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车祸留下的?伤在哪条腿?”她眼泪立刻就下来了,蹲下身就要掀他的裤腿。
他倒笑了,拉起她来,伸手替她擦眼泪:“哪有什么伤,你才是我的伤口。”
她躲开他的手,背过身想把眼泪擦了,却越擦越多.
“你哭什么啊?”他笑她,“只不过是跟腱断裂,贝克汉姆也断过,给人家看见还当我得了绝症。”
她好半天才稍稍恢复平静,问他:“什么时候出的事?”
“三年多之前吧,逸栈还没建起来,我带人进山看工地,”他慢慢告诉她,就好像在安抚一个小孩子,“第一次手术是在德清县医院做的,恢复不太好,也不是没办法补救,就是一直抽不出空,也没什么大妨碍,走路什么的都没问题,所以不想把时间耗在医院里…”
她虽然不懂,但也知道新伤和陈旧伤肯定是不一样的,他这样一拖三年,怎么会没有妨碍?怪不得说不骑车了,那个时候,她还以为是故意跟她疏远。
“不行,你让我看看,哪条腿?”她拉他到廊檐下,试图把他按倒在椅子上。
他既不回答,也不让她看。她倔劲儿上来了,非要看到不可。他想挡开她,却又不敢下重手,只能伸手抓她胳膊,混乱中就将她搂在怀里了。熟悉的温度与气息猝然而至,两个人几乎同时僵在那里。
身上穿的都还是夏天的衣服,隔着薄软的棉布,她感觉到他的心跳,重而急。也是那一瞬,她不得不承认,一样是一具皮囊,这个还是那个却终究是不同的。天井里种着几株早桂,悄无声息的开了又谢了,细密的花瓣落得一地金黄,风吹过来,便是一阵微甜的香,就连那味道也像极了记忆里的那个秋天。
一时间,她沉迷其中,他还是比她清醒,很快就放开她了。
“我带你到处走一圈吧,既然来了。”他还是一贯淡然的语气,转身进屋,换了双方便走路的鞋子,坐在椅子上俯身系鞋带。
她站在原地看着他,随着他双手的动作,又看到他无名指上那枚婚戒。
“什么时候结的婚?”她问。
“大概一年前。”他回答。
“你太太是哪里人?”这个问题比上一个要好,已全然是寻常聊天的口气。
他似乎停了一下,而后才说:“你认识她的,是沈拓。”
她愣在那里,好像听不懂他那句话的意思。
他抬起头看着她,重复:“司南,我跟沈拓结婚了。”

11

司南一直觉得自己很勇敢,这辈子无论怎样都挺过来了,直到这时才知道自己还差得很远,连这样一句话都咽不下去,脑子里一片混乱,许许多多往事瞬间涌现,撞在一堵看不见的墙上,碎成无数脉络不明的片段,一切的一切都纷乱不清。
她做不到若无其事的跟着他去参观逸栈,转身就跑出穿云坞,沿着溪流一路往山上走。程致研没有追出来,或许是因为他的腿伤,或许是因为不想,无论是哪个理由都足够叫她难过到死。
一口气上到半山的凉亭,她几乎喘不过气,弯下腰双手撑着膝盖,等着那种窒息剧痛渐渐过去,很久才直起身来。
从那个位置看下去,整个逸栈尽收眼底。临近傍晚,山谷间缭绕着淡淡的清雾,她看到程致研站在穿云坞门口朝山上眺望,隔得这么远也看不清是否与她目光相对。片刻之后,他跨过门槛,从房子里出来,顺着青石板路朝主楼走过去,只留给她一个背影,虽然小,却看得很清楚,他右腿脚踝处根本使不上力,平地步行没有什么异样,但只要遇到高一些的台阶,就得扶着路边的树或是栏杆才能过去。
她还是不争气,看见他这样就莫名的想哭,尽管她很清楚,如今他们之间只能是PE和被投资企业的关系,至于他私人的一切都与她无关。但是,方才听到沈拓的名字之后,就有个近乎残酷的念头在她意识深处闪烁,反反复复扑也扑不灭——她曾有过他的孩子,沈拓是知道的,而他很可能也知道,却还是丢下她走了,并且这么多年都没找过她,直到现在,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告诉她:我结婚了。
