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晋眸色一寒,看向朱觅萧似是毫不在意道:“媚药是给女人吃的,殿下拿来赏微臣,这是甚么道理?”
朱觅萧笑道:“是,是给女人吃的。但岂知御史不是有断袖之癖之人呢?苏御史若非凭着这张脸以色侍人,又如何在两年内,从区区知事升任佥都御史?又如何得朱十三再三庇护?本王今日正是要借此酒试一试。御史放心,服下此酒,无论你好龙阳或好脂粉,三哥这里有的是侍女娈童供你享乐。”他说着,回过头看向正跟两名碧眼女子纠缠的朱稽佑,“啊”了一声道,“本王险些忘了,还有一对‘金翅鸟’呢。”
金翅鸟原是传闻中的神鸟,苏晋万万没想到朱觅萧所说的“金翅鸟”竟指的是那两名波斯女子。
他的言语粗俗不堪,苏晋再不忍听下去,刚回过身,就见栈桥另一端大步走来一身着月色蟒袍,玄色大氅之人。
他脚下像履着劲风,来到苏晋身边,一挥手将那托盘掀了,酒水洒落入湖,泛起粼粼波光。
朱南羡目色泠泠地注视着朱觅萧,忽然扬眉一笑:“不用试,本王就是喜欢她。”


第49章 四九章
朱觅萧看到朱南羡, 脸色有些难看:“皇兄不在宫中陪父皇用膳, 怎么来此了?”
朱南羡不理他, 牵了苏晋的手腕,对持刀拦在跟前的两名侍卫道:“滚。”
两名侍卫连忙收刀拜下。
水榭中的舞女见此态势,也纷纷退到一旁跪拜。苏晋看了一眼这些舞女,朱稽佑会享乐, 连舞女都挑形貌相似的。
朱稽佑在两名碧眼女子的掺扶下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到朱南羡跟前:“十三弟来了?”他双颊酡红,目色迷离, 一张嘴满口酒气, “来人,给本王的十三皇弟上酒!”
一名婢女呈上酒来, 酒杯旁,还有一个丹药瓶。
朱南羡问:“这是甚么?”
朱稽佑打了个酒嗝道:“这是寒食散,吃了以后——”他看了一眼朱南羡握在苏晋手腕的手, “嘿嘿”笑了一声, 道:“来人,给苏御史上一杯‘赭水’。”
另一名穿着清凉的婢女呈上酒来, 酒水呈赤红色,与方才三色酒的其中一杯一般无二。
朱南羡一声不吭地松开苏晋的手腕, 端起那杯‘赭水’,晃了晃,对献酒的婢女道:“赏你了。”
那婢女抬眸看了朱南羡一眼,双颊顿时飞红, 从他手里接过就被,慢慢饮尽。
酒性发散的极快,不过须臾,这名婢女呼吸便急促起来,玉颈之间竟渗出细汗。
朱稽佑看了这场景,忍不住舔了舔唇。
一旁的朱觅萧对婢女道:“愣着做甚么?还不赶紧好好伺候十三殿下?”
婢女应了声“是”,也不知是酒性催发还是确有情动,不顾仪礼便往朱南羡身上贴去,却被他一个侧身避开。
朱南羡扫了托盘上的寒食散一眼,淡淡道:“三哥这里除了这些下作的东西,就没别的了吗?”
这话俨然将朱稽佑与朱觅萧一齐骂了进去。
朱稽佑在山西大同府称王,谁见了他不是俯首贴地,几曾受过这种谩骂?他脸皮子抖了抖,几乎就要发作,却念及朱南羡是嫡皇子,生生将一口闷气忍了下去。
朱觅萧心中亦恨极,眼中的狰狞色几乎要掩不住,却还笑道:“三哥,咱们险些忘了,十三皇兄自小尚武,眼下又好龙阳,你府上不是养着些会剑舞的公子吗?”
