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会退而求其次者,死;不会忍常人所不能忍者,死;不会三思而后行者,死。
道之不行也,知者过之,愚者不及。(注1)
苏晋将这两句话放在心中咂摸了一遍,这才拜道:“回陛下,是微臣鲁莽了,微臣不解圣意,不明圣心,后来见勘合施行顺利,各地官员一改往日风气,才知陛下处决苏州知府知事,是为天下官员做表率,他二人——”苏晋脸贴着地,将目色中一丝伤色强忍下去,平静道,“死得其所。陛下目光之远,下官犹不及也。”
景元帝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漫不经心道:“行了,起来回话罢。”
遂又问了一些年来案情之事,以及湖广河道修筑工程,苏晋一一道来,无处不妥。
待苏晋离开奉天殿,景元帝才道:“张卿,朕听闻苏晋当年中进士,跟着你在翰林修过一阵书,算你半个学生,你怎么看?”
张石山合手一拜:“回陛下,此子比起往日,持重沉稳,光华内敛又不失慧气,堪称大才已成。”说着,又道,“竟不禁让臣想起入仕时的柳大人。”
景元帝看他一眼,摇了摇头:“柳昀不一样,他是柳家长大的,柳家怎么教子的?存天理,灭人欲,自小将人打磨平滑。若是资质平凡的,一辈子也就这么过去了。偶有那么一个天纵奇才,锋芒太盛却不能往外长,怎么办?只能往心里头长,面上好好的,像块水中温玉,倘一剥开,心里头全长着倒刺。”
中书舍人舒桓道:“那依皇上看,柳昀是平凡的,还是不平凡的?”
景元帝冷笑一声:“你说呢?”继而将话头一转:“这个苏时雨,一身傲骨,当初朕就在想,他若肯收敛锋芒,磨心磨情,前途必然可观。而今大才初成,舒卿,你这就拟旨,擢他为正四品佥都御史罢。”
舒桓应是,当即退到一旁的桌案上拟写。
曾友谅道:“皇上,这苏晋自从八品知事提为七品御史,才不到两年,眼下又连升三级,恐怕不大合适罢?再者说,这御史的品级,本就不同于旁的大员。”
此言不假,御史掌监察之职,七品可弹劾府一级官员,而这四品佥都御史已可弹劾各部堂官。(注2)
谁知景元帝听了这话,自案头拿起一本奏疏,“哼”着笑了一声:“你还有脸提这话,五年前发生过甚么,当朕不知道?”
曾友谅吓得跪在地上:“回皇上,若皇上责问的是苏御史当年被贬一事,臣彼时在病中,被蒙在鼓里,后来得知此事也是痛惜不已。”
景元帝又将奏折翻了一页,忽又不以为然道:“不过,曾卿说得也有理。”
舒桓听了这话,拿着拟好的圣旨问:“陛下,那这旨意是宣还是不宣?”
景元帝自他案头扫了一眼:“吴敞,拿去都察院。”
吴敞高举着圣旨退了出去。
景元帝放下手里的奏疏:“柳昀慧极,进退有度,且看似有情,实则无情,朝堂上不能没有这样的人。”
他说着又长叹一声:“可惜,朕老矣,再过几年,你们也该老了,快死了,新皇登基,日后的朝堂该由谁做主?这煌煌大殿,终归不能只有一个柳卿。”
“心里头长着倒刺的人,心都被蚀空了,可怖啊。”
苏晋前脚回了都察院,不一会儿,奉天殿的旨意也来了,连带着还赏赐了三百两白银。
吴敞打趣道:“这赏赐是连着年来的三桩案子与这回擢升一起拨的,苏大人莫要嫌少。”
苏晋回礼道:“吴公公说笑了。”
柳朝明扫了苏晋一眼,淡淡道:“既已升为佥都御史,先去将官服换了。”又吩咐道,“赵衍,你先带她至都察院各处看看,随后一起来公堂见我。”
都察院跟各部衙门差不多,除了几间公堂,还设有供官员值宿的值庐,四位堂官(注3)的值事房在值庐旁边,另还有卷宗阁,刑讯房,审讯房。
苏晋走到一扇近似牢狱的屋门前,不由停住脚步。
门前站着两名狱卒一样的守卫,檐上没有悬匾,门扉左侧悬了一个牌子,“暗室”。
苏晋疑道:“赵大人,此处是做甚么用的?”
