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多前,也是这样的。那时,胡通带了一帮打手来拦我们。你说要保护我,我却骗你说我不会武功。后来…将你打晕了去,用同样的招式赶跑了那些打手。结果那日打手走了,你却睡得香甜。”
“当时,我将你抱到稻草席上,突然想起小时候,你问我是不是要讨媳妇儿的事。你小时候不比现在,真是胆肥了,还亲了我一口。所以六年前,我就想啊,老天让我再遇上你,让我把小时候债讨回来。所以我一时玩心起,便…便趁你睡着,回亲了你一下,算是还给你。”
“可我怎么能想到,有的缘分,一旦开始了,就再也算不清了呢…”
云沉雅说着,回过身来,因不知如何解释,所以有些语无伦次。
“没什么沈枫小哥。她是沈眉,我的弟媳妇儿。今日这一出,也是…也是她的主意。我虽看了出来,可我…其实她亦是为我好,晓得我不知如何面对你,便用这个法子,将我激出来。对了,景枫也来了,他很好。我看见他们在一起,很,很想你,我…”
舒棠呆住。她又往前迈了一步:“我也很想云官人,可我怕北边的人找你麻烦,没敢给你写信,你别怨我。”
云沉雅摇摇头:“不怨。”
其实他们是一样的,一直牵挂,却从未怨过。
像是有许多话,却不知如何说起。舒棠又急忙道:“云官人,那个,莴笋白菜个头又大了,它们现如今学会帮我爹守院子,我每天出门,都很放心。”
“嗯。”
“今年过年的时候,灰爪兔死掉了。大夫说灰爪兔寿岁不长,只能活五年。不过我最后还是给它们起了名字,一个叫阿灰,一个叫阿爪。”
“嗯。”
“云官人,我、我还给你生了个儿子。我不会起名字,因记得你从前总念叨公子无色,所以就想叫他云无色。后来我爹说,不如用萧瑟的瑟,可以多一个一生平稳安乐的意思。”
舒棠说这些话的时候,瞪大了双眼,泪水从眼眶里滴滴滑落,可她却未曾眨一下眼睛。
怕这一合一开间,又相隔天涯两端。
云沉雅听了这话,却沉默了。过得半晌,他低低地说:“云无瑟,这个名字,很好很好。”
舒棠往前一步:“云官人,小阿瑟会叫娘了,会说一些简单的词儿,可他不会叫爹。我、我们,始终都…等着你。”
云沉雅听到这里,猛然抬头。眼里尽是水光,睫稍一动,泪珠滑落,打在手背上。
然后他仰起头,闭上眼。
南国的风悄然拂过,携着许多经年往事,在这片土壤尘埃落定。
云沉雅嘴角抿出一枚极淡极轻的笑,像是终于释怀。
张开眼,又是那只大尾巴狼。一脸安泰,满目恣意:“小棠妹,我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第89章
棠花巷子还是老样子。梧桐树老了些,秋海棠绽放如霞。
云沉雅跟着舒棠回家。
舒家客栈门前寂寂,门内却有一阵骚动。云尾巴狼一愣,下意识躲了躲,尔后,他便顿在了原地,安静地看着莴白二狗扑来。
何必要躲开呢?反正这一回,他是真地回来了,再也不走了。
莴笋白菜头一回顺利扑到狼主子,得瑟得直叫唤。
云沉雅笑着伸出手,要去摸摸它们的头,可手却在半空停住了。
莴笋白菜的后头,跟了一个矮小的身影。他蹒跚着步伐走过来,黑眼珠似深潭,正愣神地看着云沉雅。
云尾巴狼张了好几次口,最终才不确定地,沙哑着嗓子唤了声:“…阿瑟?”
