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无奈只能勉强答应。
到了那天傍晚,苏敏开了爸爸的车子送外公过去。那个地方在外滩最繁华的一段,灰褐色花岗岩建筑,门口有四根希腊式的圆柱,曾经是一间洋行的旧址,现在改建成了酒店。大堂层开着许多精美的店铺,他们经过五光十色的橱窗和玻璃门,灯光辉映之处尽是从欧洲远道而来的昂贵商品。
外公看到Dunhill的橱窗上写着“伦敦师傅驻店为您量体裁衣”,笑起来对苏敏说:“你看,我从前做事的那家店也打着这样的招牌。”
她也跟着笑,这故事她听过许多遍,却听不腻。1943年,外公从西服工艺专门学校毕业,在霞飞路上一家英国人开的绅士商店工作。那家店的橱窗上贴着“特邀伦敦资深师傅驻店为您量身定做”的广告语,但事实上,店老板早在1941年日本人占领公共租界之前就逃回国了,1941年的冬天,福州路上看不到头的英国人和美国人排队等待登记,店里唯一一个伦敦来的师傅进了龙华的集中营。那之后直到战争结束,内战,再到建国,店里所有做工精湛的衣服都出自于中国师傅之手,其中也包括苏敏的外公,但橱窗上的广告却一直没摘下来过。租界的黄金年代早已经过去,但讽刺的是许多人都是冲着那块英国人留下的招牌来的。
那个展览办在三楼,进门的地方摆着花篮和黑色指引牌,上面上面印着银色的花体字:
流年
66 years on the bond(六十六年在外滩)
下面是还有一些稍小字体的英文,苏敏并未仔细去读。foyer灯光昏暗,她的注意力早被走廊两侧那些射灯照耀下的老照片吸引。她凑近了细看,外公则在一旁一一解说,——这一张是法国总会的椭圆形宴会厅,天花板看起来像是一艘巨轮的船脊,壁龛的马赛克其实是金色;那一张上身穿改良式旗袍的年轻女人,齐耳短发,烫卷,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间夹着薄荷纸烟,身后是一部黑色福特汽车,弹钢琴和开汽车,那是当年上海淑女个个都要学的时髦;还有默片时代的好莱坞明星Ramon Navarro…他甚至不用看下面的说明,就很清楚那些前世今生的渊源和因果。
他们边走边看,一个个展牌慢慢踱过去,直到外公突然停下来,指着其中一张说:“你看,左边数过来第二个,是我。”
55
苏敏惊讶到不行,那张照片上有五六个年轻男女,左边第二个看着果然眼熟,干干净净的短发,白衬衫黑西裤,衣袖挽到手肘,眉目间没有笑意,却也不全然是板着面孔。到那个永恒定格时刻为止,这个二十出头的青年已经在上海独自谋生将近十年,眉宇间带着常年在奢华场所工作的人特有的不卑不亢与宠辱不惊。
外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她错讹的表情,继续回忆道:“那个时候是二十岁还是二十一岁吧,浸会大学的学生在海关俱乐部二楼放映室演《卖花女》,我用店里落的零料为他们做的戏服。”
苏敏正要仔细追问,音乐渐响,灯光暗下来,只剩展厅正中低台上的一束。人们慢慢围拢过去,司仪开始口述一个传奇故事——上世纪三十年代,一个出生在英国的华侨女孩跟随家人回国,成年之后,不安于优渥生活的她,在当时寸土寸金的外滩开设了一家专制女士礼服的时尚沙龙,起名“云绮”,并凭借自己的才智努力经营,直至建国之前远赴他乡。六十多年风雨变迁之后,她的家族后裔又一次将这个店招挂到了这座古老的棕石建筑里…
苏敏怔怔的站在原地,听司仪念出那个再熟悉不过的名字——KEE,随后便是一连串VIP的名字,大人物们一个接一个上台准备剪彩,轩雅集团上海分公司的头儿也在其列。最后一个,打了一束追光灯,是方书齐。
她觉得周围所有东西都在急速远离,人声和音乐声混杂在一起,听起来似乎隔着一层半透明的墙壁。她很奇怪之前为什么没注意去读黑色背景墙上的字,“流年”展览的下面写着“暨KEE上海旗舰店揭幕仪式”。她站的地方离台上那些人并不很远,方书齐也看见她了。她不敢细究他脸上的表情,转身拨开人群朝外面走。
正在外公正在后面跟服装研究所的旧同事聊天,苏敏凑到他耳边低声道:“我们现在就回去了,好不好?”
