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姑娘抹着眼泪抽泣道:“但还有一支使君也拿不下的。去年冬天还到城里杀人呢。”
蔺姜心下微微一动。
这样一说,他倒真来了兴致。
他曾听子恒表哥对白弈诸多赞誉。阿舅是朝中清流,素来孤傲刚直,表哥也是个眼界颇高的人,与同辈的贵胄子弟都走得不近,却独独与白弈亲厚。想来这位白小侯该是个人物。他也听得多了,威名功绩不论,几日来,凤阳城中竟听不着半声抱怨,更无一人说白弈不好,但凡提及,必是赞不绝口。这白氏使君当真是神仙一样的人物了!那这令白弈也束手无策,竟还能公然入城杀人的山匪又该是什么角色?若是…若是他能拿下这山匪拎去皖州军营,岂非是大大的风光?
蔺姜想着想着没注意咧嘴乐了。他自是没多想的,沙场上枪挑敌将尚且不惧,几个山匪怕什么?他哄着那还在嘤嘤啼哭的小姑娘,一拍胸脯,兴奋地双眼发光。
夜幕下,一道黑影掠来,似暗夜中一丝风划过,悄无声息拜在那白衣玉冠的男人面前。
“公子,情形有异。蔺公子连夜入山去了。”黑影低声秉道。
“连夜?”白弈眸色一沉,手上握拳一顿,再缓缓松开。掌心一黑一白两枚棋子,黔夜深浓中,映着眼中明灭光华。他盯看了一会儿,问:“他之前都和什么可疑之人接触过?”
黑影思索片刻道:“一个小姑娘,七、八岁的模样罢,大晚上还在外面游荡,有些古怪。已让老十盯去了。蔺公子那边有四哥。”
白弈点头道:“静观再报。你先留在府上。”
那黑影身子微一颤,抬起头来,这才看清漆黑面具下一双亮晶晶的眸子。他踟蹰一瞬,还是没将话说出口。
白弈将这细微挣扎看在眼里,唇边隐隐溢出一抹笑来。“我知你一直在愧疚。”他道,“所以留你在府上。你就好好护着她算是赎罪罢。但——”他眸色陡然转厉,盯着面前黑影,静了良久,缓缓道:“朝云,我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喊过你了。”
黑影浑身一震。
白弈轻叹:“艮戊,那是父亲另赐你的名字。但你知道,在我心里,你永远都是傅朝云。只是,你也莫忘了当年咱们是怎么活下来的,日后该怎么活下去。”他话音一落,屋里骤然一寂。艮戊不禁冷汗如注,大气不敢出。自出山后,公子从不愿提起旧事。那些黑色的过往就像是封陈的疤痕,大家心照不宣,谁也不去碰。但公子却在这个时候忽然自己一刀剜了下去。“公子,属下知错了。”他俯身拜倒下去,竟不敢再抬头看公子的眼睛。
但他却觉双臂一暖。公子亲手将他扶了起来。他听见公子叹息:“你并没有错。若能跳脱局外,谁不想做个好人?”他心头蓦得一紧,竟震颤起酸苦潮雾。
白弈静盯着艮戊,暗暗苦笑自哂。八年同死,才有今朝共生,但艮戊如今已不能再胜任旁的任务了,只因那颗心还未在那梦魇般的八年中死绝。忽然发现这个事实,他并未震惊,亦不曾有折臂之痛,反而是一种难以言语的微妙心境,忧喜参杂。他不由微微阖目,轻叹。“你去吧。”他揉了揉眉心,对艮戊道,“记着,在我面前也就罢了,不要让父亲看见你这模样。”
艮戊闻之瞬间呆了,喉头一烫,张口欲说些什么,忽然,却听屋外一声凄厉呼叫,竟是从后苑传来。
两个男人俱是刹那一惊。转瞬,艮戊已闪身不见了踪影。白弈推门出去,没走两步,却见一个娇小身影飞奔而来,青丝披散,只着纱衬。“哥哥!”她呼唤声带着哭腔,一下扑进怀里来,紧紧抓住他不放。已是暮春温暖,她却浑身瑟瑟地发抖。“我…我…你…”她眼泪流了满面,哽咽难言。