小阿瑟盯着尾巴狼看。过了会儿,他忽地偏过头,跑到舒棠腿下,张开手脆脆地说:“娘亲,抱。”
舒棠蹲□,将小阿瑟牵到尾巴狼跟前。
她垂头抿着唇,嘴角的笑意有点憨厚,有点赧然。然后她说:“阿瑟,这是…你爹。”
云沉雅从未这么紧张过,连呼吸都放轻。生怕哪一口气吸得急了,吐得慢了,就会吓到他的小狼崽子,就会惹小狼崽子嫌弃。
可是呢,云无瑟到底是尾巴狼的儿子。他偏头盯了尾巴狼许久,最终还是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碰了碰尾巴狼的眼稍,碰了碰他的嘴角。
舒家小棠在云无瑟耳边轻声道:“阿瑟,叫爹。”
但云无瑟只睁大眼,怔怔地看着尾巴狼。
过得一会儿,他将手摊平,像是索取认亲信物一般,伸到云沉雅面前。
云尾巴狼心跳得极快,还有点发懵。他没跟小娃娃打过交道,头一回上阵,彼方便是自个儿家聪慧过人的狼崽。
尾巴狼四下望去,目光最终定在腰间的锦囊。
这个锦囊,他带了好几年了。谁也不知道里面放的是什么。只因大瑛朝的承轩帝宝贝得紧,不少人便将它当做无价之宝。
尾巴狼取下锦囊时,还有点不舍。他将锦囊放在狼崽子的腰间比了比,觉得有些大,便翻出里头装着的荷包。
舒家小棠一瞧见荷包,便呆住了。这是六年前,她亲手缝制的。
多久以前的事了呢?久到她都快忘记了。
那时候,他们相识不久。尾巴狼还是个心狠手辣的主儿,表面诓小棠妹给自己求平安符,实际却在琢磨给舒家客栈安放炸药。
但是小棠妹一直老实,非但顶着大太阳为云沉雅将平安符求来,还亲手缝制了个荷包,一齐送给她的云官人。
荷包做工粗糙,平安符也不一定灵验。彼时他未动情,她也更未动心。可莫名奇妙的,这个平安符就被云沉雅放在了锦囊里,带在了身边。
一如多少年来,他在心中深藏之深,久日未能言说的情,不见天日。
小阿瑟好奇地接过荷包,左右翻了翻,很是喜欢。须臾,他又学着尾巴狼的模样,将荷包往腰间挂。可他人小手笨,总是系不上。
狼崽子抬头,无助地看向尾巴狼,指了指荷包,脆生生唤了一声:“爹――”
很后来,很后来,尾巴狼常常对舒家小棠说:“当年小狼崽第一次叫我的时候,我看见他嘴角歪了一下,笑得坏透了。我当时就想,这崽子日后一定是个坏蛋。太会装了――”
可说完这话,尾巴狼又会沉浸在回忆中,先一思索,再一笑,喜滋滋又添一句:“不过这也挺好,脸皮厚,不吃亏,还能欺负人。”
不过彼一年,云无瑟确然长到可以欺负人地年纪了。
偏生他装模作样很讨喜,街坊邻居都喜欢他。
而云尾巴狼呢?
云尾巴狼时而在酒肆,时而在客栈,时而与舒棠一起酿酿酒,闲散的时候,便坐在院内的小竹凳上晒太阳,不时给小尾巴狼传授一些为祸之道。
京华城又添一道风景――
有一对父子,大的小的都像神仙。他们经常一起走在大街上,悠哉乐哉,散漫又闲适。
后来呢,这对父子渐渐有了变化。大的依旧挺拔,小的逐步高大。两人一人挑着一柄折扇,四处张望,指指点点,端的是俗世风流。
当然,时而还有一个姑娘作陪。姑娘模样好,眉心一点朱砂,眼角一颗泪痣,笑起来,像只老实憨厚的兔子。
谁说狼是兔子的天敌?
