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问,却无法自答,只是将自己食指按在唇上,但那感觉终究与方才男人的手指完全不一样。
莫名地,她想起从美国回来的那一程远航。
某日下午吃茶,她与何世航两个人躲在甲板阴凉处的角落里说话。
阳光明丽,海天碧蓝,船上的南洋仆役将点心送过来。那时,船才过了檀香山,各色水果尤其丰盛。
她说要荔枝,却不伸手。何世航愣了愣,方才会意,取一粒拨开,送到她口中。
回到此刻,夜色下的床上,她忽然发现,自己早已忘记了那手指在她唇间的感觉,又或者根本没有记住过,与今夜那个人的手截然不同。
也许还是因为少了戏院熄灯后魔性的黑暗吧,她这样想,可又不得不承认,她对何世航的感想其实也不过就是那样。
这场《姻缘泪》的首映,她本该是与何瑛一起来。片子分上下两部,幕间休息时,郑瑜会在化妆室里等她。
这是原本的计划,何世航的安排,谈话的费用也已经付掉。
哪怕后来听见唐竞的回复,说要与她同去,这计划也只是改掉了何瑛的那一部分。
幕间,化妆室,周子兮还是见了郑瑜。
郑律师一身墨绿旗袍,三十五六岁的年纪,干练而精明。自我介绍说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国第一位持证执业的女律师,说女人应当有选择自己的配偶的权利。
而后,她问周子兮:“周小姐,可否告诉我,与你有婚约的对象是哪一位?”
说出那人的身份之后,周子兮已然察觉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的态度有了微妙的变化。
那一刻,她已经确定郑瑜不会接这桩案子,但还不知道郑律师会将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弃之不管?还是会更过分一点呢?
离开化妆室,她回到放映厅的黑暗里,幻灭抑或是慌乱,都有。
就这样,直到电影下部映完,郑瑜又登台讲话,还是那一身墨绿旗袍,还是那一套说辞,只是当事人从她变成了徐舜华,以及身边那个穿一身蹩脚新衣的康荣宝。
周子兮坐在台下听着,方才面对现实,郑瑜这样的人一定会做得更过分一点,把她另外聘请律师,意图退婚与收回财产的打算告知锦枫里。
向唐竞坦白,已是她理智上唯一的选择。
这一夜与这电影一样,似是一场徒劳的闹剧。但细想之下,徐舜华又像是摆在她面前的一个前车之鉴。黑暗中,她眼前似乎仍旧可以看到银幕上妆容苍白的那张脸,不断地在问她——什么叫自由?自由又如何呢?
除去被拍成电影,演成京戏,被文人写在报纸上凭吊,被讼师拿来当作成名的踏脚石,肖像被印在香烟盒子上面卖钱,这个的女人似乎并无其他的收获。
哦对了,还有一个孩子,却没有随康荣宝的姓氏,而是跟了母亲姓徐。
其实,孩子出生的时候,郑瑜已成功为康荣宝翻案,徐康二人是可以重聚的,但当时的徐舜华或许已经后悔了。
脑中的此番演绎,让周子兮几乎没了睡意,甚至重新考虑过自己对何世航的打算。可转念又觉得自己简直是疯了,也许是被关得久,竟像是窑子里的女人,开始怀疑逃出去是不是真的有意义。
无论如何,她决定先睡一觉再说。
半梦半醒之间,似又是那个人将手指按在她唇上。
“嘘——”他对她道。
她被蛊惑,连脑中纷杂的声音也不再有,慢慢滑入梦里。
与此同时,秋夜起了风。风吹着云走,但看起来倒像是那一轮明月在密密的云层间穿行。
唐竞回到华懋饭店,才刚走进玻璃门,茶房便迎上来告诉他,有人在三楼酒吧等他。
他搭电梯上去,在窗边一张桌旁看见宝莉。
这女人又如男人一般披一件黑色薄皮衣,正低头在笔记簿上写字,手边搁着一只马天尼杯子,里面盛的却是纯琴酒。
听到脚步声,宝莉抬头,目光对上,露出笑靥。
唐竞在她身边坐下,亦向酒保要了一杯酒。宝莉对他说起北方的事,她才刚从那里采访回来。唐竞只是听着,不做评价。这是两人之间早有的默契,但这一阵却又好像有些升华。
“你有没有想过离开此地?”宝莉终于问他。
唐竞知她是指可预见的时局动荡,却还是笑着摇头:“我能到哪里去?”
