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鸾道:“倘若缺的不是米粮而是盐呢?依君之见,一日无盐当如何?一月无盐又当如何?”
她这样问,卢杞不免狐疑。莫非这小姑娘是来对他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可这未免也太古怪。卢杞回避道:“卢某贩盐出身,缺什么也不会缺盐吃,故此不敢妄言。”
不想,墨鸾却微微一笑,道:“儿家也没尝试过。”她看着卢杞,静了一刻,才接道:“儿家猜想卢君大概也未尝过,所以特邀君前来同试。”
前来同试?
卢杞稍微将这四个字揣摩一番,忽然呆怔。
她说“前来同试”什么意思?
莫非她将自己找来过没盐吃的日子?一天?还是一个月?或者干脆到他浑身无力瘫在地上求饶为止?
卢杞忽然觉得可笑,却又莫名觉得可怕。这未免也太奇怪!他设想过种种可能,却绝没想过要跟一个小姑娘比试不吃盐!他凭什么要答应?卢杞干笑两声道:“小娘子说笑的罢?”
墨鸾却道:“当然不是说笑。不知道人没盐吃时会做出什么事来,自然也就不会知道若是断了盐百姓们会做出什么事情。但如今皖州盐市全在卢君掌中。”
卢杞笑道:“小娘子这话什么意思?”
墨鸾道:“怕卢君断了皖州百姓的盐。”
她答得如此干脆,卢杞竟一时失语。她毫不掩饰地将弱点暴露在外,反而令人困惑不解,竟至一步步被她带着走了,并且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今他必须做出回答,断盐这种事,他到底会做,还是不会做。他尴尬地笑起来,道:“小娘子过虑了,律法森严,卢某还是知道的。”囤货居奇坐地起价扰乱行市,这可是大罪,轻则罚抄,重则杀头,即便他真要做也断不会让人拿住把柄。
墨鸾闻之却微笑,从袖中抽出一张早已拟定的契约,道:“既然如此,便请卢君签字画押罢。”
卢杞大惊,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姑娘竟忽然拿出这么个杀手锏,顿时满身冷汗,旋即却阴冷起来。这小姑娘莫非瞧他不起么?竟敢公然算计作弄于他?莫说是她,便是她大哥白弈亲自来也未必敢如此行事。既然她不给他留路,他又何必同她客气?他不禁冷笑道:“契约文书可不是同什么人都能签的。斗胆不敬一句,小娘子空口无凭,怎么能让卢某相信小娘子就是侯府贵人?除非小娘子拿得出身份文碟。”
墨鸾静默片刻,缓道:“卢君信我便是信,不信我,即便看了文碟也能说是伪造,又有甚意思?信不信在君,是不是在我。若我是,祈佑黎民;若我不是,祈佑卢君。”
卢杞闻之一震,旋即大笑。她竟这样威胁了他。但她说得一点也不错,若她真不是白氏娘子,他便丧失了可以挟持威胁的筹码,她是冒牌货,他反而更危险。能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小姑娘着实不简单,的确不像普通人家的女儿。卢杞笑道:“小娘子很会说话,但小娘子认为签卢某会签么?”说话时,左手五指微缩,已扣住腕上缠着的箭筒,五根漆黑暗箭,直指着墨鸾胸口。
静姝眼尖喝道:“卢杞,你可想清楚了,你以为侯府上能让人动小娘子一根头发么?”