白弈略惊一瞬,旋即有些好笑。这小姑娘,莫不是做噩梦了?竟也怕成这样。他伸手搂住她,柔声哄劝。
墨鸾却只是紧紧抱住他,眼泪止也止不住。她无法说出口来,只一回想也让她痛得无法呼吸。梦里那一片愁云惨雾下,她看见他浑身是血,雪白衣衫全浸染了鲜红,滚烫的腥浓从他身上涌落,绽成了荼蘼。她崩溃的嘶叫,却不能靠近,就像被迫旁观一场奢华的消逝。
万幸只是一场梦。万幸他还好好在这里。万幸。万幸。
她心中混乱颤抖,只能紧紧抱住他,寻求温暖安慰。那是,还活着的证明。
远远得,女师方茹抱着春衫静姝水湄提着灯追来,正看见这月下相拥一幕。
银白淡散下,一对璧人,柔情如画。
方茹禁不住“啊”得轻呼一声,猛然揪心。公子眉眼间流淌出的宠溺和温柔毫不参杂,她从未见过他露出这样恬静纯粹的表情。她有些哀起来,那个她从小看大的孩子呵,她忽然不知是该生他的气,还是心疼他。或者,她该先心疼小娘子么…
“这样下去可怎么成呢…”方茹一声长叹,转身退去。
静姝这才惊了起来,眸光明灭瞬息,忽然道:“有什么不成的。又不是亲兄妹。”
她一语惊人。方茹当下僵住了,回身看着静姝半晌,又是一叹。“别说胡话了。公子是要尚主的。”
四下里骤然一静,只剩两盏灯火摇曳。
忽然,静姝却笑了一声。“尚主又怎么?”她挑眉,“咱们公子要做的事,几时不成过?”
方茹一时语塞,旋即苦涩一笑。也对,端看公子想不想。可公子到底是如何想的,谁又真能明白。“走罢。”她无奈再叹,眸光转,下意识瞥了眼水湄,却见水湄安安静静提灯,眼中风平浪静。
残月升,照人间几多深浅。
军戎与流亡已将殷孝练就成警觉地猛兽,一丝风吹草动也会立刻醒来。他猛睁开眼,扬手一掌劈窗而去。立时劲风顿起,那窗在掌力下猛向外冲开去,发出吱呀怪叫,瞬间四分五裂。“外头的朋友也不嫌摸瞎,不如掌上灯给瞧个清楚怎样?”殷孝冷道。
窗外却传来“嘿嘿”两声笑:“今儿个月色亮堂着呢,给大当家省点油钱。”
什么人这般张狂?殷孝心下一震,反而开怀,提刀一跃,从震碎的窗口跳出去。他才落定,却见一道银光从眼前掠过,当下提气追了上去。
一路耳畔风起,前面那人影动如脱兔,在山石树木间飞跃,映着皎月,银光粼粼。
好巧的身手!殷孝由不得在心中暗探。天下之大,果然藏龙卧虎。之前遇上一个白弈,虽说阴谋使诈那一套他不待见,但若论起武功身手着实堪称一流人物,如今这人路数又和白弈完全不同,白弈轻身功夫、剑术招式皆走飘逸逍遥,而眼前这个却怎一个灵字了得!殷孝沉气阔步追去,直追到一片林间空地,那人才猛顿住步子。回身时,但见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面如敷玉,眉宇还稚嫩,却分外的星眸灼灼,自有一股英气,手中一杆长银枪给月光一撒,寒气迸射。
殷孝由不得怔了怔,又暗叫了声好。
那少年却长枪一摆,哼道:“敢跟来,倒有胆量。”
殷孝闻声乐了,道:“我怎么不敢跟来?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敲门,何况你这么个俊俏的儿郎子。”
他话音甫落,那少年已腾得涨红了脸,跳起来叫道:“少装!杀人越货的山匪还说心不亏?!”
