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说话,关上门就回卧室,钻进毯子下面睡觉。她跟过去,坐在床边。他睁开眼睛,握住她的手。她侧身躺下,他就凑过来,埋头在她胸前。沉默许久,他告诉她,那个叫他“老大”的小男孩昨夜病危,几个小时之前在昏迷中心跳停止。
这本应是个沉重的消息,但司南却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在顾乐为开口之前,有那么一瞬,她以为他终于失掉耐心,要离开她了。那个念头让她感觉四下无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竟是这么在乎他的。
房间里有些乱,窗帘拉着,光线晦暗。顾乐为应该是累极了,很快就睡得不省人事,剩司南独自醒着,看时间分秒流逝。她知道自己应该回去上班了,Blackberry一定在包里振个不停。她每天差不多要收百十来封信,接无数个电话,除非Blackberry没电了,否则一刻不得消停。但她还是躺着,心里说:随它去振吧。他曾给她的耐心和安慰,她终于有机会报答,静静拥着他,让他安心睡上一觉。
下午五点多,顾乐为醒了,看见她还在,倒好像很意外。
房间里静得出奇,司南被他看得有些尴尬,问他:“你看什么?”
“你在这儿真好。”他回答。
她推了推他,想要坐起来,他环着她手臂却骤然收紧,翻身压在她身上。他的手略略粗糙,细细抚摸她的脖子和锁骨,然后就开始解她衬衣的扣子。她很顺从,抬起头来吻他,回应他的动作,任由他的体温侵入,但细致绵长的温存之后,他初进她的身体,还是有些涩涩的痛楚,可能是尚未做好准备,也可能只是因为她太久没有做过了。自始至终,她紧握着他的左手,指甲掐进他的手心,他就让她那样用力地抓着,以至于留下好几个弧形深红色的印子。
她不知道这算是他占了她的便宜,还是她趁人之危。激情退去后,只剩下淡淡的倦怠感,她的手脚还攀附在他身上,神思却已经走远了。外面晴空万里,阳光明媚,她却好像听见雨滴拍打在玻璃上发出的脆响,以及远处微不可闻的闷闷的雷声。在许多情况下,助听器会不成比例的将噪音放大,她总是能听见那些声音,以为是要下雨了,其实却只是无数引擎发出的声音在高楼林立的深谷间回荡。
“你和他为什么会分开?”顾乐为突然问。
“谁?”她明知故问。
“默默的爸爸,还记得原因吗?”
“原因很多。”她推搪。
“说最主要的。”他不放过她。
她只能把第一个出现在脑子里的答案说出来:“我怀孕了,不敢告诉他,等我想告诉他了,他失踪了。”也许真是这样,比他们是楚河汉界两侧不同阵营里的两枚棋子,更加重要。
“如果那个时候,你找到他了,会怎么样?”顾乐为看着她。
如果找到他了,会怎么样?她从来没想过,有这个如果吗?现在,她找到他了,七月初见过一面,下个月又要再见,又会怎么样呢?
“在床上讨论这个问题,是不是太深了?”她踢踢他的脚,对他笑,试图蒙混过关。
他许久才又叹道:“怎么办啊?”
“什么怎么办?”司南反问。
“我爱上你了,你却不爱我。”他回答。
“噢,我懂了,今天之前你并不爱我,”她假装他不可理喻,“这是不是典型的男人心理?”