南俊国,市井间,有这么一个传说。
说是舒家有只兔子,嫁给云家一只大尾巴狼。他们一起经历了分分合合,后来生了一只小尾巴狼,又生了几只小尾巴狼。往后数十年,狼给兔子找吃的,将兔子照顾得平安又幸福。
而他们一起,平安又幸福地渡过了许许多多年。
这么多年里,若要单挑一日出来说,那便回到南俊长阳帝继位的那个春天吧。
长阳帝元年的暮春,小尾巴狼三岁有余,能跑能跳。景枫与沈小眉抱着刚得的二闺女儿,跑来南俊国跟哥哥嫂嫂炫耀。
于是四人在楼台上沽酒。
楼台下,是如烟笼寒纱的湖水。
淡酒过三巡,说起当年事。景枫提及小时许愿的木牌,打趣说那时许愿成了真,英景轩娶了个好媳妇儿,英景枫娶了个坏媳妇儿。
云尾巴狼却厚脸皮地从怀里摸出一块,背面写着“愿家兄长安,世无干戈”。
看着这木牌,想起当年烽火杀伐,那时生死离合,四人都沉静下来。
过了一会儿,还是沈小眉先打破沉默。
“南俊也有许愿牌子,规矩跟永京不大一样,夫妻俩可以共写一个,若是有儿女,又需另写一个。上回我与景枫来,去试了一试,也是许好愿往树上挂。”
于是云沉雅就想,既然木牌子许愿这般有用,不如带着小棠妹和狼崽子也去一趟。
一家三口去许愿的路上,舒家小棠问云沉雅说,景枫跟沈眉到底能许什么愿?
云尾巴狼笑起来,一脸无所谓,说八成是什么万水千山,岁月久长云云。
三人许愿前,尾巴狼给小狼崽买了一把折扇。大狼摇着扇,小狼机灵地也跟着摇扇。
大狼就又笑了,说小子颇得你爹真传啊。
两个许愿木牌子。尾巴狼帮小狼崽写一个。舒棠为自个儿和云沉雅写一个。
写完了,往树梢一挂,又是一场功德圆满。
却说当日黄昏暮色起,天边一道霞光流绯,如静默开放的海棠。
近一些,是三个人并排远去的身影。
云尾巴狼走左边,舒家兔子走右边,中间还有小狼崽,他跟他爹一般,摇着扇,勾着笑,闲散有余,清欢有余。
而他们身后,两个木牌子淬了夕阳最后一缕金晖。随风摇动,于枝头轻晃。
奇怪的是木牌子上,一个字迹苍劲潇洒,一个字迹方方正正,写着的,却是同样四个字。
公子无色。
这是云沉雅一生的愿望。
―全文完―
番外
不知天上忆人间
舒三易来云府说了一个故事。
天高风闲,舒三易的故事也清清淡淡。
说是二十余年前,在民风粗犷的北国,有一个极老实的姑娘。姑娘长到十八岁,嫁给北地冒凉国的九世子,宇文涛。
北地有风俗,大婚的宴席,要在婚娶之后的第二格月圆夜举办。
因这姑娘的身份非同小可,是北地慕容皇室的后裔,婚宴当天,各国使臣纷纷来贺。
大瑛的使臣里,有一个姓舒名三易的礼部郎中。婚宴的一日前,舒郎中检查贺礼,发现那张要献给北地公主的七弦琴,竟断了两根琴弦。
彼年,舒郎中的仕途刚刚走顺。损坏贺礼的罪名,却是重则发配边疆,轻则革职罢官。舒郎中自不愿背这黑锅,左思右想,便决定提前去找北地公主,与她解释一番。
在当时做出这样一个决定,只需一个咬牙的功夫。可舒三易后来想起,觉得这一辈子,都鲜少有那般惊天动地的一瞬间。
冒凉国的皇宫曲折九回,舒郎中迷了路,撞着一衣冠朴素的宫女。
宫女长得极好看,眉心一点朱砂,双眸如水映月。
舒三易见了她,心中惊悸,耳根发烫。所幸他尚能稳住心神,问道:“这位姑娘,你可知慕容公主现在何处?”
那宫女也呆了半刻,仔细端详眼前人,只觉他斯文俊秀,不似北方汉子,粗犷难当。
“你…找她做什么?”宫女问道。
舒三易答:“在下乃是大瑛的使臣,礼部郎中舒三易。因有要事求见慕容公主,还望姑娘通容。”
那宫女默了半晌,目光落在舒三易背后背着的匣子。
各国使臣的礼单,她是仔细瞧过的。珠宝玉石,金银铜器,皆皆不入眼。唯有一张大瑛送来的七弦琴,听着雅气,可以打发漫漫深宫长日。
“那个——”宫女迟疑了一下,指着长匣子,“是七弦琴?”
舒三易一愣。
宫女往前一步:“给我瞧瞧好么?”