“干嘛这么着急要走?”外公小孩子般的偏执,“十点钟前到家,你说过的,忘记了吗?怎么记性比我还不好。”
苏敏不确定究竟在那里盘桓了多久,只知道台上的已经剪完彩了,所有人都在鼓掌,除了她,还有方书齐。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远,也并不很近,似乎就那么对峙着。
她先认输了,反正从他们认识开始,她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注定输给他了。她拉了外公就走,通向foyer的门已经关了,她只能穿过整个展厅,从另一扇门出去。隔着一条走廊,就是KEE的新店,苏敏顾不上细看,但还是瞄到了橱窗玻璃上贴着纤细的金字:KEE,66 Years on the bond。
所谓KEE就是六十六年前的“云绮”?这些往事,她从没听方书齐说起过,也不知这是真是假,反正以她不多的那一点江湖阅历来看,PR们都是很能编的,说得天花乱坠,就好像要不是后来战争和变故,今天的“云绮”早就能跟欧洲那些老牌时装屋比肩了。
他们下楼出了那栋房子,苏敏的车停在后面的小马路上,和临江那一面的奢华风雅截然不同,那里是细小凌乱的市井。她让外公上车,自己绕到车子另一边,眼睛的余光看到有人追出来。她知道是他,忍不住停了一下,等着他叫自己的名字,但他没有开口,继续朝这里走过来。她拉开车门坐进去,以最快的速度发动车子。
若是在平常,这个钟点晚高峰早已经过了,但那天是周末,路上车流致密。转过一个路口,上了延安路高架,一部黑色捷豹出现在后视镜里,她紧握方向盘,指关节发白,想要快却也快不起来。
一路走走停停,六公里不到开了将近二十分钟,她始终心不在焉,转进她家所在的那条小马路,把外公送进门,抛下一句:“我去我爸那里还车。”转身就要走。
外公在她身后笑道:“苏敏,别忘记你小路考是塞了五百块红包才过的,不要开的太快。”
她好像根本没听到,心里却想,外公总是什么都能看穿。
车子重新开出弄堂,方书齐的车就在街对面等着,她把车停在他后面,又在驾驶座上坐了几秒,直到他开门下车,朝她走过来。他的头发还是像上次那样短而整齐,好像刚刚剪过,身上穿着很正式的黑色无尾礼服,戴着领结。
她有些紧张,索性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也下了车,面对他站着,开口笑道:“第二家店了,恭喜你啊。”语气里或许带着些反讽,心里却是佩服他的,从公司成立到现在短短三年,做出这样的成绩。
他看着她没讲话,短短的沉默让她觉得尴尬,伸手便把他的领带拉松了,说:“我还真看不惯你一本正经的样子。”
他没有躲,没有拒绝,终于笑起来,但那个笑看起来有些勉强,又让她以为自己的玩笑开过了头。
幸好他接着刚才的话说下去了:“两个楼面,三百三十平,正门在大堂层,左边是Frank Muller,右边是Celine,你上去的时候看到没有?”
苏敏摇头,心想如果看到了,她很可能就不会上去了。
“我是陪我外公去的,”她加上一句多余的解释,话说出口就觉得很傻,只好继续没话找话,“是不是已经搬到新办公室去了?”
他点头:“有空过去看看吧,这一阵挺忙的,日夜都有人。”
这句话听得她心里一阵涩涩,还有两周就是时装周了,想象那里的情形,应该就跟从前差不多,没日没夜的工作。只是人,不再是那一些了。
她避开他的眼睛,装作随口笑问:“夜里还是横七竖八的睡在冥想室?”
“有人在那里睡,不过他们都叫它tears room,受不了了就躲到哪里去哭。”
“你也去吗?”她是开玩笑。
“经常。”他答的却很认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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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来不及思考,方书齐就又走近了一步,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就像是叹一口气,轻声说:“I really miss that.”