卢杞笑道:“卢某来前早已料定必有埋伏,但你们凭什么以为卢某不敢玉石俱焚?卢氏商社上下早已得令,只要过了今日卢某还未回去便会立刻切断皖州全境供给。卢某倒不觉得亏本,端看贵府作何打算。”
花影微乱,林间小阁瞬间已被肃杀绷紧。
墨鸾静静看着卢杞,手心后背全是冷汗。虽说她知道叶先生定领了人马伏于苑外,但她依然是心中无底的。
临行前,叶先生什么旁的也没多和她说,只给了她这样一纸文书,嘱她想办法让卢杞签了便是。她想尽办法引卢杞来签,却并不知自己做的究竟如何,是对是错,心中早已是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却又不得不强作镇定从容,唯恐怯意泄露令卢杞生疑。
直至此时此刻,她看得见卢杞手中冰冷暗箭。
她是真的害怕。她不是英雄,只是个普通小女子,怎么不怕?她感觉到自己在颤抖,只觉得已到极致,再也撑不下去了,满心酸软,由不得竟想起白弈。若是哥哥能在…若是他能来救她…她眼眶一涨,险些落下泪来。但她急忙咬牙强忍了回去。怕又如何?心底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地告诉她:就是怕你也必须撑过去,除此以外,无路可走!
一骑千里,蹄踏尘风。白弈勒马翻身。眼前便是把持着十三洲盐路的西川青盐帮总堂所在,丰年庄。
他早瞧见了盐帮探子,也知道盐帮必已有所准备,但他还是直截了当明着去了。
只为他此番是来商谈条件,万事只能以诚为先。和江湖好汉打交道,只有让他们觉得心诚义正,才有说话余地。故此,他亲自纵良驹狂奔了一日夜,赶来此地,定要与那青盐帮帮主张百沙面谈。
西川青盐帮把持盐路多年,既是各大小盐商背后的佛,也是他们道上的鬼。卢商所仰仗的,也不过是有盐帮撑台。
只有打通此关节,才能斩断卢商援应,进而将之除根。江湖草莽惯以武犯禁又势力深厚,不好应付,白弈原本并不想多与之打交道,故而也迟迟不愿与卢商明动刀子,但今时不比往昔,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白弈将马在树上拴了,一步踏上门前,朗声叫道:“晚辈白弈拜庄,求见张老帮主。”
他话音未落,眼前忽然一闪,三道银光若刀,携寒气疾驰而来。白弈心下一紧,抹手掌中已多出一柄长剑,侧身执剑一旋,只听“噌噌噌”三声,那扑面暗器已被他隔开,散落一地,竟只是三把白若细雪的精盐!
“好俊的功夫!”白弈轻笑赞叹。
庄中却有个女子“哼”了一声,道:“算你运气好躲得过!放下兵刃进来!”
白弈暗自略惊。听闻张百沙有个厉害的闺女,想必就是她了。这位张大姑娘泼辣天下闻名,十四、五岁跟着张百沙出盐道便杀过劫匪,砍起人来如切瓜剁肉从不手软,张大姑娘的名号,即便白弈并非江湖中人,也早有耳闻。他卸下手中剑,不动声色进了庄子,心思这张大姑娘必不能如此轻易放他进门,故而多留心提防了一份。
果然,他刚跨进门槛,甫一落步子,瞬间,只觉足底松软。陷阱!白弈当下提气纵身,如惊鸿拔云跃起,在门柱上借力一踏,瞬间一向前飞闪开去。但听“轰隆”一声响,地面上已然一个大坑凹陷下去。
白弈足未点地,猛然,已有数道银光从地面凹坑射出,直扑过来。白弈当空里运气旋身闪避,只觉寒气擦身而过,定睛看时,那几颗雪团般的盐巴落在地上,竟砸出大大小小数个坑来!白弈又暗吃一惊,冷汗已上来了。
他这才落回地面,正想上前,忽得周身一凉,院落两侧竟有无数银白飞射而来,似暴雪扑面。
白弈眼疾手快,飞身闪上树梢,踏着两侧桐树一路闪避,直到了尽头,纵身一跃上前,稳稳落在正堂门前,拂袖回身,却见来路一片雪白,竟似鹅毛积雪。
好周密的连环机关!白弈心头大震,禁不住呵出一口冷气。看来今日此行恐怕大大的不好应付。
他凝神静观八方,正寻思后策,忽然,一抹青色闯入眼帘,随之而来一声娇喝。
只见一个青衣少女扑上前来,手持一柄弯刀,上手便是上弦、纵、横三段斩,其辛辣狠毒可见一斑!