宝莉看着他,缓缓也笑。唐竞扣住她的手,做得熟门熟路自然而然,心里却忽然想,宝莉与他,差不多就是他与周子兮之间的距离。宝莉看待他,也许就像他看待周子兮,有时是不当真,有时又是真的不懂。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想起这些,在最不应该想起的时刻,脑中却还是出现戏院黑暗里的画面,他的手按在周子兮的唇上。嘘——他对她说,她便静静的,一双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他。
次日一早, 唐竞还是像以往一般从容洗漱,全副打扮,再驾车去哈同大楼。与往日不同的是,他已经做出一个决定,替苏锦玲赎身。
这念头稀奇古怪,他甚至不知道从何时而起,又是因为谁而起。宝莉,周子兮,苏锦玲,每一个似乎都占着那么一点干系,甚至还包括他自己,以及记忆中渐渐淡去的母亲。
因为身份牵扯太多,他并不想亲自出面去做这件事,只在脑中将身边可以相托的人过了一遍。
帮派里的人先筛了去,还有吴予培是必定不肯的,他一笑而过。再往后数,似乎也没有太多的选择,很快便想到唯一合适的人选——朱斯年。
理由很是简单。
首先,朱斯年有钱。身为商会法律顾问,朱律师与人谈话,两个钟头就是一根金条的价钱,办两件小案的报酬足够买一辆汽车,没有人会怀疑他替锦玲赎身的财力和诚意。
其次,朱斯年有身份,由他说上去谈价钱,雪芳的姆妈不会太不给面子,贪心报出个天价。
最后,也是最要紧的,这位耶鲁师兄虽是留洋回来,却从不以狎妓为耻。一年前两人才刚认识,朱律师便坦白说过,自己十六七岁时就被家中长辈带去书寓学做人,男女那回事的开蒙便是与堂子里一位色艺出众的清倌人。
不知道为什么,唐竞总有一种印象,朱斯年不像其他出入书寓的男人,世俗到猥琐的地步,倒有种旧时代文人的做派,家中的只是妻子与母亲,书寓里的却是知己。也只有这样的人会理解他做这件事的初衷,就算是圆锦玲的一个梦吧。
于是,那天中午,唐竞便去麦根路上朱斯年的事务所拜访。
朱律师在那里开业已有十多年,事务所的门面与排场都不是其他同行可比,就连门口的看守都是包紫红色头巾的印度巡捕。巡捕房是很实惠的,谁为租界贡献了更多的税金,谁便可以享受更高级的保卫服务。推门进去,事务所里面的装饰却又是中西合璧,一看便知道是朱斯年的口味。校碑补帖,网球跑马,藏书弄玉,击剑弹琴,本就没有他不会玩的。
早在耶鲁读书的时候,唐竞就常听人提起这位学长。留学时的朱斯年因为穿戴玩乐实在出挑,以至于被后辈的中国留学生回味了十多年,在那些传说中,与他同窗的美国学子都当他是清宫里哪位王爷家的儿子。
此时在事务所,朱律师总算没有穿长衫,身上亦是三件套西装,挂着金表链。人虽已是中年,身姿仍旧清瘦挺拔,一望便知是多年养尊处优悉心保养的结果。
“你今天怎么来了?”他看见唐竞便是笑问。
唐竞并不直说,只邀他出去吃饭,在饭桌上敬了酒,才把来意表明。
朱斯年一听,果然好一通揶揄,夸奖唐竞到底是开窍了,且眼光老道,苏锦玲确是个难得的。
唐竞并不解释,随他取笑,心知自己没有错看,这件事也只有朱斯年可以相托。
朱律师本就是极其健谈的人,再加上喝过些酒,更加多话。两人那一顿饭吃了许久,席散时已将近下午三点了。
唐竞再三致谢,送走了朱律师,又回到哈同大楼。他走进鲍德温事务所,才刚在自己的隔间内坐定,秘书便递来一张字条,纸上抄着一个名字与一串号码——是他不在的时候接到的一通电话,来电的人是魏郑事务所的郑瑜律师。
唐竞看着郑瑜的大名,倒是一怔,心道这女人究竟因为什么事,怎么会找上他?
