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种隔空喊话的手段又能有多少力量呢?他们最初的要求还是“力争引渡”,很快便让步到“由中国方面派遣陪审员”,然后再让步到“督促早日开庭”,简直就是节节退败。
而沪上社团发起的几次罢工与请愿,也都被当局以“借机滋事,扰乱秩序”定论,草草压制了下去。
最后,似乎只剩下当地华侨联合会还在向受理此案的长崎法庭通电声讨,要求惩凶、抚恤与道歉,但结果已是可想而知了。
最终,孙桂上船的原因还是被长崎法院认定为伺机盗窃,庭审中采信的尸检报告仍旧是最初“碰伤致死”的那一份,两名凶手被判误杀,刑期一个一年,另一个两年,并赔偿死者亲属三千元。至于道歉,是必定没有的。
唐竞看到这消息,是在《申报》上,判决结果的后面还有记者援引法学博士吴予培大律师的看法:“该案件若是在上海审理,则应当适用《暂行新刑律》第 331 条,杀人者当处死刑、无期徒刑或者一等有期徒刑。此案犯罪者证据确凿,情节重大,处以死刑犹不为过!”
唐竞知道吴予培这人有多迂,从来只讲证据与法理,这句话大约已是他最意气用事、出离愤怒的表达了。
不过,凡事有坏的一面,总也有好的一面。
因着晴空丸案的影响,此时的吴予培也算是扬名沪上,接连受了几份法律顾问的聘书,事务所看起来生意兴隆,还新雇了两个帮办。
唐竞自我安慰地想,这也算是个不错的结果。
他于是请吴予培吃饭,照旧是在一家西餐馆子。倒不是出于喜好,而是因为他始终觉得,自已与吴予培尚未熟到在一个盆子里夹菜的地步。比如与朱斯年,就是吃什么都可以,反正他俩谁也不嫌弃谁,与吴予培却是不行。
请客的本意是想劝吴凡事往好处想,却没想到在饭桌上见到吴予培,全然是一副心态平和的模样。唐竞不禁好奇,反而主动问起晴空丸的事。
吴予培想了想,回答:“这一阵,我总在琢磨这件事,这案子看似偶然,其实却是必然的,所以昨日通过日本华侨联会听到这个结果,我一点都不意外。”
“这话怎么讲?”唐竞一时不懂,却莫名有些不好的预感。
吴予培解释道:“在上海发生的案件,却必须移交到日本去裁判,其实还是不平等条约的遗害。如若不能取消不平等条约,收回领事裁判权,以后这样事还是会有的。”
唐竞其实知道这话说得极有道理,不禁暗自赞叹吴予培的确比旁人想得深远,但还是笑着打断:“那些都是国事,轮不到你我去管。”
吴予培想再说什么,但终于摇头作罢。
唐竞看着也是好笑,心想这位仁兄莫不是动了从政的心思?像他这样一根肚肠通到底的人,若是当真入了官场,还不知会被欺负成什么样子。
正想着,却又听吴予培开口问:“长远没见到周小姐了,她好不好?”
唐竞闻言一愣,片刻才答:“就那样读着书吧,没有什么不好。”
倒也是实话,那一阵周子兮一直没来麻烦过他,所谓没有消息,便是好消息。
吴予培大约也是随口一问,就此揭过不提。
一时间,唐竞却有些不快,不知仅仅是因为提到了周子兮,还是因为是由吴予培提起。自从郑瑜那件事之后,他就没有再去周公馆找过她,连电话也没打过,凡事都是找人传个话就罢了。
他起初觉得,这便是心冷的感觉,但转念又意识到自己其实根本没有心冷或者心热的资格。
他唐竞既然是锦枫里的人,便与周子勋的死脱不了干系,更谋划着她的婚姻,希图着她的家财。若是说句公道话,她其实有一切的理由来恨他,算计他。
但人都是自私的,尤其是他,自然不会喜欢这种被人憎恨、算计的感觉,尤其是被她。
孤岛余生 7.1
??秋冬相交的时候,庭院开始荒芜。
那一阵,周子兮时常做梦,而那些梦境也是有些稀奇的。
她总是梦到过去的事——有时是坐在谁的膝上,两只手攀着窗台的边沿往外面望;有时是候在公馆二层楼的露台上,看谁的汽车沿着车道开进来,再绕喷水池转一圈在门口停下;又或者是她在寄宿学校的时候,等了很久很久,已经没有希望的时候,忽然有谁驾一辆刺眼的枣红色跑车来探望她。
其实,她本来就常做这些梦,只是这几月里,那个抱着她的,开汽车回来的,忽然来探望她的人,有时候会有一张更加清晰而新鲜的面孔。以至于就算是在梦里,她也知道眼前的所见是不对的,其中些微的细节是被篡改了的。醒来之后,反倒糊涂,这明明是她的梦,如果有人改了其中任何一个细节,这个偷天换日的人也只能是她自己。
恩派亚那一夜之后,周子兮很快又收到何世航的来信,信里的句子读起来既心焦又冲动,夸张得好像是话剧里的一场念白,而下一幕就是要私奔了。何世航在信里告诉她,自己已经收到了郑瑜退还的酬金,郑律师只说不能接这件案子,并且规劝他离她远一点,其余什么都没说。他追问周子兮究竟是怎么回事?那天夜里在恩派亚戏院,她与郑瑜到底说了些什么?
