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珊红着脸往后闪躲,"公子,你不能擅自进来,被莫尚仪知道奴婢要受罚的。"

"别让她知道呗!"査元赫话音刚落,宫门外传来一串细碎的脚步声。上官嫃急得伸手按下査元赫的头唤道:"快躲起来!床底下!"査元赫黑着脸很不情愿,无奈之下只好钻了进去。
莫尚仪带人送了洗净的衣物来,并将寝殿里的帐幔床帏都换了换。莫尚仪布置完了外厅,进来叮嘱宫婢们别再采摘鲜花回寝殿,日后皇后泡澡都用干花。上官嫃一激灵,扭头问:"莫尚仪,是不是因为皇上怕花粉?"

莫尚仪答:"是啊,皇上的喘疾复发了,最怕沙尘和花粉,这几日宫里的桃树杏树都被砍了。"

上官嫃疑惑道:"可是不见有人来这里砍树呢?"

莫尚仪想了会儿,答:"是皇上不让动配寝殿的花草树木,留给皇后观赏。"

"真的?"上官嫃又惊又喜,"皇帝哥哥真好!"

宫婢们收拾床铺的时候,上官嫃紧张地攥紧小手,忽的一只荷包从锦被里掉出来,滚进了床底下。宫婢刚蹲下,上官嫃便冲了过去,双手探进床底摸了半天才把荷包摸出来,对着宫婢傻呵呵地说:"李尚宫做的香囊,我好喜欢。"

 


第20节:第二章独寐寤者(9)

莫尚仪听闻,大声回了句:"皇后喜欢的话,卑职再去问李尚宫要几个。"

上官嫃心不在焉地应着,眼睛牢牢地盯着雕花大床。待所有人都退下了,上官嫃松了口气,元珊更是吓出了一头汗,直埋怨。上官嫃拍拍床板轻声唤:"元赫哥哥,出来吧!快些逃走,不然会被发现的。"

可床下没有动静,元珊又唤了两声,上官嫃侧耳听,仍然没动静。二人索性趴在地上探头去看,只见査元赫蜷在灰暗的角落里睡得正熟,一袭绛紫的衣袍扫尽了床底的灰尘。上官嫃不禁想起第一次遇见他的情景,像极了贪玩的大花猫。想着想着,竟笑出声来。

査元赫这才醒了,迷迷糊糊地望过去,呢喃道:"上官嫃,别难过,我会找到一只一模一样的小元送给你。等我长大了,就去西域找。"

上官嫃抿唇颔首,尽管她知道再没有第二只小元了,不过,再收到另一只小猫她也很乐意。

正寝殿四周经花匠整理,徒有绿莹莹一片,芳草清香倒是尤甚春花,夏木荫荫可人。

寝殿的窗纱都是新换上的,如蝉翼般轻薄,透着淡淡的天青色。案几上搁着一碗冰镇雪梨,白釉瓷碗外边沁出细密的水珠儿。司马棣一手抹去了水珠儿,手指尖顿觉冰凉。司马银凤轻轻摇着团扇,司马棣亦觉得闷热,命人去将门窗敞开。司马银凤却道:"皇上,身子刚好更加不能受风,怎可如此大意?开起三两扇通通风即可。"

司马棣垂目望着她小指上纤长犀利的景泰蓝护甲,答:"只是担心姐姐嫌热。"

司马银凤用竹签叉起一块雪梨递过去,道:"皇上乃一国之主,只需了解自己的温饱,其他人的,自可不必忧心。"

司马棣接下吃了,头愈发低垂,"姐姐,朕错了。"

"知错能改才善莫大焉。"司马银凤伸手托起他的下巴,薄唇被阳光映得滟滟生光,一张一合道,"皇上可记得,什么叫分寸?看来李尚宫太大意了,疏于职守。"

"朕…"司马棣喉口一紧,半晌发不出声。

司马银凤蹙眉道:"上官嫃是什么人,皇上似乎记得不牢。不然,怎么三番五次因为她没了分寸?这次更加离谱!父皇在天之灵若见你如此不分轻重,如何能安息!"

司马棣抿了口水,辩解道:"朕不小心睡着了,并未听见宫人们叫唤,否则怎会在冰冷的山洞里睡一夜?"

司马银凤质疑,"真的未曾听见还是你置若罔闻?皇上睡觉向来很浅,连廊里有脚步声都会被吵醒,何况林总管带人在德阳宫喊了一整夜?"