朱稽佑听明白他的意思,端出一副犹疑色:“是养着,可九弟,十四弟,苏御史都在,又无功夫傍身,只怕那些个不中用的一个闪失,刀剑无眼。”
朱南羡听了这话,才瞧见对面还坐了一个九王朱裕堂。
朱觅萧道:“这有何妨?我等又不是没见过世面,请吧。”
须臾,只见水榭外走来十二名持剑公子,统穿着敞胸白裳。一时间鼓瑟起,持剑公子踩着鼓点,或攀山揽月,或素手摘星,倒真有几分像练家子。
笙歌再鸣,鼓点加急,忽然间,十二名持剑公子分作三人一列,朝四方刺来。
朱觅萧不知何时已退到苏晋身旁,正要抬手将苏晋推向那刺来的剑,却被她一个闪身避开。
与此同时,朱南羡左手抓住他的胳膊,右手持刀,刀鞘打偏剑锋,刀柄在手里挽了个花忽然往下反压,突如其来的力道使剑柄往上震开,三名持剑公子猝不及防,手中剑齐刷刷落在地上。
朱南羡回过头也不客气,左手往回一折,只听“喀嚓”一声,朱觅萧发出一声惨叫,胳膊肘歪成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竟是脱臼了。
朱南羡收了刀,这才道:“花拳绣腿,不看也罢。”
朱稽佑与朱裕堂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们总算是看出,朱十三今日正是冲着十四来的。
好半晌,朱稽佑才道:“十、十三弟。”朱南羡抬头看他一眼,朱稽佑一抖,咽了口唾沫,“胳、胳膊。”
朱南羡淡淡道:“嗯,胳膊。”然后拧着朱觅萧的手,往回一送,又将胳膊给他接了回去。
朱觅萧哪里受过这种罪,疼得声嘶力竭,好不容易回缓过神来,再不掩恨意:“好,好,朱十三,你等着,本王——”
话未说完,却见朱南羡抬脚将方才落于地面的长剑一挑,右手接住,转身便朝他刺来。
一道寒芒自朱觅萧眼旁闪过,擦着他的右耳,扎进一旁的地面。
水榭中寂静无声。
朱南羡将长剑从地面拔出,放在手里把玩:“怎么,还要让本王给你全身都松松筋骨?”
豆大的汗液从朱觅萧额间渗出。
耳边不过破了一个口子,可却有如钻心刺骨一般疼痛。
朱觅萧这回真的有些怕了,瑟然道:“本王与你无冤无仇,你不请自来,到底想怎样?”
“无冤无仇?”朱南羡听了这话,拿剑指向朱觅萧的脖子,竟令他一时不敢起身,“本王在南昌府不过年余,你派了五回刺客,本王回京,你命府兵在茶寮伏击,你次次想要本王的命,这叫无冤无仇?”
言罢,剑尖更往里送了些许,脖颈上出现一道细微的血痕。
九王朱裕堂见此场景,跌坐在一旁,忍不住劝道:“十三,算了。”
朱觅萧挣扎着道:“你既然将计就计让你的兵马先行,早做好埋伏将那群府兵全抓了,你就该知道他们不是本王派的,他们是,”他一顿,“他们是九哥府上的。”
朱南羡将剑收了,看向朱裕堂:“你还帮他说话?”
然后他自袖囊里取出一封信,往地上一扔:“那这个呢?”
朱觅萧想要去拾信,奈何左边胳膊动弹不得,只得催促朱裕堂道:“快念给本王听!”
岂知朱裕堂念到一半,朱觅萧越听越心惊,这竟是他当年写给指派谋害朱南羡刺客的亲笔。再不顾上胳膊的疼痛,朱觅萧一把夺过信件,以牙代手,撕得粉碎。
他又抬目环顾四周,朱裕堂不敢看他,朱南羡一副无所谓的神色,倒是苏晋,眼中竟似乎有些微讥诮的笑意。
朱觅萧已是草木皆兵,问道:“你这副样子是甚么意思?”