白弈此时赤手空拳,闪身连避开她两刀,看准她第三刀尚未使老,虚推两掌拨开刀风,空手便去夺她白刃。
然而,只在他将拍上那少女手腕的一瞬间,少女竟猛收回手去,却有一条锁链从她掌心射出,一头连着刀柄,蛇身一摆,便要来缠白弈。
原来她这弯刀是飞链刀,险些要着她的道!白弈又惊又叹,就势翻腕,却一探手,在刀光呼啸中精狠握住了刀柄,陡然加力一甩。
那少女绝没有想到竟有人能有如此的眼力和掌力,空手夺了她弯刀,瞬间阵脚慌乱,下盘不稳,被白弈猛一拽甩了出去。
但白弈到底不是来拆台的。只见他身形一闪,已跃上前去,一手托住那少女落回地面。
那少女双脚刚一踏实,立刻跳起来愤愤地劈手夺回弯刀,起势又要再较量。
然而,不远处一声断喝却将她生生定住。
“大丫头住手!”
一个虬髯老汉从正堂内大步走来,身骨健硕,浓眉倒立,不怒自威。
那少女见了老汉,跺脚呼道:“阿爷!”却到底没敢再妄动。
白弈见状心中已明,笑对老汉拱手礼道:“晚辈白弈见过张老帮主。”
张百沙“哈哈”一乐,赞道:“好身手!好胆魄!早听说使君是天底下绝等的人物,闻名不如见面!”说着,便请白弈登堂入坐。
白弈谦礼一番,直截了当道:“老帮主是英雄豪杰,晚辈不敢兜弯子打诳语。晚辈此行前来,为的是我皖州黎民的生计。若是晚辈行差踏错引得老英雄降罪,断了皖州盐路,还请老英雄责罚晚辈一人便是,切莫累及无辜百姓。”
张百沙打量白弈片刻,道:“但某家的规矩是有来有去,盐帮数十年正是凭这一条规矩立足,否则任何人都可以来让某家通融方便,这盐道还怎么管?那卢杞来求我,也是拿了东西来换的。”
白弈沉思片刻即道:“老英雄想要晚辈做什么?”
张百沙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正立在身旁的女儿。
瞬间,白弈心下一惊。
他倒不为别的惊诧,他早就想到,青盐帮靠盐路为生,若为了一个盐商得罪官府,进而引动讨伐兵争,岂非大大的不值?所以,张百沙此举意并不在与卢杞以利换利,而多半是利用卢杞当作一个切入口,要与皖州军政府谈条件,换言之便是要和他白弈谈。这也正是他不辞千里赶来的原因所在。
然而,他却万万没想到,张百沙要同他谈的条件,却要牵扯到张家那个泼辣凶悍的大姑娘。张百沙虽未明言,但内中意思已再清楚不过了。
瞬间,白弈不禁冷汗。
章〇七 定风波
白弈静默半晌,无奈,只能道:“独这一件事,晚辈恐怕难以承命。”
张百沙眼一瞪,怒道:“莫非你嫌弃某家闺女不成?”