殷孝剑眉一挑,却见那少年手中长枪一旋已刺了过来。枪扎一线,如潜龙出渊,端得是中平枪好架势,一看便是出自名家。
殷孝大刀一拦,“锵”得架住来枪,只觉这一枪扎得又平又稳,没半点虚浮,忍不住再暗叫了声好,也不与之客气,削刀将长枪拍开,顺势劈风砍去,一时虎啸龙吟交错。
那少年到底还小,吃不起这样猛的劲力,约摸斗了几十个回合就有些架不住了,只见他手上一甩,将长枪推上前去,单手捏着枪尾,使鞭一样左挑右拨,间或点刺,如蛟龙捣海,竟是密不透风,殷孝大刀再猛,却根本无法近他的身。
殷孝心下吃惊。这小子枪法精湛,总似有些熟悉影子。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阿爷在世时曾有个姓赵名隐的好友,乃真定常山赵氏后人,家传枪法精妙无双,他有幸见过阿爷与那赵叔叔切磋,当真是横扫当阳的气势,个中妙处竟有不少和眼前这小子相合。可赵家枪法岂有外传之理?殷孝当下出刀一压,强挟住长枪,问道:“你和常山赵氏什么关系?”
那少年笑道:“好厉害的山匪!连我师门派系也看得出。家师姓赵讳隐高字静玄。”
“胡扯!”殷孝挑眉道:“赵家枪传内不传外传嫡不传庶,怎会收什么徒弟?”
“你才胡扯呢!”那少年气呼呼大叫,“我师尊和我阿爷是旧友,师尊修道云游去了,又不愿枪法失传,就赠了我一本枪谱。骗你是小狗!”
殷孝怔了一瞬。看这小儿郎最后那句话说得,可真是孩子心性,但却又是个好厉害的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果然如是。殷孝不禁愈发佩服起来,问道:“敢问名姓?”
那少年傲然扬眉干脆利落吐出两个字来:“蔺姜。”
蔺姜。蔺姜。殷孝琢磨一瞬,猛然惊道:“你是蔺公和裴贵主的儿子?”
蔺姜点头,却反问道:“你呢?姓甚名谁哪里人氏胆敢占山为王打家劫舍违乱王法,见你蔺小爷在此还不快快俯首就擒洗心革面弃恶从善?”他正是战得血热上涌时,只心道这山匪好厉害,却是绝没想过为何一介山匪听了他的名字就能知道他爷娘是谁的。
蔺姜这一串说得脆生生,竟还自称是他“小爷”,殷孝听了再忍不住,豪声大笑。“好!好!好啊!”他就乐呵蔺姜这么个爽快单纯的性子,又爱蔺姜武艺,根本不计较大半夜被人扰了清梦又扣上个杀人越货的屎盆子,反而喜上眉梢,连叫了三声好。
蔺姜被他笑得糊涂,皱眉追问道:“问你名姓你笑什么?”
殷孝笑道:“我的名姓暂且不告诉你,免得吓坏了不和我斗了。你胜了我手中刀再和你讲。”
蔺姜一听这话,气得又蹦起来,怒道:“哪有这么霸王的事儿?哄着我自报家门你就什么也不说啦?”他气得挑枪又刺。
殷孝却瞧准了一把拽住他长枪,斥道:“手都软了还打?一宿没睡罢?”
蔺姜这才发觉自己真是没什么余力了,但又恼怒被人拿了枪,偏偏想抽又抽不回来,气得直蹦,正愤愤时却又听那山匪道:“我以逸待劳,再打下去也胜之不武,不占你这便宜。你回去睡觉歇息去,明日午时还来这里,咱们再战。”言罢,那山匪竟兀自转身抗刀走了,大剌剌把后心后背敞着,也不怕他偷袭。
瞬间,蔺姜不由的给震住了。此时他若真要偷袭,定能一枪刺出个透明窟窿来,但那山匪顶天立地毫无畏惧的气势叫人岂敢动此歪念?他呆呆望着那山匪背影,恍惚竟觉得,怎么似曾相识…?

