“为什么…”
柏烈低下身坐到雅文身旁,刺眼的阳光再次袭来。
“是他的眼神…他看我的眼神很不一样,他并没有从头到脚地打量我,却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光着屁股赤裸裸地站在他面前——那就是情敌的眼神。”
雅文的脸有些发烫,不知道是因为炙热的阳光,还是柏烈的一席话。
“所以,你介绍说他是你哥的时候,我着实吓了一跳。不过后来他说你们并不是亲兄妹,我就明白了。”
“…”
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就这样并排坐着,看着操场和足球场上飞奔的孩子,谁也没有说话,好像刚才的那个话题,早就结束了。
“这件事…关于我和雅君的事,我从来没有跟别人说过。我是不是…很懦弱?”
“有时候,”柏烈顿了顿,脸上的表情格外生动,“是的。”
雅文暗暗地叹了口气:“妈妈说的没错,我是一只纸老虎,总是想表现得很勇敢,可是内心到底是软弱的。”
柏烈拍了拍她的头,没有说话。
“我的父母,在我们十岁的时候,决定离婚。这件事,拖了几年,所有人都觉得很痛苦,终于在我小学毕业的那一年,妈妈离开了这个家,从此以后我的世界里就变得只有爸爸和雅君。其实我只是表面装得很开朗,实际上内心比谁都自闭。高三那年,我终于发现雅君和我并不是双胞胎,他是领养的,可是我心想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始终是我的家人。”
“…”
“第一个发现他对我…不一般的人,是我的初恋男友,”雅文转头看着柏烈,“他跟你说了同样的话。”
“所以,敏感的并不只是你们女人。”柏烈幽默地耸了耸肩。
“他说雅君看他的眼神很奇怪,像是情敌,为了这件事我们还吵了好几次…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有点可笑。”她歪着头,在回忆,然后真的笑了。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当回忆某一段逝去的恋情时,不会把吵架当作一种难堪的时候,就说明你已经释怀了。”
“真的吗?”雅文微笑,看着柏烈。他点点头,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好吧,就当作是真的吧,尽管我的初恋并不太美好。”她双手摆在身后,撑着身体,让盘得有些发麻的双腿伸直,一抬头,忽然觉得阳光不那么刺眼了。
“然后…发生了一些事,我想,”她顿了顿,好像在斟酌词句,“我还是无法接受,他从哥哥变成一个…一个…”
“一个爱你的男人?”柏烈补充道。
“…算是吧。”她不置可否,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清楚,雅君对她来说究竟是个什么人。
“但你有没有想过,你们再也回不到过去那种所谓的兄妹关系了?”柏烈忽然收起笑脸,严肃地说。
雅文错愕地看着他,然后,出人意料地微笑着说:“你总是要这样一语道破天机吗?我可是花了几年的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
“你并不笨,只是在逃避,或者从心理学的角度说,这是一种自我催眠,类似于‘掩耳盗铃’。”
“是啊,”她避开头顶的阳光,看着远处湛蓝的天空,“我知道,不论我是不是接受他,我已经不能再把他当作哥哥来看待,我也不能够期待再回到两小无猜的时候。他是裴雅君,我是裴雅文,我们只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
“Bravo!”柏烈鼓励地点点头,也学她的样子,张开双腿,抬头看着天空。
“但是,我只是弄清楚了放在我面前的究竟是一道怎样的题目,却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么我来告诉你。”柏烈转过头看着她,露出迷人的微笑。
“你?”雅文有些疑惑。
“嗯,”他的酒窝很好看,“很简单啊,你就把所有关于那个双胞胎哥哥裴雅君的记忆全部删除,然后去重新认识一个叫做裴雅君的男人就好啦——就像你认识我这么简单。”
雅文思考着柏烈的话,她可以删除所有关于哥哥的记忆吗?
