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凤》


楔子

前尘

香合山外的槿柳树开出第一捧花时,他拎着一壶酒来我家门前嚷嚷。身子斜倚在篱笆上,泥壶转在指尖,“弄些槿柳花来绕篱笆,好看。”

我懒懒地揉眼睛,望着朝阳喊困。

他挑了挑眉头,眸如冷玉闪过一丝光,直起身子青衣摆就打了个旋儿。

修长的身影在我面前站定,青衫带着桂花香。

他俯身,鼻息温热地喷洒在脸侧。

谁低头轻轻一吻,促狭抿嘴还带着满满笑意:“媳妇儿,还困吗?”

我反应过来脸红得发烫,抬脚没有踢到他,却被他捉了手腕拖拽着走。

香合山头,绵绵十里芳草地。

他摇落攀折一树槿柳花,让我兜了裙子来接。末了,还半开玩笑与我道:“你是穷姑娘,我是穷小子,你用你那间精舍做嫁妆,我用我后半辈子守着你的嫁妆。”

眼睛半弯,唇角带笑,见我默默不语,他伸手摸了摸英挺的鼻梁,闪烁的目光不禁透出几分掩饰不住的紧张。

我点头笑着说:“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他却脸红着执意牵起我一缕发,与他墨色青丝相缠绕,还美其名曰“结发夫妻,恩爱不疑”。

酒埋在树底,红烛燃在山头,我们对着天蓝碧水拜天地,撞了一鼻子灰互相取笑。

******

后来,槿柳花开败了。我独自扛了锄头去挖那壶酒。

身后的十里芳草变作无尽烽火,他在我身后沙哑着唤我的名。我没有回头,他却低低地苦涩地笑问:“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谁说万水千山,岁月久长?

我弯身拾酒,走了几步,忽然觉得舍不得。

精舍外的篱笆该翻修了,大红嫁衣缝了一半,衣摆上的一对鸳鸯还少了一只,屋外的母猫可可大了肚子要生产,也不知他今后一人,能否照料好可可和它的子子孙。

我回过身,唤道:“景枫。”

他立在原地的身子一僵,抬起头来怔怔地看我。

“可可要生小猫崽了,它大了肚子,夜里不喜欢进食,你白日里,要记得多喂它吃东西。”

他的眼有一霎时的迷离,嘴唇张了张,又唤我的名:“小遇。”

“我的大红嫁衣…还少了一只鸳鸯没绣好,可是现在穿不成了。隔壁的尹姑一直很喜欢,你我帮送给她吧。”

他的神情一伤,却又百般固执地扬起嘴角:“我不送。”

我心里有点微微的疼,但是我又说:“精舍太小了,我原本还想再讨半亩地,种些槿柳树。这样一来,日后我们若想摘花来绕篱笆,也不必翻几个山头。可是,我现在明白,这样的嫁妆,你其实是…瞧不上的吧。”

我垂眸看了看他染了血的剑尖和衣摆,初时的淡淡桂花香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无尽的烽火硝烟味。

远天的天幕被黄昏染红,我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说:“景枫,我走了。”

夕阳下,有马匹渐近,有人在唤他将军。

可他没有回应,他只是悠悠地看着我“嗯”了一声,问道:“还回来吗?”

他往前一步,声音更加沙哑:“因为、因为你的可可,我一直照顾不好。”

我看着他的样子,我想,纵是隐瞒欺骗,纵是事与愿违,我还是十分地喜欢他的。

不然我也不会光是站在这里,光是这样看着他,便觉得圆圆满满了。

他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声音也轻轻地:“那嫁衣,我也为你留着可好?”

我怔了好半晌,忽然想对他说,那句我早想好的誓言,忽然想对他说,若他实在无法照顾可可,我其实可以,再留一段日子。

可我终是未来得及。

一如槿柳花朝开暮谢,所谓缘分,亦不过是朝华一瞬。

******

多少年后,远天霞色又为香合山染上深深的红。穆临简为了省事,不分青红皂白查办了北荒三个官员,引得龙颜大怒满朝惶恐,还乐得清闲带我去他的故居一游。

黑木门吱嘎推开,迎来满院的风像承载了许多年的故事。

柳绦很长很老了也不曾裁剪,木槿花白如雪,盛开了一簇一簇。

我挑扇轻笑:“都说极尽富贵的人,很爱简静,不想你竟古朴成这样,着实过了些。”

他却沉默地走前两步,撩开垂柳,露出一方小小的坟墓:“这些木槿和柳树,是在发妻去世那年种下的,不想如今已亭亭如盖。”

