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刘祁勋闻之愣了一瞬,回头问叶一舟道:“他方才说什么?”
叶一舟诡秘一笑:“自然是夸赞主公之女。”
刘祁勋一惊。主公哪里来的女儿?公子又几时有过姊妹?他跟随公子多年,可从没听说这等事情。他不敢说公子对他刘祁勋有多么推心置腹,但若是公子有什么事情不让他知道,那必然便是公子不想让人知道。麾下弟兄们早有默契,不看、不听、不传。可那姓卢的又如何?他看一眼叶一舟。叶先生行事无常,他实是摸不准先生打得什么主意,但他却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安起来。
章〇八 情相悦
然而,当日夜里,卢家遭了一场大火。冲天火光烧了整整一夜才渐渐熄灭,将凤阳夜空一角也映成了红色,卢氏家宅尽数焚为灰烬,连带着,还有宅中熟睡的人们,无一生还。
一时间,满城皆惊。人人都说,卢家跋扈太久终至招了仇家,卢云之死、盐价下跌已是征兆,这一场大火却是应验。又有人说,这一场火也是潜山中那群悍匪放的。还有人则说,卢家是多行不义遭了天谴,否则怎样的大火竟能一夜不退?
消息传来凤阳侯府时,墨鸾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尽管卢杞非友,随之腾起的惊与寒却依然让墨鸾觉得后背发冷。
一个刚刚才和自己面对面说话的人,忽然间却从世间消失了,死亡原来是这样轻而易举。
莫非真是天谴么?来得如此突然…
墨鸾无言,望着面前书本,却心中难过,再看不进去。
叶一舟见状道:“小娘子不必太往心里去,这些是非,州府衙门自然会彻查的。”
墨鸾闻言,默默点头,眸光却依然有些沉沉。
叶一舟心中感叹。
闻此讯时,他亦震动不小。他倒并未认为他此次自作主张能瞒住公子,但他却绝没想到,公子会以这样的方式还他以颜色。他本以为公子即便不满也至多不过和他争执两句。
但公子半句也未与他多说,却直接端了他布下的棋。
虽然他捏不着任何证据,但他知道这把火定是公子使人放的。他本想藉卢杞之手,将小娘子推出台前去,公子不乐意他插手,于是灭卢杞的口,又敲山震虎。而更绝之处在,公子让他无从发难。
公子翅膀硬了,再不愿做——也根本不是当年那个由他手把手教着且对他言听计从的孩子。
且公子做事的手腕与狠绝也绝非昔日可比。
叶一舟如是想着,惆怅下反又欢喜起来。他嘱墨鸾自己看书,而后,起身离去。卢氏一倒,那些存盐几分收官,几分转户,公子自然早有计较,他只需去看看下面人做事是否稳妥,便足够。
如此说来,日后他想必都可清闲了。
他由不得微叹。当日他师兄弟三人分道扬镳,师兄在野,师弟在朝,独他不上不下,但他到底没有走错,他的论术抱负,总有一日,能由公子得以实现。所以无论如何,他都要助公子问鼎。
白弈返回凤阳时已是料峭春寒日。
那天清早,墨鸾听说白弈要回来,执意出城去等。当那朝思慕盼之人策马踏初春寒露而来,朦胧身影在茫茫白雾中渐渐清晰,她远远的便忍不住唤了起来。
一颗心落回原处。她只觉得绷紧了两个多月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松缓了,有些微微的兴奋。她想迎上去,却又觉得不妥,羞涩地躲在斗篷里暗自扯着衣袖,直到他已至面前,视线依然无法移开分毫。
“上来么?”