"真的不曾听见,朕也不知为何睡得那样熟。"

司马银凤双目眯了起来,留下一道狭长的缝隙。司马棣坦然与她对视,咬牙道:"朕不小了,不该让姐姐忧心操劳,今后必定将姐姐的教诲谨记于心。"

"姐姐今生只为你忧心、为你操劳。你的喘疾很轻易便能让人利用,成为谋害你的利器;更有甚者大胆行刺,要除你而后快,上次若不是那只猫,姐姐真的要愧对父皇母后了。身处帝位,必要懂得以帝王之术驾驭群臣,包括后宫。且不说上官嫃的身世,皇后是你的后宫之主,却不是你的妻。况上官敖和公孙权之间的博弈还未有结果,上官嫃不过是个牺牲品,会不会名留史册都没定数,你对她的这般心思,恐到头来伤了自己。未免你泥足深陷,姐姐狠心一回,若你不做个了断,别怪姐姐下手。"

"姐姐!"司马棣轻呼,"你要对她怎样?"

"那要看你对她怎样了。"

司马棣咬紧牙关,瞳孔愈发显得深邃,一字一句道:"朕向母后起誓,在亲政之前,绝不踏进配寝殿一步。"

白釉瓷碗里的冰块渐渐融化,淹没了剔透的雪梨。残留的丁点冰片欲沉欲浮,最终也化于无形。夏天才刚开始就这样热,恐怕很难熬了。

东廊花园里栽上了一排四季常青的大树,枝叶稀稀疏疏。几个孩子悄悄踩着草地过去,鞋上不免沾了些黄黄的新土。墙角的大缸已经被搬走了,青藤被大雨洗得碧油油的,在烈日下反着光。

査元赫指了指墙角,轻轻说:"就埋在那里了。"

 


第21节:第二章独寐寤者(10)

上官嫃反问:"你记得清楚吗?"

査元赫拍拍胸脯,"真的,皇帝舅舅告诉我的。"

"那好。"上官嫃从元珊手里接过小篮子,踮着脚小心翼翼走过去,顿了顿回头问,"这里吗?"

査元赫挥挥手,"再往前一点儿!"

"这里?"

"再往前一步,好了。"

上官嫃一想起小元便伤感起来,眼眶泛红。她提起裙角跪在草地上,将小竹篮里的碗碟端了出来一一摆放好,末了还从怀里掏出一炷香。元珊忙打开火折子,点上香。

査元赫俨然是个尽忠职守的护卫,谨慎地在望风,生怕有人来打扰。几声轻微的啜泣传来,査元赫侧头凝望那个角落,见上官嫃肩膀抽动,发髻周遭那圈烟霞色的流苏头饰都在颤抖。他很想走过去摸摸她的头,于是不自主地迈开了脚步。刚走到一半,突如其来的一声呼喝打断了所有人的思绪。

"什么人在那里烧东西?!"戴忠兰隔着树枝看不清人,只顾高呼。

元珊闯了大祸一般吓得脸煞白,拉起上官嫃就跑,査元赫情急之下只得跟着一起跑。岂知上官嫃跑了几步便想起了遗留在墙角的东西,拽着査元赫大叫:"小篮子!小篮子!"

戴忠兰这才听出了是皇后的声音,垂着双手过去请了个安,跪下,"奴才无意冒犯皇后娘娘,请娘娘恕罪。"

上官嫃手里还拽着査元赫的袍袖,傻愣愣地望着戴忠兰道:"平身。"

査元赫挣开她,趾高气扬,"小兰子,你不在寝殿伺候皇上,跑这儿来做什么?"

"奴才去拿点茶果,见这边有烟,于是过来看看…虽然鬼节快到了,可是宫中严令禁止宫人私自祭拜,奴才还以为有人违反宫规。"

上官嫃可怜巴巴地望着戴忠兰,"我知道宫中不让祭拜,所以才偷偷来的。请戴公公不要告诉林总管好么?"

"皇后娘娘的吩咐奴才一定听从。"戴忠兰举眸瞟了眼皇后哭红的双眼,心有不忍,道,"娘娘请继续,奴才不打扰了。"说完便退下,干自己该干的事,就当什么也没看见。

上官嫃拽起査元赫的宽袖抹抹湿漉漉的眼角,"元赫哥哥,小兰子会不会告诉皇帝哥哥?"

"告诉又怎样?别怕,有我呢!"査元赫浓眉扬起,一副神气的样子。
上官嫃却喃喃道:"我希望他告诉皇帝哥哥,说不定皇帝哥哥就会来看看我…他好久不来看我了。"

査元赫犹豫再三,把心一横,"他不会去看你了,我娘说的。我也不能老去找你玩。"

上官嫃呆呆地问:"为什么?"