赵衍面色有些难看,顿了顿才道:“也是审讯犯人的。”
他一直以来都有一种莫名的感觉——自己虽说是都察院的二当家,却从不曾接触到院务的核心,而这座暗室,就给了他最直观的感受,平日除了柳朝明,偶尔只有钱三儿能进去。
苏晋有些诧异:“不是已有数间刑讯房与审讯房了么?”
赵衍别开目光,只道:“这…我也不知。总有些案子,是要柳大人亲自审的。”
可他亲自审的,到底是甚么呢?
赵衍还记得,曾凭的尸体被抬出来后,他去看过一眼,十根脚趾只余了一根,左手没了,眼被剜了,胳膊与腿虽在,里头的骨头全敲碎了。
这是要审甚么,才用如斯重刑?他分明记得曾凭早已认罪画押了。
然而这还不是最惨的。
他记得不久前还有一个,被抬出来时,就是一个罐子,原来是手脚全砍了,被腌成了人彘。
这些被送进去的人,出来的时候,只有一个共同点——舌头还在。
赵衍一时竟不知倘若苏晋再问,自己当如何作答,恰巧府门外传来拜谒之声,苏晋听声音有些耳熟,心中一喜,不由与赵衍揖道:“大人,来人像是下官故友,下官想去看看。”
赵衍松了口气,点了一下头道:“去吧。”
苏晋行至前堂,原来是周萍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了。
她离京以后,原京师衙门府丞孙印德调任工部郎中,随后,杨知畏便向宫中请旨,令周萍接任府丞一职。
苏晋快步走上前去,站在院中,笑着唤了一声:“皋言。”
周萍正与御史言脩交涉,闻声转过脸来,一见苏晋目色里也是喜极之色,几步走上前来握住她的手道:“时雨,你不知道,我昨日从杨大人那里听说你已回京,欢喜得一整夜睡不着,今日天不亮就提了冯梦平送来都察院,奈何在承天门耽搁了一会儿,险些急死了。”
苏晋的眼里也有雀跃之色,说道:“我也是,我本一回京师就想去见你,奈何撞上案子,皋言,你这一年来可过得遂意?”
周萍正要答,柳朝明不知何时已从公堂踱出来了,看了一眼被捆来的冯梦平,又看了眼苏晋二人,倏然冷声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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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注1:取自《中庸》,原句为“道之不行也,我知之矣,知者过之,愚者不及也”,意思是“中庸之道不能实行的原因,我知道了:聪明的人自以为是,认识过了头;愚蠢的人智力不及,不能理解它。”
柳朝明说这句话,是告诉苏晋,凡事不要自作聪明,适可而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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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2:明初七品御史是可以弹劾高|官的,我这文为了限制都察院的权力,所以只有四品才能弹劾堂官,纯属瞎规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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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3:四位堂官,即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史,目前四位堂官,右副都御史出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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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四六章
柳朝明这话不知所指, 引得大小一干御史齐齐跪了。
他看了一眼冯梦平, 问道:“谁拿的人?”
周萍俯首道:“回柳大人, 此人是下官…”
“大人!”未等他说完,苏晋打断道:“是下官去冯府查案,不慎打草惊蛇,万不得已只好请京师衙门的衙差帮忙拿人, 与周府丞无关,还望大人准他先回衙门。”
柳朝明看了身后两名小吏一眼,小吏会意, 将冯梦平带往审讯房了。
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对周萍道:“你不是我都察院的人, 日后无要事务须登门。”
周萍应是,直起身想为苏晋辩解两句, 又唯恐说多了惹恼左都御史,只得走了。
柳朝明这才扫了苏晋一眼,淡淡道:“过来。”得到公堂门前, 又顿住脚步道:“言脩, 你几人也来。”
柳朝明坐在桌案前,冷声问道:“为何拿人?”
苏晋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 补充道:“原本只想打听究竟,没成想下官跟沈大人的话头接不上, 唯恐人跑了,只得先捆回来审。”
赵衍劝道:“这么说,原来是亡羊补牢,此事不该怪苏御史。”
柳朝明冷冷道:“亡羊补牢也是亡羊在前, 补牢在后。”又看着苏晋,“你方至京师,连案情卷宗都没看过,仅凭道听途说,便自请查案,岂非你亡羊之根由?”