苏晋一揖:“回殿下,殿下的密信不浇火漆吗?”
是了,密信都会加浇火漆,以防事先被人拆毁,而方才这封信,上面并无火漆痕迹,应当只是朱南羡命人仿写的。
朱觅萧真是恨透这二人,握拳捶地道:“三哥,让你的亲兵卫将这二人抓了,就地□□!一起后果本王来担!”
朱稽佑愣愣道:“十四,这、这可是十三弟和佥都御史。”
朱南羡不以为然,四下看了看道:“三哥这府里才养了几个亲兵卫?便是添上你十四王府的,也不过数百人。”
朱觅萧瞪大眼道:“你甚么意思?”
朱南羡道:“没甚么意思,只是想告诉你,本王既然敢单独来,就不怕你的亲兵卫。”说着,又扬起嘴角笑了笑,“你想知道你的亲笔信在哪么?来之前,本王已交给沈青樾,并命左谦在巷口守着,只要这府里有动静,金吾卫便会破府而入,沈青樾自然也会将信交到父皇与大皇兄手里,到时人赃俱获,你们这里的人,又能活几个?”
朱觅萧恶狠狠喘了几口气,终是道:“本王知道了,你是故意的,故意不将我派人刺杀的事回禀父皇好抓我的漏洞,故意谎称兵马后行好捕我的府兵,就连今日,你也是趁我措手不及故意来威胁我。”他一顿,怒吼道,“朱十三,你到底想干甚么?!”
朱南羡道:“想干甚么本王已经告诉你了,只要本王想护的人,你一根毫发也不能动,否则,后果自负。”
言讫,他再不理朱觅萧,向苏晋伸出手,轻声道:“来。”
苏晋知道他的用意,垂着眸,将手放入他的掌中。
水榭里一场明斗,竟未察觉外间世界已落起雪。
细雪微微,二人一起出了三王府,府外是寂寂的,巷陌尽头只有郑允与覃照林在等着,没有左谦,亦没有金吾卫。
想来也是,朱南羡刚回京师,金吾卫的领兵权还在景元帝手里,他此刻若妄动,岂不落人口实?
方才那套说辞,不过是他的智计罢了,但朱觅萧做贼心虚,不敢不信。
掌心的温热有些烫人,苏晋低声唤了一句:“殿下。”
朱南羡一怔,慌忙将手松开,垂眸道:“是我怠慢了,我方才那么说是因为,因为…”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臣知道,殿下这么说是为了臣好,让十四殿下再不敢对臣轻举妄动。”
朱南羡抿了抿唇,想说甚么,又忍了下去。
两人并肩而行,一起往巷陌走去。
雪粒子纷纷扬扬洒落,像是将时光都变慢了一些。
须臾,朱南羡问:“当御史,很好吗?”