视线所及更远的地方,当地人在下游清冽的溪水里洗衣服,孩子们站在大块的圆石上嬉戏,年纪小一些的赤身裸体在水里洗头洗澡,竹林,稻田,远远近近,一切都没有变化,只是他们已不似从前了。
当晚,他们还是坐在一起吃饭。一开始,席间的对话几乎都靠吴世杰撑着,以他特有的方式,向司南介绍逸栈的光荣历史。每在一个地方建分栈,都要请咨询公司做调研,费用相当可观。吴妈觉得这笔钱花的实在冤枉,他去当地小镇上的发廊走一圈,就能得出同样的结论,比如在上海发廊妹的最低消费是两百,而在滁州山区,十七岁的妞儿只要七十,这个所谓的“发廊妹指数”放逐四海皆准。
司南皱眉,一口汤含在嘴里差点喷出来,听着虽然下流,但心里倒真的松快了一点。
生下默默之前,有一段时间,她被精神科医生诊断为抑郁症,虽然她自己始终不承认,但确实花了很长时间才真的从那种心态里走出来,之后又在厉星锤炼了好几年,她一直觉得自己神经很大条了,什么都能克服。
但这天晚上,她无比坚强的内心却屡屡受挫,试图跟吴世杰说说工作上的趣事,结果说出来的都是些惨兮兮的经历:
第一次做项目,什么经验都没有,却自以为什么都懂,犯了想当然的毛病,遗漏了一个重要条件没跟各方面沟通,结果在项目即将成形之前被forced back。那段时间,她压力很大,每天醒过来都不敢去上班,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隐姓埋名,再也不出来混了。但最后,还是得站在上司面前,说:“我是项目经理,我会负责。”担起应该担负的责任来。
慢慢的才摸出一点门道,开了点窍。虽然年纪不够大,长相不够凶,说话不够狠,但做事缜密了不少,反应也算快,坐在一屋子男人中间,总算能不落下风,难得碰到几个资历稍浅的,反倒对她有几分忌惮了。
做PE这一行难免要开许多会,厉星的项目又大多牵扯到国外的企业或者投资人,远程多方会议一个接着一个。因为她的特殊情况,只是打电话,怕有遗漏,总是尽量要求视频,还强迫人家正面对着她讲话。
遇到嫌她麻烦的,也只能厚着脸皮对别人说:不好意思,残疾人,您多包涵。大多数人听到这句话,都会将就她。
曾经做过了一个软件开发公司的项目,被投资方有个印度人,秉承着阿三哥一贯自我感觉良好,且不跟人见外的优良传统,开诚布公的提出不满,问司南:厉星就不能派个听力正常的跟这个项目?
她也不生气,坦然回复:厉星大项目太多,做不过来。鉴于贵公司资产不过千万,项目数额太小,只能由我这样残了的来做,您就将就一下吧。
吴世杰很配合的大笑,司南也笑,只有程致研低头不语,看得她心冷。
司南在莫干山总共呆了两天,很快就进入了纯粹的工作模式,走遍了逸栈及其周边的每一个角落,了解了日常运营和资本运作的方方面面,夜里才有空打电话回香港,跟默默说说话。
从孩子出生至今,都是她一个人带,只有出差才不得已寄放在父母那里。五年前,她曾经跟家里人闹的很僵,后来才慢慢和缓了一些,但一直都算不上亲密。
电话接通,她跟母亲随便寒暄了几句,就无话可说了,幸好默默挤过来,大声说:“妈妈,妈妈,我今天拿到一个奖!”
“什么奖?快点告诉我。”她心情开始变好。
“老师让我们说这个世界上最在乎的东西,我说第一个是妈妈,第二是自己的生命,所以我就得奖了!”
她几乎感动到哭,对默默说:“妈妈也是。”
“你是说你最在乎的第一个是你自己,第二个才是我?”默默并不满意。
她被逗笑了,可能只有此刻的笑才是真的。
除了默默,她也接到过顾乐为的电话。
“你好吗?”他问她。
“好。”她回答,想不出如何解释她在莫干山遇到的一切。
“今天,你爸爸来找过我。”他继续说。
很好,她心里说,这明显就是司历勤做事的风格。
“不管他说什么,你都别听。”她开玩笑似的提醒。
“是吗?”顾乐为也笑,“他要我好好对你和默默,说可以给我钱开诊所,再送一层房子让我们结婚。”
她有些意外,问:“你想要吗?”