这些问题,周子兮根本不想回答。她不能让这个追求者知难而退,至少现在还不行。一连几天,她都懒得写这封回信,不仅是因为懒,而且还因为她在等着唐竞的反应。
她本已经做好准备,郑瑜会将她通过何世航另找律师的事告知锦枫里。唐竞知道之后,也许会帮她,也许不会。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会来找她,很可能会让她休学,再也不能出去。
但结果却什么都没发生,她还是可以去弘道女中上学,仍旧从何瑛手里收到何世航的来信,《时报》上没有关于她的黄色新闻,也没有任何青帮的人来给她些颜色看看。
这种太平反倒让她有种头上悬着利刃的惶惑,她努力静下心来分析,似乎只有一种解释,郑瑜没有她想得那么糟糕,并没有把这件事说出去。但种这种假设随着时间的流逝,同样显得越来越没有可能。
那夜与唐竞分别的时候,他们还是很要好的。他甚至在她面前自夸,说他这样的人何至于要花钱去买女人。她从未见过他那样,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她由此得出结论——如果郑瑜去找过他,他一定会来。如果郑瑜没有去找过他,他应该也会来。
可现实却全然两样,她已经有一阵没看见他了。自那日从恩派亚戏院回来之后,他就再也没有到周公馆来过,甚至连电话都没有。当然,她其实也知道,他一定是打过电话来的。无论如何,狱卒总得知道她这个囚犯的状况,只是未必要与囚犯说话罢了。
想到此处,起初的恐惧似乎已经变成了不耐再等待的气愤。出于一种没来由的冲动,周子兮动手写了一封信给何世航,回答了他的所有疑问。那封信总共没有几句话,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未婚夫的姓名以及背景,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何世航的回信还是来了,态度似乎并无不同。但周子兮还是从那字里行间看出一些细微的差别来。
对于这样的改变,她其实早有预料。
锦枫里是一部分,她兄长生前的名声又是另一部分,何世航应该也已经打听过了。在现如今的上海,凡是勤勉上进、识时务的世家公子大约都会把周子勋当作一个前车之鉴,牢牢记住这个教训。
而且,何世航是个二十好几的年轻男人,不是那种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仔,谈这样的纸上恋爱,对他那样的人来说,其实也是太无趣了。周子兮本就没指望他的热情会保持很长一段时间,只是没想到,自己的心凉得还要再快一些。
但两人之间的通信还是不咸不淡地继续着,似是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周子兮却知道这里面还有另一重意思——男人都是有些骄傲的,更何况何家在上海也有些身份,何世航不想那么轻易地退却,叫她看轻了。但退却,只是早一点晚一点的事情。
她自认已将何世航的那点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唐竞,仍旧看不分明。
她确定他已经知道郑瑜以及何世航,也替她挡下了其后的所有。但按照正常的逻辑,他至少应该来见她一面,质问也好,嘲笑也罢,反正总不该是现在这个样子。
这念头第一次冒出来的时候,她就觉得自己大约真是疯了,竟然期待起这么一个人来。可后来再想,却又觉得这逻辑也是解释得通的,就像一个无端坐了黑狱的人,狱卒出现,总比一个人坐穿牢底的好。
十月之期,已经过去将近一半,她本来没指望过什么,是他偏偏表现出那么一点与众不同——劝她读书,帮她转学,带她去华栈码头,甚至向她解释锦玲的事情。其实也是怪他,是他做的这些,让她有了本不应该有的指望。
但所谓“指望”,并不一定是一件好东西,这个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唐竞从没想到穆骁阳会主动来找他。