苏晋“嗯”了一声道:“拨乱反正,守住内心清明,不必再浑噩度日。”
朱南羡默了默,又想要说甚么,却终是道:“你喜欢就好。”
落雪沾地即化,却仍将天地染上清泠泠的素色。
巷陌里有颗老树,是冬来,树叶落尽,只余枝桠。
朱南羡仰头望向老树,忽然道:“苏时雨,你看。”
苏晋却转过脸看他。英挺的侧颜俊朗无双,扑簌簌的雪落下,有一粒就歇在他的长睫之上。睫稍微微一动,朱南羡像是意识到甚么,也侧过脸来。
睫稍上的微雪化水,溶入他眼底的湖光山色,朱南羡轻声道:“你等等。”
说着,他忽然纵身,在树干上借力,跃上一根粗枝。
枝头像是有甚么东西被惊落,朱南羡一手攀住一根枝丫,一手卸了腰间长刀,足尖点在粗枝上,倒身而下,伸出刀柄接住那被惊落之物。
竟是一只拳头大小,毛都没长齐的雏鸟。
朱南羡单膝立于粗枝之上,将雏鸟置于掌心,俯下身伸出手:“岁末天寒,候鸟南飞,它虽被遗下,却独自挺过这些日子,是一只福鸟,送给你。”
苏晋又抬目看他。
一双修眉下的眼极好看,眸子里淬了星一般明亮,又带着温柔的笑意。
苏晋垂下眼帘,轻轻“嗯”了一声,伸出双手。
朱南羡小心翼翼地将雏鸟放于她掌心,又道:“你读书多,为它起个名字。”
她的手有些寒凉,那鸟儿离开朱南羡温热的手掌,竟像打了个寒噤似缩了缩脖子,片刻后,又呆头呆脑地四下张望起来。
苏晋的唇角噙起一枚极淡的笑意,低垂的眸子里流转着素日少见的轻柔笑意。
她认真想了想,抬起眼来轻声道:“微臣想将它唤作‘阿福’。”
苏晋儿时寂寞,少时流离凄苦,这是许多年后,她伶仃了小半生的眸子里再没了燎原的灼灼火色,取而代之的是无限明媚的淡泊春光。
朱南羡心如擂鼓,却一时移不开眼去,只能怔怔地看着她。
半晌,他才垂下眸子,忽见她别在腰间的匕首,愣了愣才道:“你还带在身边。”
苏晋看了眼他目光的方向,低低应了句“是”,然后她忽然忍不住道:“微臣听说,这把匕首对殿下极其珍贵,因此时时带着,不敢怠慢了。”
朱南羡移开目光看向一旁:“你听谁说的,不过是寻常之物罢了。”
苏晋道:“是听沈青樾沈大人说的。”
她抬眸,看向朱南羡:“他说,殿下每回揣着这把匕首去吃花酒,桃花运都好。”
朱南羡怔了半日,须臾,垂下眼睑低声道:“他的话你也信。”
说着,想起苏晋方才微凉的指尖,伸手解开氅衣的系带,自树上一跃而下,兜开墨色大氅罩在她身上,微抿着唇才道:“本王至今,是去过两回那种地方,但只在门厅坐了坐便走了,带匕首,也只为了防身。”
苏晋不知当回甚么才好,只得道:“天已晚了,殿下该回府了。”
朱南羡“嗯”了一声,仰头看了眼愈下愈大的冬雪,对等在巷陌的郑允道:“把马车让给覃照林。”
待送走苏晋后,朱南羡一言不发地牵了匹系在巷陌的老马,转头往街巷另一头走去。
郑允不解,追上两步道:“殿下,走错了,咱们王府在东边。”
朱南羡沉默片刻才道:“本王不回王府,本王去沈府。”
郑允更不解了:“这个时辰去沈府?”
朱南羡咬牙切齿:“去找沈青樾,本王今天非要将他碎尸万段不可!”