舒三易又是一惊。他不动声色地往退了一步,对宫女说道:“姑娘,这张琴,乃是我大瑛送给慕容公主的贺礼哇。”
宫女愣住。
那如水清澈的眸子,看得舒三易一时不忍。他迟疑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又道:“在下随礼队而来,暂歇在微草阁。姑娘若实在喜欢七弦,不如于五日后,来微草阁一聚。在下定然将另一张琴弦拿出来,借给姑娘瞧个够。”
这话说出口,已是冒犯。萍水相逢,一面之缘,怎可相邀楼台之会?
然而,那宫女似乎不谙世事。
“微草阁?”她呆了半晌,眸光闪动,“那好,五日后的戌时,我去那儿找你。”
舒三易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起此行的目的,他又躬身拱手:“那不知慕容公主她…”
“你…为何要找她?”宫女道。说着,她双颊微红,仿佛有些尴尬,“我是说,你若有事,可以、可以与我说。我能帮你告诉慕容公主。”
“可是——”舒三易犹疑。转念一想,又觉眼前宫女,虽然衣冠朴实至极,但衣裳料子却非凡物。想来,她定是在慕容公主身边贴身伺候的。
琴弦已断,与其自己与那素不相识的公主交代,不如请眼前这位宫女代为传话。
“也罢。”舒三易道,他从背后取下琴匣子,“你随我来。”
高台风冽,天野莽莽,目之所及,一片凄凄草原不见尽头。
宫女半蹲在舒三易身旁,看着他接琴弦。风将她的发丝吹乱,然她却尽心尽力地帮舒三易摁牢琴弦的一端。
“好了。”舒三易道。他将琴放回匣子里,又说,“琴弦我暂且接好。只是新接的琴弦,不比霜露琴师用的冰蚕丝,音色亦会不一样。待会儿,你见了公主,记得与她说,得来七弦琴后,放在一旁即可,万不能当着众人抚奏,否则,此事便要穿帮。”
宫女老老实实地点头,“嗯,记住了。得了七弦琴后,放在一旁即可,万不能当着众人抚奏,否则,此事便要穿帮了。”
她将舒三易的话默记得一字不差,可这么念出来,却偏生好笑。
舒三易心中一动,偏头看她,忍不住伸出手,帮她理了理凌乱的发丝,又笑起来,“今日之恩,无以为报。我日后回了大瑛,自会向霜露琴师讨了冰蚕丝的琴弦送来。倘若慕容公主不喜旧琴,我便是倾家荡产,央霜露琴师再打造一张落霞式的七弦,也不无不可。”
宫女听了这话,却是怔住。
过得半晌,她莫名说了句:“不用倾家荡产,你是好人,你好好儿的就行。”
舒三易诧然,心中只觉这姑娘似玲珑剔透,又似懵懂无知。听说那慕容公主,从小长在深宫,与外界无多接触,想来她身旁的侍女,也是如此了。
舒三易伸手在宫女的眉心一弹指:“傻丫头,别忘了五日后,我们微草阁之约。”
宫女连忙点头:“不会忘。五日后的戌时,去微草阁找你。”想了片刻,她忽地又说,“不过我得避嫌,到时候,我们在微草阁外的山月亭见。”
舒三易又是讶异又是好笑:“傻丫头也知道避嫌?”