她忽然听见白弈这样问她。他向她伸手,温柔的微笑着。
她心中微热,抿唇犹豫片刻,拉住他的手。
瞬间,她只觉得身上一轻,不及惊呼已被拎上马去。
“坐稳了。别怕。”他在她耳畔柔声哄慰,一手拽着缰绳,一手扶在她臂上稳住她。
掌心温热从贴合处传导过来,渗入肌肤血脉,沿着经络流淌。墨鸾只觉得双颊一烫,刷得红了脸,忙低下头去,唯恐窘迫模样被瞧见。心口一阵怦怦乱跳,却还是禁不住又羞又怯地抓住了他的臂膀。那感觉太微妙,她说不清,亦道不明,只怔怔的觉得,忐忑又眷恋,好似拂面春风也渗出了丝丝微甜。
白弈看着墨鸾。她离得这样近,只要收紧双手便可以将她紧紧搂个满怀。他按耐住心头蠢动,暗叹。看她连耳根也泛红了,若真这么做,她大概会羞得蹦起来跳下马去罢?
他觉得奇怪。他在神都住了近三个月,公事家事诸多应酬,又还有公主要哄着陪着,直到出了年,他不得不回来,他也以为他能回来了。然而,只第一眼瞧见那婷婷静立的少女,他却无端端想起一句诗来:静女其姝,俟我于城隅。他给自己如此稚嫩的胡思乱想震住了,想笑,却又笑不出。他是叙职还任,又不是欢天喜地来会恋人的毛头小子,怎么偏想起这个?但他却又不能否认,瞧见她时,他是欢喜的,他其实早早的已开始猜测,她会不会前来相迎?先生将她推去刀锋之巅令他恼怒,被张百沙威逼时想起她令他惊愕,但都不如一个鲜活的她近在咫尺时震撼强烈。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恍然有错觉,觉得自己就是回来与她相见的。
终于意识到自己提前上京完全是一场毫无用处的迂回战,绕了一大圈却还是回到了原点之后,白弈相当挫败地望着墨鸾看了一会儿。她的眼睛那么亮,紧紧盯着自己,闪动着娇羞光彩。他在心底哀叹一声,向她伸出手去,将她拉上马背。
事到如今,他觉得自己似乎有些太较劲了,压力愈大,反弹愈深,倒不如顺其自然,无为而无不为,或许反而能得清静。
清晨已有商贩叫卖吆喝,白弈放松缰绳带着墨鸾,挑人少处缓缓地走。远远看去,清晨的凤阳就宛如一幅画,浓墨淡彩,百态尽绽。
墨鸾似乎依然有些拘谨,但眼睛却四处张望着,有一点点好奇,浸染欢欣。
白弈看着辖下之城,看着众生黎黎,再看看怀中娇俏可人的少女,忍不住轻呼出一口气。难得悠闲,若是能一直这么走下去,多好。
天朝永贞十年三月,本是百花竞妍阳春日。
墨鸾倚在亭间,拈些点心沫喂鸟。
那只小杜鹃的伤早好了,却固执地不愿远去,每日都会回来,在墨鸾面前厮磨扑扇。
静姝笑说,这鸟儿记了小娘子的恩情了。
墨鸾自然开心,她早已舍不得这小杜鹃飞远不见。
她捧着小鸟儿,眼角余光看见一抹俊朗身影入得苑来,掩不住欢喜,转身唤声“哥哥”迎上去。
那小杜鹃却扑腾一下,从她掌心蹦上肩头去。
“哥哥,你看它。”墨鸾甜甜笑着,伸手想将鸟儿接下来,捧到白弈面前去。
偏那鸟儿不乐意,固执地只在墨鸾近旁躲闪,又不飞走,却也绝不愿给她捧了去,间或啼鸣两声,似有不满。
白弈看在眼里,心下微叹。这小鸟死死粘着阿鸾却不愿靠近他。飞禽走兽大抵比人敏锐,连一只小鸟也看得清楚明白,谁是一片赤诚,谁又少了纯粹。他由不得暗自苦笑,对墨鸾道:“想出去走走么?”
墨鸾双眼一亮,静下来咬唇望白弈片刻,问道:“哥哥今日不忙么?”