以二人在帮派中的角色,原本就是应当避嫌的,省得张林海以为他们一个想要招兵买马,一个意欲另觅高枝。但穆先生此行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与他相好的一个戏子打算与丈夫离婚,所以想托唐竞物色一个得力的律师。而这对即将劳燕分飞的梨园夫妇,唐竞也是认得的,就是那出《牡丹亭》里扮杜丽娘的邢芳容与饰演柳梦梅的秦君。
这种香艳官司总是大众喜闻乐见,就算是被张林海知道了,似乎也不会有什么不妥,左不过又取笑穆骁阳姨太太多得摆不平罢了。
可唐竞还是不愿趟这浑水,比如可能出现在报纸上的那些煽情文章,既无趣又麻烦。不过,既然是穆骁阳主动找上来,他也不能全然拒绝,只是灵机一动,想到一个办理这件离婚案的绝佳人选——租界第一女律师,郑瑜。
他于是做东请客,将郑瑜引荐给了邢芳容。郑律师最擅长也最喜欢这种官司,席散之后,又特地来找唐竞致谢。
唐竞几句话打发了她,不禁想到之前的那通电话,郑瑜最后说过一声“以后多关照”,如今他也是说到做到,恩派亚戏院里那件事就算是彻底了了。
然而,莫名地,他又想起周子兮来。其实,他本不需要敷衍郑瑜这样的人。那一次,不管是得罪,还是承情,也都是因为周子兮。
她要是知道,会不会对他有一点感激呢?他忽然想,但这念头才刚生出来,他便又觉得自己十分荒唐。
等到路上梧桐树叶落尽,就全然是冬天的样子了。周子兮仍旧每日往返在公馆与学堂之间,并没有任何的不同。直到有一天,她走进课堂,看见一群住校的女孩子围在那里,却是出奇的寂静,人群中间只有一个声音在恸哭。
“怎么了?”她走过去,问一个并不相熟的同学。这恐怕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动打听别人的事,只因她听得出来,这哭声绝不会是为了那些女孩子之间闹脾气的小事情。
“你不晓得吗?”同学低声回答,语气中亦无有平常的生分,“昨天夜里泰兴那里沉了一条船,明娟的父亲在上面……”
唐竞最初看到新兴轮沉没的消息,是在《申报》上。
事故发生在夜里,通达公司的客轮新兴号从上海出发,航行至泰兴口岸附近,被从上游驶来的日轮吉田丸撞沉,遇难乘客两百余人,船员九十余人,船上搭载的货物全部沉入江底。
离事发只隔了一夜,文章也只是一则简讯,标题却是巨大的黑体字,占了近半版面,就连报头也都印做黑色,一望触目惊心。读着那短短几行正文,唐竞又想到吴予培说过的话:这样的事,以后还会有。果然,叫他一语成谶。
而且还那么凑巧,是通达公司的船,也不知那个与周子兮通信的何公子如今作何感想。
想到此处,唐竞又觉得自己好笑,居然不管什么事都能联想到那丫头身上。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一通电话,听筒拿起来,却不闻对面人的声音。
“喂?”他又问了一遍,差一点就准备挂了。
“我……”那边终于有人讲话。
只这一个字,就知道是周子兮。唐竞想,自己可以冷冷笑问:“又闯什么祸了?”或者只答一声“嗯”。想法很多,结果却是什么都没说出来,他只是拿着听筒坐在那里,听着周子兮在电话那一端问:“新兴轮那件案子,吴律师会不会接下来?……”
所有的可能,他偏就是没有想到这一种,心沉下去,脸上倒是笑了。
“吴律师那样的好人,”他笑答,“只要苦主求上门去,他怎么会不接?不但律师费分文不取,说不定还会倒给出去许多钱。”
话说到此处,唐竞便自觉有些失态,也不管其他,就手撂下了电话。
可过后再回想起来,自己并没有说错什么。这本就是与他无干的事,无论是那条沉没的船,还是船上死了的人,以及何世航,或者吴予培。
他于是草草将这插曲归咎于流年不利,一向只看租界英文报纸,难得瞄一眼《申报》,偏偏就碰上了这样的事。