 

章一〇 连环计


一夜辗转无眠,墨鸾早早梳洗齐整起来便去寻白弈,却得知白弈已上职去了。哥哥今日为何偏走得这样早…她怔怔地在院子里愣了一会儿,待到静姝来寻她回去上课,才转过神来。
昨夜梦魇犹在眼前,她总觉得心里凉飕飕的,一阵阵发抖。
惶惶不安中,她听见静姝劝慰:“小娘子,只是个梦而已,别太搁心里去。”
她抬头看见静姝安抚的微笑。静姝拉住她,扶着她肩道:“小娘子,曾有一次,我去庙里求平安符时,一位法师对我说:
“‘若你担心一个人,便要先相信他。相信他的能耐和本事。他会照料好自己,即便真遇上凶险也定能化险为夷。无论何时何地,不安、焦虑都是毒药,只有信任与沉着才能求来福祉。’
“这些话我记了许多年,从那时起我明白一个道理,我要先照料好自己,然后才可能去帮助别人,而不是成为别人的拖累、后顾之忧。”
她说的柔软,眸中光泽坚韧,仿佛遥遥地望着什么。一个人。或是一种信念。
墨鸾由不得呆了,静了半晌,心中渐渐浮起一丝光来。
是的,她应该相信他。他无所不能,没有人能够伤害他。
她默默合十,一个信字在心底念成千百转的吟诵。
微风来,皖州军政府中帘幕叮当一动。白弈不动声色,将那一纸飞鸽来书捏成粉末。
那让蔺姜入山向殷孝挑战的女童就好似人间蒸发了般杳无音讯,即便是他白氏特训出的家将也觅不出半丝痕迹。
为什么?
他百思不得其解。
他直觉是要出事了。
蔺姜和殷孝,无论哪一个受损,都非他所乐见。尤其是蔺姜。抛开政局微妙不谈,他需要人才,更需要他们互相制衡。在他眼中,蔺姜是一只潜能无限的雏鹰,若他能收服殷孝,则有一双黄金翼,若他不能,蔺姜便是他日后压制殷孝的利器。二虎相争必有死伤,他决不能让最坏的局面过早出现。
他猛地站起来便向外走。
但他却又在门前顿住了。
局中有个变数。
那个无名女童究竟是谁?挑唆蔺姜和殷孝相争对她有何好处?握不住这变数,贸然出手怕是更要出乱子的。
蔺姜还不过是个毛头小子,其父蔺谦虽是兵部尚书,但素来不结朝党;而殷孝则早已与朝政毫无关碍;让这样两个人互斗,什么人会得好处?