白弈轻点头:“今日清闲,带你出去转转。”
“可…可过会儿我还有功课。”墨鸾还稍有踟蹰。
白弈道:“今日歇歇吧,不碍事。”
墨鸾眉梢染笑。“那…我去和姆姆说一声就来。”她转身欢快跑了。那小杜鹃扑腾起来,绕了半圈也跟她飞去。
她竟是如此开怀,只为自己带她出门。可他带她出去却不单纯为了踏青。他是为了去看一个人。带着她,便是携女眷出游,不过掩人耳目。但她这样欢喜却令他一下隐隐愧疚起来。
他正兀自思绪,那灵动少女已蹦回眼前,头上多了一顶帷帽。她撩起轻纱一角,笑笑地仰面看他。“姆姆说,早去早回。”
白弈略一怔,旋即伸手轻掩上她面纱。方姆姆细心贴心,这样一个纯如朝露温婉如璧的人儿,他还真不想给旁人看了去。
他领着墨鸾延凤鸣湖畔缓步。她的雀跃令他不忍,不由得想要多陪她一会儿,便算是补偿也好。
三月春光无限,凤鸣湖畔姹紫嫣红,一片烂漫风景。上巳将至,年轻男女的相约相贻已成了最自然的明丽色彩,随处可见,温暖、温馨又温情。风拂一汪碧水,甜蜜荡漾。
墨鸾隔纱望去,又是好奇,又是忐忑,隐隐的,又还有些兴奋。
她知道,阿娘曾经对她说过,上巳节是女儿节,十五岁那年的上巳是每个姑娘一生中最华美的蜕变,行过笄礼,便是破茧化蝶。然后,会有一个英俊卓绝的男子走进她的生命,娶她为妻,成为她全部的寄托和依靠,相濡以沫,白头偕老。她痴痴地微笑,面若香桃。两年,再过两年便是她的笄礼。待到那时,若是哥哥能…思及此处,她忽然愣了,步子一顿,站了下来。
她在想些什么?他是她的哥哥不是么?即便不是亲生,可她又是什么身份?她只是个乡下丫头,却因为一时幸运便得意忘形地胡思乱想起来,真是贪得无厌毫无自知呵…她怎能有这样可笑的想法。
面上莫名一酸,她静立着,忽然一片茫然。
突如其来的诡秘凝滞中,白弈就像只敏锐的狼,只瞬间已捕捉到落差的气息。方才还那样兴高采烈,眨眼却又如坠深谷般沉寂,她怎么了?但他直觉这是不能问的。他看着骤然被惆怅忧伤包裹的少女,伸手,忽然揭起她的面纱帷帽。
墨鸾一惊,仰面望向他。
他却牵来一串梨花,摘最雅的一枝,插在她发鬟。乌发俏颜,风华待绽。他扬起唇角,眸色中赞叹流淌。
他见她由惊转羞,看她刹那间双颊飞红垂下头去再也不敢抬起,心中竟微微一动,情不自禁轻托起她下颔,缓缓俯面。
但他猛地震住了,就这样呆呆盯着她,好一会儿才终于敛住心神,强作镇定收了手,却是一身冷汗。
他险些便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所幸她还沉浸在那一枝梨花中,正迷糊懵懂。
白弈暗暗深吸一口气,又静了静,开口岔道:“累么?去那边茶肆歇一歇?”