--------------------------------------------------------------------------------
作者有话要说:普及一下目前出现的皇子名,
太子:朱悯达
三王:朱稽佑
七王:朱沢微
九王:朱裕堂
十二:朱祁岳
十三:朱南羡(名:霭)
十四:朱觅萧
真的,以后我的文,可能再也没有姓朱的了。


第50章 五十章
花开两朵, 各表一枝。
沈奚这头被苏时雨告了黑状, 隔一日, 也有人匿名上表,参了三殿下朱稽佑一本,说他在府上豢养娈童姬妾,大肆铺张。
朱稽佑愚不可及, 居然将这笔账算到了苏晋与朱南羡头上,当庭就要请对峙,还好朱十四将他一拦, 说三王府确有数名姬妾, 却不是三殿下养的,是这回回京以后, 不知谁塞到府上的,应当问责掌宾礼,主接待的礼部。
礼部自上而下都是一群三不开(注), 素日里最怕事, 平白无故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从尚书到侍郎, 全趴在地上磕破了头喊冤。朱稽佑见此,不甘示弱, 也跪,也哭,比着嗓门扮窦娥。
好好的一个早朝被闹得鸡飞狗跳,景元帝拂袖而去, 倒也没问谁的罪。
沈奚昨晚被朱南羡提着刀追了一夜,早朝一散,回到公堂刚打了个盹儿,户部右侍郎杜桢蹑手蹑脚地走进来,在他案头翻翻找找。
沈奚掀开眼皮看了一眼,漫不经心从手边捞了一本册子扔过去,笑嘻嘻道:“杜大人,这儿呢。”
这是陕西道的黄册。
秋收后各地上报税粮数目,沈奚身为左侍郎,查南方各道,杜桢身为右侍郎,查北方各道,但为防贪墨,每份黄册上都需有三位堂官署名。
杜桢被沈奚逮了个正着,却也不慌不忙,堂而皇之地翻开黄册一看,讶异道:“哟,沈公子还没落笔呢。”
不落笔署名,就交不了差,交不了差,就要等着皇上问责,一问责,三法司就要查,若真查出甚么,那就完了。
沈奚抬手在后脑支了个枕,脚伸到公案上头,懒洋洋地道:“杜大人这么急,是不是听说姓冯的茶商被都察院拿了,洗钱销赃的人没了,上赶着来我这灭火?”
杜桢知道他危言耸听,笑道:“沈公子玩笑开过了。”然后将黄册放在案上端正摆好,折身要走。
沈奚又调笑道:“杜大人莫慌,我这就上都察院帮你问问冯梦平招了没。”
杜桢头也不回地抬脚走了。
沈奚最后这话没开玩笑,冯梦平已让都察院拿去两日了,苏时雨至今没给他扯回销,他是该去过问了。
转首到了都察院,苏晋居然不在,随意唤了个御史过来,说苏大人去承天门查问登闻鼓案落水中毒的女子了。
沈奚挑眉:“她不审曲知县的案子了?”
那御史道:“回沈大人,柳大人已将此案转给了钱大人,苏大人眼下查的是后两桩。”
沈奚觉得不妙,钱三儿从来唯柳朝明马首是瞻,所以这是柳朝明亲自过问了?
他不再说话,折去刑讯室找人,里头却空空如也。
沈奚脸色变了,若此人真叫柳昀劫了,那他这一番辛苦岂不泡了汤?
他想到这里,径自就往暗室而去,一路上众御史小吏见户部侍郎面色不虞,都不敢拦阻,只在道旁见礼。
沈奚还没闯进暗室,暗室的门就开了,钱三儿从里头出来,他眼下已是副都御史,与沈奚同属正三品,两人一见,相互一揖。
钱三儿弯着月牙眼,十分和气道:“沈大人来都察院怎么也不请人通传一声,三儿好去正堂迎一迎。”
沈奚看他一眼,忽而也笑了一声,指了指他身后的暗室道:“只怕钱大人迎我的一会儿功夫,里头就闹出人命了。”
钱三儿又一拱手道:“沈侍郎说笑了,都察院行的是监察审讯权,怎会随随便便出人命?”
沈奚负手,轻描淡写道:“那好,你们都察院拿人也将就个真凭实据,拿冯梦平的证据呢?”