他只是笑,不回答。
她知道,他的神经也不够强大,终于还是放过她了。
入夜,顾乐为去医院上班,司南独自回家,陪着默默做幼儿园布置的手工作业,用鞋盒做一座房子。她用马克笔勾出小窗外的风景,草地、蓝天、白云,默默拿彩色笔来涂颜色。
她看着默默握笔的样子出神,很难想象仅仅五年工夫,曾经在她体内的一个小小的圆点,曾经差那么一点点就要放弃的胚胎,竟然长成了这么大一个有喜怒有好恶的人物。
她回想起五年前的那个冬天,她发现自己怀孕了,起初不敢相信,买了两支不同牌子的验孕榜验证,结果都是一样的,清晰的两条杠。她知道程致研不可能想要小孩,她自己也不想要,不是暂时不要,而是一辈子都不想。解决办法似乎只有唯一的一个,都不用伤脑筋去选。
那段日子发生了许多事,她身体不舒服,脾气变得很怪,始终都没把怀孕的事告诉他,是不愿,也是不敢。虽然没说出口,但每次见到他,她都会在心里默念:
“我怀孕了,想去做掉。”
或者,
“我怀孕了,想把孩子留下来。”
她自己都没决定,又怎么去跟他说?这件事,她只告诉了沈拓,沈拓一直劝她早作决定,不超过七周还可以做药流,不用动手术,否则就要吃苦头了。她也知道不能拖,却始终下不了决心。她并没有什么奢望,只想要多一点时间,让那个小到不足道的生命留在身体里,拥裹它,感觉它,同时想清楚一些事——他曾对她这么好,似乎连性命也可以舍弃,为什么那么突然地把一切收回去。
8
时隔五年,司南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事。
初冬,天气阴沉欲雨,她从天庭大堂的影壁前面逃走,躲进洗手间,匐在洗手池前呕吐,大半天没吃过什么东西,只有胃液翻涌而上,清澈无色,却在喉咙里留下难忍的烧灼感。
当时,她发现自己怀孕不过几天功夫,离上次月经结束刚好是七周,开始有轻微的早孕反应。
过了一会儿,沈拓也进来了,看到她这样,赶紧过来拍她的后背,拢起她的头发,以免沾到吐出来东西。
洗手间的保洁员是个年过四十的阿姨,也是管家部的人,跟司南是认识的,递过一条毛巾来给她,关切地问:“这该有两个月了吧?吐这么厉害,估计是女儿,我怀我家老大的时候也是这样,老二是男孩儿一点不泛恶心…”
这个年纪的女人对某些事总是有着惊人的洞察力,倒不是有什么恶意,但说话却直白的近乎残酷,而且,喋喋不休。
“你把这里清理一下,我们坐一会儿就走。”最后,还是沈拓一句话结束了那番儿女经,扶司南起来,到旁边梳妆台前面坐下。
待反应渐渐平歇,司南问沈拓:“他怎么说?”
沈拓应该是明白的,却并未直接回答,顿了一顿才告诉她:“他们还都在外面等着,要么我再去跟他说一声,你身体不舒服,看看能不能换个时间。”
她能品出其中的含义,几乎立刻回答:“不用了,我马上就出去。”
说完就起身回到洗手池前,抬起头看到镜子里映出的面孔,一时间都认不出,苍白,略带浮肿,因为呕吐而流泪让眼眶泛红。她漱了口,抽了几张面纸擦了擦脸,深呼吸逼自己回复平静。这是她从小就有的本领,即便很难过,明知别人用异样的眼神看她,也能微笑着装作不在乎。
孕第九周,反应越来越严重,几乎吃不下东西,水喝得也很少。她很惊讶自己居然还能活着,而且每天都去上班。那段时间,酒店里流言四起,人心动荡。她总是沉默,不跟别人讲话,却还是听到各种各样的关于他的消息,起先是说他病了,后来又有人传说事情远不止是那样。
沈拓去医院探病,回来就告诉她,他身体已经恢复,要她不必担心。至于警方调查的案子,也并不复杂,凭他那样的背景,根本不可能染指贿赂,只要彻查总会水落石出。
她有些意外,沈拓似乎很清楚他的事情。那些事他从来没跟她提过,她所知道的还是不久之前查尔斯告诉她的,把一切变得更加复杂,也让她确信他们不可能在一起。
她从小就没什么女性朋友,也不知怎么了,跟沈拓却相处的不错,或许恰恰是因为她们俩都没什么同性缘。但有些话她始终说不出口,她很想问沈拓,他有没有问起过她,却始终没有问,或许是因为她们终究还没要好到那个地步,又或者仅仅是对答案没信心。