墨鸾还神魂颠倒,心不在焉点了头,以为他要走了便跟上前去,却不想白弈没动。瞬间,她步子一乱,反而跌进那宽厚怀抱里去,惊忙不稳时,下意识一抱…她“啊”得轻呼一声,急忙松手跳开,却愈发慌乱无措了。
白弈眼看她像只蒸熟的小虾一样红彤彤地乱蹦,哭笑不得,忙拉住她,免得她摔倒。
“对…对不起…我…我…”她埋着脸,声音细得微不可闻,恨不能地上立时裂出道缝来让她躲进去。
这又羞又窘的模样太可爱。白弈终于忍不住无奈长叹,笑着伸手,将她轻轻圈在怀里。
墨鸾怔了怔,慢慢的,却反而平静下来。
微风徐徐,荡涟漪温柔。
凤鸣湖畔一茗居,之所以名“一茗”,乃是因为这茶肆里的上品只许一人一盏,便是有万千金也多一杯不给,谓之品。是个至极风雅的去处,文人骚客雅士名流趋之若鹜。
白弈才领着墨鸾入内,主人已亲迎了上来,也不张扬,只是将他们让进二层雅阁,默契已极,显然白弈是常来。白弈与他寒暄几句,便让他去备茶。
那主人见白弈还带着个白纱掩面的少女,便小心问道:“使君还是照旧么?不知这位小娘子——”
白弈笑道:“你问她。”
墨鸾忽然听他这么说,应道:“我阿娘曾跟我说起一种香茶,色泽绿润,饱蕴花香,配了果子用文火细细沏煮,最是醇正甘甜,记得是叫作凤眉。”
她话音未落,白弈眉梢微跳一下,依旧笑看着她,没有应声。
那主人却满面惊讶,怔了一会儿,才笑赞道:“小娘子好贵气,这凤眉茶可是皇贡,便是些达官显赫之家也少有这样清楚的。”
白弈道:“居士这里号称天下奇茗尽藏,想必也是有的。”
那主人扬眉笑道:“公子这样说了,我还能说没有么?但我都藏着,从不拿出来给客人吃。”他顿下来,看看墨鸾,才又笑道:“不过既然小娘子点得出这茶名来,也算是有缘人,我赠小娘子一盏。”言罢便乐呵呵去了。
白弈见状,只是微笑。
墨鸾静坐席上,隔着面纱,偷眼去瞧白弈。方才犹在眼前,即便是相拥时柔软的轻触,细微如丝,却也刻骨相铭。她多感谢姆姆替她备下一顶轻纱,掩去她羞怯,否则,她怕是再不敢与他相对了。她觉得自己古怪。她喜欢哥哥,从未像这样的喜欢过另一个人。可她怎能这样去喜欢他呢?冥冥中,她竟忽然觉得,她对他的喜欢,是如此不同。她被自己吓住了,不由得发起呆来。
忽然,雅阁外却一阵笑声起。
一人道:“小哥你既是太原人氏,想必知道年前西突厥人掠袭太原府的事,不如给说说这个?”
立时有众人附和。
另一人却为难道:“这个我可讲不出来。”这嗓音干净清脆,灵气逼人。
有人道:“听说是兵部蔺尚书的公子单枪匹马挑了西突厥元帅,把突厥兵吓得掉头就跑。”
那人“嘿嘿”笑道:“是挑了两个大将,又折了元帅的帽翎子。”
四下里赞叹顿起。
又有人道:“这蔺家的小公子也才刚十五、六岁年纪,真有这样神么?”
那人哼道:“那又怎么?当时那胡人头子脸都吓绿了,捂着脑袋喊撤呢。”
有人笑道:“你不是说讲不出么?这会儿又知道胡人脸绿了。”
那人似愣了一会儿,负气道:“瞧不起年纪小的嘛?”
又有人道:“也未必,当年咱们使君入山剿匪也不过十六岁。”
另一人却道:“那是咱使君。”
一时众说纷纭反而听不真切了。
墨鸾听了进去,免不了好奇起来。
白弈也听着,心下自有计较。
方才那些人说的是兵部尚书蔺谦之子。
这位蔺小公子,单名姜,字慕卿,今年也不过十六,却是文武双全。年前西突厥骑兵绕过天朝边防偷袭太原府,当时蔺姜十五岁还未满,在太原老家守墓祭祖,正好被围困城内。不想他小小年纪竟单枪匹马出阵,连挑突厥人两员大将,又神箭二百步,射断了西突厥主帅帽子上的鹤翎。突厥兵阵脚大乱,狼狈而退,三日不敢贸然攻城。三日后,朝廷援兵到,杀退敌兵,这才保了太原府城周全。蔺姜一战成名,得了个“赤羽银枪”的威号。
对于这样罕见之材,白弈早有心招揽,苦于一直不得机会。
故此,他才特意带墨鸾来这一茗居。
只因白氏家将有报,这位蔺小公子不知何故与其父闹翻了脸,离家出走,如今正在凤阳城这一茗居内!