"因为他是皇帝,有好多东西要学,我要陪着他。等他亲政以后,你们就可以举行合卺仪式了。"

"合卺?"

"就是做真正的夫妻。"

上官嫃似懂非懂地盯着査元赫,做真正的夫妻,大概就是像爹娘一样,同吃同住。上官嫃咧嘴一笑,仰面望着满天云卷云舒,柔柔地说:"我不能打扰皇帝哥哥,我也要学东西,做一个好皇后。"

 


第22节:第三章谷风习习(1)

第三章谷风习习

半边天满是幻紫流金的彩霞,映在森宇皇宫中大片大片的五彩琉璃瓦上,辉煌耀目。廊下的台阶边沿,一袭浅绿纱衣的少女安静地坐着,仰头张望。青丝绾成简单的髻,两鬓缀着流苏发饰,细腻的肌肤也被映上了霞光的颜色,双瞳如秋水潋滟,眉间却阴云密布。

窸窸窣窣的衣裙摩擦声极其轻微,却还是惊动了少女。她面无表情地盯着来人问:"怎么说?"

宫婢低垂着头,大气不敢出。

少女扭过头,继续望着天边的彩霞,"知道了,你们把晚膳撤了吧。"

另一名穿着粉色开襟褂子的宫婢,手里拎着一个鸟笼蹑手蹑脚地走过来,突然窜到少女面前,笑嘻嘻地说:"皇后娘娘,你看皇上送了什么东西过来!"

上官嫃不冷不热地望着她,"元珊,是皇帝哥哥送的还是元赫哥哥送的?"

元珊嘟着嘴小声嘀咕:"是皇上和査大人一起送的…娘娘,这只八哥很聪明,会念诗、会说吉祥话,我去给你挂在书房。"

上官嫃伸手摸了摸笼子,乌黑的八哥在彩霞映照下通体发亮,精神抖擞地在笼子里上蹿下跳。她微露笑意,颔首说:"好,就挂在窗边。"

元珊陪着上官嫃进殿去,一面走一面说:"娘娘最近消瘦了,李尚宫总是找奴婢问话,您要是还这样,会生病的。"

上官嫃顿住了脚步,目光游离,"皇上亲政两年了?"

"到夏末恰好两年。"

"快两年了…"她诺诺地重复了几遍。笼子里的八哥跟着啾啾叫了两声,尖锐的小嘴一张一合念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这声音和语调模仿得极像,一听便知它平日里是跟着谁的。上官嫃侧目睨着元珊,"瞧,我没做什么,它自个儿露馅了。"

元珊叹了口气,"娘娘,査大人也是想给你解闷儿。"

"皇帝哥哥避了我这么多年,如今政局稳定,他还是怕我。元珊,你说…我在深宫多年,甚至没有跟爹娘通过信件,为何就做不得他身边一个值得他信任的人?"

"娘娘,奴婢不敢揣测圣意,皇上一定有自己的打算。"

上官嫃转身,面向落日。巍峨宫殿遮住了夕阳余晖,她心底涌起重重落寞,"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我才可以接近他,像皇后一样坐在他身边。若不然,便只能隔着花园、隔着亭台、隔着长廊遥遥相望。不,是我望他。他若是肯望过来,哪怕一眼,我便不会如此怨怼。"

第三章谷风习习

元珊将鸟笼子搁在栏边,轻轻劝道:"娘娘,不是今儿早才答应了安尚书要静心读书么?前不久才行完笄礼,李尚宫说娘娘还有许多东西要学呢。"

上官嫃回身继续沿着长廊朝前走,一根根廊柱从身边掠过。她这些年数了许多回,这道西廊,共有一百六十九根廊柱,走到尽头,转个弯就是司马棣的寝殿,可她从来没有勇气转过那个弯。折回来从头再走一遭、再走无数遭,或许总有一遭能遇见他。

明年开春便是秀女大选,恐怕这道长廊不再属于她一个人了。

李尚宫陪长公主在御花园中信步徜徉,温声细语地说着后宫事务。对长公主来说,事无巨细,每日所闻皆要一一回报。

司马银凤望着御花园里整片整片的葱郁,微微蹙起眉,似自言自语道:"连朵花儿也见不着,这叫什么花园。"