她想到这几年来,自己不是正在努力这样做吗,但事实是,她并没有做到。那个记忆中的裴雅君,仍然完好地保存着,以至于她开始怀疑现在这个裴雅君并不是她记忆中的少年,而是另一个…陌生人。
“如果,”柏烈继续说,“你觉得自己爱上他的话,就接受他;如果没有,就明确地告诉他‘对不起我并不爱你’。”
“对不起我并不爱你…”雅文失笑,“这句话很像爱情小说的台词。”
“但能很准确地表达你的意思不是吗?”他不满地瞪她。
“好吧好吧…你说得对。”她投降。
“所以你要做的只是确认自己会不会爱上他而已,”他的表情,就像解开了真相的赫克力?波罗,“而这——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雅文苦笑,事实上,她并不这么认为,但她没有辩驳,而是安静地看着天空。她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看到上海的天空,又有多久,没有看到上海出现这样湛蓝的天空。
她记忆中的上海,总是蒙着一层薄雾,即使是大晴天,也分不出哪里是天,哪里是云。在外漂泊的日子,她常常望着天,想象故乡的样子,可是真的回来了,却又觉得这并不是她记忆中的故乡。
“不过当然了…”柏烈痴痴地看着远处,眼神变得迷茫,“爱,有时是扑朔迷离的。”
雅文看着他的侧脸,皱了皱鼻子:“很奇怪,我所认识的蒋柏烈,好像并不会像我一样,傻傻地逃避现实。”
他拉回思绪,瞥着她说:“所以我逃避的根本不是现实——而是感情。”
“你…”
柏烈看着雅文那一脸错愕的表情,终于忍不住开怀大笑起来。这个午后,他们坐在充满了炙热阳光的操场上,仿佛回到了珍拉丁热气扑面的海边,回到大马阳光灿烂的天空下,也回到他们曾抛开一切去寻找的那个——世外桃源。
亲爱的雅文:
你好吗?
我很好,亲人和朋友都很热情地迎接我,让我这个从小就觉得自己可有可无的人,忽然也变得举足轻重起来。台北的天气很好,白天闷热,晚上却很凉快,吃过晚饭我都会在阳台上乘凉,想起许多以前的事,忽然觉得时间过得很快。
你的问题,在昨晚乘凉的时候,我好好地考虑了。我想,会背井离乡去到千里之外的人,无非是因为两种原因——追求或者逃避。但无论哪种都好,我们只是想要自己过得快乐些,不愿感到痛苦和难过。
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关于那个我所爱慕的学长的事吗?我决定忘记他,忘记曾经的这个我记忆中最重要的人,或许,重要不重要,珍惜不珍惜,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来到了28岁的我,忽然发现自己想要的,是包含了付出与接受的爱,而不是郁结的、几乎看不到未来的爱——那种爱,是很折磨人的。也或者,是我不够爱他,所以终于不愿再等下去。
明天,我要去拍婚纱照,对象是上一次回家探亲时相亲认识的男生,我原本以为他不过是一个过客,但他却告诉我,从我离开后就一直在等待我们的再一次见面。不知道为什么,当听到他不以为意地说出这样的话时,我忽然哭了,忽然觉得他好傻,我也好傻。
祝福我吧,你会祝福我的吧?即使我决定留在台北,即使我决定不再回到我们曾一起度过很多个充满快乐和友谊的时光的地方,你还是会祝福我的吧?
也许你会骂我见色忘友,也许你会生气,我想我必须要跟你道歉,可是尽管没有了安妮,你还会遇到能跟你分享快乐时光的朋友,所以请原谅我没有遵守约定。
婚礼也许会在几个月后,我多么希望你能来,如果你愿意的话。当然,还有柏烈,希望你们都能来。我花了很大的勇气来写这封信,因为我想要你知道,我希望我们永远都是好朋友。
同样希望能早点再见面。
安妮。
十二 潘多拉的魔盒(下)
雅文几乎是以一种震惊的心情看完了安妮的来信,然后又从头到尾细细读了好几遍,才敢相信安妮是真的要结婚了,一切,仿佛来得太突然。
整个晚上,她都在想安妮的那句“郁结的、几乎看不到未来的爱”,不知道为什么,她想到了雅君,心没来由地疼起来。
对雅君来说,如果这是爱的话,是不是也是郁结的、几乎看不到未来?她闭上眼睛,眼前出现了他的身影,很昏暗,很昏暗,只看到他坚毅的轮廓在舞动着。他在不开灯的房间喝水、看书、工作、思考、睡觉…一切都是他常常会做的事,一切是那么平常,可是她的心忍不住地抽痛,因为雅君那隐藏在昏暗中的脸是没有表情。
那是否就是,郁结而几乎看不到未来的表情?