宫女一愣,没答这话。她的目光落在琴匣子上,说:“这七弦琴,我应是会抚的。宫里的十三弦,我都能抚得利索。得到了山月亭,你带着七弦,我抚给你听。”
古语云,书中自有颜如玉。
舒三易二十年生涯里,自懂事以来,十年寒窗,一朝高中。今日得见此子,方觉如梦初醒,与古人心有戚戚,觉得美人如玉,令生活更添芳华。
然而,这个想法,只维系了一日时光。
一日后,宇文九皇子和慕容公主大婚。
婚宴上,筵开百席,烟火千束,声色犬马。
暮色沉,歌舞歇,各国使臣纷纷送上贺礼。因大瑛国富兵强,送贺礼,亦是打了个头阵。一排奇珍异宝后,有一个陈旧古朴的匣子,极是引人注目。
礼官念曰:“霜露落霞式七弦琴一张。”
霜露琴师的名声,北国皇族之人早有耳闻。而落霞式的七弦琴,更是五年才得一张,难能可贵。
礼官念罢,筵席上,便有人撺掇着慕容公主上高台抚琴一曲。
当是时,舒三易捏了一把汗,唯恐事情穿帮。
然而,天不遂人愿。冒凉国之王,宇文照亦极为赞同当下抚琴。他命人将七弦琴放于高台之上,又让宇文涛去请慕容公主。
珠帘掀,美人出。白衣翻飞,身姿婀娜,更有眉心一点朱砂艳如红梅。
舒三易抽了一口气,彻底看傻了眼。
这慕容公主、这慕容公主分明是前一日,自己错认的那个宫女。
老实巴交的宫女,纵然美如天仙,谁又能料到她竟是公主。
一时间,舒三易的心头百味陈杂,竟将七弦琴假琴弦的事抛诸脑后。
慕容婳仰头看高台之琴,垂下头时,目光又似有若无地扫了舒三易一眼。
她在原地顿住,须臾才道:“这张琴,本公主甚为喜欢。因此在抚琴前,本公主想亲自斟酒一杯,敬来自大瑛朝的使臣。”
慕容婳手持酒盏,来到舒三易面前时,舒郎中犹自愣怔。
慕容婳看他一眼,忽地唇角微动,小声说了句:“你放心,我有法子。”
舒三易一愣,耳畔浮起的小宫女的声音,分明不像出自这端庄娴静的慕容公主。
可是,宫女和公主,分明又是同一个人。
慕容婳提起酒壶,忽然间指尖一滑,酒壶坠地,碎裂开来。
慕容婳一声低呼,随即蹲下身去,想要拾那碎片。
舒三易见了,心中一紧,不由喊道:“小心那碎片扎手——”
然而伴随着话音落,慕容婳“啊呀”一声,一道鲜血便顺着手指流下来。
手指被扎破,七弦琴,自是不能再抚了。宫女下人一时忙乱,纷纷簇拥着慕容公主离席。慕容婳随众人离去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她的唇角抿出一丝呆然傻气的笑,似是想说什么,可是呢,却又不能说出口。
舒三易看着众人散去,好半晌,才反应过来方才的慕容婳是为了不抚琴,才故意伤了手指。
他复又看向高台上的七弦琴。琴弦迎着风,发出隐隐琴鸣。
少顷,筵席上,歌舞再起,声色渐浓。可舒三易,却再没了赏景赏乐之心。仿佛世间种种,皆不入思海。眼前,耳畔,浮现着的不过是一袭被风吹乱的发,老实的小宫女蹲在身侧,努力地帮他摁牢琴弦。她不谙世事,却也聪明。他说过的话,她重复一遍,就能记得深牢。
她说,七弦琴,我应当是会抚的。得到了山月亭,你带着七弦,我抚给你听。
舒三易也不知自己是怎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三天。他时而惊悸,时而颓丧,时而又觉得欢喜。
前路如何,尚未可知。然在第四天到来时,舒三易却背着一张七弦,早早便在山月亭守着。
心里头虽晓得,那傻丫头很可能不会来,而她,其实也不该来。可有时候呢,人总会因为太期待一个发生,哪怕只有一丝丝的可能性,也会尽全力去守候,去等待。
戌时日暮,天地黄昏。
舒三易在山月亭,看到一个身影远远而来。
很多年后,舒三易常想,倘若那一日,水婳没有到来,自己的人生,又会是怎生的光景?
也许他会沉浮于宦海,娶一位登对的大家小姐,生一双儿女,了此一生。
可偏偏,她还是来了,不早也不晚。
那一刹那,霞色清淡,暮烟浅浅,却比不得她傻笑里头,带着的一丁点慌张。
前几日,慕容婳伤了指尖,如今再抚七弦,只能单用一只左手。
琴音沉着,悠远绵长,袅袅响起,恍若得见岭色千重。
一曲罢,舒三易道:“公主此曲甚好,江南温婉,北地广袤,兼而有之。低徊处,似山间小草悄然青青。高昂处,又似东风忽来,花放千树。”
其实,一支手抚出的曲子,简洁明快,又能有几多深意?