到最后拖的实在不能再拖了,她终于下定决心,去医院做手术,沈拓请了一天假陪她。
术前做B超,医生随口说了一句:“哟,小孩已经满大了嘛。”
她心头一颤,真的算起来,胎儿已经差不多三个孕月了,虽然还不能感觉到胎动,但应该有手有脚了吧。
她做的是无痛,因为要麻醉,需要至少禁食六到八个钟头。她早晨几乎没吃过东西,但医生问她,她还是犹豫了一下,说是吃过早饭的。签了知情同意书,医生就让她坐在手术室外面等,沈拓一直陪着她,也没吃午饭。
快到中午的时候,沈拓的手机响了。护士示意那里不能用手机,沈拓就走到外面去接,回来告诉她,公关部有些急事。手术还要等一个多钟头,完了之后还要输液,总要到傍晚才能走。
“你一个人行不行啊?”沈拓问她。
“你要是有事就去吧。”她回答。
沈拓匆匆离开,说好等一下回来接她,送她回家。
她一个人又坐了一个多钟头,护士叫到她的名字,让她进手术室,脱掉裤子,躺到床上去,然后把一条半旧的白色被单盖在她腿上。被单带着一种医院特有的气味,密实绵厚,令她有微微的窒息感觉。而后就是消毒,静脉输液,氧气面罩,血氧浓度和心跳监测器,一样一样接到她身上。
“放松,一刻钟就好了。”医生是个上年纪的女人,嗓音柔和,但不带感情。
极短暂意识模糊,可能是麻醉开始起效了。霎那间就好像一生都过去了,她看到自己与他生活在一起,两个人都已经很老了,有许多孩子,去遥远的地方旅行。或许于意识深处,她对他,对这段感情还是心怀期盼的。
麻醉师跟她说话,确认她的感觉。说的是什么,她根本没听清,只是含混不清的说:对不起,我不做了,对不起。她不知道这样的事在医院是不是经常发生,医生似乎并不意外,也不生气,自始至终戴着口罩,看不见表情。所有管子仪器都被一一撤去,她躺在一张轮床上等着身体慢慢恢复知觉,渐渐的就觉得冷得要命,就像是发烧之前那种冻到骨子里感觉,整个人蜷成一团,牙齿磕碰在一起。
永远都不会忘记那种近乎于疼痛的冷,在所有这一切发生之前,在遇到他之前,她二十二岁未满,总是笑,喜欢粉色,而在那之后,所有都已改变。
考察逸栈的行程很快就已确定,去上海的机票也订好了,司南如倒计时一般看着那个日子渐渐临近。
W集团第二季度董事会,因为有一个议题与逸栈的项目相关,司历勤要她也列席。自从五年前被华仕成功收购之后,W集团的总部已经由纽约转移到了香港,查尔斯被委任为CEO,厉星投资也始终保留着一个董事席位。
司南在会上遇到查尔斯,她只是小角色,打了个招呼之后就没再交谈。一直到会后,查尔斯叫住她,随口问起默默。查尔斯的大儿子只比默默小两个月,正是最爱闹腾的年纪,自然有许多管教孩子的话题可以说。但他终究不是那种居家型的男人,司南预感到他意不在此。果然,两人聊一阵,终于言归正传。
“逸栈的项目是你在看?”查尔斯问她。
“对。”司南点头。
“见过他了?”说得是谁,不言自明。
“见了。”
查尔斯点头,似乎在等她说下去。她突然意识到,查尔斯早就知道程致研会来找她。
9
“程致研跟我提起,他前一阵在上海见过你。”司南试探道。
“是啊,”查尔斯笑着回答,“就是今年六月份,我一家老小飞香港,他一个人从贵阳出差回来,那么巧就在机场遇上了。”
事情似乎就是这么简单。铜仁没有直飞上海的飞机,须从贵阳转机,程致研应该就是从梵净山回来。那里有逸栈旗下最新落成的一座酒店,也是她此次考察的第二站。
与查尔斯道别之后,司南沉吟良久,总觉得中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内情,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她去找司历勤,装作随口问起:“逸栈那个项目,是他们主动找厉星,还是历星先找的他们?”