墓碑上写着“爱妻柳遇之墓”,大捧的槿柳堆簇在墓前,开得极盛。

我淡淡觑了一眼,没注意到墓碑右下方的落款,只唏嘘道:“槿柳花,朝开暮死,如同缘分不过朝华一瞬,节哀。”

可他却忽然望向我,清澈的眼眸闪出莫名的笑意:“当年小遇也这般说,但我却忘了告诉她,槿柳花虽是朝生暮死,但却生生不息地盛放。每一次凋谢,都是为了明日璀璨。而缘分亦是如此轮回不灭。”他顿了片刻,又勾起唇角,“正所谓人生何处不相逢,侍郎可觉得是?”

我怔了怔,倒也不欲跟他较真,便敷衍地打着哈哈道:“国师说的是,凡事看长远一些,未免不好。”

穆临简似愣了一瞬,浅金的夕阳下,他忽然笑得意味深长。

第01章

我娘亲曾说,女人的一生中,要历经两场征战,方能浴火重生。

其一,是和自己丈夫的感情拉锯战;

其二,是与丈夫小妾的恩宠争夺战。

而我,却身着朝服,顶戴官帽,沦落在朝堂之上,跟一只斯文败类之精品,衣冠禽兽之绝物斗智斗勇。

这不禁令我很费解。

微微走了一下神,便听昭和帝字正腔圆的声音沾了喜气:“如此,便依照国师的意思,等南俊王小世子在青楼玩个把天,便遣一位臣子去将他捞出来便是。”

穆临简淡然笑了笑,右手扶心行礼,眼风徐徐扫向我这边:“只是…”他略略一顿,“信件上所言朝合楼,乃小倌勾栏,并非寻常青楼女子之地。因而前去接洽小世子之人,需得在…某一方面,经验丰富,应对自如。因而这个人选,要斟酌再三。”

我垂头,整襟,缩脖子,无限期盼自己能淹没于数百朝官中杳无踪迹,则听金銮殿上,昭和帝的语气益发喜庆:“去小倌勾栏办正事,非能人不能应对。国师,你便在礼部任选一人吧。”

片刻的宁静后——

“臣以为…”

“臣觉着…”

“这礼部合适的人选,非礼部侍郎沈可…”

“臣——”未等满朝文武将我众星拱月地推上台面,我一个大跨步献身于蟠龙九重台阶前,拂袖躬身施以大礼:“臣自荐。”

如预期一般,寂静之后,乾坤殿内满是压低的窃笑声。

我在水深火热之中,甚为淡定地瞟到穆临简一袭月白衣角微扬,上绣藕色日月星辰图腾,无一不彰显着得逞后的幸灾乐祸。

蟠龙宝座鎏着金光,皇上的目光虚实不定地扫过我爹,落在我的身上。他扯起嘴角森森笑了:“沈爱卿?自荐?”

抬头望了眼雕龙横梁,哪怕我深知今日,我又将为沈家万世忠良谱上,新添耻辱的一页,我仍毅然决然地朝前迈了一步,郑重道:“是,臣自荐。臣扪心自问,去小倌勾栏,满朝文武中,无人比我更加合适。”

“哧”一声茶水喷出来,这打头第一个笑的我不敢得罪,因他是九五之尊。

然圣上既已起了个头,满朝官员上上下下笑作一团,丑态毕现。

如斯情状,不免让人微感惆怅。

穆临简倒是笑得风雅,漂亮修长的手指理了理素色衣袂,眸中一点华光如月,遗世而独立。

但是,大瑛王朝,路人皆知,当朝一品国师大人穆临简,实乃纵横古今第一大奸贼,横霸千年的首位佞臣。

大抵由于圣上对他有所忌惮,先将他派遣到江南呆了四年,后来将他流放到北荒,夜观星象三年。

他回朝后,昭和帝一度十分忧愁,因而招了我与爹爹进宫,为他纾解情绪。

彼时圣上还道:“沈爱卿啊,朕瞅着吧,几个年轻的京官中,就数你机灵得体。穆临简跟你们是一辈儿,日后你且跟他好生相与,若关系融洽了,但凡他起了什么谋反之心,你也好卧个底不是?”