苏晋垂眸道:“大人教训的是,是下官莽撞了。”
柳朝明这才将语气放缓了一些道:“听你的意思,沈青樾也在查此案?”
苏晋道:“是,仿佛是户部的今年税粮出了纰漏,查到了冯梦平这里,下官本想今日去寻沈大人问过,还没来得及。”
柳朝明想了想道:“不必了。”又道,“此案连沈青樾都要亲自查问,想必里头水不浅,你初任佥都御史,不便往这里头蹚。”然后吩咐道:“钱三儿,陕西鹿河县曲知县一案,全权交由你查,冯梦平也由你来审。”
钱三儿应是。
柳朝明补充了一句:“带去暗室审。”
钱三儿一顿,又郑重揖道:“下官知道了。”
柳朝明道:“言脩,你几人今后就跟着苏晋,先查登闻鼓后来死的书生与女子。若得线索,钱三儿,苏晋,你二人即刻禀报赵大人。”
几人齐声称是。
柳朝明道:“行了,都散了罢。”一干人等正退出公堂,柳朝明默了默,唤了一声:“苏时雨。”
旁的人看到柳朝明像是有话要单独对苏晋说,都散得远远的了。
苏晋站在门前揖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柳朝明一时默然,须臾才道:“你虽扮作男子,终非男子,行事处世,当注意分寸。”
苏晋细想了想,又对他一揖:“下官记住了。”
待苏晋回到自己的公堂,言脩已带着数人在堂前等她了,一干人等跟苏晋拜过,言脩道:“苏大人,下官将那书生与女子的卷宗给您送来。”
苏晋点了一下头,一扫这些人官袍的纹样,除了言脩,另还有一名七品监察御史,便道:“你二人跟我进来,其余的散吧。”
另一名监察史姓宋名珏,年纪看起来比言脩更大一些,唇上留着两撇长须,模样却显得轻浮。
苏晋翻了翻案头的卷宗,说道:“我看完卷宗大约须一整日,你二人先按手里头的线索去查,有甚么要紧的,随时来回我。”
言脩称是,宋珏转了转眼珠子,却问道:“苏大人,那这曲知县的案子,咱们当真不碰了吗?可柳大人怎么将这案子交给钱大人呢?”
苏晋自卷宗抬起眼:“不对吗?”
宋珏呆了一呆,“啊”了一声道:“苏大人您不知道吗?户部尚书钱之涣钱大人,正是我们都察院钱月牵大人的父亲。照说这案子跟户部挂上钩,钱大人合该避嫌,苏大人您说,柳大人怎么着他去查了?”
苏晋还未说话,言脩将他一拦:“柳大人自有柳大人道理。”又回禀苏晋道,“苏大人,宋御史这人就是这样,好猎奇,闲来无事总打听各部衙门的闲事,没个正经。”
苏晋摇了摇头道:“无妨。”又看着宋珏问:“照你这么说,钱大人的身世,倒是和户部的沈大人有些相似?”