“厉星很早就对逸栈有兴趣,”司历勤回答,“但的确他们先找我们的。”
“那最早是谁来接洽的?”她又问。
“不就是老薛嘛,他的一个世侄是逸栈的股东,姓吴的。”
股东名录她是见过的,只有一个姓吴的,就是吴世杰。
“前前后后牵扯了很久,因为他们的执董兼CEO不同意,所以根本进行不下去,”司历勤继续说,“后来突然就同意了,估计是别的路走不通,又想到我们。”
司南再问不出其他,真正的原因估计只有程致研自己知道。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查尔斯在其中发挥了一些作用,至于究竟是什么,却始终不能确定。
那个星期天就是出发的日子了,顾乐为送她去机场,在安检闸口前面与她道别,她回头看他,发现他也站在原地没有走。
飞机午后一点起飞,三点多到达上海浦东机场。那一年的夏天结束的很早,九月初已经有了几分秋意,阳光清澈,空气干爽。
司南走出国际到达口,远远的就看到栏杆后面有人在朝她挥手,仔细一看竟然是吴世杰,手里端着块牌子,上面有厉星投资的Logo和她的名字,跟旁边那些来接人的司机大哥一个造型。
她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即是释然,也是失落。一路上都在惴惴不安,出了机场见到程致研该怎么应对,结果,他根本没有来。
“吴妈!”她还是爽朗的笑,“叫我怎么敢当啊,让你来做车夫。”
“接你当然是我亲自出马咯,否则还不让人给拐跑了。”吴世杰也很配合的跟她开玩笑,旁人根本猜不到他们已经有五年多没见了。
上了车,吴世杰问她:“是找个地方先休息一下,还是直接去莫干山?”
“直接过去吧。”她回答。
“也好,别让丫鬟等急了,他今天有点事走不开,否则也过来接你了。”他解释。
她笑了笑,并没当真,如果真要来,有什么事不能放下。
从机场到沪杭高速再到德清,路上花了三个多小时,司南与吴世杰聊了一路,说的都是些好玩儿的事情,脸上笑着,心却还悬在那里,不得安定。
眼看车子驶入德清地界,目的地越来越近,她看着车窗外,装作随口问:“你们家丫鬟平常就一直住在莫干山?”
“到处跑吧,”提起程致研,吴世杰就真的跟说起自家人一样,“前几年也学别人买了个房子,但基本不去住,他那个人,你知道的。”
“是结婚时候买的吧?”出于奇怪的自虐心理,她很想知道他把爱巢安在哪儿了。
“不是,”吴世杰的声音突然变得沉静,“你走之后就买了,在镜湖苑,靠近湖边儿。”
司南心里一阵颤动,她家曾经就住在那儿,举家搬走之后,那栋房子一直空关至今。他为什么在哪里买房子?难道他也找过她?就像她寻找他一样?
她不许自己再这样想下去,满不在乎的笑出来,又绕回去:“那他太太也跟着他一起到处跑?”
吴世杰转过头看了看她,却答非所问:“你放心,他媳妇儿不在莫干山。”
“你这话什么意思嘛?”她假装不懂。
许久,吴世杰才又开口:“司南,说老实话,你真放得下他?”
她根本没想到吴妈会这样问,渐渐品出他话里的味道,看着他质问:“吴世杰!你老实告诉我,他是不是根本不知道我要来,那封邀请信其实是你发的?”
“是,”吴妈静了一静,答得很干脆,“他从香港回来就休了一个长假,逸栈的事情都是我在看。”
“你想干什么啊你!?”司南心里有些东西骤然垮塌,简直想立刻掉头回去。
“不想干什么,”吴世杰却不慌乱,“我想通了一件事,反正我这辈子也就这样了,但我实在看不下去他过得这么辛苦。”
“那你要我怎么办?他都已经结婚了啊!”司南气急了。
“但他过的不好。”
“但他结婚了!”她提高了声音重复,没人知道她在生下默默之前都经受了些什么,凭什么来对她说他过得好不好?!
“五年前,W的事情结束之后,他找过你很久,他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跟你有关的。”
“再怎么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司南打断他,“我们不久前才见过,他现在的态度,我想我很清楚。”
“算帮我一个忙好吗?”吴世杰的声音变得有些异样,“跟他好好谈一次,就算我求你。”
“谈什么?你要我去跟他谈什么?!”她激动依旧。
吴世杰是习惯开快车的,车子已经驶上盘山公路,速度却不减,有那么一瞬她宁愿出一场车祸,把她从这尴尬的境地中救出来。但事与愿违,吴世杰突然在一个弯道处停下车,她不知道他想干什么。
“记得这个地方吗?你们来过的,”吴世杰问她。
司南看着车窗外面,公路一侧是岩壁,另一侧是山谷,远近都是竹林与稻田,就跟从前她和程致研来的时候一样,好像五年的光阴根本没有流逝过。
“对,来过。”她点头,仿佛无动于衷。
“他在莫干山造了第一间逸栈,位置很好,几乎就是世外桃源,但工程开始之前,那里根本没有路,连手机信号都没有,需要开车进山,再徒步翻过几座野山头。”吴世杰缓缓道来。
“那又怎么样?”她反问。
“不怎么样,他在这里出过一场车祸。”
她骤然噤声。
10
直至一个细节在脑海中浮现,司南似乎想明白了一件事,她开口对吴世杰说:“开车吧,带我去见他,我有话问他?”