“我想要你,也会照顾默默。”顾乐为回答。
她静静听着,不是不感动。
两天之后,莫干山的考察结束,返回上海之前,司南又跟程致研开了一个小时的会,提了一些逻辑致密而咄咄逼人的条件。
程致研却几次走神,每次都要等到她停下来,再三的问:“程先生,你对这一点有什么意见?”
他总是说:“没问题。”
吴世杰也不插嘴。
反倒是他们在上海的律师听得着急,在MSN上发消息过来,把可能发生的情况一一罗列,再三问程致研:真的没问题吗?你可千万想清楚了。
这在他身上是从没有过的情况,而且,逸栈正是炙手可热的时候,根本用不着这般退让。
可能只有他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这样做,在心里喃喃道:如果她要,我又有什么不能给的。
他数夜无眠,却不觉得辛苦,只是反反复复的想起两个月之前,他在香港又一次见到她时的情景。
至少,那个时候,他对她还是有期盼的。
他发觉她变了许多,头发留长了,有时候披着,有时梳起来,或者干脆在脑后挽一个低髻,不再像从前那样在意别人是不是会看到她的右耳上的助听器。他不知道这究竟算是好,还是不好,他曾经那样用力的试图保护她,结果却还是伤到她,让她一个人面对这么多事。直到现在,她从曾经鲜嫩的蜜桃色,沉淀成了带着些许冷调的玫瑰色,更好更坚强更完整。
直到那天夜里,她从他的车上下来,他掉了一个头在路口等红灯,隔着一条街看见她和那个年轻的医生从医院出来,一路笑着讲话。他们上了一部出租车,朝干诺道驶去。他并不是存心跟着,就这样一前一后,直到出租车在他住的酒店前面停下,他们从车上下来,去大堂接待处check-in。
他乘地下车库的电梯上楼,回到房间里。
“回来啦。”沈拓从卧室里出来,接过他的外套挂好,又蹲□帮他脱鞋,用软布擦去浮尘,楦好鞋楦子,放进柜子里。这一连串的动作,是他们之间的默契。
也就是在那一刻,他清醒的知道,那个更好更坚强更完整的人,已经和他没了缘分。

12

程致研回想起数月之前,他在机场偶遇查尔斯一家。在那之后,他就改变了一贯的态度,同意与历星商进一步讨投资计划,并决定亲自去香港开初期的碰头会。
吴世杰听说了之后,笑着问他:“怎么突然就想通了?”
他沉默,许久才反过来问吴世杰:“吴妈,你觉不觉得我这辈子就像个笑话?”
吴世杰还是笑,看着他回答:“你算什么笑话?谁TM都别跟我比,我才是最大的笑话,谁跟我比我跟谁急!”
程致研不想也不必跟他争,相信自己经历的事比他更荒诞。
时间回到五年前,那一年的二月,各大报纸财经版都可以见到这么一篇报道,文章标题大同小异,表达的都是差不多的意思——私募牵线,中国民营企业成功收购成功国际精品酒店。
配图大多是一张三人合照,左边是华仕国际的总裁,也是W酒店集团董事会的新任主席,右边是新委任的全球CEO查尔斯,中间是历星投资的董事长兼执行合伙人司历勤,三人面带微笑,踌躇满志,看上去完全就他们提出的新口号 “原有团队,全新战略” 的最佳写照,瞬间将一切都定格在最美好的时刻。
而这场交易的另一方,W的旧主沃尔登家族,也并未被媒体淡忘。所谓成王败寇,商场上的争抢厮杀也是同样的道理,在这一场惨败之后,人们再提起那个曾经显赫的姓氏,语气及论调都和从前截然不同了。
不仅是陆玺文,就连沃尔登家两位公子也对这个收购计划一无所知,仓促间根本来不及布局反击,再加上原董事长詹姆斯以及另外几个董事和大股东的支持,华仕几乎没有遇到任何敌手,就成功收购了W百分之三十的流通股份,一举成为最大股东,并且计划在今后两年中逐渐增加持股比例以及董事席位,最终实际控制整个W酒店集团。整个计划酝酿已久,过程一气呵成,完全就是一场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反转剧。