而今,我朝龙椅上忧郁一觑,也不知此时乐得最欢的那只白眼狼,可还记得我这颗为国为民可昭日月的心否。

诚然,礼部侍郎的名声,早已被我那英年早逝,且又行为不端的兄长沈可败得一干二净。然自从我沈眉女扮男装顶了他的名,一直循规蹈矩,矜持有加。

却不知是触了什么霉头,我一切正当行径,入了别人眼里,纷纷成为品行不端的勾当。

下朝前,皇上一句“既然沈侍郎过些时日要去勾栏耗损耗损,这几日,你也不必早起入宫了,多多养精蓄锐才是正经”便停了我的早朝。

我将头埋得无限低,则听圣上又乐此不彼地唤了我爹的官号。

我朝昭和帝有一个特点。他若称呼臣子为“爱卿”,那么天下太平风调雨顺。但,他若直呼某位臣子的官职,那么这位倒霉催的大臣,就随时准备着独怆然而涕下了。

此种状况,除却穆临简,无一例外。昭和帝虽辨忠奸,却总爱亲切地唤穆临简一声“国师”唤得满朝文武毛骨悚然。

这次中招的,不幸是大瑛王朝户部尚书,我爹。

他被招去朱鸾殿候审时,凄恻恻地瞅了我一眼。我被他这么一望,不禁不甚厚道地将我们的情状做了对比,想到自己不过是停几天早朝再丢个人,真是神清气爽啊轻松自在。

回家的路上,我又将昭和帝与穆临简联合针对我们父子(父女)二人的因由琢磨了一番,算是给自己提个醒儿,日后切莫再开罪于这二人。

事情还得从三月前的大理寺说起…

三个月前——

世人皆知,大理寺这个地儿,专管天下刑狱案件的审理。我朝大理寺,有个刚直不阿年轻有为的少卿,叫做宋良。

且说这宋良祖上是以盗墓为生,承其家风,宋良办起案来,也十分喜爱追根刨地掘地三尺。久而久之,他在民间便享有“宋青天”的美誉。

须知在京做官,并非所有的官员都能参议早朝。宋良区区大理寺少卿正五品,即便再享有嘉誉,也只能等着皇上的召见。

兴许真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前些日子,宋青天正好将一桩案件查得里外朝天,便赶巧碰上昭和帝要一批一批地召见在京的所有官员。

宋良一时喜上眉梢,预备着乘着这个风,破着这个浪,入宫面圣连窜三级,飞升成为满朝人面兽心臣子中的一员大将。

因宋良跟我兄长沈可是一届登科及第的,考科举那会儿,他们俩的交情十分不错,我既然承了沈可的身份,自然就要承他的人脉关系。

彼时宋良内心很欢喜,便请了他几个旧时好友吃酒,包括我在内。

因我作为礼部侍郎,我爹作为户部尚书,面圣的机会多如牛毛,宋良酒足饭饱后,就亢奋地想歇在我们尚书府,打算在入宫的前夜,聆听我们的谆谆教诲。

是以,我跟我爹只好坐下来,对他进行一番教育。

关于昭和帝的坏话,我也不想多说,一语以蔽之:禽兽。

我爹有言曰:皇帝如此,真是让我一不小心,就联想到造反。

自然,当着外人的面,我是比较含蓄的,因而我跟宋良讲:“昭和帝做事,嗯,很有自己的风格。”

宋良是个老实人,听了我的话,倒也不会产生联想。

第二日,他揣着我赠他的平安符,雄赳赳气昂昂地上朝去了。

我与我爹站在尚书府门口,凝望着他的身影,真堪比风萧萧兮易水寒。

倒不是说宋良的为人如何。我跟我爹与他长谈一夜,觉得他性格刚直却也随和,唯一致命的弱点,便是人长得有点儿欠佳,脸太长了些。

殊不知昭和帝还有个怪癖,便是不喜欢丑人。

每年春闱,都有人文采斐然,却因着长相原因被提出仕途之外的血淋淋的例子。是以新晋进士在殿试前,都会把自己好生装扮一番。

每思及此,我便觉得六年前,宋良能顺利地通过殿试简直是个奇迹,昭和帝定然是打了瞌睡开了小差。

然则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六年前,宋良侥幸过关,六年后,上天显然已不再眷顾他。

自他入宫面圣后,我跟我爹便在门堂前翘首企盼,送天明盼到黄昏褪色,傍晚云昏淡。

宋良是在暮色四合乌鸦四起的时候回来的。

果不出我们所料,他一改清晨时分的慷慨朝气,变得十分萎靡。朝服松松垮垮地穿在身上,官帽摇摇欲坠地抱在手里。

我爹见了他这般模样,赶忙上前围观加八卦:“小良啊,如何啊?”