吴世杰看了看她,默默不言,发动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继续朝山上驶去,直至翻过那座山头,又开了四十分钟左右进入一个溪谷,逸栈就座落在那里。时至九月,四下依旧碧玉葱翠,远远的就能看到树影掩映下白墙墨瓦的中式建筑,深挑的屋檐下挂着逸栈的招牌,空气中漫着竹叶湿润清冽的气息。
早在实地探访之前,司南就看过许多图片和简介,对这里并不陌生。她知道莫干山逸栈由三十余栋明清时代江南民居风格的独栋宅院组成,整个建筑群总占地超过四万平方米,模拟古村落的形态沿着溪流松散铺展,设计建造不求豪华,而是尽可能的保留当地原有的自然生态环境,房子里用的砖雕木雕装饰,绝大多数都是从各处搜罗来的古物。
但这些都是停留在纸面上的,有些东西需得亲眼看见才能真切体会其妙处,她一眼便爱上此地的清新素雅,也明白要在山里营造起这一切有多不容易。她记起从前,程致研对她说过好几次,查尔斯如何在一片滩涂上建起来云域度假村,言语间将尽是钦佩之情,而现在,他自己也做到了。她真心为他高兴。
车子驶过两进高敞的木门,折进一片竹林后面停下,两人下了车,便有接待员迎过来,取了行李,送到早就准备好的房间。
“他在哪儿?”司南问吴世杰。
“穿云坞,沿着溪往山坡上走,最后那一栋。”吴世杰抬手给她指路,看样子根本无意跟她一起去。
这倒也正合司南的心意,她不请自来已经够尴尬的了,根本不知道程致研会如何反应,要是有旁人看着,说不定更糗。
她拾级而上,很快就到了那座三开间的院落前面,最外面那道门虚掩着,她推开门跨过门槛,第一进是客堂,墙上挂着一副仿古做旧的长卷山水,旁边的题词是王安石的渔家傲:
灯火已收正月半。山南山北花撩乱。闻说洊亭新水漫。骑款段。穿云入坞寻游伴。却拂僧床褰素幔。千岩万壑春风暖。一弄松声悲急管。吹梦断。西看窗日犹嫌短。
客堂里没人,静得只剩风声。她转到后面,又推开一道门,第二进两层砖木结构的楼房,房前的天井小一些,廊檐下垂着驱蚊的纱帐。起先她以为纱帐后面坐着人,走近一看才知是一把扶手椅,正要进去,就觉得有一只手搭在她肩上。
她骤然回头,他就站在她身后,手里拿着一本书,脸上带着一种奇怪的表情。
“你吓死我了。”她先叫起来,倒免了去想第一句话敢怎么开场。
他还是那么看着她,好像旧梦未醒。
“我是来做实地考察的,吴世杰发的邀请,下午刚到。”她简短的解释,真的到了这一步倒也不怕了。
“我不知道这样事。”他终于开口,口气有些冷,脸上也回复了平静,好像猜到了吴妈先斩后奏。
“这我明白。”她点头。
“我们同时在跟几家人家谈,厉星的机会并不比其他更大。”他又说。
“这我也明白。”
“那你为什么来?”他似乎露出一点笑。
“我想弄清楚一件事。”
“什么事?”
她并未回答,伸手抢过他手里书扔到地上。
“捡起来。”她对他说。
“你干什么?”
“捡起来。”她重复。
他当真笑出来,转身就要走,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他的手似乎颤了一下,停下脚步,回身看着她,而后慢慢弯曲右腿去捡那本书,突然就好像无力支撑那样单腿跪倒。她来不及反应,眼看着他膝盖磕在石板上,却还是捡起那本书,再伸手扶着旁边的窗台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