她知道那句话里包含着许多东西,KEE那些青涩懵懂手忙脚乱热火朝天的日子,还有他们俩之间那些琐碎却美好的回忆。他靠近她,握住她的手。她心里一颤,表面上却还是原来的样子,很自然的把手收回来了。
仅在那一刻,她突然发现,自已早已经不是两年前第一次见到他时,那个学生气的小姑娘了。而这些改变,有那么多就是因为他。她很想对他说声谢谢,为了过去的种种,那些吻,那些暧昧,那些挑灯夜战的日子,那些曾经快要把她逼疯了的挑剔的细节,那些最亲密的时刻,和一并而来的争吵、欺骗,以及其他所有的一切。
“我听说你开始做自己的line了。”他打断了她的回忆。
“和D-sign的同学一起做的,不过就是小打小闹,”她嘴上谦虚,“到现在为止,连门面都没有。”
“几年前我们在伦敦的时候差不多也就是这个样子,一帮人,一个阁楼,许许多多念头,总是被否定,却从来没被打败过,”他笑着说,“我总是很想念那段日子,所有人都在一起,忙,清苦,但很痛快。”
她点点头,相信他说的话是真的,也希望多年之后的自己可以比他做的更好,至少没有遗憾吧,心里却有些难过,对他来说,伦敦那段日子终究要比他们在一起的一年多意义深刻,也正是因为这个,他和戴维梁、孙迪、薇洛,甚至还有梅玫,无论经历过什么都可以尽释前嫌,而对她,却始终是推开再推开,连个像样的交代都没有。
她什么都没说,最后还是他先开口了:“最近过的好吗?你,还有他。”
“谁?”她听不懂。
“Arno Fouzhez,是叫这个名字吧,”他反过来问她,“我见过他的,人很不错。”
“你见过阿尔诺?”这不是他第一次提起这个名字,但她还是想不出来这两个人会有什么交集,而且,她和阿尔诺还是跟从前一样,时不时地见上一面,在一起玩,互相调侃,有时候说起笑话来没个轻重,阿尔诺从来没跟她提起过什么。
方书齐看出她的疑惑,点点头解释道:“是珍妮弗通过法语联盟找到他的,说我们要雇一个法国人写些东西,他就来了。”
苏敏想起几个月前阿尔诺去参加的那场莫名其妙的面试,那个时候,她就想不通,怎么会有人会雇他去做merchandizing。而在KEE的这一边,出于税务上的考量,也的确曾经接受轩雅的建议,计划成立一家销售公司。直到现在,她才把这两件事串起来,似乎恍然大悟,又不禁有些动气。
她看着方书齐,问:“你是故意找他的,还是我多想了,只是个巧合?”
“不是巧合。”方书齐并不躲闪,答的很坦率,“他告诉我,他是为一首诗来到中国的,但现在他女朋友可能会去法国,于是他很摇摆,不知道该选择诗还是女人…”
“所以你就得出结论,我跟他在一起了?所以你就替我们做了这个决定,让我们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了?”苏敏一下子光火了,“你有没有想过,他说的那个‘女朋友’根本不是我?”
方书齐愣了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半天没讲话。
她猜不出他心里在想什么,努力静下来问他:“这就是你一直坚持要我去巴黎的原因?”心里突然觉得有点好笑,这算什么?成全她和阿尔诺?
他没有正面回答,反过来问她:“还记得KEE第一家门店开张那天晚上你问我的话吗?”
她每一句都记得,却装作忘记了:“哪一句?这么久了,记性再好也忘了。”
“你问我是不是都计划好了?从认识你的那天开始。”
她怔怔看着他,等他说下去。
“那个时候,我没能给你一个答案,因为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轻声道,“有些事的确不是意外,都是我自己的选择,没有人逼我那么做。”
她心里有种很矛盾的感觉,既觉得欣慰,他没拿她当笨蛋来哄,把一切责任推的一干二净。同时,又有一丝冷,如果他真的那样哄她,她未必不相信,事情可能也会变得简单一点。
“但对你,”他双手插进西裤的口袋,低头看着不远处一滩水迹,继续说下去,“我可以很肯定地告诉你,不是的,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
“为什么等到现在才说?”她问,想要语气戏谑,却发觉自己做不到。
他笑了一下,像是自嘲:“我想抓住的东西太多了太多了,也不能不确定到最后事情会变成怎么样,成功或者失败,都不是毫无代价的,我不想把你也拖进来。你应该有机会做出自己的选择,去做你一直想做的事情,比如去巴黎读书。”
“可我最后还是没去成,”她轻轻哼了一声,“很讽刺吧?