白弈道:“令嫒自是巾帼豪杰,但晚辈…”他忽然顿了一下,好没来由地,脑海中竟又闪过那抹倩影来,他怔了一瞬,旋即静道:“但晚辈已心有所属,不敢冒犯娘子。”
张百沙却“哼”一声道:“某家倒是听说你跟皇帝老儿的闺女定了亲的,但某家闺女不比那鸡都拎不起的小丫头强?莫要让某家晓得你贪爱权势攀龙附凤。”
可惜,我心里想的人,却绝不是那天阙里的公主。
白弈不动声色,默然叹息。
他忽然沉默,张百沙却当他默认了,正大为不爽,冷不防,却有个声音笑道:“张老前辈快请别为难他了罢,他也是没办法的。”
白弈闻声望去,却见一个身着浅灰长袍的男子踏风也似翩然而至。这男子穿着素朴,却纶巾玉面,自有儒雅大气。白弈由不得一惊。他定认识此人。莫非是…他立时想起一个人来。年幼居于神都时,一班皇亲贵胄子弟一处念书玩耍,与他最交好的,是前大司农潞国公裴彦之子裴远。
裴远与他同年,略长数月,从小便是个世间罕有的奇才,天赋异禀,满腹锦绣文章,十三岁便入得殿试,献上一纸《泯江水患治理疏》,其“开凿引水,内外分洪”的治水策略震惊四座,一举夺得榜首,乃是开国以来最年少的状元郎,民间更盛传为文曲星君下凡,三月能言,一岁已能诗。
他一向极赞裴远之才,视之如兄长。父亲更是有心招揽,曾想以白氏宗女与裴远结为姻亲。
然而,七年前一场宫闱冤乱,裴妃获罪殃及氏族,裴氏一门惨遭抄贬,连诛者不计其数。潞国公裴彦也于狱中服毒自尽。父亲于圣驾前力保裴远,圣上惜才爱贤,不杀裴远,将之流配沧州劳城营苦役。
那时,父亲本密令白氏家将,欲在半道上将裴远救下,却不想,被江湖游侠捷足先登。裴氏忠贤名盛,可想而知。
一晃七年不见,莫非来的真是裴子恒?
白弈心中惊疑,面上却不动声色,不到十拿九稳不欲张扬。但张百沙却已笑起来道:“贤侄怎么来这里?”
那男子道:“家师夜观天象,说我的旧友有难,让我前来替他解围,却不曾想就到了老前辈庄上,还请前辈恕擅入之罪。”
这一番话出口,白弈已再明了不过,当下惊道:“莫非真是子恒么?”
那男子闻言看向白弈,微微一笑,道:“善博,多时不见了,世伯与伯母安好?”
白弈大喜,但碍着张百沙在,也不好怎样。
裴远对他了然一笑,转而对张百沙拱手道:“老前辈是自在英豪,但善博身在侯门官场,个中不易非常人所能揣测,还请前辈看在家师分上,给弟子一个薄面,莫再为难他了。”
“怪牛鼻子派了你来说情,某家还能不听么?”张百沙“哼”一声,转脸却又立刻咧嘴“哈哈”笑了:“某家又不是强嫁闺女的。”
裴远点头赞道:“老前辈是真性情。”他顿了一顿,又问道,“那…盐路之事——”
张百沙立眉道:“既已答应你了,难道还能翻悔?忒瞧不起人了!”
白弈闻之终是暗松一口气,忙道:“老英雄高义,白弈没齿难忘。”
张百沙只摆手,让他休要再提。
待辞了张百沙,直离到庄子势力范围之外,白弈才长叹一声,与裴远谢道:“多亏你出手,否则我还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仔细打量裴远好一阵,儿时知交,两人却都早不是当日少年,他又是感叹又是微怒,责道:“你既平安无事,怎不早告知一声,让人担心。”
裴远道:“我这带罪之身,还是不给你们添麻烦的好。世伯在朝豺狼环伺,不能授人以柄。”
他这样说,白弈静了一瞬,笑道:“算了,不说旧事,你随我去凤阳么?”