莫非是父亲在朝中的政敌宋党想要折损白氏羽翼?白弈由不得冷笑。不可能。皖州凤阳在他掌中,若能让宋乔党人这样混进来生事,他白弈也不用再做别的,辞官挂印找个山窝窝卖红薯去算了。莫说混入皖州做内奸,就是殷孝现下在皖州潜山这件事,宋乔党也绝没可能知道。否则,只要参他凤阳白氏一个窝藏反贼逃犯便能要了白氏满门的人头,若真捏住了这么个大把柄,宋老贼早就捅出去了,犯不着这么麻烦。
这个幕后之人,定是他平日没放在眼里疏于防范的,甚至可能本就在皖州内。
若说本就在皖州内…
他心中陡然一亮,不禁笑起来。
为何早没有想到呢。七、八岁的孩童本就是男女莫辨的年纪,稍粉嫩些的扮个女装有什么难?但这一家的小郎小小年纪便有这样的能耐,非但在他眼皮底下逃匿了踪迹,还能忍辱设计反过头来算计他。这样有趣的一个孩子,他竟疏忽了。
既然如此,不如将计就计,引蛇出洞,且看看这孩子还有什么手段。
他如是想着,当下叫回了追查无果的艮癸,一路上了潜山。
山林间,正是午时骄阳,“铛”得一声银枪大刀一震,向两边荡开去。
蔺姜后跃一大步按下长枪,免不了喘息。又是好一番缠斗,这山匪当真是骁勇如神,别说赢不了,再斗下去他怕是要输了。蔺姜不禁沮丧,愈发不甘心起来。他想起那托他前来的小姑娘,她多期待他能得胜呢,昨儿夜里一直等着他,今日上午又一直送他到山下。若是他输了,岂非对不起她殷殷之情?他也并非没觉得奇怪,这山匪的功夫气势都叫他打心里好生佩服,这样一个人竟是个打家劫舍的山匪实在叫他难以相信。但只一想起小姑娘哭着求他的模样,他就犯起迷糊来,少年的热血总脱不开争强好胜和一点点虚荣。
但那山匪却撤了刀。“回去歇罢。明日再来。”他将大刀往肩上一扛,便又要走。
这人是诚心放手的。蔺姜心下一动。这样下去倒真好得很,总也分不出胜负,说出去不伤他半分面子,可他自己却清楚明白,他着实是欠了一段火候。这样又有什么意思?自欺欺人么。
“你…你等一下!”他一下子蹦起来想追上去。其实他也没闹明白自己到底想怎样,但即便是堂堂正正的输了,也比窝窝囊囊地僵下去好。
但他却见眼前忽然耀起一片赤红,耳畔轰隆一声巨响。他猛地给震懵了,身子一轻,好似给推了一把便飞了出去。
猛然一声爆破轰鸣起,殷孝只觉地面震得一颤,下意识回身去看,迎面几片锋利碎石飞来,犹如疾箭流矢。他扬手挥刀,将飞来碎石尽数劈开,心却陡然沉了。
石炸炮。
当年在疆场上他们也常用这种灌了火药的石雷,埋在敌军必经之路奇袭。这种东西杀伤力不小,幸亏他走得较远了,否则非给炸个非死即残不可。这僻静山林里怎会有这种东西?
眼前火光一片,映得殷孝心中怒火也腾得一下窜了起来。他和蔺姜相约独斗,谁还能事先在此埋下石炸炮?石炸炮这东西是要引燃的,想是还有帮手埋伏了半晌了么?
枉他如此诚心喜爱这小子,他竟和什么人串通了要害他?
殷孝怒从心头起,一双鹰眸虎目寒光毕现,却在硝烟流火中死死盯住一抹素白。他由不得冷冷大笑。
白弈!好啊,原来是他!一个是尚书家的小郎,一个是侯君家的公子,他们俩诚该是一丘之貉的!可笑他竟一时糊涂,险些给忘了!
白弈也一眼便看见殷孝冰冷盛怒的眼神,心下顿时凉了半截。这殷忠行是将他视作要谋己性命的死敌了。可殷孝一怒,尚能瞪着他。他此刻惊怒却要瞪谁去?
他来此一是为看殷孝与蔺姜进展,二则是想放一个饵,且看那幕后作祟的孩子会有什么动作。
但他却万万没有想到,那孩子竟会用石炸炮。
这石雷一炸,若他不出手,必会伤了蔺姜,即便不论别的,蔺姜身份特殊,若在皖州出点什么事,白氏就此便要与蔺公交恶,更没办法和太后交待;但他出了手,却将自己陷进如此百口莫辩的尴尬境地。难不成他就地倒下给殷孝看么?
后背疼痛钻心,火辣辣的似给抽掉了层血肉,白弈禁不住有些头晕,一阵阵地淌冷汗。他轻功再好,快不过炸药,何况推蔺姜那一把又耽搁了,没给炸成灰已是万幸。
真是好手段,这也是那孩子设下的连环计么?