沪上法政圈子不大,他一向知道郑瑜是个会钻营的。有同样法国留学回来的文人嘲讽她肚里无货,说她当年论文答辩的时候,每每被教授问住,便拿自己留学生的身份做借口。在座的中国学生全都替她汗颜,头都不好意思抬,她自己倒是一点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可奇怪的是,这么一个人偏偏就是拿到了巴黎大学法政科的博士学位与法兰西共和国的律师资格,与吴予培一般无二。几年前,她初初回到上海,司法部的律师执照尚不可发给女人,也是她四处活动,开了先河。时至今日,虽然执业年数不算太久,但因那徐舜华的案子,她与丈夫合办的魏郑事务所在沪上也已是颇有名气了。
反之亦然,郑瑜对他,大约也有些耳闻。可要说交情,那是一点都没有。
“郑律师有没有说是为了什么事?”唐竞问秘书。
“我问过,郑律师没说。”秘书如实回答。在事务所做事,有些要紧消息不与无干人等分享也是常有的。
唐竞便也不再追问,遣走了女秘书,随手掩了门,挂电话过去找郑瑜。
等着电话接通的时候,他已有了隐约的猜测。待到与郑律师说上话,果然正如他所想——郑瑜找他,是为了周子兮。
这位租界第一女律师年纪长他许多,对他却是十分客气,将她与周子兮在戏院化妆室的对话和盘托出。
唐竞听着,许久不语,不禁想起昨夜的情景——周子兮走出戏院时的失魂落魄,以及上车之后怔怔坐在那里,脸上一时间脆弱的神色。当时,他曾意外于她的坦白,以至于会把锦玲的事也说给她听。此时回想起来,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释。这丫头实在是蠢,竟会想到去找郑瑜,却也实在是聪明,那个时候,大约已经料到郑瑜会把她卖了,所以才会用那样一种模棱两可的方式向他招了一半,又藏了另一半。
“喂?唐律师?”电话那头,郑瑜没听见他的反应,还当是线路断了。
唐竞回过神来,忍不住揶揄一句:“郑律师倒是灵活变通,与委任人的谈话就这么告诉旁人了。”
郑瑜丝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在电话那头笑道:“周小姐尚未成年,若有个什么出入,总该让监护人知道,唐律师你说对不对?”
这话倒是冠冕堂皇,唐竞不说对,也不说不对,只重重笑了笑,答:“这件事,周小姐其实已经跟我说过,昨天夜里我是与她一起去的恩派亚大戏院。”
郑瑜听他这么讲,倒是十分意外,张嘴发声却又没有下文。
“她小孩子不懂事,电影看得入了迷,仰慕郑律师的大名,才会想到去叨扰您,”唐竞大而化之,继续说下去,“要是前辈卖我一个面子,此事就当是没有发生过。”
“可这件事……”郑瑜却做出犹豫的样子,“还牵涉到何家那位公子,我总还得知会何家的大人一声。”
“我且奉劝一句,”唐竞却是轻笑,“事情要是传出去,对郑律师您也有不利?”
“我?”郑瑜不懂。
“郑律师不要忘了,这谈话您是收了酬金的。”唐竞索性诈她一句,料定此人才不会像吴予培那样分文不取。
果然,郑瑜闻言,一时语塞。
唐竞这才继续说下去:“周小姐是小孩子,那何公子可不是。要是整个上海滩都知道你们魏郑事务所行事如此灵活变通,您还打算如何在此地执业呢?”
一听关系到营生名誉,郑瑜慌忙辩解:“唐律师这可就言重了,这案子我本就知道接不得,也未曾办妥委任手续……”
“那就好,”唐竞打断她,“您将酬金原样奉还给那位何公子,这件事就到此为止。”
“也是,也是,”郑瑜心里盘算得快,唯唯应下,“我早听说唐律师年轻有为,今日才有机会聊上几句,以后也算是认识了,互相关照着吧。”
唐竞并不想与她攀这份关系,更知道对待郑瑜这样的人就是得端着些架子,只草草道了声再会,就挂断了电话。
听筒放下,他忽感五味杂陈,一颗心也是迅速地冷下去。他一直知道,周子兮对他是有算计的,但却没料到这算计已到了这般田地,当着他的面,看着他的眼睛,而他自己竟也真的着了她的道。至于今日郑瑜这件事,周子兮有没有算到他会帮她拦下呢?