宋良抬起头,双眼布满了血丝:“尚书大人,我…被贬官了。”

后来我才听说,宋良被贬官的一幕,十分具有观赏性。

因“宋青天”享誉永京城,昭和帝也略有耳闻,所以他对这位国之栋梁,本是满怀栽培之情的。

当是时,乾坤殿上人才济济,昭和帝一上来,便点了宋良的名,让他把最近查的大案细细道来。

彼时宋良离圣上站得较远,又不敢随意抬头,便没叫皇上见到他的嘴脸。他口才良好,这厢说起来,倒是一个婉转动听扣人心弦。

昭和帝听出了乐子,频频点头。后来,宋良将大案说完,皇上已然露出封赏之意,让他上前一步领赏。

于是,宋良便迈出了他仕途中,致命的一步,抬起了他官涯中,要命的一头。

且说当时朝堂上鸦雀无声,只闻“啪嗒”一声,皇上手中茶盏落地摔得粉身碎骨,手抖抖指着宋良,直问:“这这这,这长得是什么名堂?!这是怎么通过殿试的?!”

满殿骇然,唯宋良一人尚还淡定,他双眼弯起,拱手行礼,曰:“禀陛下,微臣是昭和七年春进士及第。”

宋良用了这么个理直气壮的语气便也罢了。未几,在他了解到圣上饱受惊吓,乃是因为他这张脸后,他非但没有悔过之心,反倒要晓之以理,告诫皇上切不可以貌取人。

宋良他不懂,昭和帝若是个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皇帝,那么天下将不是这个天下,江山将不是这个江山了。

是以,倒霉催的宋青天,最终被昭和帝一句“革职!候审!”咆哮出了乾坤殿。

我爹因常年担任户部尚书这一要职,压力很巨大,生活很苍白;加之我娘亲将他管得严,没事溜去青楼瞅个美貌姑娘,都要冒着跪搓衣板的风险,所以他平时的生活,几乎没有乐趣可言。

这样恶劣的情状,促使我爹养成了将他人的悲痛当作自己的欢乐这一癖好。

当宋良神色忧伤地出现在尚书府门前,我爹则是喜滋滋地将他迎入尚书府,喜滋滋地对他的遭遇进行了一系列的剖析,喜滋滋地过了好几天。

因我是我爹的亲闺女儿,略承其衣钵,他这癖好我也有一点,所以这些时日,我也过得很愉快。

几日后,贬官的圣旨直达尚书府。

我估摸着宋良与昭和帝驳论“以貌取人”之理时,将皇帝刺激不清,以至于那圣旨上,贬官的因由,只有皇上凌乱不堪的六个大字——驴脸!败坏视听!

宋良原是个大理寺少卿,前途甚还明朗,白日可见太阳。可叹昭和帝被他这张驴脸慎得慌,黑字一批,便贬了他去天牢当了个暗无天日的狱卒长。

为此宋良十分抑郁,坐在我家厅堂生了一天闷气,才回家打点。

不料他才新官上任还未来得及放三把火,便灰溜溜地回来了,支吾了好半晌,我才弄明白他如今无地歇息。

我与我爹自是料不到昭和帝是故意没收了宋良的府邸,想让他饱经一个风霜,见识一个人事沉浮。是以我跟我爹不识时务地收留了他,一边安慰一边看戏还一边咒骂工部那群拿银子不办事的畜生。

未想,我爹收留宋良的作为,深深地伤害了昭和帝。自那以后,我爹便被皇上隔三差五得召见,情状惨不忍睹。

更未料,我收留宋良这一作为,冥冥之中伤害了老天爷,造成了我与穆临简不期而遇,不慎相恋,从而沦为笑柄的旷世惨剧。

第02章

三个月前,国师还未归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自宋良寄居到我们尚书府,倒拿出了几分寄人篱下的风范。平素里配合着我爹换个茶水,嗑些瓜子而,瞅瞅小丫鬟,骂骂狗皇帝,小日子过得风生水起。

因原天牢牢头是个火烧眉毛也不着急的主儿,杂杂杳杳的事务总处理不妥当,宋良这厢便赋闲下来,在我家又住几日,遂,添了个逗鸟的闲情。

宋良除了一张驴脸,最大的缺点就是八卦。

一日,他上街遛鸟,顺道在街头听了半日墙根,回府后一脸郁郁之色仿若被断了子孙根。

碰巧那日我将将被狗皇帝召见,说是穆临简刚刚归朝,让我与他处好关系,必要时卧个底。被人这般光明正大地往火坑里推,我的心情,亦很不爽利。

是以,一顿晚膳,我与宋良皆用得默默无言。

我爹是个会来事儿的人,见我们都不开心,他就十分开心,温声道:“你们有什么话就说出来嘛,你们这样同时怄气,我会以为你们之间有什么的嘛…”

我一口汤喷出来,则听宋良愤愤然将筷子“啪”一声往桌上放了,脱口便道:“作孽啊!沈可你也太作孽了!”