可是,他日复一日地重复着,仍然没有停止。
沉沉的敲门声响起,雅文忽然惊醒,起身去开门。
才开了半张脸的距离,就看到雅君安静的眼睛以及沉默的嘴唇。
“睡了?”沉默的嘴唇忽然启动了。
“没有。”她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是哽咽的,那么,她的眼睛是不是也不知不觉地含着泪水?
他似乎被吓了一跳,透过门缝盯着她,没有眨眼。
雅文吓得避开那灼人的视线,装作若无其事地清了清喉咙:“干吗?”
他没有答话,仍然定定地看着她,过了很久才说:“肚子饿了,找你去吃宵夜。”
话才说完,雅文就隐约听到肚子在咕咕地叫,忽然想起自己没吃晚饭。
“好吧,我换件衣服,十分钟就好。”说完,她关上房门,有一种几乎要虚脱的感觉。
是因为她太饿了吗?还是因为,她发现尽管雅君的“爱”也是郁结而看不到未来的,但他,却从未放弃过。
半小时之后,雅文坐在路边的大排档里,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腩炒米粉,似乎只有在吃的时候,她才能真正忘记所有的烦恼与忧愁。
“你能不能吃慢点,”雅君倒了杯冰啤酒放在她面前,“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你刚从人贩子手里被解救出来。”
“…”雅文没有顶嘴,但仍然自顾自地嚼着嘴里的米粉。
雅君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冷峻的脸上忽然泛起一丝笑意。
“原来…”余敏站在桌前,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雅君,“你也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笑…”
雅文着实狠狠地吓了一大跳,哽在喉间的米粉全部喷发出来:“咳咳咳…”
“你…”雅君看着自己洗完澡刚换上的T恤瞬间沾满了米粉,抬起头怒气冲冲地瞪着她,但宽厚的手掌却悄悄扶上她的背脊,轻轻拍打。
经过一阵剧烈的咳嗽,雅文觉得自己终于又能呼吸了,她抬头看着余敏:“…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我?”余敏双手插袋,一脸无辜,“我家就住在对面,我是来买蛋炒饭打包的。”
说完,余敏从邻桌拖了张凳子,在她身旁坐下。
雅文拍着胸口,忽然有种劫后余生的感慨:“刚才我还以为会就此背过气了呢——”
雅君重重地一掌拍在她的额头上,表情严肃:“不许乱说。”
“哦…”雅文抚着额头,无奈地把更在喉间的米粉统统咽下去。
“你们和好了吗?”余敏笑着问。她有一对透着纯真的眼睛,常常令雅文想起安妮,只是安妮的眼神更恬静,却也更忧伤。
雅文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能报以苦笑。一转头,却看见雅君用一种面无表情的方式沉默着——这通常就说明,他心里很别扭。
“嗯,我们和好了,”她忽然故作开朗地回答,眼角的余光里,独自别扭着的雅君果然猛地抬起头,于是她微笑,“对不对…裴雅君?”
他眯起眼看着她,好像想看清楚她说这番话的目的,可是最后他仍然转过头去,双手抱胸,吐出两个字:“没有。”
“…”
雅文和余敏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目光,余敏忽然轻声说:“师兄…你这…该不会是在撒娇吧…”
“什么?!…”雅君一脸难以置信,很想说些什么来狠狠地反驳师妹,但竟然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撒娇?
雅文无论如何无法把这个词跟裴雅君联系起来,这个常常面无表情的木头人,或许连这两个字怎么写也不知道吧。
“啊,我的蛋炒饭好了,我走了,拜拜。”余敏起身把凳子放回去,走了几步,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转回身对雅君说:
“师兄,你那时候所说的‘阿文’…就是她吧?”