然而,那天剩下的时间,他一直心神不宁,似乎总是在等着什么。直至日暮,他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是在等着周子兮再打过来。
他本以为,她一定会再打。
几个月交道打下来,他多少已经清楚这丫头的脾气,并不是那种会被一两句冷言冷语吓退的人,甚至可能根本没拿他说的话当回事,只当适才是线路出了问题罢了。而且,不管怎么说,她若是真的想做什么,也只能通过他。
但与他料想的不一样,事务所里的催魂铃如以往一般此起彼伏,秘书也接了好几通到他隔间里的分机上,但没有一次是她打来的。
不过,有件事却是叫他说中了。
那天夜里,他离开哈同大楼的时候,看见吴予培正站在街边准备上一辆黄包车,身上大衣礼帽手套围巾,裹得颇为严实,手里拿着一只旅行箱。
“吴律师,这是要去哪里?”唐竞走过去问,其实心里已有猜想。
“去码头赶一班船。”吴予培回答。
“这是要去泰兴吗?”唐竞又问。
吴予培像是被戳破,笑了笑点头道:“对。”
唐竞不多废话,给了几个铜子打发走那黄包车夫,把吴予培的旅行箱拎到自己的汽车上。吴予培以为这是要送送他的意思,倒也不与他客气,跟着上了车。
两人坐定,唐竞却没发动车子,反而看着吴予培道:“吴律师,我尊你是真君子,才来劝你一句,退出吧,别管这件事。”
吴予培显然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亦看着他反问:“为什么?”
“你以为一条中国平民的性命在他们眼中值多少钱?”唐竞也不跟他绕圈子,索性把话说到最底,“晴空丸案里是三千元,这案子死的人太多,只会更少。”
吴予培闻言,脸上便已没了笑意,冷声回答:“他们怎么看,我控制不了,我只知道在我眼里一条命便是一条命。”
唐竞见他这样,也觉得自己是急躁了,退一步劝道:“你调查办案打官司一样花费不菲,为的也是替遇难者亲属讨一点抚恤金,还不如就将这钱直接给了苦主。且不光是你,我与锦枫里都愿尽绵薄之力。”
不料吴予培却愈加气愤,提高了声音质问唐竞:“那公道呢?!放眼上海律师界,若定要有一人做这件事,这个人也只能是我,我责无旁贷。”
这番话说完,吴予培便拿着行李箱下了车,摔门而去。
唐竞看着此人愤然离去的背影,也是有些动气了。他从未见过吴予培这幅模样,简直就是要与他翻脸的意思。
7.2
次日一早,唐竞又回到哈同大楼办公,才停下车就看见门口聚着一群人。果然,新兴轮的苦主来找吴予培大律师了。
他穿过人群,拉开电梯栅门走进去。电梯吱嘎上升,依旧可以看到下面纷乱暄哗的人群,有的气愤,有的嚎哭,也有的一望便知是从异地赶来,拖着孩子,带着行李。饶是说不干他的事,却也不免听到几句话两船相撞之前,日轮吉田丸接连两次无视新兴号上领江人发出的回声警告,拒不避让新兴号倾覆之后,吉田丸只顾逃离现场不施援手。
截至此时,轮上的船员与乘客,确定已经遇难的再加上失踪未寻回的,共计三百六十余人。
还有吴予培事务所里的一个帮办,正站在人群中提高了声音道:“请诸位稍安勿燥,吴律师已经前往泰兴了解事故始末,若有必要一定不会袖手旁观的…”进了事务所坐定,唐竞仍旧想着那几句话。他一时无心办公,最后还是忍不住叫秘书拿了当日的报纸进来。
鲍德温这里一向备着《大陆报》与《字林西报》,此时距离事发已经过去两天三夜,这两家英文大报上关于新兴轮的消息却都十分简略,有说吉田丸撞了新兴号的,也有说两轮相撞,均有责任的,甚至有几句话一望便知是中文翻译过去,写得半通不通。也是难怪,这一阵宝莉又离开上海去北方采访,这些本地新闻都是另外的记者在写,大约根本未曾派人去过泰兴实地了解情况。
旦虽说报导篇幅不长,有一个细节还是入了他的眼——当时恰好途经事发地点展开救援的是蓝星轮船公司的春明号。
唐竞知道,那是穆骁阳的船。
也是巧,那天晚上怡逢年节之前沪上商会夜宴,唐竞陪着张林海前往,在酒席上遇到了穆骁阳。
穆骁阳便趁这个机会,当着张林海的面向唐竞道谢,是为了上一回向邢芳容引荐郑瑜的事。
唐竞自然说是举手之劳,不值得一提。