三个月之后,詹姆斯在美国东北部湖区的别墅里去世,临终前体重只剩下九十磅左右,陆玺文陪着他走完最后的日子,即使在他陷入弥留的那几天,也终日陪伴在侧,为他念书,刮胡子,理发,修剪指甲,保持仪容整洁。
虽然W易主,但老头儿身后留下的财产仍旧十分可观,所有人都觉得她这是临时抱佛脚,指望着宣读遗嘱的那一天,可以多分那么一份。
小部分知道内情的人则带着更加幸灾乐祸的心态看戏,嘴上说:其实,她也挺不容易的,为W集团钻营了那么多年,最后居然说卖就卖了,事前还一直被蒙在鼓里。丈夫公然背叛,却又不能翻脸,还得小心伺候着。而且,更大的打击是,一向寄予厚望的亲生儿子又在这个关键时刻不知所踪了。
关于程致研,陆玺文所能查到的最后一点线索就是,在收购案最终尘埃落定之前,他向查尔斯提交了辞职信,办理了一系列离职手续,随后离开天庭,回到位于上海浦西的住所,并未退租,只带走了一些简单衣物,没带手机,在附近一间银行取了尽量多的现金,之后便行踪成迷。
当时,詹姆斯还未过世,陆玺文□无暇,只能请人调查,但PI在中国行动起来困难很多,一直没有进展。多数事情其实都是吴世杰在做,他联系了领事馆,还找了公安系统的熟人,也始终没有多少有价值的消息。程致研没有再提过款,也没有其它消费记录,没有坐过飞机,边检也没查到他的离境记录。唯一可以确定是,他应该还在国内。吴世杰有他公寓的钥匙,那段日子几乎就住在那里,等着各方面的消息,或者他哪天自己想明白了,突然回转。
期间,公寓的门铃响过许多次,有送外卖的,也有房东或者邻居。有一次,门外站的人,吴世杰并不认识。那是一个年纪很轻的女孩子,长发束了一个马尾,高挑苗条,五官很漂亮。她说自己名叫沈拓,是程致研在天庭的旧同事,听说他失踪的消息,想知道现在情况怎么样了,有任何需要她帮忙的事情,她都可以做。
第一次打照面,吴世杰对她的态度就不好,而且,这种态度就一直这样延续下去了,他自己也难于解释为什么,他对不相干的女人一向是挺殷勤的。但不管他如何冷淡,沈拓还是孜孜不倦的每天都来,打听最新进展。来的次数多了,他似乎也就习惯了,任凭她厚着脸皮赖在那儿,送吃的喝的过来,甚至帮着收拾一下屋子。
除了沈拓之外,还有一个人来公寓找过程致研,那个人就是司南。她出现的那天早晨,天是下着雨的,气温很低,她站在楼道里按门铃,看见门开了,应门的又是吴世杰,有些意外。她瘦了许多,就像是硬铅笔勾的那么一个轮廓,着了淡彩,又被洗去一层颜色,看起来很憔悴。吴世杰让她进屋,她好像很怕冷似的,没脱外套,只解掉了围巾,露出脖子右侧的一大块淤青。
当时距程致研离开天庭已经差不多三个礼拜了,吴世杰很早就试图联系她,但电话打过去,始终是关机状态。一开始,他甚至以为她是跟程致研一起走了,后来听沈拓说了,才知道他们之间闹了些矛盾,似乎已经分开了。再后来,W的并购案浮出水面,吴世杰是聪明人,很快就猜到此事和程致研的失踪有关。
吴家有个世交,姓薛,是国内私人风险投资圈子里的元老。吴世杰向此人打听内情,薛伯对他并无保留,娓娓道来,言辞间半是嘲讽,半是钦佩:“司历勤这个人确实是不简单,差不多一年前就通过上海天庭的总经理跟W总部的几个董事接洽,瞅准了W内部分为两派,又正赶上美国地价跌到低谷,能用这个价钱把W买下来,简直是空手套白狼。圈子里还传说,他一早就把女儿安排进天庭工作,估计迟早也要进董事会的。这眼光这魄力谁比得过?”