茶肆主人奉茶入雅阁来。
白弈不动声色随口问道:“外面是什么事?”
主人笑道:“使君有所不知。前些天来了个怪小子,饮驴子一样硬吃了我一海竹叶,坏了我的规矩,我罚他在这里干活。倒是个讨人喜欢的,能说会道,人也勤快,但可不敢当真使唤,这样的儿郎还不知是哪个贵家里跑来的呢。方才又是他在外头闹呢,公子若嫌吵我把他请到后头去便是。”
白弈笑了笑道:“不用了,让他去罢,倒也有趣。”
他隔帘看一眼外间人影,一眼便锁住一个猴儿精一样上蹿下跳的主,细细打量。他素来是不着急的,姑且多静观一阵再说。
章〇九 惊梦魇
蔺姜双手托腮,盘膝坐在屋顶。
眼前是波光粼粼的凤鸣夜景,月光淡洒下,分外恬淡平和。
他叹一口气向后躺倒,盯着满天星斗。
阿爷让他去考武试,他不乐意,便从家里逃了出来。他当然不乐意。阿爷是兵部尚书,虽然是没实质军权的文职,但好歹是玉带紫袍,他去考武试,若是考不好,落井下石的人怕是能把整条长安街塞满,若是考得好了,也一定会有风言风语说其中有猫腻。左右都是冤枉气,他可不想受。考这些东西有什么劲,不如去投军,能拿军功才实在。
他要做沙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英雄,就像从前的绥远将军殷孝殷忠行。上自开国名将靖国大将军殷天鸿起,殷氏一门虎将都是蔺姜心中的敬仰和目标,尤其是绥远将军殷孝。
幼时,他曾偷偷趴在禁城墙头窥见大军开拔的气势恢宏,猎猎旌旗下浑身正气与天齐的戎装将军,虎跃骄阳的九环大刀,惊得他目瞪口呆,险些从墙上掉下去。
那简直就是神话!
所以当听闻朝廷以谋逆之罪诛杀殷氏父子时,他从蔺府一路嗷嗷地嚎哭进了太后的庆慈殿,愤怒地抓住圣上的胳膊狠狠啃了一大口,吓得阿爷魂飞魄散捧着紫袍乌纱在承天门前匍匐跪了一日夜,直到圣上亲自来劝扶才敢动弹,却已经僵得爬不起来了。
事后阿爷抓住他暴打一顿,打得他屁股连起来肿成了个大锅盔,半个月没下来床走路,阿娘抱着他直掉眼泪。那可是阿爷唯一一次打他。阿爷气红了眼说:“万幸至尊不跟你个毛孩子计较。”但他才不管这些,他就认定了殷孝是英雄好汉,他也要做这样的英雄,驰骋疆场,叱咤风云。
可阿爷却偏认为他这是小孩子不切实际的妄想,说他高不成低不就,还说他根本吃不了军营里的苦。
这一次他终于气极,忍无可忍,和阿爷吵得天翻地覆。
若是阿娘还在就好了。阿娘总能了解他,不像那个古板阿爷,总把他当成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儿。
可阿娘,却已去了这么多年了。
直到如今,他闭上眼睛依然能想起那天,他被太后阿婆叫去宫里玩,待回到家里时,看见还没掌灯阿娘却早早躺下了。他还傻傻的奇怪阿娘怎么睡的这样早,趴在榻边一气儿叫唤。直到伸手触到阿娘冰冷的额头面颊,他才猛得楞住了,憋了半晌,忽然哇得大哭出声来。
次日阿舅家便出了事,阿舅、舅母和表妹都没了,子恒表哥给徙了边也没了下落,有回报说死在半道了,谁知道呢,没准是真的。
一个家族在转瞬间没落,落在孩子眼中无非是曾经温柔可亲的家人忽然消逝。
那种孤独和冰冷从母亲紧闭的双眼、紧蹙的眉心流泻在他指尖,融入他的血液,烙下深深的痕迹。
那时他才十一岁。他从此害怕看见别人的睡颜。
从那时起,他和阿爷之间就几乎没太平过。尽管他其实心里瓦明。阿娘是裴贵妃的嫡亲妹子,阿娘的死是受了裴妃案的牵连。可他依然怨怪阿爷。身为一个男人,却连自己的女人都无法保护,眼睁睁看着她死去,甚至以她的死苟全安平,这还算是男人么?