张林海一听,亦如此前所料一样掰着指头嘲笑穆骁阳:“我要是没记错的话,你那公馆里已经有前楼太太、后楼太太、二楼姨太太、三楼姨太太,再讨一个进来,准备怎么称呼?房子够不够分啊?”穆骁阳闻言一脸羞涩,无语拱手自罚了一杯,也就算是把这件事过了明面。
唐竞不禁佩服此人做事周全,他回想自己十来岁的时候,眼前这两位帮中大佬尚且初初发迹,两人身上分明都带着街头“白相人”的特征,最爱呼朋唤友,戴着金链与金刚钻戒指,一身披挂地走出去,每每遇到本地有些“老钱”的名流,便会被人不齿。
然而,这十几年过去,穆骁阳真可算是脱胎换骨。若论穿着打扮、附庸风雅,张林海其实并不输他一城,甚至讲话不带切口也不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但这些表面的东西终究还是其次,无论何时何地始终谦和缜密,才是实在难得。
唐竞甚至猜想,如果说将来的某一天,帮派中能够有人真正脱离原本市井混混的角色,闯进这个城市最高阶的那个圈子里,穆骁阳很可能会是第一个,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个只是此刻,这锦枫里的主事还是张林海,商会里众人吹着捧着的也是张林海。从这一点到那一点,又会有怎样的曲折?一时间,他也猜不到。
席散之后,唐竟将张林海送回锦枫里。
入夜下过一阵雨,汽车驶在路上,灯影辉映。筵席上敬酒对饮的人太多,张林海已略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哼着适才堂会京戏的调子。唐竞见他心情不错,便提起新兴轮的事情。
张林海倒也没被这个问题败了兴致,嗓子里哼着的调子停下,手上却还打着拍子,颇有些自得地教训起唐竞来:“上回插手晴空丸的案子,我的确是得了些名气。可经过那件事,你也该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了,这几天到处都是新兴轮的新闻,方才在饭桌上,你听见有人提起来吗?”唐竞心想,自己本来就没打算做什么,只是探探您的意思罢了,但嘴上当然还是得捧着,于是便谦恭地请教:“刚刚吃饭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一回怎么就跟上次不一样柚柚子:
,猜着大概还是因为通达公司的何家“你说何家怎么了?”张林海瞄一眼唐竞。
“江难的苦主找不上日本人,只能盯着通达公司。而何家自己也搭进一条船,要等着日本人的赔款。日本人自然也会算账,若是按照晴空丸案的判例,一名遇难者赔偿三千元,三百六十人就是百多万的抚恤金。而新兴号的船价加上货损不过三十万,通达公司若能收回一半的损失大概也就满足了。所以,这两方很可能会跳过那些苦主,另外达成协议。”唐竞回答,说了半,留了一半。
“你小子也是个聪明的,账算得挺清楚,”张林海闻言果然愈加得意,脸上的笑竟带出些许对晚辈的慈爱来,“可何家算是个什么东西?你没在高位上坐过,有些事的确是不会懂。”
“您的意思是官家不希望商会发声?”唐竞便也顺着他的意思问下去。
张林海于是笑道:“要是能解决的事,官家自然希望有人帮忙造势。但要是碰上没办法解决的事,商会若是再发声,反倒变成内外夹击,你让官家的面子往哪里放?”“张帅说得极是。”唐竞点头附和,自己也觉得这态度转折得未免太快了些,势必缺少了一点真挚。
所幸张林海正高兴,并未察觉这些微的不妥,只悠然道了声:“所以,那些抗议、裁断的事情就留着给外交部交涉署去办吧,旁人闲事少管,闷声发财就好。”说罢,便又开始哼方才那出折子戏里的调子。
汽车依旧穿行在夜幕下的租界中,雨早已经停了,但还是不见分毫的月光,也不知是被阴云遮掩,还是被霓虹映衬得失了色。唐竟隔窗看着外面,暗自道,也许是该去见一见吴予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