我琢磨着我今日除了收留他之外,委实没做什么孽,宋良的一张驴脸便拉得益发长,这就将事情的源头娓娓道来。

却说我原本的身份是沈眉,如今顶了兄长沈可的名,成了个伪男人。

早年沈可虽是个断袖,然他在女子中,亦有个两小无猜的竹马青梅叫做任玉儿。

我爹有言曰:断袖都是好男人。

此言不虚。沈可虽断袖,对任玉儿倒也百般体贴照顾,到了成婚的年龄,两人的亲事也就不言而喻。

天公不作美,三年前我与沈可同时落水。一汪冷寒湖水毁了两桩亲事,葬了一条性命。

我醒来后,失了几年记忆,又迫不得已顶了沈可的名目入朝为官。沈可与任玉儿的亲事,因种种原因,遂,不再有人提及。

且说今日十分曼妙,宋良在犄角旮旯挖了半日墙根,得知那任玉儿等我三年终于耐不住深闺寂寞,与司天监的一个七品台郎订了亲。

宋良以为,做女人应当从一而终,这任玉儿非但是我的青梅竹马,还是将我从断袖之路上拉回来的救命稻草,理应与我缠缠绵绵到天涯,亲亲热热入洞房,千不该万不该去寻别的男人。

是以,他一不做二不休,直接杀去任玉儿的居所闹了一场,说她红杏出墙春心迸发不守妇道,又说她对我薄情寡义始乱终弃先奸后杀。

任玉儿不知,宋良因长相不佳,便在口才方面十分努力,说起事情来总喜欢阳关三叠,真亦假时假亦真。

她跟宋良闹不清楚,便说要与我面谈这场亲事。宋良也不问我的意见,当场拍板,于是乎,就这么给我寻了个“媳妇儿”回来。

“明日申时,仙鹤茶楼。”宋良一句斩钉截铁,全然不顾我手中筷子已折成两截,而我爹早已乐得前仰后合喘气不得。

末了,他还犹自怨愤道:“沈可啊沈可,你造得是什么孽啊?你若长成我这副嘴脸便也罢了,你长得这般赛西施,怎连个小姑娘都把不住?”

我压着怒火,抖着手腕去端茶盏,干干地惨笑:“呵,你还知道你长了怎样一副尊容。”

那晚,我头一回觉着昭和帝是个明主。若早知今日,我当初就应当将宋良丢在街头,任风霜雨雪洗涤洗涤他这颗躁动的心。

因我心情十分悲痛,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一闭眼就见着一个小姑娘穿着绿衣肚兜要与我洞房,我被逼得四处遁逃,还一边嚷嚷:“娘子我不举,我真不举!”

是夜,我爹按捺不住欢喜,来我房一探我的惨状。

他手拢这烛火,小心翼翼地八卦:“眉儿啊,你预备着把那姑娘怎么办啊?”

我心一横,眼一闭,提了一口气咬牙道:“事到如今,我也只有在断袖之路上一条道走到黑,狠狠伤任玉儿一把,让她死了这条对我的春心。”

房屋内烛火一灭,而入户的月色清晰地勾勒出我爹笑颤的身影。他抖着衣角出了门,哼得小曲儿分明近日流行坊间的龙阳十八式…

翌日,春光明媚,鸟语花香。

仙鹤茶楼门庭若市,还未至申时,三楼的翘脚兽檐上便应景地栖息了一排乌鸦。我手持折扇,提前半个时辰来探查地形。

仙鹤楼分三层,一层接待普通客人,二三楼则是达官贵人。宋良与任玉儿定在二楼临街的雅座。这个地点订得很曼妙:离街近,便于围观;不算高,便于跳跃;很开阔,便于动武。

得出这样一番结论后,我不禁摇扇深思,宋良此人,真是活得很具混账气息。

申时正刻,阳光微敛。任玉儿来得倒算准时,太阳不偏不倚在雅座斜照出长影。小姑娘倚窗独坐倒别有一番韵味。

今日,我爹因被昭和帝传召,无法过来隔岸观火令他十分惆怅。临行前,他嘱咐我曰:“与任玉儿定亲的司天监台郎,名为赵明,很得司天监监正的喜欢,将其当作亲儿子,人也长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