他没回答她的问题,仍旧语气沉静:“其实,在孙迪离开之前,我就这么想了。那个时候,我花了很大的功夫让她相信我是多好的一个人,无论她走或是留,无论她把股份给谁,我都无所谓,永远跟她是朋友。有些话是假的,但也有真的,她是简单纯粹的人,离开这个圈子或许更好。她走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问自己,为什么能为孙迪想到这些,却没有替你考虑一下?”
“谢谢你,我没那么脆弱。”她打断他,说得很轻巧,心里却觉得很重。
他无视她的态度,执意把话说完:“你在我这里可以学的都已经学了,继续留在KEE,不是我教你,而是你帮我,我不想那么自私。”
她没说话,他伸手握住她的手腕,看着她:“不管怎么说,有件事你必须相信。”
“什么?”她问。
“无论你在哪里,我从来就没离开过你,以后也不会。”
他们面对面站着,半晌没人讲话,直到一部警车从旁边驶过,降下车窗示意此处不能停车。
苏敏的第一反应是,好吧,就这么结束了,但方书齐没有松开她的手,说:“找个地方聊几句吧。”
“聊什么?”她脸上带着点笑,冲了他一句,“今天这样的日子,你不回去不要紧吗?”
他摇摇头,一样是不太认真的表情:“还不就是那么回事儿嘛。”
她站在那里不表态,最后还是他开口了:“你不是开始做自己的line了吗,带我去看看好不好?”
她觉得这要求很正当,别的暂且不说,在这件事上他就像她的老师一样,她不能不让他检查功课。她还是抹不开面子讲话,径自转身上了车,让他跟着。
从那里到她家的店面不过五分钟的路,一转眼就到了。两人从车上下来,她走在前面,打开那个小院落的铁门,领他穿过院子,开门,再沿着后厢的楼梯上到二楼。她带他转了一转,又上三楼给他看了她的工作间,点亮墙角的两盏落地灯,这着小小一屋子的东西就毫无悬念的都在眼前了,跟江边古雅建筑里三百三十平的店铺简直天差地别。
她倒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只问了一句:“你从哪里听说我开始自己做事了?”
他愣了一下,回答:“戴维跟我提过,还有梅玫。”
“噢,”苏敏噘了噘嘴,似乎有些失望,“我还以为我们有些知名度了呢。”
“你们做得已经很出色了,至少比我好。”他恭维道。
“哪敢当哦。”她笑了一声,当他是在揶揄自己。
“是真心话。”他看着她说。
她觉得有些尴尬,避开他的目光去开窗,脚踩在旧木地板上发出些微圆熟的声响,外面仍旧是无星无月的夜,空气闷闷的,看起来又快下雨了。她让他在窗边一张暗棕色的旧沙发上坐下,问他要喝什么,他回答说不用,要她坐在他身边,她就坐了。
57
起先,他们只谈工作。
苏敏告诉方书齐过去几个月里MDI的点滴,方书齐也说起KEE的那些事。
还有两周,次年的春夏系列就将在巴黎登台,像曾经的许多次一样,所有人都投入了全部精力和心血,一切貌似准备就绪。唯一不同的是,他不再有信心。因为轩雅方面提出的各种意见和种种无形的牵制,这个系列从设计初稿到最后的成衣,经过了无数次的修改,有时甚至是推倒重来,最后出来的东西,和他最初的设想几乎背道而驰,整体轮廓是对轩雅旗下一家老牌时装屋经典造型的模仿,细节上的刺绣则和过去几年的设计极其类似,个别款式只是将袖口的花样移到胸部而已。
“我都能料到杂志编辑会怎么写——毫无新意,除非售价也算得上是一种创新。”他对苏敏说,像是在开玩笑。
“轩雅为什么要这么做?”苏敏不懂。
“轩雅是个大机构,有自己做事的方式,要管理庞大的brand portfolio(品牌组合),单单顶级品牌就超过五十个,相比之下,KEE只是一个战略亏损系列罢了,他们要下的是一盘很大的棋。”方书齐还是玩笑的口气,但苏敏心里很清楚,他没那么轻松。
“今晚司仪说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她终于开口问,问题或许有些不合时宜。