可同是尚书之子,同样身居高位,沈青樾恣意潇洒,举手同足间无不随性自在,但钱月牵虽也温和近人,与沈青樾一比,却少了许多出生优越的贵气。
宋珏道:“苏大人有所不知了,钱大人与沈大人的身世只是看起来相似,事实上却大不一样。沈大人是沈家嫡长,上头只有三个家姊,且除了大的早年过世,二姊是太子妃,三姊是四王妃。沈大人自小常在宫中,跟几位殿下还有重臣之子一起长大,那是贵不可言的主儿。”
他转而又道:“但钱尚书家有八房妾室,十多位公子,而咱们钱大人的亲娘听说连妾室都不是,大约是一个丫鬟,生下钱大人后,还没来得及拨身份,人就过世了。就说钱大人的名,据闻他出生那年,京师柳絮繁多,惹得钱尚书直打喷嚏,十分烦闷,又多出个儿子,觉得跟柳絮一样碍眼,这才起名为‘絮’。再据闻,当年府里的人都懒得呼其名,因他行三,所以就称钱三儿。”
苏晋听了这番话,垂眸道:“那他能一步步走到今日这般,当真不容易。”
宋珏道:“哦,还有…”却被言脩打断:“行了!”伸手朝苏晋一揖:“苏大人,那我二人先告退了,您若有任何吩咐,交给下官去办就行。”
苏晋“嗯”了一声:“去吧。”
待到申时末,苏晋的卷宗还没看到一半,她今日有诸事待办,不便多留,收拾好笔墨,隔着窗瞧见柳朝明与钱三儿交代了两句,踏出府门走了。
苏晋先去钱庄将三百两换成银票,后去了接待寺,将官印拿给寺官验过,说还没找好府邸,要在此借住几日。
那寺官一瞧来人竟是正四品佥都御史,忙吓得跟她拜下,堂内一众赴京复命的官员听闻是佥都御史,也齐齐跪地拜见。
苏晋还未受过这种礼遇,怔了怔才道:“诸位起身罢,不必多礼。”
寺官将苏晋引到一间上好的厢房,又着人备了晚膳,苏晋用过后,洗漱完毕,便合衣躺下了。
她心中放不下那日从正阳门出去,行踪诡异的王府亲兵,闭上眼也不知是何时睡着,睡了多久,忽闻外头传来叩门声,苏晋一下就醒了。
来人是覃照林,他头脑虽简单,却有一个好处,从不说废话,是以一见到苏晋便焦急道:“大人,俺跟着那群亲兵跟到一个茶寮,也就打个盹儿吃盏茶的功夫,他们一下就没影了,后来俺细细一瞅,这群王八蛋居然化成了茶寮的小厮和茶客,您说他们这是要干啥?”
苏晋双眉一凝,回厢房一手取了斗篷,一边疾步往外走:“你跟去的路上可曾看到几位殿下了?”
覃照林道:“这可更愁人了,昨儿一早您一走,俺就瞧见十殿下进城了,十殿下还看到这群出城的亲兵,却装不认识,瞅不见一样。”
苏晋目光一扫,瞧见不远处正跟她跪着的寺官,甩下一句:“备马!”
说着走出接待寺,一手牵了覃照林的马,翻身而上,道:“我去正阳门,你即刻跟来。”
覃照林站在马下问:“大人,这群王八蛋是冲十三殿下去的?”
苏晋没答这话,自马上系好斗篷,扬鞭而去。
眼下尚未进京的只余六王和十三王。
六王自十年前便娶妻偏安一隅,等闲不回应天,这些人若不是冲朱南羡去的又能冲谁去?
苏晋知道自己就这么出城而去怕也无济于事,她只盼着当日她吩咐去查探各位殿下脚程的巡城御史能依然在正阳门守着。
所幸天无绝人之路,一到正阳门,那巡城御史便走上来拜见:“苏大人。”
苏晋有些意外,勒马道:“你们不是轮换当值?”
巡城御史道:“是轮换,但下官想着这几日苏大人可能有事吩咐,怕大人一时找不着下官,便跟同僚调了值夜的日子。”他一顿,又道,“回大人,下官手下已根据脚程找到了六殿下,只是,还未见十三殿下行踪。”
苏晋目色沉沉:“行至何处?”
巡城御史道:“用的是八百里快马,南门外两条官道都跑过了,往来四百里。”
这时,覃照林也纵马赶到了,苏晋冲他一扬下颌,言简意赅地吩咐:“你去,让他们开城门,我要出城。”
覃照林呆了一下,问:“为啥?”却又深知苏晋说一不二的脾性,只好着人开城门去了。
眼下已快四更天了,一旁的巡城御史道:“大人方升任佥都御史,今日当去早朝,有甚么事不如交给下官去办,下官一定尽力。”
苏晋回头看了眼宫楼,毅然道:“顾不了那么多了。”又问,“哪个方向?”
巡城御史当下也翻身上马:“下官为您带路。”
三人并辔而行,得到驿站岔口处,巡城御史又道:“下官虽不知十三殿下从哪条官道回京,但殿下自接到旨,也就晚了七日出发,赶在腊月前进京是足够了,想来会选左边这条好走一些的。”
覃照林说的茶寮也在这个方向。
苏晋扬鞭打马,谁知马才跑了几步,她忽然觉出些许不对劲,当即勒住缰绳,马蹄高扬,原地徘徊了几步,苏晋转头问巡城御史:“只晚了七日出发?”