裴远微微摇头道:“家师那里,我暂且还不能走开。”
他这师父也不知什么来头,竟能事事料定于中军。白弈叹息:“尊师大材,若能为天下用——”
“善博,”裴远叹道:“我倒是能替你尽力一试,但人各有志,家师又素行不羁,你也莫太在意的好。”
他二人又边走边话旧,半点不见阔别已久的生疏,倒像是朝夕相处的兄弟。白弈说起那彪悍的张大姑娘,裴远无奈道:“张家娘子烈性如此,张老前辈是愁找不着个能降伏了她的好女婿,他诚心赞赏你,并不是故意刁难。”
白弈由不得苦笑:“总有人能降了她的,急什么。”
裴远却一声叹息,静了片刻,道:“父母为子女之心,自然都是着急的。”
白弈闻之一怔,知道是不留意触了裴远伤处,又让裴远思忆起了故去父母。想必,见着幼时知交,他忘了形,一时口快。他本想道歉或安慰,却又觉得此时再开口无异于撒盐,犹豫再三,终还是沉默了。
但裴远却惆怅一笑,道:“方才听你说话,我倒也放心了。我本以为,你这门亲事定是不痛快的,怕你要和世伯争执。你从前那么犟,世伯没少拿鞭子抽你。”
原来子恒也以为他所说的心上人是公主。
无端端的,白弈忽然心中冷了一下。若子恒知道,这皇亲是他亲自去骗来的,会作何反应?他早不是当年那个被父亲拿着马鞭猛抽也绝不低头的孩子了。
他微微开口,似想解释什么,终还是没说出来,只好囫囵笑了笑。
作何解释?难道告诉子恒他心属之人是他的阿妹么?
自嘲至此,他陡然又怔了刹那,一时竟有锐痛,暗潮涌乱,说不出什么滋味。
他竭力拂去心头纷扰,敛神宁思。
如今,即便祁勋那边寻不着失盗官盐也不碍什么大事了,但若寻得着,则更便当。
他静了许久,安定下来,终于长吁一口气,辞别了裴远,一路策马往神都赶。他得回去向父亲报备,还有那小公主,拖延太久,怕是不好交待。
然而,纵马狂奔时,却总还有乱意压在心底翻滚,好似一眼暗泉,汩汩得拼命想要钻出来。
阿鸾。阿鸾。先生是不能让你出事的罢…?
他忽然恼了,执鞭扬手,狠狠地,全抽在那坐下驹身上。
皖州凤阳,貌似平和下,暗云流动。
刘祁勋领人追查官盐下落,又恐民心动荡,不敢大张旗鼓,只能分队暗访,却多时摸不着头绪,借口查看卢氏的私仓,也没个破绽。眼看一宿过去,东方已泛了鱼肚白,他不禁急得来回打转。叶先生给的时限是卯时,若他查不出这盐的下落可怎么好?他实在是恨自己无能,恨得想找个坑把自己埋了。
他正焦急烦闷,忽然却见一高大汉子迎面而来,手中提一口大砍刀,虽用粗布包裹着,依旧虎威贲张。
殷孝?!
刘祁勋猛得一惊。眼下这节骨眼上,公子又不在,这山匪来是要干什么?
一班跟随兵士见了殷孝都不由得紧张起来,刘祁勋忙按下众人不许妄动。他也着实觉着奇怪,若这山匪是来趁火打劫,没道理孤身一人。
刘祁勋尚自狐疑,殷孝却已到了跟前。
“随我来。”殷孝道。
刘祁勋又一惊,愈发摸不着头脑。
殷孝却立眉怒道:“磨蹭什么?”
他天生虎将之气,又统兵多年,本已是不怒自威,眼下再隐隐着了怒火,震的刘祁勋不由自主一挺直腰板就乖乖跟了过去。
一路往南,直到了城南一间酒坊。
殷孝对那酒坊主人道:“主人家,我们要买酒。”
那主人端着笔笑道:“新出窖的竹叶青,数十年的猴儿酒。不知壮士要哪种?”
殷孝却“嘿嘿”冷笑一声,道:“这腻了吧唧的咱喝不来。咱只要你地窖下头那几大缸子‘咸酒’!”