钱三儿仍弯着一双笑眼,不说话。
沈奚又道:“当日拿冯梦平,是因本官接到了一封密信,说他谎报税粮数目,可如今发现——”他一顿,从袖囊里取出一张银票夹在指间,嘻嘻一笑,“本官当日瞧走眼了,竟把银票看成了密信,错怪了冯老爷,还望钱大人将人请出来,本官好当面跟他赔个不是。”
钱三儿听了这话,眼中的笑意才渐渐褪了。
真是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浑水摸鱼,作假拿人,当众翻供,他沈青樾真是甚么缺德干甚么。
沈奚见钱三儿仍不说话,往前两步,凑近了些道:“三儿,你跟着柳昀这么久,怎没将他万无一失的道行学到手呢?”然后他又笑了笑,伸手点点自己的右颊,“这儿的血还没擦干净呢。”
钱三儿脸色一僵,神色往同样的位置摸了摸,果然有一丝血渍,想来是方才审冯梦平时溅到的。
沈奚这才将笑容收了,淡淡道:“怎么,小钱大人审得如此卖力,可是想将钱尚书的把柄握在手里?不过依本官对柳昀的了解,他怕是只让你审,不让你上表吧,如此你心里可是滋味?不如将人交给本官,叫本官帮你参你爹一本?”
沈奚说话做事从来留三分余地,可不留余地时,也是锋锐难当。
钱三儿与钱尚书虽是父子但势如水火,平生最恨旁人拿此事做文章,而沈奚非捡着这个说,看来是认为柳昀与钱三儿劫了他的证人不还,当真动怒了。
正这时,暗室的门又开了,柳朝明一脸清冷地站着,淡淡道:“把冯梦平交给沈侍郎,侍郎便会惩奸除恶吗?还不是先将此人攥在手上,权衡利弊留好退路,等待良机再作打算?”
他说完这话,看钱三儿一眼:“让人都散罢。”
钱三儿朝二人再一揖,带着中院一干御史全撤了出去。
沈奚轻“哼”了一声,走到抄手游廊上抱臂坐下:“柳御史把可利用的人都挖得一干二净,恨不能将天下人的秘密全当做筹码握在手里排兵布阵,这样的立身之道,又比我好得到哪去?”
他从袖囊里摸出把折扇,敲了敲一旁的廊椅。
柳朝明却并不跟过来。
沈奚笑了一声,望着不远处的宫楼,似是想到了甚么,忽然“啧”了一声道:“去年七王在马府设局诱杀朱十三,你赶去昭合桥头后,命锦衣卫把那帮刺杀朱十三的暗卫全杀了,不单单是为了帮苏时雨遮掩身份罢?”
柳朝明扫他一眼:“何以见得?”
沈奚摇开折扇,不疾不徐道:“若只是为了遮掩身份,你大可以留一两个活口,令他们当众供出朱沢微后再杀。这些暗卫是七王刺杀十三最直接的证人,你却在朱悯达赶来昭合桥之前,招来锦衣卫杀了他们,你是不愿令太子借此打压七王,得势过大,所以毁了罪证?”
柳朝明听了这话,不置可否,抬步往前院而去。
沈奚恍然一笑:“这么说,苏时雨的身份倒给了你一个绝佳的掩护,甚至连朱悯达都将注意力放在了苏晋身上,以为你是为了庇护她而动的手,没觉察出你的真正目的?”
柳朝明顿住脚步,回过身来淡淡道:“朱悯达没察觉,沈侍郎怎么察觉了?”
沈奚道:“凡事可一不可二,登闻鼓下,陕西曲知县之死,八成是因为陕西税粮的问题。我在户部,这被扣下的税粮去了哪里,是谁捣的鬼,我比你清楚。户部尚书钱之涣是谁的人,我也比你清楚。我缺的,只是一个实证,你从苏晋那里听说我在查,于是将冯梦平扣下隐瞒不报,为的是甚么?怕登闻鼓一案牵出钱尚书,七王因此倒台吗?”
可沈奚说到这里,连自己都摇头笑了:“但你怎么可能是朱沢微的人?”
他站起身,来回走了几步,将折扇往手里一敲:“啊,我知道了,制衡是帝王之术,你承老御史之志,承柳家之学,何须搬弄这一套?但你此生最重诺,你努力维系七王与太子的平衡局面,一定是——”他回过身,抬起折扇指向柳朝明,神色蓦地变得凛然无比,“与除了太子与七王以外的其中一位殿下有过盟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