"不如去太液池,如今的夕莲花开得正好。"李尚宫提议道。见长公主并不反对,便引了这一簇人往太液池去。

重重花瓣的夕莲花在骄阳下开得极好,衬着底下翠绿的莲叶,一朵朵点缀在水面上,蔓延到太液池的尽头,远远看去,如天际着了火一般。司马银凤站在华盖下仍然嫌热,摇着团扇说:"也不知是不是这夕莲花的缘故,像火一样,让人觉得炽热。"

李尚宫似笑非笑道:"公主殿下,心静自然凉。"

司马银凤将团扇交给身边的婢女,轻笑了两声道:"李尚宫教本宫如何才能心静?那倔丫头还是这么不识趣,每日去请皇上,结果只能日复一日地失望。"

李尚宫垂目道:"她何尝不懂,只是明明知道结果,却还一味地坚持罢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司马银凤扬起下颌,盯着护栏上一对雀儿,曼声说:"本宫也怜惜她,只是这世上谁不可怜?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李尚宫不再答话,默默地站在一旁。司马银凤忽而叹了口气,道:"李尚宫,明年秀女进宫之后,若无变数,就给他们安排合卺吧。"

李尚宫沉稳应声,心却突突直跳,待长公主转身之后,她的唇边泛起一抹欣慰的笑意。

门窗之上都垂着湘竹帘子,一条条竹签被金线络得极平整。阳光斜斜透进来,被竹帘切割成细细的横纹。圆桌上堆积着司衣局送来的衣料,元珊捧着小册子,一面清点一面时不时念出声,"江宁织造…贡缎、蝉翼纱…绫、罗、缂丝…"

上官嫃半倚在矮榻上,一手支着侧脸,眼睛斜斜向上睨着正在小憩的八哥。月白的广袖绸衣衬得她身段姣好,只是缺了几分生气。

元珊欢喜地唤道:"娘娘,挑些喜欢的吧,好让司衣局赶制。"

上官嫃收回视线,歪头望着桌上满满的绫罗绸缎,恹恹道:"每年都是这些,挑来挑去也没意思。我深居简出,哪儿用得了那么多衣料。"

 


第23节:第三章谷风习习(2)

元珊道:"皇后娘娘,李尚宫娘娘说明年开春之后有许多秀女进宫,娘娘是后宫之首,不会像现在这般悠闲了。还是多备些衣物,以免到那时候司衣局忙不过来。"

上官嫃不再言语,扭头望着书案前专心致志的安书芹。安书芹从容、淡雅,似乎没有任何事物可以搅乱她的心绪,这正是上官嫃所向往的。要做到心中了无牵挂,谈何容易。

竹帘哗啦一声响,莫尚仪神情严正掀帘而入,吩咐元珊,"别的暂且放下,先挑几匹素色的料子,快快送到司衣局去赶制。"

上官嫃起身而坐,问道:"莫尚仪,出什么事了?"

"凉王爷归西了。皇上下诏为凉王爷大办丧事,在金陵选块风水宝地赐予厚葬。皇后娘娘也得敬老凉王一声三皇叔,是要哭灵的。刚承袭了爵位的新凉王要携妻儿进京谢恩,娘娘免不了陪同皇上一道接见他们,多备上几身素雅的衣物好。"

上官嫃轻轻哦了一声,侧头瞥见安书芹在发怔,她握笔的手略微颤抖,迟迟没有落下,从笔尖凝结出一滴浓墨,落在宣纸上,渐渐晕开。安书芹恍然搁下笔,神情错愕地望着书写工整的长卷。抄了一上午的书,被这滴墨毁了。

老凉王的灵柩入宫那日清晨,玉露零零,好似半夜下过雨一般。棺柩前,新凉王司马琛挂了白袍,携妻儿郑重其事地一步一顿穿过东直门。丧乐如期响起,队伍最末的僧人开始摇铃诵咒,一片号啕哽咽声浩浩传开来,回响在宫墙之间。

待众人渐渐走上了祖庙前的白石甬路,愈发哭得悲恸了,惊动了甬路两旁的苍松翠柏上的一干燕雀。

上官嫃与司马棣早在祖庙等候,殿中各人无一不凝神肃穆。高高月台上设着古铜鼎彝等器,棺柩之外,燃着七盏大灯、四十九盏小灯,另有香花、金银等祭物。待棺柩停放妥当,司马琛领着众人三跪九叩,接着宣读祭文,哀痛到极点时,他几乎发不出声。