御史道:“是,虽只晚了七日,殿下仍怕耽误了回京的时日,所以只带了四人,说是日夜兼程,余下兵马后行。”
苏晋又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被苏晋一问,那名御史仿佛也像是悟到了甚么,怔了怔才道:“回大人,下官是从兵马司那里听来的。”
原来最关键的问题,一直被她忽略了——朱南羡回京不过晚出发七日,何以闹得人尽皆知?
除非,他是故意将这消息放给有心人听的。
苏晋忽然勒马回头,走到正阳门前,对一名守城护卫道:“前一日是你跟本官说,十三殿下会晚几日回京,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名守卫正是当日带苏晋上门楼的那位。
他立时跪道:“回大人,上个月金吾卫左将军出城,跟属下们提过一句,还吩咐属下们到时要警醒些。”
左谦?
左谦堂堂一个正三品指挥使,平白无故跟守城护卫多说甚么?
何况殿下们回京,守卫们也就把守城门这一关,还能警醒出甚么花来么?
看来当真是有心为之了。
苏晋想到此,忽然记起她去广西的路上,自江西道路过,听当地的监察御史提过,说这一年来,十三殿下曾被行刺过两三回,然而都有惊无险,消息也不曾传至宫里,都被压了下来。
这事听起来离奇,然而跳出框来想想,天底下敢害十三殿下,想害十三殿下的还有谁?
宫中各位殿下无一不心思缜密,当初七王设局更是环环相扣,能干出在别人的藩地行刺这种蠢事的,恐怕也只有朱十四了。
苏晋慢慢放下心来,又问守卫:“你们这里,可还存着近两月的邸报?”
是还余了几份,可大多数因为天冷夜里当柴禾烧了。
见守卫支吾不语,一旁的巡城御史道:“苏大人,那些邸报下官都看过了,下官不才,有些过目不忘的本事,大人想知道甚么,尽可以问下官。”
苏晋点了一下头道:“邸报上通常还载录兵马消息,十三殿下晚七日出发,兵马后行,那后行的兵马,邸报上可提过?”
巡城御史道:“不曾。”
苏晋挑眉:“确定?”
御史道:“确定,下官翻看邸报时,也是觉得此处有蹊跷,还来回找了两遍。”
如此看来,连兵马后行也是假的了。
说不定朱南羡在接到回京旨意的当日,已让自己的府兵出发,而他的人与兵马,早也应当在京师附近。
苏晋垂下眸子,倏忽间唇畔竟浮上些微笑意。
她是极难得才笑一回,只可惜这笑靥太浅,又浸在沉沉夜色里,尚不能瞧清。
打马回城,巡城御史在身后打揖恭送。
苏晋想了想,勒马回过身来,目光落在这名御史身上。
他看起来很年轻,五官端正,只是右边眉头上有块小凹痕。
苏晋缓缓道:“本官记得你姓翟,叫甚么?”
那御史揖得更深了些:“回苏大人,下官叫翟迪。”
“可有字?”
“字启光。”
苏晋点了一下头:“你很好,本官记住了。”说着,策马往宫中而去。
翟迪愕然抬头,浓夜之中竟瞧不清苏晋远去的背影,可他仍在原地站好了班子,并郑重拜下:“多谢苏大人。”
这一日早朝除了众朝臣,诸位皇子也在,除了议登闻鼓的案子,景元帝还过问了户部年末税粮黄册,着礼部加紧备办年关事宜,末了又说回登闻鼓的案子头上,正准备命三法司四品以上大员留下续议,殿外忽然跑进来一个内侍,报喜道:“陛下,十三殿下回来了——”
景元帝从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竟露出一丝难得的愉悦:“果真?”
内侍磕头道:“回陛下,已到承天门外。”
景元帝点了一下头,对左手下一干皇子道:“他年余辛苦,却劳有所获,这说做甚么便做好甚么的性子,你们都当好好学。”言罢起身,大手一挥,“朕的十三子回来了,众爱卿当跟朕一道去迎。”
景元二十三年的初春,细雨纷扬,朱南羡自西北回宫的那天,是一个人带着郑允进的承天门,只有朱悯达和沈婧沈奚来迎他。
直至景元二十四年初冬,老皇帝总算有了为人父的心思,特许他带着自己的亲兵卫,自奉天门打马而入。
这一日天晴,苍穹干净得连一丝云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