他心底已冷笑成了冰,面上却只浅浅扬了扬唇,强稳住自己,将伤痛全压了下去。此时此刻,殷孝怕也已是支一触既炸的炸药桶了,他可不想轻举妄动再给炸上一次。
白弈不动,殷孝亦不动。情形立时诡异起来。
忽然,远处一阵人声马嘶。
“公子!”当先一人离弦箭般策马飞驰,几乎是飞身扑下马来,却是刘祁勋。只见刘祁勋双眼已发了红,先看了白弈,扭头死死盯住的却是殷孝,恨不能千刀万剐生吞活剥了。也用不着他发令,随他赶来的一路人马,早已潮涌上去。
皖州军刀尖凌厉眼中含恨,乌压压扑将上来。殷孝却还扛着大刀,八风不动,只是眸中寒光愈盛。
局势乍变于刹那,却是乱中起劫。白弈眼前有些恍惚,呆了一瞬间,猛然惊起来,一把狠狠拽住刘祁勋,喝道:“住手!不要乱来!”他也顾不上追问刘祁勋怎么突然来了,只要先拦人。殷孝眼里已蒙上了杀气,此时只要有一人动手见了血,一切就再无法掌控了。
“公子!他——”刘祁勋急得叫唤。他眼见着白弈背后浸得一片鲜红,早没了理智。将公子伤成这样,除了那山匪还能有谁?亏得公子如此敬重他,三番五次维护,他竟如此恩将仇报!他扑上去咬殷孝一口的心也有了,公子却叫他住手。
但白弈却道:“祁勋,你听我的。”他紧紧抓着刘祁勋,方才事出突然猛一拽下拽得他自己也两眼发花,险些站不稳了,只好支着刘祁勋。
只感觉到白弈大半个身子重量全倚在自己身上了,刘祁勋面上酸麻,险些淌下泪来。他跟了公子这么多年,公子从来独挡一面,什么时候靠过谁?可公子此刻…他深吸了好几口气,强逼自己先静下来。公子方才说话声不高,甚至渗着嘶哑,但却钢钉般钉进他心里去。他得听公子的。
一路皖州军不得已全顿下来,各个目中喷火,全瞪着殷孝。
殷孝见状,只冷笑一声,转身就走。九环大刀扛在肩头,寒光夺目。
白弈便一直紧紧抓着刘祁勋,绝不给他半分机会胡来,待盯着殷孝走得远了,再也看不见,才缓缓松开手,只觉方才手上用力,竟有些僵麻。
刘祁勋这突然杀出来,殷孝怕是要彻底认定是他在阴谋设计了。但这件事却也不能怪祁勋,祁勋只是护主忠心,何况,若非他大意轻敌,也不会有这一出。石炸炮需要引燃,必定有人埋伏点火,只是他未曾留心,加上殷孝和蔺姜相斗动静大,才毫无察觉。
白弈将悬着一口长气吐出来,后背又是一阵锐痛,额角细汗密布,静调息了好一会儿,才隐忍开口问刘祁勋道:“你怎么来了?”
刘祁勋还红着眼眶,道:“满城里流言四起,说公子被山匪伤了。我本来还不信——”
他这话只到一半,白弈却一口凉气呛上来,嗓间一腥。他咬牙将那一口血生吞了下去,心却沉了。
好连环计!竟还想动乱凤阳民心么?
但你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
白弈暗自冷道。方才爆炸时,艮癸已被他遣去追那逃走的潜伏者,不多时定能全破。如今他到更是要好好瞧一瞧,这是个什么样的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了不得的心思和手段。“祁勋,你的斗篷和马借我一用。”他淡淡对刘祁勋道。
“公子?!”刘祁勋一惊。
但白弈却已披上斗篷将后背伤处遮了,翻身上马。他看了一看摔在一旁的蔺姜,微微一笑道:“小兄弟,你还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