再想到当晚与朱斯年的约定,也觉得非常没有意思。至此,他才不得不承认,昨夜周子兮脸上的神色,她的声音,她说的话,总之不知是哪一样扣着了他心中的某一处。今天为锦玲所做的一切,很大一部分其实是因为这位周小姐。
因为她,他竟想做一个好人。好人?他重重笑了一声,荒谬。
孤岛余生 6.2
??当天晚上,唐竞离开哈同大楼,还是如约去了朱斯年的外宅,眼看着朱律师一个电话打到雪芳,点了苏锦玲的名字出堂差。
锦玲坐了朱斯年派去的车子前来,走进院中,看见唐竞也在,倒是一惊。
唐竞还在为下午的事情着恼,随便什么都无甚兴致,连寒暄都没有便对她开宗明义,说了赎身的事,问她的意思。
这下苏锦玲更加意外,看着他,半天没说出话来。
朱斯年在旁来回瞧着他们俩,脸上尽是玩味的神情,心想这本该是恩客情话,却被这小子说得好似交易所里的出价。
“这件事,你得想好,”唐竞又对锦玲道,“跟旁的姑娘从良不一样,这回你从雪芳出来不是去做谁的外室,以后日子怎么过,你得自己决定。”
听见他这么说,朱斯年已是了然,顿时笑了。
那笑是重重的一声,唐竞不可能没听到,却仍旧置之不理,只等着锦玲的答复。
大约还是太过突然,苏锦玲微微低着头坐在那里,许久不响。
“那电影,你演得很好……”多半是为了填空,唐竞又添了这么一句。
还欲再说什么,却听锦玲开口:“唐律师的意思我都明白了,我愿意出来,以后日子怎么过,我自己想办法。”
姿态还是一贯的温婉,话却说得干脆利落。这下轮到唐竞意外,他心里想,至少有一点是叫朱斯年说对了,这苏锦玲确是个难得的。
是夜,苏锦玲坐了原车返回书寓,依着朱斯年的关照,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按照唐竞的本意,其实就是要朱律师去雪芳询个价钱,而后交钱放人,这事便算是完了,但朱斯年并不这么想。
隔了几日,朱律师又打电话去雪芳,叫了锦玲出堂差。
一切都是照着规矩来的,只是这一次,锦玲出来了就没有再回去。
唐竞已在华界江湾一处民居内租了一间房子供她暂住,派去接她的汽车径直将她送出了法租界。
离开雪芳时,苏锦玲随身只带了一只坤包,里面是她自己赚的一点钱,以及几张明星公司替她拍的相片,书寓里的衣物、首饰、各色玩意儿,不管是她自己的,还是姆妈供给,一概都没有带出来。这也是朱斯年的特别嘱咐,所幸锦玲这人不贪心,完全照办。
做完了这一切,朱斯年才去雪芳询价,不急不躁。
“锦玲?”姆妈一听便做出绝无可能的样子,“锦玲不行,我好不容易把她养到这么大,正是好年纪,她要是走了,我这里还怎么做生意?”
“开什么玩笑?!”朱斯年便也不讲道理,“雪芳上上下下这么些女人,怎么说得好像靠着锦玲一个人?姆妈你要是真不肯,我只好上租界会审公廨去说理。”
“朱律师才是开玩笑,堂子里有什么道理要去会审公廨说?”姆妈骇笑。
朱斯年倒也不急,折起长衫袖子,手指点着茶几,侃侃而谈:“无论大清律例还是六法全书,人口买卖均是禁止,更不用提租界法律,你扣着锦玲不放是什么道理?”
“笑话,我哪里买卖过人口?凡是我这里的女孩子,全都付过身价银,有亲生爹娘按过手印的文书,上面白纸黑字写着是过继给我做女儿的。”姆妈一听也是有些恼了,只是顾忌朱斯年的身份,脸色要变未变。
朱斯年也不相让,一副当真要诉诸公堂的样子:“不瞒你说,锦玲此时已在华界住下,要么我们一道去华界法庭讲讲道理,你逼迫养女为娼是什么罪名?”
书寓在法租界是合法生意,到了华界却又是另一种规矩。姆妈话说不过朱斯年,不由气结,实在搞不懂这十来年的老客人今日究竟发的什么癫。
她嗤笑一声反问:“朱律师,你是文明人,与娼妓堂子打这种下作官司,也不怕辱了斯文么?”