司马棣亲自把酒浇奠,接着与司马琛安慰了几句,跪在灵柩一旁的美妇和少年磕头谢礼。司马棣的视线在少年身上停顿了一刻,转身回座。跟着后面的上官嫃不禁多看了那个少年一眼,他是新凉王的世子,长得端正体面,眉眼之间透着一股仁厚,但不知什么原因,显得压抑而颓废。上官嫃按例对司马琛的妻子说了两句抚慰的话,刚抬脚,便听得身侧重重的磕头声。扭头回望,那少年目光低垂,神情木讷。上官嫃再抬头寻着司马棣的身影时,发觉他眼里飘过一抹不可捉摸的神思。

乐声、抽泣声、诵经声,夹杂着一些缠绵断续的哀悼话语,渐渐地就漫过了整座祖庙。

时至酷暑,好在殿宇深广,加之竹帘遮阳,一进寝殿反倒觉得阴凉。司马棣拂了拂衣袖,忽然盯着宽袖翻边上的精致花纹,问:"小兰子,这个花纹前日还没有,谁绣的?"

戴忠兰低声道:"回皇上,是皇后娘娘。"

司马棣一怔,眼角余光瞥了眼侧前方的司马银凤,不再说下去了。

戴忠兰命人去准备凉茶和冰镇瓜果。司马银凤就着矮榻半躺下歇息,叫了宫婢过来捶腿。她忽然扭头望着司马棣笑道:"皇上,李尚宫挑的那几名婢女是不是不够新鲜了?鲜少见她们贴身伺候。"

殿中本来极静的,隐约听见远处的蝉鸣跟今日哭丧的人一般声嘶力竭。司马棣沉吟着:"朕还是习惯小兰子在身边。"

司马银凤轻笑两声,微微合目,"若是不喜欢了,再叫李尚宫挑几个过来。"

司马棣平和道:"朕亲政不足两年,一直不敢有违皇姐叮嘱,素日里勤于政事,为朝堂尽力。至于女子,不过是闲暇时的玩物,多几个,少几个,实在没分别。"

司马银凤掩口而笑,粉面微红,"皇上可是长进了,视女子为玩物。不错,帝王之心不能交给任何一个女人,不然,就如楚霸王,落得那般结局。"竹帘的影子烙在司马银凤身上,一道道光亮衬得她身段婀娜,指尖的景泰蓝护甲无意识地在腿上一下一下地敲着,问,"皇上千方百计地把司马琛弄进京来,打算拿他怎么办?"

 


第24节:第三章谷风习习(3)

司马棣坦然答:"凉州兵马乃全国之重,此番三皇叔驾鹤西去正是大好时机。朕不想拿他怎么办,只是想看看在他心里,兵权与爱子,究竟哪个的分量比较重。"

司马银凤手下一顿,猛地睁开眼,"你要扣押凉王世子?"

司马棣抿唇而笑。司马银凤出神地想了一阵,问:"要除他么?"

"朕更想念及叔侄情。"司马棣一挑眉,端起茶盅来呷了口。

司马银凤轻轻念叨:"司马轶…可是我们心头的刺啊。八年前那一箭皇上若是没躲过去,继承皇位的第一人选就是司马轶。如今你倒要留他在宫里…也罢,即便除去一个司马轶,还有不知多少个司马在觊觎皇位。皇上英明,就全凭皇上做主了。"

"所有阴谋都见不得光,朕偏偏要把它撕开来晒晒。那案子瞒了这么多年,圆满得没有一丝破绽。但人心不比事物,不可能圆满,一定会有破绽。"说完,司马棣一手撩开了竹帘,刺目的阳光倾泻而入,浮在空中的灰尘缓缓飘荡、无所遁形。

风带起银钩一动,纱帘松散开来,书房里的光线顿时清淡了许多。元珊正要前去,上官嫃叫住她,"不必了,就遮遮阳也好。"一手用黄玉镇尺抚平了宣纸,提笔蘸墨在纸上行云流水,现出一手漂亮的簪花小楷。手腕带动胳膊潇洒自如,隐藏在湖绿绉纱下的浑圆肩头随之一动一动,丝毫不滞钝。

元珊总爱支着下巴在一边静静看着,脸上不自觉地挂着钦羡的笑意。

通篇文章一气呵成,笔尖在结尾处重重画了一钩,上官嫃双目焕然一亮,朗声念道:"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也。"搁下笔,侧头往安书芹那边望去,却见她出神地望着窗外发愣。上官嫃心中犹疑,却只像平日一样恭敬唤她,"老师,学生写好了。"

安书芹受了惊般扭过头,眼睫微微颤了颤。上官嫃捧了书写整齐的宣纸呈上,静候在书案前。安书芹低头匆匆扫了几眼,道:"孟子?卑职记得今日娘娘应当论《诗经·秦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