他此言一出,那酒坊主人顿时脸色大变,忽然猛推手将柜上一只瓷酒觞砸在地上,立时,但听“咣当”一声脆响,几个带刀持械的活计却呼啦竖上前来。
那主人趁乱想要脱身。
殷孝眼疾手快,大掌扇风拍在那主人后劲一抓一拽,眨眼已锁上咽喉将之摁在墙上。
他一言不发,没有半句威胁,但那样的气势与骁勇已在瞬间将一屋子人全震在当场。若说他能一下将那主人脖子拧成两段,也是绝没有人敢不信的。
刘祁勋惊得半晌说不出话。殷孝说要买酒时,他还兀自疑惑,待到此时才真正明白过来。莫非那卢杞将酒化成了水,装进大酒缸,再藏在酒肆?难怪他怎样也查不出,原来这些盐竟早已不是盐了!他当下发令,拿下此间酒坊,果然从窖里搜出几大缸咸得发苦的盐水来。
那主人见大势已去,腿一软,便招供出来,称是拿了钱财答应替人保管这几大缸子盐水,但再要逼问托货的是谁,他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了。
刘祁勋又惊又叹,去看殷孝,却见殷孝提刀已走了。
“殷…殷将军!”刘祁勋忙追上前去,由不得便唤了一声“将军”,拜道:“多谢将军大义相助!”
殷孝冷道:“告诉白弈,殷某是为皖州无辜,烧寨之事迟些再跟你们讨还。”
刘祁勋呆了一呆,急道:“将军误会公子了。那…那放火的事,是末将一时糊涂…公子向来敬重将军,怎可能——”
殷孝闻言瞥刘祁勋一眼,也不待他说完,哼了一声便转身走了。
留下刘祁勋一人,话到一半,又不好再追,尴尬糊涂。
此时天光已大明了。凤鸣湖一夜的寒气凝作水露从花间草畔滚落。
墨鸾这才觉得身子终于在冬日微薄淡撒的阳光下恢复了些许暖意。
她就这么呆了一日夜,所幸还有一间屋顶,一张软座,否则怕是早僵了。但面前卢杞那一刻也未放松过的杀箭,却依然让她手足冰凉。
她也不知哥哥那边是否顺利,亦不知叶先生、刘中郎情况如何。不知前路不知止息的等待如同煎熬,令她数度险些溃守。她于是不断地默默念着白弈,她不能放弃,不为旁的,也要为他坚持下去。她也不知这是为什么,念着念着便觉得暖了,宛如有一股坚实力量在心底涌动,支撑着她的执着。
可如今一日已然过了,若再不做个了断,卢家见不着卢杞回去,一定会断盐。
她看着卢杞冷硬神情,心中忐忑弥深。可此时此刻,她还能做什么?
她正苦苦思索,猛地,却见一个管事模样之人一溜小跑近前来。
卢杞一见那人,顿时神色为之一变。那人面带焦色,上前对卢杞耳语几句。卢杞眸色愈加震颤,竟猛地拍案站了起来。
墨鸾惊得眉心一跳,却见卢杞按在桌案上的五指都泛起了青白,其力道之大可想而知。
但卢杞却反而渐渐笑起来。“一斗盐八钱,卢某跟盐打了一辈子交道,难得见着几回这么太平的盐价。”他笑着已将袖中暗箭携下,当着墨鸾的面抛开去一旁,道:“小娘子将契文拿来罢,卢某签就是了。”
墨鸾怔了一瞬,渐渐安下心来。
卢杞这个台阶下得如此顺溜,想必是哥哥他们诸般事宜都办妥了,让卢氏管家前来通报。她长出一口气,忍不住打了个哆嗦,想着是该说些什么,张口却发不出声音。幸亏卢杞也不愿多待,签了契文便领着家仆和管家而去。墨鸾看着卢杞走远,回想一夜对峙,彻底松懈下来,反而浑身无力,连站也站不起来了。