“什么故事?”他反问。
“六十六年前的云绮。”
“一半一半吧,marketing那一套你也懂的。”他浅笑着回答。
“跟我说说吧,只说真的那一半。”
“其实我知道也不多,”他静默了片刻,说下去,“那个时候,我祖父去世不久。他一直有心血管方面的毛病,但控制得很好,直到有一天,他接到一个巴黎打来的电话。当时我在伦敦,听到消息赶回到曼彻斯特的那天,他已经走了,很快也很平静。我父母告诉我,他留下话要我去巴黎处理一个长辈的后事。说实话,我觉得很奇怪,这一辈里兄弟姐妹很多,我不是最大的,为什么指明要我去?我一无所知。
到巴黎之后,一个律师接待了我。直到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祖父说的那个长辈叫江雅言,驾驶一辆快要报废的捷豹跑车,在从九十三省去巴黎的高速公路上出了车祸,出事的时候已经八十二岁了。这个年纪死于超速驾驶,很少见吧?”
苏敏觉得自己像是在听一个久远陌生的故事,不知如何回应。
“那个律师建议我申明放弃继承权,因为死者还有债务没有清偿。至于财产,只有一间小公寓,而且已经抵押给银行了,除此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存款或者其他容易变现的东西。也就是说,如果我选择继承,只能得到公寓里的家具衣物,并且负责偿还债务;如果放弃,那么一切就到此为止了。”
“你选择了继承?”
“是,”他回答,“我去看过那些东西,听她的邻居说关于她的事情,仅仅是时光流逝本身,就是价值不菲的。”
“你眼光很好。”苏敏评价道,由衷的。这一点,恐怕没有人会不同意。
“也不是,”他笑,“那个时候,我也不能肯定自己做的对不对,只是决定赌一赌。你知道法国的司法拍卖程序吗?”
苏敏摇头,她知道很多关于法国的东西,但对司法拍卖,一无所知。
“法官宣布标的物和起价,而后点燃一支线香一样的蜡烛,很细,烧得很快。蜡烛燃尽,没有人出价,就代表流拍了。”他解释。
“你就是在那次拍卖上认识凯瑟琳王的?”苏敏记起来,很久以前凯瑟琳就跟她提过这件事,但直到现在,她才把这一切都串在一起。
“对,”方书齐回答,“拍品当中只有不多的几件珠宝,其余都是衣服,原来的主人也不是什么名人,我以为大都会流拍,但最后凯瑟琳代表轩雅买下了所有东西。”
“你就是用这笔钱投资了KEE。”
方书齐点头,渐渐收起笑容,不再看她:“所以,我总是觉得自己付出的要比戴维和孙迪更多,更有价值,以为自己放弃了无与伦比的东西,作为补偿,就必须得到无与伦比的成功,结果却跟我预想的完全不同。
这段日子,我一直在想从前的事情,戴维那件事情之后,你跟我说的那些话,还有后来那两次我去找你。那个时候,我压力很大,一直以为自己付出得最多,承担也最多。直到孙迪、戴维,还有你,一个一个离开,没有人再和我站在一起,我才真的明白你们帮了我多少,而我甚至连句谢谢也没说过…”
这番话听得苏敏有些难过,心里却还是两难的,打断他道:“别对我说谢谢。”
“是,不应该说谢谢。”他点头,“八月底,回到上海之后,我总是在想,如果能重新来一次,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是谁,有全新的机会,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赢得我爱的人,我会作出怎样的选择。”
说完那句话,他停下来,似乎在等她开口。她静静坐着,很久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就在今天之前,她一直都想对他说:你没什么了不起的,即使是你也不能改变我,我不再爱你了。但事实上,就在此时此刻,她真的想对他说的是:坚持住,我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