舒三易听出如此心得。也不知是抚琴者有心,还是听琴者有意。
“你说的那些,我不太明白。但有一点,你却是说对了。这支曲子,是几年前,一个从大瑛而来的吹笛人吹给我听的。想必这曲风,也有一些大瑛朝的风味。”
顿了顿,慕容婳又垂眸。她抿了抿唇,有点儿赧然:“舒先生,你方才说,江南温婉,山间碧草青青,东风忽来花放千树。你…去过很多地方吗?”
“倒也非然。”舒三易拱手,“在下…不,臣下原是大瑛沄州人。沄州江南,温婉怡人。市井轮回,犹在春来时,百花争妍。适才公主一曲,令臣下忆及故乡美景,遂有此言说。”
慕容婳眨了眨眼,点头道:“也是了,江南春,草长莺飞,阿瑟昨天才与我提过。”
“阿瑟?”
慕容婳高兴起来:“阿瑟是我前几天,新收的一个婢女。她是个马虎性子,不慎开罪了南俊国的使臣,六世子杜凉。世子虽不与她计较,但宇文哥哥非说要处置她。我见她颇有趣,又是大瑛朝的人,想必知道不少我没见过的东西,就把她留在身边了。”
“公主心善。”舒三易道。
“阿瑟很有意思。她与我说,江南水暖,北荒风长,这些景致,都是大瑛之最,有生之年,应当去看一次才是。”
“岂止这些。”舒三易起了兴致。他比出手指,逐一数起来,“还有永京沉箫之城,芸河入海滔滔,善州可口小食,以及旭州林野奇珍异兽,涭山迟茂峰天堑无涯…”
听着舒三易娓娓道来,慕容婳心向往之。
她吞了口唾沫,不由地问:“那…这些地方,舒先生你去过吗?”
舒三易愣住,顷刻,他又笑道:“大瑛朝,地大物博,许多地方,我还未来得及去。不过你说的对,有生之年,我定是要去一次的。”
“那…”慕容婳看他一眼,垂下头,“那你也、那你也带我去行么?”
舒三易怔住:“公主?”
慕容婳的脸浮起红晕:“我、我很想去,可没有人带我去。”
舒三易皱起眉头:“公主是北地慕容皇室之后,又是冒凉国的九王妃,倘若公主想看看这天地之大,只需…”
“不能。”慕容婳摇了摇头,“我不能。”
“我不是什么皇室的人。北地慕容王的朝政,在几百年前就灭亡了。我不过是,不过是…”
她不过是一个挂名公主,从出生到死亡,唯一的使命,便是守护联兵符的血统。
北地联兵符,玉石沾血而炼成。它象征着的是北方兵统最高的权力,但它也是禁锢北地公主世世代代的枷锁。
这些,舒三易其实是听说过的。
只不过,他起先听说,并无甚感觉。而今,这个被禁锢的公主,这样单纯老实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了,他便无法容忍自己坐视不理。
“那你…哪里也不能去么?”
“嗯。”慕容婳道,“哪里也不能。”
慕容婳头一回说起自己的身世,不禁很是尴尬。她伸出手,不自在拂了拂鬓发。
“自有了联兵符,我们慕容家,北公主的世世代代,都活不过二十五岁。因此,北十二国的皇室唯恐我们出意外,联兵符的血统不能传承,所以,他们从不许我离开皇宫。”
“二十五岁,公主你…”
“还有一个规矩,说是我们北公主的每一代,只能有一个人伺候。而这个人,一定要是我们最信得过,最觉贴心的人。这个规矩,倒不是北十二国定的,是我们祖祖辈辈传下来的。”
“我从小在宫中长大,小时候,有婆婆陪着我。后来婆婆去世了,我便一个人。直到前些天,才多了个阿瑟。”
“所以,外头的事,外头的规矩。我都不太晓得。要是…要是有什么地方,冒犯了舒先生。我、我跟你赔个不是。”
慕容婳说着,又往亭外望去。
暮色如浓墨,天边一轮孤月。
“时候不早了。舒先生,我…要回去了。”
语罢,她起身。手指在琴弦上流连拂过。
她今日身着白色襦裙。本来好看的装扮,在夜色里,却显寥落。
“公主——”
蓦地,舒三易起身,追出两步。
“公主,我、我答应你。”
慕容婳顿住。好半晌,她才回过身,似是不敢相信,小心翼翼地问:“你答应我什么?”