蔺姜翻个身,闭起眼,拧眉不舒。
他来皖州是来投军的,投皖州白家军,今朝最富盛誉的一支军队。他定要混出个模样来,好让顽固迂腐的臭阿爷瞧瞧,也好让阿娘得以告慰。
可他又不愿和旁得一些投军小卒一样从入门爬起。他是沙场叫突厥兵闻风丧胆的小将军,有功有勋,这么干岂非太没面子。但他也不愿仗着阿爷和舅舅家的名号,那样更没面子。
于是,他有些不知该怎么办,只好这么僵了下来。
然后他想,或者先看看这白氏使君是怎样的人,值不值得他将自己的面子搁下。
他又不能跑去军政要地蹲点,这些皖州兵将简直比京畿十六卫还精,还隔着几丈远就能嗅出味儿来。想他从小也是没少让那些羽林禁卫鸡飞狗跳的主,偏到了白小侯这地界就不灵了。
他没奈何只好故意跑来这一茗居。他自认这是个好主意,又能听人言,又有机会见着正主,还不会被当成细作之类监视盯梢。
然而,几日转瞬过,却是半点进展也无。他有些沮丧起来,甚至偶尔怀疑,说不定阿爷是对的,阿爷是把他看死了,只是他自己比较没自觉。可愈是沮丧,他又愈不甘心,愈不甘心便愈赌气。
他磨着牙一个鱼打挺起身,真想揭片瓦直接扔进凤阳侯府去。可惜没这可能。抛开兵部尚书的公子这一重身份,他蔺姜便只是一介蝼蚁小民,万事也只能从尘泥起,再没有金汤匙可以衔,但他又是不甘衔一辈子金汤匙的。他忽然觉得窝囊极了,轻身一跃,折湖畔参天树上长枝,落地一摆游龙。
湖畔夜风飒飒,以木为枪,卷起一地水雾,积郁全凝在其中。
忽然,他听见有人嫩生生地唤他。
“大哥哥,我能…能请你帮个忙吗…?”
蔺姜闻声望去,却见墙角缩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还总着角,满脸胆怯。
这大半夜了,谁家的小丫头还在夜游?蔺姜愣了愣,又看了眼手上愤愤时扯来当枪耍的树枝,犹豫片刻才走上前去,问道:“小妹妹,你怎么了?你家住哪里?”
不想,那小姑娘却一憋嘴,大哭起来。哽噎不成调中,蔺姜七七八八听了个大概,说是潜山中的山匪劫财越货,害了她的家人,她求他杀了那些山匪,替她家人报仇。
蔺姜年少血热,被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嚎啕一哭,一时禁不住气愤翻涌,但转念间,却又觉得古怪。“我听说,早好几年前,凤阳侯府的使君已把皖州诸山中的大小匪帮招安收编了。”他忍不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