“什么是斯文?什么是下作?这上海滩谁不知道,我朱斯年这个人向来只看法典上怎么写。至于那些穷酸先生口中的判语,与我有何干系?”朱斯年却全无所谓,但语气倒也和缓了些,是打一下撸一下的意思,他起身拖了张凳子,拉那鸨母坐下,话说得似是推心置腹,“我是雪芳的老主顾,知道姆妈你是个明理的人,这道理与其去法庭上讲,还不如我们今日在这里讲清楚,有钞票打官司,还不如留着吃用,你说对不对?……”
说到此处,他便以食指沾了茶水,在桌上画下一个数字。
姆妈斜睨一眼,脸上不忿,用手巾一把抹了去,写上还价。
朱斯年亦不买账,再抹,再写。
双方总不下七八个来回,才把锦玲赎身的价码定下。
出了雪芳的大门,朱斯年又坐着那辆招摇的劳斯莱斯汽车去找唐竞,将讨价还价的过程全部复述,言语间竟不乏得意之色。
唐竞也是输给他,心想自己早就做好了破财的打算,哪怕姆妈坐地起价,他也认了。可朱斯年却不愿意,说自己既然打了保票一定帮他办成这件事,这价钱也必定是最好的。
“何必这样周折?”唐竞无奈笑着,心道你朱律师又不可能再也不去会乐里消遣。这事情若是传扬出去,一向相好的沐仙怕是也要大闹一场。而且,光顾书寓不仅是朱斯年的个人爱好,也是打探新闻、搜罗律师业务的渠道,要是因为这件事与雪芳搞僵了关系,坏了十几年在这烟花柳巷重金砸出来的慷慨名声,实在是不值当。
不料朱斯年却突然静下来,蹙了眉,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口中喃喃道:“今日这番话,我存了多少年了,就算不是为了帮你,不是为了锦玲,也要说出来。”
这话唐竞听不懂,也从未见过这位仁兄为什么事情感慨成这样,便只抱着闲事不管的态度,再次谢过,将赎身的钞票如数相托了。
唐竞再见到苏锦玲,她已是自由人,身上也已经换了装束,是一件格子布旗袍,家常而朴素,看起来倒像是个女学生的样子。
那是在华懋饭店的咖啡厅里,唐竞也不知道她这一趟来是因为什么事。
等赎身的事情全部办妥之后,锦玲才又从华界搬回法租界,住进福开森路一间公寓。房子是租的,里面除去简单家具,再无其他。对她这样的女人来说,今后的日子确是不容易。唐竞心里也有准备,她若是再开口跟他要什么,他倒也不是不能给,只是难免会有一些失望。
但现实却与他所料的截然两样,两人在咖啡厅里见了面,隔着一张小方桌对坐着,锦玲从手提包里拿出一只纸包,搁在桌上,推到唐竞面前。
“这是什么?”唐竞问。
苏锦玲低头,如以往一般柔柔答道:“姆妈告诉我,赎身钱是两千元……”
唐竞其实早猜到纸包里是钱,开口便是推脱:“不干我的事,你去谢过朱律师就好。”
“朱律师那里,我已经去过了。”锦玲也不与他争辩,自是心里有数的态度。
唐竞无语,暗骂朱斯年无用,这么一点小事都不能替他挡了。
锦玲却是看着他,将纸包打开,带着些歉意笑道:“这里其实只有四百多元,是我几年的积蓄,余下的我会慢慢还给你。”
“你还给我做什么?”唐竞愈加觉得荒谬,心想哪有锦玲给他钞票的道理?可转念又觉得不对,自己似乎还是把她当作书寓里的人。
“就算圆我一个梦吧。”锦玲也跟着笑,神态还是像从前一样带着讷讷的娇俏,但那话里的意思却是要斩断前尘的。
唐竞不禁佩服这个女人,忽然不知再说什么好,半晌才道:“那接下去你打算做什么?”
锦玲眼中一亮,又似是有些不好意思,低头转着面前那一副杯盘,答道:“我才刚跟明星公司签了合同,好巧也是两千元,拍十部电影……”
“两千元十部电影?他们倒是好赚!”唐竞怒其不争,简直要拍桌子,“怎么不早来找我?我去替你谈价钱。”
“我也只能演些小角色,这价钱已经很好了……”苏锦玲愈加不好意思,头垂得更低。
唐竞见她这样,才觉得自己有些滑稽,似乎与那位热衷于讨价还价的朱律师有着极其相似的爱好。
再听到晴空丸案的消息,上海已经入冬了。
自两名嫌疑人被日方秘密遣送出境之后,吴予培并没有放弃努力。那段时间,他与外交部以及检查厅一道,反复致电长崎当地法庭交涉,以期严惩凶手,抚恤亲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