“我答应…我答应带你走,带你去看你想看的大瑛风土,只要你…”
舒三易说到这里,忽地顿住。他的神色沉寂下来,少时,自嘲一笑。
“可即便我答应你,我又如何带你走呢,你是…北地的公主,而我只是一个平凡百姓,我没有办法,也没有能力…”
“只要你答应。”慕容婳忽地往前一步,“我、我有法子。”
舒三易诧异抬头,笑起来:“傻丫头能有什么法子?”
“真的,你相信我。我有法子。”慕容婳道,“只是,你得等我两个月,行么?两个月以后,我就能随你走。”
舒三易愣住。
风里有月色,有北地花香,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心动魄。
慕容婳悬着一颗心,又往前了两步:“我真的,不想跟我娘亲,跟我祖母一般,一辈子就呆在这个地方。哪怕只离开一年,就一年,好么?”
“…好,一年。”
“舒先生,我…”慕容婳道,“对不起,我太自私了。”
“不会。”
慕容婳看着他,重重点了下头。
“我自私,你若带我走,要放弃许多…”
“那我其实可以拒绝你。”舒三易忽地道。
斯文俊朗的样貌,虽比北地男子单薄,立在月下,也似芝兰玉树。“可我,却没办法拒绝。”
“公主,我舒三易,只是个平凡的大瑛人,家境平凡,身份平凡。故乡有七亩三分田,有四个弟妹。我是家中老大,去年秋闱考中进士。中进士后,却一直官路不顺。直到今年,我对上了礼部尚书的一个对子,这才一跃高升,成了礼部郎中。这才…当了使臣,来了冒凉国,见到了公主你…”
“我循规蹈矩地过了二十余年。从前,家中人说我木讷,我还不觉得。然而事实却是这二十余年来,我连个姑娘都没瞧中过,更别提其他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可笑的是,方才公主你让我带你走,我脑子里,头一个念头不是要拒绝,而是在盘算,自己的盘缠有多少,辞了官,能做些什么活。还有、还有那七弦琴的琴弦,其实是司天监不慎弄断的。他是礼部尚书的儿子。我既然替他将这回事糊弄过去,礼部尚书也少不得对我辞官之事遮掩遮掩。”
“公主,你当我是一时情动也好,泥足深陷也罢,反正我…反正我就是答应你了。”
于月色中静立,风声弥漫。
慕容婳一直以为,哪怕她慕容家,世世代代都活不过二十五岁。然这被禁锢的寿险,却过于漫漫。
直到今天,有个斯文好看的男子,说自己想带她走时,慕容婳才惊觉风檐寸晷,光阴飞逝。
一个半月后,冒凉宫中传出九王妃要去北国圣地亘良城静住的消息。传言又说,因北地公主世代活不过二十五岁,九王妃偶得祖上传下的秘方,要闭关一年,不见他人,专心养病。
与此同时,大瑛礼部郎中辞官,舒三易解甲归田。
那一年,北方的草极盛极长。入冬雪降,却依然盖不过北草之韧。
那一年,慕容公主抛却了从前的姓氏,改名为水婳,愿长此以往,能如流水一般,自由恣意,心随意动。
水婳离宫的那天,水瑟曾劝她带上一副药方子。可水婳却说不必了。那副药方子,与北地公主这个身份一般,禁锢了慕容氏的世世代代。
其实说起来,水瑟水婳与舒三易的出逃,并非完全顺利。
他们在离开冒凉国的王都时,曾差点遭侍卫发现。所幸彼时有一辆马车,载他们出城。
那辆那车的主人,是南俊国的六世子杜凉。
杜凉在马车上,与他们说了句话——与其逃去大瑛,不如再往南下,去到南俊之国。在那里,天高地远,又非你三人故国,如此,能管得着你们的人,更要少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