雅君讶然,迟疑了一下,仍然是一脸面无表情,但紧锁的眉头却打开了:“…嗯。”
余敏微微一笑,眼神变得有点像安妮:“我想也是…”
说完,她飞也似地取了打完包的蛋炒饭,消失在夏夜里。
“那时候?”雅文望着背影消失的地方,久久地想着余敏究竟是一个怎样的女孩,转回头疑惑地看着雅君。
雅君轻咳了一声,装作没听见,自顾自擦着T恤上的米粉。
“哪个时候?”雅文不死心地问。
“对不起,我们还没和好,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低头提醒道。
雅文轻哼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那我坐到别桌去了——”
只是她刚站起身,就被雅君扣住了手腕。
两人无言地对望着,仿佛在等谁先妥协。
“坐下。”雅君摸了摸鼻子,她知道,这是他在示弱。
雅文缓缓坐下,学他双手抱胸。
“这件事…下次再告诉你。”他清理完衣服上的呕吐物,一脸淡定。
“我现在就要知道。”雅文忽然变得执拗起来。这是一个秘密,一个裴雅君和余敏之间的秘密——所以她一定要知道。
“你别逼我。”雅君挑眉。
“…”雅文也挑眉。
两人僵持了一会儿,雅君紧绷着的脸忽然换了副表情,眼神透着一股让雅文害怕的欲望。他伸手抓住她的手臂,脸凑上去,说:“你真的很想知道吗?”
他的鼻尖几乎已经贴着她的鼻尖,呼出的每一道气息都直直地打在她脸上,刚洗过的头发刺刺地触着她的额头,有一股混合着洗发水和啤酒的味道。她垂下眼睛,惊讶地发现,如果他说一个“如”字,就会碰到她的嘴唇。
“下次吧!”雅文用力挣脱了雅君,没发现脸颊变得滚烫“还是下次再告诉我吧!”
他放开手没有说话,似笑非笑,默默地喝起啤酒来。
雅文装作认真地继续吃那盘炒米粉,可是眼睛却不由自主偷偷地打量他。
他的头发比起几个月前在珍拉丁的时候又长了些,一边湿湿的夹在耳后,另一边额前的头发总是不听话地垂到眼前,原本时不时架在鼻梁上的黑框眼镜就放在酒杯旁边,短袖T恤包裹着的身体有一种形容不出的坚毅的线条。于是她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裴雅君,不是会把她丢在学校的哥哥,不是生日时偷吻她的少年,也不是失控地把她压在身下的男孩——而是一个,沉静、寂寞,却内心狂热的男人。
吃过夜宵,已经是十一点半,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雅文心里生出一种久违的、熟悉的感觉:他们在回家的路上,他们要回家了。
“你什么时候开始戴眼镜的?”她双手插袋,瞄着雅君的黑框眼镜。
“工作以后。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关于这个话题我们上次已经讨论过了,还是…你根本不记得跟我说过什么。”他没有回头,继续向前走。
“没有…只是戴了眼镜,跟以前的你不太像。”她悄悄嘀咕着。
“你不喜欢吗?”他忽然回头。
“啊?”她愣了愣,他指什么?
“你不喜欢吗,我戴眼镜。”他好像很认真。
“不是,”雅文发现自己竟然心跳地厉害,他指的当然是眼镜,“没有不喜欢。”
“…”他停下脚步,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
“那么…就是喜欢喽?”他盯着她,额前的头发遮住了半颗眼睛。
“…喜欢什么?”她愣愣地问。
雅君走了两步来到她面前,低下头凑到她眼前,声音带着磁力:“眼镜啊,你以为呢?”
雅文退了一步,觉得有点头晕,不敢看他:“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你戴不戴眼镜不关我的事吧…”
说完,她从他身旁绕开,快步向家里走去。他没有追上来,因为她没有听到脚步声,她很想回头,看一看他究竟在干什么,可是她知道,如果回头了,陷进去的,就不只是他一个人。
这天晚上,雅文久久不能入睡,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雅君一脸认真地问:你不喜欢吗?
她翻了个身,觉得浑身发热,是因为夏天来临了的关系吗?
窗帘被风轻轻地吹起,她想起十六岁生日的那个夜晚,她喝了酒,然后睡着了,醒来的时候,房间里很暗,她听到身后传来悄悄的叹息声,她有点疑惑,想翻身看个究竟,一个温暖的嘴唇贴在她脸颊上,她一下子就惊醒了。可是她没有睁开眼睛,她不敢,因为她知道,这个吻了她的人,是雅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