吴世杰看司南的样子,便猜到几分内情,程致研走之前,两人八成是见过的,还发生了冲突。
“你知道他在哪儿吗?”司南问他。
一时间,吴世杰也不确定该怎么回答,只能说:“他辞职之后就走了,估计是想休息一段时间,具体去哪儿我也不好说,他旅行一向不按计划来的。”
“他还会回这儿吗?”她又问。
“我不知道,”他回答,“但丫鬟离开天庭,在中国的工作签证肯定不能再延长了。”
司南谢了他,很快就走了。吴世杰不知道自己说的话会有怎样的影响,都是实话,却又不完全是。
作者有话要说:之后会有几章是写程致研五年间的经历,然后默默就出来认爹了,大家表急。还有,关于结局,如果让司和程在一起,顾可就铁定炮灰了,你们真的忍心吗?要是大多数人都表示忍心,我就这么写了。至于沈拓,不用担心,她肯定是最惨的。

13

离开公寓之后,程致研去火车站买了一张由上海至北京的车票。
他其实并不想去北京,那趟T字头的列车只是他在不断变换的时刻表上看到的第一个车次罢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中国乘火车,当年的春运已经过去,车上不算拥挤,发车时还比较干净,随着旅程推进,渐渐变得有些脏。
他始终看着窗外,几乎不留心周遭的人在做什么,也不跟别人聊天,只记得有人对他说:“哎,你的手在流血。”
他低头看自己的左手,指关节上的伤口都已凝结,是在公寓楼下粗糙的砾石外墙上弄破的,因为天气很冷,以及手上的动作,又有些裂开了,渗出一点血来。他对那人道了声谢,去厕所洗了洗手,又在旁人好奇的注视下回到座位,把一条骑车时戴的多用巾缠在手上。
到达北京已是深夜,他没有出站,上了最近一班出发的列车,在车上补票时,才知道目的地是山西大同。随后的两天两夜,他一路往西,从一个车站到另一个车站,从大同到兰州,再出了嘉峪关。
从兰州到敦煌,他坐的是一趟绿皮夜车,老式车厢,没有空调,投入使用的年头应该比他的年纪都大。车上挤满了人,其中有许多是要去农垦农场去采棉花的农民工,一路咳着瓜子,操着四川或者甘肃方言大声聊天。一开始车厢里有些闷,不觉得很冷,众人身上稀奇古怪的异味充斥其间。直到夜里,河西走廊沙漠中的冷风从车窗的缝隙间吹进来,所有人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空气变得异常清冽。
车厢里灯光昏黄,日间的一切都归为寂静,程致研看着窗外,目光所及处一片黑暗。他去过许多地方,走过比这更远的路,但那趟夜车却让他有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体验。曾经的他是心无牵绊的,随便走到哪里都是一样,潇洒的来去,全心全意地为眼前所见折服。而这一次,他才知道,走到很远的地方,坐在许多陌生人中间,心里思念着一个人是怎样的滋味。他有些庆幸,因为那种思念,寒冷带来的身体上的疼痛才变得不那么深切。
随后的两个多月,他都在西部打转,从敦煌到成都,又从成都翻越了川陕交界的秦岭,十七个小时抵达西安,途中火车换了两三次车头。而后一路向南,经过西昌、攀枝花,出了四川抵达云南昆明,一路都在奇伟雄壮的山河中穿行,出发或者停留都没有计划,一切随心。他很早就想要做这样一次旅行,却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成行。
一路上坐的大多是火车,进入云南之后也坐过几次大巴。遇到过一次小车祸,深夜在高速公路上追尾,剧烈的震动把他从熟睡中惊醒。他失落了梦境,隐约还记得其中的场景,一座山,白雪覆盖,有的地方露出青色岩石来,他和司南一同向山顶行进,她身边还跟着一个小女孩,穿着跟她一样的玫红色冲锋衣,脸冻得绯红。脚下的雪很松,很难走路,他要照顾她们两个,后来干脆把小女孩背到了身上,稀薄的空气让他喘不过气来,很累,却心满意足。
她的手,隔着厚厚的防风手套紧握着他的,纤细却有力,感觉如此真切,但那种感觉尚且留在指掌之间,梦就已经醒了,还是只有他一个人,在一辆由昆明至景洪的长途汽车上。后半夜,他一直醒着,躺在那里看着车顶。
次日,汽车到达中缅边境附近的一个小镇。当夜他就在那里留宿,这一路上,他经常在火车上过夜,去的也都不是什么旅游胜地,住在小旅馆或者当地人家里,从来不用任何证件。但在那个边陲小镇,正赶上警方的禁毒行动,所有能住人的地方都格外的较真儿。
他挑了一间不起眼的旅馆,门口看店的是一个十六七的女孩子。他说自己没带身份证,只住一夜,次日一早就走。
小姑娘年纪虽小,却十分老练,一口回绝:“哥你饶了我吧,真的不行,这几天正严打呢,要是被查到一个没登记身份证号的,这店就开不下去了,你哪怕去做张假证,都好过这样难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